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正月十九,馬麗梅開始了新學期的第三天,她竟然無比眷戀上網的感覺,看來網癮這玩意兒不光是未成年人的毒。
晚飯,馬麗梅用方便麵對付了一下,湊在電腦前面飛快地打字,群聊成了她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這個虛擬世界裏,她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賞識、仰慕甚至追求,身為女人,是無法抵擋來自精神上的這種滿足感的。
某個男人露骨地表示想約馬麗梅見面,邀請她去哈爾濱滑雪,馬麗梅回了一句,“哈爾濱是我老公嚮往已久的城市。”,
那人從好友名單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電話響了。
媽媽的聲音異常平靜,卻拚命表現着從容,她說:“我跟你說一件事,你不要害怕,我得癌症了。”
身體內部有碎裂的銳響,馬麗梅舉着電話,渾身顫抖,她急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什麼時候去查的?在哪裏?”
趙亞茹不由得長嘆一聲。
趙亞茹覺得嗓子越來越不舒服,一心盼着過完元宵節好去醫院看看。她像那個時代所有吃苦耐勞的女人一樣,不肯去醫院,一怕花錢,二怕正視自己的疾病,但歸根到底是怕花錢。
兩天前的黎明時分,還沒有起床,嗓子就火燒火燎,胸口還一陣陣地疼。趙亞茹對馬長海說:“我嗓子不舒服,你陪我去醫院看看吧。”
馬長海正在穿衣服,閉着眼睛便系扣子邊抱怨,“你那嗓子,跟金嗓子似的,三天兩頭鬧彆扭……我跟你去醫院,報亭今天還開不開了?那什麼,你叫麗梅陪你去,她請假又不扣錢。”
趙亞茹使勁地把一口唾液咽下去,沒再說下去。今天是星期三,馬麗梅要上班的,她沒有打電話,天亮以後自己一個人出門,趕在8點之前到了省醫院。
去之前,她給自己煮了六個雞蛋,一口氣全吃下去,好像要證明身體無恙似的。
按照醫生的要求,趙亞茹做了彩,兩天後看到結果。她得了癌症,食管癌。
趙亞茹看着彩結果單上這三個字,驚得半晌不能言語,腦子裏像電影倒膠片一樣,紛紛然滑過很多東西,視線卻抓不住一縷,茫茫大雪一般的白,靜。
她使勁揉揉眼睛,又去看那幾個字,很清晰。
拖着沒有知覺的腿,趙亞茹坐上了回去的公交車,陰差陽錯坐錯了車,在一個看不清路牌的街口,她從公交車上下來,望着來來往往的人群,真想衝上去,扯住某一個戴眼鏡的高中生,讓他(她)幫自己看看化驗單上寫的究竟是什麼字,她不相信自己眼睛了,她眼睛好幾年前就花掉了,做什麼都要藉助於老花鏡。
而今天,她恰恰沒有戴老花鏡。
袖子忽然被一個人的手扯住,“大姐,你在這裏幹什麼?”
趙亞茹抬頭,現是弟弟趙亞軍的妻子張風華。趙亞茹觸電似的,哆嗦着手從包里拿出那張要命的化驗單,指着那個字,急問:“這個字是‘癌’不是?”
張風華大驚失色,接在手裏,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顫着聲回答,“怎麼不是?大姐,怎麼會這樣啊?”
趙亞茹臉色蒼白,眼前的弟妹,弟弟趙亞軍的女人,成了她人生大不幸的第一個見證者。
趙亞軍原先沒錢的時候,脾氣大,性子野,平時愛玩,在外頭徹夜打牌喝酒。兩口子沒少為這事鬧矛盾,幾次三番要離婚,都是趙亞茹好話歹話說著,承諾保證下着,這才勉強讓他們把日子維持下去。為此,張風華沒少當著趙亞茹的面指桑罵槐,怪她耽誤了自己的青春年華。後來,趙亞軍做生意有了點錢,鑽戒一戴羊絨大衣一穿,張風華再也不提離婚的事兒,倒也擺起了有錢人的譜兒,不把趙亞茹這個姐姐放在眼裏。
趙亞茹這麼聰明的人,焉能看不出?只不過為了弟弟的日子,忍了算了。
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在弟妹面前展露軟弱,現在她的病,被弟妹知道了,她好像泄露了自己的短處一樣,巨大的挫敗感油然而生。
張風華的臉色凝重,拉着大姑子趙亞茹的手往路邊走,一邊去兜里摸出手機,給自己男人打電話。
不到十分鐘,趙亞軍來了,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在見到姐姐那一瞬間,眼裏噙滿了淚珠。
兩口子把趙亞茹送回家,趙亞軍又去把姐夫馬長海接回來。
馬長海一進門就哭着坐在地上,拍着大腿,捶着地,鼻涕眼淚流了一臉。
趙亞茹坐在床上,苦笑着說:“你一個大老爺們,怎麼這麼擔不住事兒呢?得病的是我,你哭成這樣?叫我怎麼辦?”
趙亞軍啞着嗓子低着頭,狠狠滴把眼淚憋回去,“明天我來接你們,再去腫瘤醫院檢查一遍。”
馬長海不哭了,獃獃地坐着,連煙都不想抽。
趙亞茹也沒做晚飯,她腦子裏一直在想馬麗梅,她想:可憐的孩子,才三十歲,媽媽就要沒了,以後一進這個門,該多凄涼?雖然已經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可普天下誰能親過自己的媽?至於丈夫,趙亞茹沒有多想什麼,她知道馬長海哭,是可憐自己。我一死,你就孤身一人了,連個說話做飯的人都沒有……馬長海連做飯都不會……不過男人死了老婆,很快就會再找一個,他們是被寵壞了的孩子,沒有女人的體貼,根本過不下去。
趙亞茹家樓下的孫阿姨去年死了,臨死前拉着老伴兒的手含淚祈求,“我死了你還找人嗎?”
“不找!我就守着孩子們過!”孫阿姨的老頭兒劉大爺信誓旦旦。
“那好,我就把家裏的體己都給你,先緊着你花,你花完了就完,花不完要是還想着孩子們也隨便你處置。”
說完,孫阿姨兩眼一翻沒了心跳,劉大爺哭得死去活來。
當時趙亞茹就在場,還為劉大爺的重情重義着實流了一通眼淚。
可是,孫阿姨才去了沒幾天,連七七都沒出,劉大爺就找了個相好的,還帶到家裏來住。那個賣煎餅的女人只有四十歲上下,比劉大爺足足小着三十歲。
趙亞茹看到賣煎餅女人在劉家走進走出,儼然女主人模樣,就忍不住為孫阿姨傷感叫屈。孩子們上門鬧了一場,又是哭又是罵,還報了警,終究打不散劉大爺的黃昏戀。
男人的妻,再金貴,也可以有替代品,可是女兒呢,就只有一個媽,任誰也代替不了。
想到這裏,趙亞茹忍不住給女兒打了電話,這是她此生最牽挂的人。
馬麗梅在電話里佯裝堅強,“媽,沒事,我現在就過去,有話當面說。”
她匆匆下樓打了輛出租車,坐在後面的位子上,淚如雨下。
司機師傅沉默了半天,勸慰道:“你年紀輕輕的,有啥想不開的啊?人得自己解勸自己,別往死胡同里鑽……”
“我媽得癌症了。”馬麗梅哽咽着說。
司機師傅沉默了。
在陌生人面前奉上蒼白無力的安慰,咀嚼他人的悲哀以獲取自身的安穩感,怎麼聽着都是一種刺耳的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