第二十章
夏爾原本慍怒地看向提袋,鼻端傳來陣陣香氣,怒意霎時消散無蹤。他故作不悅的接過她遞來的麵包,拉過柚木椅凳,率性的落坐,優雅地吃着。
氣氛趨於緩和,兩人默默分享着麵包,偶爾隔空交會的目光,都在某人刻意裝酷的不屑冷哼中移開。
菲菲抿嘴傻笑,看着逐漸脫離暴風圈的少年一再將手探進漸空的提袋,不由得嘆了口氣。
果真讓她猜中了,夏爾肯定是沉迷於作畫,忘了進食時間,往往是一瓶紅酒陪他熬過深夜,直到天明。
在她的印象里,行蹤難尋的夏爾,時常保持清醒。當她醒時,他人已不在公寓;當她沉沉入睡時,他才攜着一身倦意歸來,有時甚至徹夜未歸。
兩人在共同的空間裏,過着互不相關的生活,彷佛彼此是對方生命里的過客。
但是,許多的私隱秘密,卻在擦身錯肩之間積沙成塔。
那些關於外人無從窺探的,他真實的喜好,以及他作畫時的習慣與規矩,關於他不經意流露的點點滴滴,她都再清楚不過。
「你在看什麼?」填飽了空胃的夏爾驀然回神,皺眉回瞟着那個直瞅着他發獃的小笨蛋。
「我在想,為什麼你都不用睡覺,難道你從不覺得累嗎?」她直率的問。
夏爾一愣,放任些許產生得突然且莫名的心虛湧入心窩,故意轉開視線不與她對焦,企圖淡化問題似的冷漠地回道:「胡扯什麼,我又不是機械,當然需要睡覺。」
「除了那回在皮耶那裏,我不曾看你真正睡着過。」
「因為我都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睡覺。」他沒好氣甚至是有些煩躁地回道。
「那是什麼地方?」她不解的幽黑大眼裏充滿迷惑。
「你不會想知道的地方。」
「那會是什麼地方?」
兩人開始跌進了一場快問快答的狀況劇中。
「不是已經告訴你了?你不會想知道的地方!」
「你不說出來,又怎麼知道我不會想知道?」菲菲執起手背抹了抹沾滿碎屑的嘴唇,焦距始終定格在他浮躁的緊繃俊臉上,不曾挪移。
「你……」他差點忘了,這隻小動物天生具備固執的愚蠢本能,看似無害,實則迂迴進行着逼退他底限的柔軟戰術,真是夠了!「你想聽我回答什麼?」
「真心話。」這是她不肯放棄靠近他唯一的念頭。
「你要一個沒有真心的人說真心話?」夏爾扯開一抹虛偽的獰笑。「你不覺得這對我而言是一種苛求嗎?她們從來不跟我討真心話,因為她們很懂得遊戲的規則,從不打破規則下的那些禁忌。」
「她們又是誰?」
「你明知故問。」
「我想知道的是,那些膜拜你的身體卻得不到真心的『她們』,究竟代表什麼意義。」
「難道你不知道男人跟女人上床是不需要任何意義的?」夏爾輕蔑的笑容僵寒似雪,惡意觸及她依然懵懂未知的隱晦話題。
靜默片刻后,菲菲擱下僅剩一半的三明治,伸手指着他,溫吞的反駁,「你說謊。」
「我說了什麼謊?」他的情緒降至最低點,皺起雙眉冷冷地回問。
「你從頭到尾都在說謊。」毫無預兆,菲菲抬高纖巧的小手,撫過他一頭金色髮絲。
一絲一綹滑動在她的指間,柔軟卻又不馴,拂癢了她敏感的肌膚。
「菲菲,拿開你的手。」夏爾的嗓音因為過度壓抑而沉啞,迥異於方才的暴躁,眼中染上迷惘,怒意漸失。
「不,我不要。」她堅持拒絕,穿梭在金髮中的小手彷佛正在進行一場幽密的探索。「這頭引人遐思的金髮,不過是為了掩飾你一碰就碎的脆弱;這對讓人喘不過氣的藍色眼睛,也是為了不讓人看穿真心的防禦……統統都是虛幻的假象,是你刻意想呈現在眾人面前的放蕩形象,那些惡意中傷的輿論,都在你的預料之中,他們陳述了部分而瑣碎的你,卻都不是最真的你。」
一切喧囂褪去,遊走巴黎的上流社會以來,總是戴着藍色隱形眼鏡的冷眸,浮現深濃的哀傷。
從未有人掀開他身上華美的偽裝,她卻真實無礙的一眼看穿了他。
他美麗的皮相,只是帶刺的荊棘,不讓渴求攀折他的任何人有機會碰觸綻放在荊棘的中心,滿是傷痕的高傲薔薇。
「夏爾,你要放逐自己到什麼時候?還要多少人為你心碎才肯停止?」
情緒霍然失控,夏爾憤而推開胸前的馨軀,釋出危險氣息,兇狠的瞪着她。
「你讓我躲到你的身邊,卻不讓我碰觸最真實的你,你讓我躲進了一團假象之中,又有什麼用?」
「不要再說了!你閉嘴!」
「既然害怕我會入侵你的心,但是又不願意讓我離開,那你又為什麼要收留我?這樣做,豈不是令你感到更痛苦,更矛盾?」菲菲抹去眼角的淚珠,無懼的迎視他憤怒的雙眼。「上一次你不讓我說,這一次我不會再隱藏一直以來想對你說的話。」
「我一句都不想聽!」
「不,你想,而且是非常的想,只是你害怕一旦聽完我的內心話,你無法再以現在的這身偽裝面對我……」
夏爾震怒的回吼:「不對!不是這樣……」
「是,就是這樣。」她輕柔的一句話便將他困死在原地,只能赤裸裸、毫無遮掩的任她觀察剖析。「夏爾,你想逃到什麼時候?你又能逃到哪裏去?沒有人驅逐你,是你把自己放逐到沒有人敢靠近的絕境,是你把自己的心扔棄,是你讓自己陷入了荒腔走板的劇情……」
她的輕聲柔喚宛若春燕呢噥,盈盈目光如兩簇火苗,燎亮了太過沉重的黑暗,但,喚醒的卻不是希望,而是自我毀滅的絕望。
「不要再說了!」夏爾吼出被拆穿了偽裝的難堪與憤怒,卻在察覺她的怯怕之後,咬牙切齒的強迫自己背身相對,不願嚇壞了她。
他拒絕面對內心的醜陋,堅決背對那雙大眼的柔軟質詢、背對她的渴望靠近、背對她一再的安撫試探,一如他總是以孤絕的姿態,離開歡愉過後殘留空虛的每張冷床,拒絕停留。
偏偏這一回,凝視他背影的人不是那些深諳遊戲規則的寂寞貴婦,她們試圖在他身上留住逐漸逝去的青春,渴慕他傾世罕見的美麗風采,可是,菲菲不一樣,她不一樣……
「你討厭我嗎?你害怕我會出現在你的夢裏,從此以後你再也甩不掉我,是這樣的嗎?」
「別再說了。」夏爾像頭負傷欲逃的獸,仍頑強抵抗着。
「你說你從來不作夢,因為沒有夢可以作,可是,你留在畫布上的每一筆每一畫,都充滿着尋夢的渴望與痕迹,你在放逐自己的同時也在尋夢,尋找你已經遺失久很久的夢,而這個夢是你自己親手擲棄的,是你把它硬生生的從你的生命割除……」
夏爾驀然轉身,兇惡的壓倒了滿臉錯愕的菲菲,她尚不及脫口的痛呼,已被他覆上的薄唇狠狠吞噬。
他吮吻着她執拗的小嘴,企圖以他一貫的搪塞手段逃避不願面對的真相。
他的攻勢強悍且狂亂,嚇傻了不曾感受過這種情慾風暴的菲菲。
不,這不是吻……只是夏爾宣洩憤怒的報復方式!
「停止!」菲菲倉皇無措,盼能阻止他逐漸失控的攻勢。「夏爾,住手!我不想要……」
「但是我想要,這是我的遊戲,我的規則,你只能配合。」他扯開冰冷的笑容,扣緊她拚命撇開的小臉,以純熟的吻技懲罰她犯規。
「不……」菲菲急紅了驚懼的雙眼,感覺到腰腹之間的肌膚正被冰涼的大掌觸碰着,夏爾甚至褪去了衣衫,扯開她緊捏不放的衣擺。
兩方對峙,她終究敵不過他強悍的臂力,只能眼睜睜看着這具美麗的軀體兇猛的逼近。
這離經叛道的美麗軀體,背棄了道德,顛覆了整個上流社會不為人知的情慾世界,遊走在禁忌的界線,令多少女人願意捧獻一切,換得與他共度良宵的短暫歡愉。
那些名媛貴婦,能夠支配整個上流社會,卻反被這個美麗少年以性支配,多麼諷刺可笑。
但是這一刻,她眼裏看不見美麗,看不見最真的情感,也看不見他時常流露的溫柔,她只看見一具僅剩冰冷的欲/望,沒有靈魂的軀殼,籠罩在自我毀滅的墮落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