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馬麗梅和媽媽躺在一個被窩裏,頭挨着頭,彼此都沒有睡着,可誰也不願意說話。沒什麼可說,更不能抱頭痛哭,這娘兒倆性子一樣的倔強。
馬麗梅的記憶當中從來沒有在媽媽懷裏撒嬌的痕迹,自打記事起就獨自睡在小屋床上,她聽說別的小朋友都是和父母擠在一起的,她覺得媽媽和爸爸的親密程度遠在自己之上,為此鬱鬱寡歡了好幾年。
那時候的馬麗梅經常在晚上弄出一些動靜,專為引起父母的關注,甚至幾次三番故意從床上滾下來,當然她也怕摔疼,每次都用被子裹好自己。要不然就大聲哭喊,裝作夢魘的樣子,非把媽媽從隔壁房間叫來不可。
馬麗梅一直熱衷於這種幼稚的遊戲,屢試不爽,直到那年夏天,她被雷聲驚醒,赤着腳揉着眼走向父母的房間。
門虛掩着,一道電光閃過,亮如白晝,馬麗梅驚愕地看到兩條白花花的身影糾纏在一起,顛簸起伏,好像白蛇成精。
強烈的刺激使馬麗梅過度受驚,昏倒在門口。
從那兒之後,馬麗梅在深夜裏隔三差五便聽到父母房間裏傳來的異響,老式板床吱吱呀呀的哀鳴以及氣若遊絲的呻吟,她好像忽然明白了那意味着什麼,於是裹着被子往床下滾,必定要撞到一切能出大響動的玩意兒,直到父親馬長海出一聲沉重的嘆息后,才心滿意足地睡去。
後來這種響動越來越少了,馬麗梅很得意自己的小動作,她只是不知道父母把夫妻日常的體育活動安排到後半夜去了。
馬麗梅到了青春期,已經羞於監視和破壞父母小秘密的行為,但只要看看媽媽臉上的神色,就知道昨晚他倆准沒幹好事。馬麗梅那時在看瓊瑤和席絹的小說,已經略通人事。
直到新婚之夜,馬麗梅從第一次性生活的慌亂中平靜下來,才覺得自己兒時的荒誕不經給父母造成了多大的困惑,她把這個當笑話講給盧少川聽。盧少川笑得肚子疼,指着她的鼻子罵壞蛋,還說:“你老子心理素質夠強的,換上我,早就徹底陽痿了!”
那時還開得起玩笑,那時盧少川還沒有陽痿,現在在他們夫妻之間,這兩字比“癌症”還可怕。
馬麗梅胡思亂想着,覺得很對不起媽媽,心裏有種衝動,想抱抱媽媽,可是成年以後已經和媽媽沒有了身體接觸,怎麼也做不出這個動作來。
趙亞茹心裏也想抱抱女兒,可是女兒大了,不好意思。
儘管所有的人都心存僥倖,但事實往往無情。
當馬麗梅把母親在省醫院做的彩單遞到胸心科主任面前時,這個四十多歲膚色白皙長相儒雅的醫生看了一眼后,就不容置疑地點頭,說了一個字,“是。”
這個字像把刀子捅進馬麗梅的胸口,一團黑霧從天而降,像站在審判席上的囚徒聽到法官毫不留情地吐出“死刑”,馬麗梅幾乎要崩潰,她迫不及待,一再否認,“不可能,你怎麼能這麼武斷?還要再詳細檢查……”
儒雅的科室主任並沒有說話,他神色凝重地搖搖頭,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翹,像是要微笑,又像是對馬麗梅的一種鼓勵,雙眼卻如同兩道凌厲的閃電,掃向坐在他對面的年輕醫生。
這個臉上青春痘還沒有褪去的大學生模樣的醫生馬上會意,手指着彩圖,鄭重其事地說:“你看,這裏有菜花狀隆起,有局部潰爛出血,顏色黑黃,非常典型的癥狀……我們高主任是留美博士后,食管癌專家,享受國務院津貼,不會看錯的。”
高主任十指交叉放在面前的桌上,語調平靜,“目前這種情況,我本人建議手術治療,越早越好,你們家屬出去商量一下,來,下一位患者。”
安頓媽媽在外面候診區坐下,馬麗梅又去了胸心科診室,趙亞軍默默跟在後面。
高主任身邊的病人走馬燈似的,換了一撥又一撥,親屬們攙扶着黃蠟臉色的病人,帶着各種各樣檢查的片子―b、cT、核磁共振,戰戰兢兢地遞上去,滿眼都是惶恐和揣測,無一例外。
馬麗梅抽了個空子,詢問關於手術治療的細節,高主任回答時帶着職業性的微笑。他用了很多職業術語,都是馬麗梅三十年的生命中聞所未聞的,她很想追究那些術語究竟意味着什麼,但是高主任那種居高臨下似的神情讓她欲言又止,只得被動地聽着,努力記住他所說過的每一個模糊新鮮的詞彙。
這場5分鐘內容的談話很不愉快,被拉成了半個多小時,因為中間無數次被高主任的電話打斷,還有幾個穿着白大褂的男女帶着諂媚的笑把身後病容憔悴的患者推上來給高主任看,高主任總是一邊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按來者的鎖骨,一邊用眼神對馬麗梅說,“你等等。”
那種眼神讓馬麗梅很不舒服。
總算掌握了高主任的具體意見,馬麗梅將談話的內容轉述給父母,馬長海一臉悲傷愁苦,“要花多少錢啊?”
“沒有問。”
馬長海一下子就急了,“你去問什麼了?這麼重要的事不問,你這孩子,越活越回去了!”
馬麗梅緊緊咬着嘴唇,趙亞茹揚起蒼白的臉,看看馬長海,又看看馬麗梅,“不管花多少錢,我也得把病看好,我這輩子也自私一回,我不能讓孩子以後看不見媽……亞軍,先從你那兒拿2萬。”
趙亞軍點點頭,一直沉默着,直到送馬麗梅回家的時候,他才訥訥地說:“我今天腦子特別亂,一直想着過去的事。你媽沒念完初中,姥爺就去世了,你媽一邊上班一邊照顧癱瘓的姥姥……那時候我在讀高中,常常把語文書里的故事講給她聽,她聽得很着迷,把毛衣袖子織得一隻長一隻短。後來我畢業,去了部隊……”
他說不下去了,馬麗梅看不清楚舅舅臉上的表情,因為她的眼裏又蓄滿了淚水。
馬麗梅在黑漆漆的客廳里呆坐了很久很久,拿起電話,剛聽到盧少川在那邊“喂”了一聲,她就禁不住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