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覺得自己不管再怎麼說都是多餘,也不能改變那些已是事實的過去,陸曉生坐在床尾,低首對着地面嘆了口氣后,不願承認地開口。

「你也知道,我有前科。」

詠童直接走至他的面前,很難相信他就因一個心結而不來找她,不懂往常無論做什麼都是名列前茅的他,為什麼會那麼在乎一個小小的污點。

「有前科又怎麼樣?很見不得人嗎?」他說他沒有殺人,她就相信,她才不管別人是怎麼看待他的,難道只擁有她的這份相信對他來說還不夠嗎?

「一開始時的確是。」他凝視着她的鞋尖,緩緩回想起年少時那個鑽牛角尖的自己,和那些比他更介意的人。

是很見不得人。

也許是因為他自小到大,總是保持着站在高處的優勢,因此成功對他來說是件理所當然的事,認識他的人們,也都在心中劃了優等生一席的位置給他,因此在他的世界一夕之間顛倒了時,他才明白那些掌聲全都抵不過前科這短短兩字,不只是他難以接受,就算是他有心想要重新證明給他人看,他人卻不肯給他一個機會。

要傷一個人的心,要讓一個人沉溺在打擊里,太容易了,只消幾道目光,一張白紙上只是有了個污點,社會上的人們就容不下他,人們為什麼不看看這張紙上污點以外的地方?後來他才發現,人們不是不看,而是不願看,因為要憎厭一個人很容易,要相信一個人則是太累太難。

「我說過我會相信你。」她抬起他的下巴,逼他看向她眼底的指控。「而你呢?你就這麼不相信我?」

陸曉生沉靜地看着那雙為他蓄滿淚水的水眸,「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那時的我必須重新出發,若是留在這裏,別說是出發,我就連個再見你的機會也沒有。」

她哽咽地以兩手掩住口鼻,「就算是要走你也可以告訴我的,你不是說你不怕我爺爺的棍子?你不是說過頂多再去挨幾頓打?為什麼你不來把我帶走?如果這些你做不到的話,你大可以告訴我,我可以自己去找你的,可是,你就連個地址也沒有留給我……」

「因為我不能要求你為了我而放棄一切,愛不能只是我個人的自私而已。」他起身走至她的面前,輕輕拉開她的雙手,「我雖愛你,但我知道還有更多人也愛你,我不能只為了成全我自己而將你自他們的生命中奪走。」

一張張關懷她的臉龐,頓時浮現在詠童的腦海里,令她不得不承認他所說的是真,她也難以想像,當年若是她不顧一切地跟他走,在她身後,將會有多少人為她流淚。

他以指揩去她眼角的淚水,「以前的我,沒有把握能給你過好的生活,我不要你在我身邊也跟我一樣遭人指指點點,我更不希望你為了我而像你的小叔一樣,也被你爺爺給趕出家門,所以我才要你等我,只是我不知道,這一等,就讓你等了那麼久,但請你相信我,我真的已經盡了我的全力。」

他當然能將她帶走,只是後果恐將很難堪,他不要她在她爺爺面前只能委屈,或是得不到她家人的祝福,他情願在他事業有成的情況下,正大光明的來接她,至少,他要讓她在人前挺得直背脊,他要讓所有愛她的家人,都肯定她的選擇並以她為榮,因為嫁人對每一個女人來說,是件美好而幸福的事,他不願那只是一場逃難。

「詠童……」陸曉生彎下身子,輕輕攬住她,「我捨不得你陪我吃苦,我不忍心看你為我流淚,我不要你也經歷到那些。」

不知道他竟為她想了那麼多的詠童,難以成言地一直搖着頭,為他獨自承攬一切的孤單,也為他那隻想保護她的心情。

「我捨不得你。」他低聲輕嘆,低下頭埋首在她的頸間。

詠童忍不住伸手緊摟住他的頸項,將這個離開她那麼多年的男人再拉回她的懷抱里,含淚的她偏過螓首,迎向他那也在尋找着她的唇。

沉澱在記憶中的童話故事已經走得很遠了,在經過孤單的洗禮后,久違多年的這個吻,像個再次輪轉的季節,重新降臨至他們的身上,令他們情不自禁地遺忘了其他的季節,只想留住這短短的一瞬間。

傃光四射的晚霞,自窗外照進室內,將一室映照得燦眼輝煌,躺在她身後的陸曉生透過她的黑髮,靜看着他們曾經一起看過無數次的夕陽,他很想挽留住那正一點一滴流逝的時光,並不想這麼快就離開這座短暫的天堂。

從不曾這麼親昵地躺睡在他懷中的詠童,一面靜看着夕陽,一手無意識地輕撫着他覆在她掌上的長指,在這時候,即將到來的婚事、為她擔心的家人們,都在她的腦海里走得很遠,只留下身後那具在分離過後又緊緊相擁的身軀。

「你曾說過,你要嫁給我。」

光滑的肩膀,在他這句話一出口后,不禁抖顫了一下,他不甘地收攏了雙臂,像要把她嵌入他的體內一樣,而後他埋首在她頸間低喃。

「是你說的,你說這輩子只會嫁給我。」

詠童無言地閉上眼,滾落在枕面上的淚水,一下子就消失了蹤影。

夕色過後的黑夜來臨得很快,點上床邊的床頭燈后,陸曉生輕輕將她翻轉過身,在燈光下與她四目相對,靜看着已經長大的彼此。在這麼近的距離下,詠童清楚地看見了以前她沒有看見的那些。

從前的她並不知道,思念,其實就是愛情的另一種形式,她也總認為,思念一個人的時候,對方就將永存在心底永不改變,可是實際上,他們誰都無法阻止時間的流逝,一旦錯過了,就是錯過了,無論是曾多麼的信守承諾,多麼想將分離的那一天永遠停留在心中,然而時間並不會因任何人的心痛而停止,藍天也不會因此而不再湛藍。

他們都會長大,也都已經踏上了人生的旅程,雖然這過程並不如他們想像中的美好,他們也沒有依循着當年的心愿成為他們所想要成為的那個人,可是他們還是長大了,帶着防備不足的盔甲,搖搖晃晃的上路。

一路上,他們都沒有在彼此的身旁相互作伴、彼此依偎,他們就只能冒着屬於自己的風雨,即使脆弱,即使不安,也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上路,而在這條路上奔波了千里后,身心俱疲的他們這才發現,無論_路上的風景再如何改變,流年再如何變遷,其實只要他們一回首,就可以看到十七歲時的自己。

那個曾全心全意付出所有的愛戀,只求能夠相守的自己。

稍稍帶點粗礪的指尖,細細撫過她的臉,劃過她的眉、她的眼,像在溫習往日甜美寂靜的那些,而她也以指輕輕碰觸過他深邃的輪廓,像在重新加入那些她來不及參與的改變。

「回來我身邊好嗎?」

她曾離開過嗎?

當盛在眼中的淚水翻落眼眶之時,她才明白。

愛情,並沒有顏色、重量,它甚至連個形體都沒有,可是只要它一住進心中,就再難以走開,而從前,則是用一串串的淚水所寫成的日記,它清楚的記下了他們每一個落淚的瞬間,與那令人心動的每一個片刻。

賀家上下,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麼緊張的氣氛了。

打從被騙去的詠童晚歸后,一直在等着她回來的賀家成員們,就隨着不言不語將自己關在房裏的詠童一樣,也都處於一種沉默的狀態中,偏偏在詠童的面前,所有人又屏住了氣息沒人敢問她話,就怕又碰觸到她那個陳年的傷口。

將耳朵靠在女兒的房門外,聽了好久就是沒聽到半點動靜的賀之謙,在又探聽了半個小時后,終於忍不住伸手敲了敲房門,並清清嗓子。

「咳咳,那個……」

「不要問!」也躲在門外竊聽的郭蘊眉,在他一出聲時,立即一掌打上他的頭頂要他消音。

「可是詠童……」賀之謙遲疑地指指房門緊閉的女兒香閨。

「閉上嘴啦!」這下換脾氣跟他很相似的兒子用鐵拳敲上他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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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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