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寶鉤,好些了么?”十二少伸手撫着寶鉤光潔的額,雙眉緊蹙,“很難受是不是?還熱得很呢!”
“我不要緊,師兄。”臉頰燒得飛紅,寶鉤輕輕地咳了兩聲,微笑着道:“吃了大夭的葯,覺得好多了。”
十二少嘆了口氣,“你就是太好心了,那麼冷的天氣,還把孤裘送給別人穿,也沒想想自己的身子禁不禁得起——”
“我的身子沒事——”寶鉤疲憊地閉上眼,輕聲道,“你放心。”
“十三少前些日子給師父寫信,說京里有一位九公子醫術通神,”十二少輕聲道,“所以師父讓我送你進京,只盼這次把你這病根兒除了才好。”
寶鉤模模糊糊地應了聲。
“都是我不好,”十二少為她掖緊被角,又道:“驛站里陰氣太重,原不該讓你一個人——要讓十三少知道了,又要——”
“十三少——不會怪你的——再說,我也沒遇着壞人——”寶鉤動了動淡色的雙唇,慢慢地睡著了。
十二少苦笑,師妹自小心思單純,那麼大的雪,那人若比他們早到驛站,必定早已發現驛站里有死人。尋常人避之惟恐不及,就算是江湖中人,為免嫌疑也不宜久留。那人非但不走,反倒有恃無恐地等在那裏。若他沒有猜錯,此人就是“黯公子”,江湖四氣中以一根銀線殺人無數的大魔頭。說起來,此人武功比日間在驛站中見到的那名用黑紗矇著臉的“默公子”還要可怕。
這樣一個人,又怎會因為衣衫單薄而受涼呢?十二少微微嘆息,也許正是師妹這純良的心地,才讓她免過了一場大劫。
但——
若讓十三少知道自己竟然讓他的未婚妻與那大魔頭單獨相處,不剝了他的皮才怪。
窗上忽然“喀”的一聲輕響,十二少連忙回首,長劍出鞘,挺劍便向來人刺去。一道黑衣人影輕輕一閃,左掌拍出,一股強大的氣流卷得劍身狂顫。來人身形極快,閃過十二少狂風驟雨般的連環十三劍,覷了個空隙,右掌直擊面門。十二少身形疾退,不防身後一人搶到寶鉤床前。
十二少驚叫:“寶鉤——”
然而寶鉤剛吃了葯,睡得正沉。
那人朗聲叫道:“主子,屬下這便前去。”話音一落,隨手抄起兀在沉睡的寶鉤,身子疾掠,便避過劍鋒騰空而去。
“寶鉤——”十二少全身冰涼,正欲追出,黑衣人探手五指成爪,朝他咽喉拿去。
十二少毫不理會,只顧朝外追,想把師妹救回來。
只聽“撲撲”兩聲悶響,伴着清脆的骨胳斷裂之聲,十二少茫然低頭,便見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軟倒在地。落地前的那一剎那,他的意識里滿滿地只有那一句話——
寶鉤,快救寶鉤回來。
黑衣人嘆了口氣,伸手合上他的雙眼,幽幽地說:“我給了你們機會,是你們自己不知珍惜。原不該再回驛站的,明白么?”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朔風如刀。
刮在瞼上帶來割裂般的疼痛——
好痛!
好暈!
“十二少——”
寶鉤捂住臉,痛苦萬分地睜開雙眼,入目卻不見親切熟悉的面孔,只有一片漆黑,黑不見底。
“十二少!”驀地,她發現自己四肢懸空,她在哪裏?不,應該說,她正在往哪裏去?“十二少!”
“你醒了,小姑娘?”一道粗壯的聲音送入耳內,寶鉤大驚,是那個人,不會錯。
“大魔頭,你要帶我去哪裏?”她記得這個聲音——是那個名叫黑獸的粗眉漢子,在驛站里,就是他們,隨隨便便就殺掉了那個藍衫少年。
那人輕快地笑了笑,“放心,我們已經到了——”
話音方落,寶鉤只覺眼前一亮,遮目的黑紗取下,她發現自己身處一間極雅緻的竹舍之內。
“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麼?”不及打量身周的一切,寶鉤戒備地睜大了眼睛。
“見一個人。”黑獸把她放在竹榻上,走到桌邊斟了杯茶,“你渴不渴?”
“我不要見任何人,你、你快解開我的穴道!”寶鉤提氣急沖,封閉的穴道紋絲不動,反倒自己承受不住紛亂的氣息,咳得臉紅頭漲——此人點穴的手法相當高明。
“我解不了,”黑獸聳聳肩,“主子點的穴,我解不開。我勸你也別白費力氣,便是你師父親自前來,也是沒用的。”他走到竹舍窗前,朝外望了望,皺着眉頭道:“黯主子一會兒就來。”
“我才不要見什麼人!十二少呢?”寶鉤心裏着急,幾乎便要哭出來,“你把十二少怎麼了?”
“為什麼不問你會怎麼樣?”一道清澈冰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寶鉤只覺眼前一花,屋內便多了一人。
“是你?”寶鉤心頭大震,那個有着一雙漂亮眼眸的玄衣男子,那天在驛站后的空野上,她見過他。
“黯主子,主子命我把人送來。”黑獸弓身行禮。
那名叫“黯”的男子卻並不理會黑獸,只是用那雙奇異的眸子淡淡地凝視着床上的寶鉤。
黑獸垂了頭,自覺地退出門外。
“你、你抓我來這裏做什麼?”寶鉤被他看得發慌,忍不住便想說話。
“我沒有抓你。”似乎對她的話極是不解,那人不再看她,慢慢地走到窗邊的矮榻上坐下,悠悠地道:“你連誰抓了你都不知道么?”
“我——”寶鉤面上發熱,確實,抓她來的人確實不是他。
那人不再理她,拿起腰間佩飾的紫竹蕭緩緩地擦拭。
“那——”因為緊張,她忽然覺得口乾舌燥,寶鉤勉強咽了下唾液,啞聲問道:“那你要拿我怎麼樣?”
那人抬首看她,半晌方道:“你為什麼覺得我要拿你怎麼樣?”他問得極是自然,讓寶鉤幾乎以為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
“我並沒有請你來這裏,不是么?”
寶鉤心下焦慮十二少的處境,又苦於穴道被制無法動彈,此刻又再被人譏諷,心下又氣又苦,忍不住便落下淚來。
那人卻不察覺,兀自面窗而坐,雙手執蕭,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蕭聲與那日在天津渡口聽到的完全不同,不似那日虛無,卻更是凄苦,似有無限的傷心事,清冷苦澀。
寶鉤本就心裏委屈,再聽這蕭聲如何忍得?心下一酸,眼淚便直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大顆大顆地滾落。
“你怎麼了?”那人停下蕭聲,走到床邊,低首看她,“我又沒有對你怎麼樣?”
“求求你——”寶鉤的聲音抖抖的,抽抽噎喳地說:“求求你放我回去,我不知道師兄怎麼樣了?我要回去——”
“一會兒穴道解了,你便可以離開,”那人微微蹙眉,“何須求人?你不知道你若求我便要受制於我么?”
寶鉤哭得雙肩一抽一抽的,“我、我不知道師兄他怎麼樣了,我得馬上回去。”
“你為了別人求我,為什麼?”那人順着床沿坐下,一雙極漂亮的黑眸饒有興味地看着她。
被他看得面上發熱,傷心卻莫名地減退了許多,寶鉤定了定神,哽咽着說:“解開我的穴道。”
“我從不聽人命令,”唇角牽出一道優美的弧度,他似乎覺得有趣,執起她散在枕上的一綹烏髮細細地端詳,“除非你答應乖乖地聽我的話。”
心裏有個聲音小小聲地提醒她,這個人是危險的,答應他便如為自己上了道無法掙脫的繩索,她不能——
但是,十二少滿身是血躺在地上的畫面卻一再地刺激她不安的內心,她必須離開這裏,必須去見師兄。
“我答應你。”話出口的那一剎那,心在發抖。
“很好。”他起身,玄色衣袖輕輕一拂。寶鉤只覺肩上一陣巨痛,封閉的穴道已然鬆開,她掙扎着起身便往外跑。
剛跑出兩步,雙膝便不由自主地軟下,身子一偏,她已栽倒在地。
頭好暈——
是了,她還在生病。
一隻溫熱的大手探上她的額,寶鉤睜開淚霧迷濛的雙眼,看見那張俊美的面容,黑眸中閃着奇異的波光,正若有所思地凝注在她的臉上。
“你受了很重的風寒,只怕是走不了啦。”他緩緩地開口,聲音極淡。
“我不要在這裏!”寶鉤急着叫道,卻沒有一絲力氣,站不起來。
“說得好,”他像是被人一刺,眸光倏地發冷,淡淡地一笑,“我也無意讓你留在這裏。”鬆開握住她腕脈的雙手,他冷淡地起身,“我已經為你解穴了,請吧。”話音方落,修長清瘦的玄色身影便消失在竹舍外。
寶鉤心頭氣苦,長這麼大,她從未見過如此冷淡、如此不通情理的人。拚命咬牙從地上爬起來,她只覺得雙膝一陣陣發軟,眼前金星亂轉。她甩頭,強撐着踉踉蹌蹌地走出大門,顧不得一身虛汗浸透了單薄的衣衫。
她不能留在這裏——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竹舍里,兩名玄衣男子相對而坐。
“黯主子,你放那位姑娘走了?”黑獸倒了兩杯茶過來,放在兩位主子面前。
“黑獸,你的話是越來越多了,莫不是太過清閑的緣故?”輕柔的男聲如上好的絲緞,細聽卻隱隱含着銳利之色。
“黑獸不敢——”黑獸急忙垂首。
“在天津渡口我就放她走了,誰叫你們多事再抓來。我要取誰的性命,什麼時候要你插手了?”這一道聲音寒冷如冰。
“若非因為此事發生在天津渡,我還犯不着把她送到你這裏來。汲黯,你莫忘了,那丫頭見過你的真面目,而且還在殺人現場——”
“那又如何?”汲黯不動聲色,慢慢地啜着熱茶。
“黯主子,那位姑娘是少林百里長青的弟子,少林會發現您的身份——”黑獸忍不住幫着自己的主子說話。
“沒錯——”那男聲已是輕如耳語,鋒利卻有增無減,“有她在,你莫愁百里長青找不到你——”
“那又如何?”汲黯淡淡地一笑,聲音越發冰寒。
“黯主子——”黑獸急叫。
玄衣男子忽然笑了起來,起身道:“我們走,黑獸。”
“不送。”汲黯並不起身,甚至連頭也未抬。
“黯!”玄衣男子走了兩步,驀然回首,“不論事情變成什麼樣子,你都不能拿自己的安危當兒戲。就算你不在意,你也要替我——替我們想想。”話剛說完,似是怕他回答,男子扭身便走。
“主子——”離開竹舍,黑獸才敢開口,“那位姑娘身子有病昏倒在雪地里,黯主子不救她,她肯定會凍死的。”
“哦?”男子的聲音雖然仍帶傷感,卻極富興味,“那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以為你的主子有救苦救難的心腸了?再說,她死了不是更好?省得我們動手。”
“可是主子,她年紀還小哪!”黑獸並不甘心,那個小女娃給他的印象極佳。
“你太不了解你的黯主子了,”男子搖頭,輕柔的嗓音帶着淡淡的憂慮,“黯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他的心地——你放心,有黯在,那丫頭死不了。”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身子好冷,像掉到寒窖一般冰到了極點,隨即僵硬,失去知覺,什麼都消失了。
心裏好燙,如火焚燒一般燙得炙熱,灼得心痛如割,煉獄,是不是這樣?
有人托起她的身子,那人身上好暖,寶鉤情不自禁地偎入那溫暖的懷抱,冰冷的臉頰貼着柔滑溫涼的絲緞,好舒服。
“張嘴——”清淡的嗓音滑過耳際,她識得這個聲音,是那個人。
寶鉤迷迷糊糊地張開嘴,溫潤的熱流慢慢地滑入口中,苦——她虛弱地咳了下,少量的液體岔入氣管,霎時便開始劇烈地咳嗽,劇咳逼得她張開雙眼。迷濛間,她看到了那張俊美的面容。
“你——”她喘了下,氣虛地問:“我怎麼——在這裏?”她已經離開了,她記得,失去意識前的那一剎那,她看到的是廣闊無垠的曠野,荒無人煙。
她一醒來,汲黯便不再托着她的身子,見她相問,便冷淡地應道:“你道這是什麼地方?我可沒興趣看到自家門前躺着屍首。”
“我——”寶鉤氣結,腹內燒灼般的痛楚和全身徹骨的寒意反覆折磨着她,“我走便是。”說著便強支着身子要起身,然而終究太過虛弱,甚至無法挪動一根小指頭。
漢黯放下藥碗,冷冷地立在床邊看着她。
他的目光讓寶鉤覺得分外狼狽,想起下落不明的十二少,心裏苦澀難當,忍不住便又落下淚來。不願看他嘲弄的眼神,索性咬牙閉目,只任那淚珠一串串地滑下面頰。
“你病得不輕,別逞能了。”清冷的嗓音含着些許無奈,她感覺到他在自己身旁坐下。他的聲音有一種奇異的魔力,僅僅是一點點的溫情,也讓她心裏發熱,眼淚不再流,但她卻仍未張眼,因為羞澀——自己竟在一個陌生的大男人面前哭泣,而且還不止一次。
“把葯吃了,我送你回去。”許是明白了她的虛弱,他重新托起她的身子。
寶鉤張目,寒熱二氣交替上升。她的身子難受之極,雙眼更是迷濛不清,但她仍然看清了他臉上的表情——含着淡淡的憐惜。
她乖順地張開嘴,喝下他手中的葯汁,卻被那苦澀的味道逼得蹙緊雙眉——剛一喝完,腹內灼痛越發尖銳,便如一把着火的尖刀在反覆翻攪,痛得她肝腸寸斷。
“唔——”她蜷起身子,低低地呻吟。
汲黯站了起來,清淡的雙眼默默地凝視着她痛苦的臉頰。良久,他探出右手按上她的小腹,淡淡地問:“很難受嗎?”
寶鉤點頭,緊咬住下唇。
汲黯卻不再看她,轉身走到門邊,似是想起什麼,又回首道:“我走了,痛的話,不必忍着,叫出來吧——”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這個人,如此冷淡。也許,方才那一點點的憐惜,只是她病中的錯覺吧。
小腹越來越痛,身上的寒氣也未有稍減,寶鉤難過地輾轉反側了大半夜,終於在極度的不適中倦極而眠。
汲黯說到做到,真的未曾再踏入竹舍一步。
“寶鉤,你在哪裏,師兄在等你哪——”
清朗朗的聲音如此親切——十三少,是十三少!
“寶鉤,你在哪裏?”
我在這裏,在這裏啊,為什麼你們看不到我,為什麼我叫不出來,十三少!
“師父,寶鉤此次被人擄走,十二弟又為人所傷,此事定與天津渡二十餘條人命有關。”十三少的臉,透着濃烈的憤怒。
“嗯——”鬚髮花白的清矍老者拈鬚點頭,“那魔頭近日越來越猖狂,此次竟又擒走寶鉤,傷了十二少,我們若不還擊,倒叫他瞧扁了少林。”
十二少受了傷?傷得怎麼樣?重不重?
“當務之急,是先把寶鉤救回來——寶鉤——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這裏,這裏,你們都看不到么?十三少!
十三少昂首向天,使朗的眉間含着濃得化不開的憂鬱,喃喃低語:“寶鉤——寶鉤——”
“十三少——”她用盡全身力氣,拚命大叫,“十三少——”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醒醒——”有人搖着她的身子,“你做噩夢了。”
寶鉤奮力張眼,眼前卻是一片漆黑。
“我怎麼了?”她的聲音好低沉,是半夜么?
“你在做夢——”有人晃了晃火摺子,屋裏亮了起來,他點着三支白燭,慢慢地走回床邊坐下。
他的身上僅着雪白的中衣,與白日裏一身玄衣的幽暗着裝完全不同,更顯清雅,也更——冷淡。
“你、你到底是誰?”寶鉤重重地喘了口氣,抬袖拭去額間的冷汗。
他歪着頭打量了她半晌,緩緩地牽起唇角,“有精神問我的事情,看來你也差不多恢復了。”
寶鉤微怔,他不說,她還未發現,自己身上的寒熱二氣已經退了許多,呼吸也較為順暢,那碗葯的藥效還真不可小覷。
“謝謝。”寶鉤揚唇微笑,自己身上的頑疾根深蒂固,只要稍稍受寒便會發作,一發作則會輾轉十餘日。從小到大不知吃過多少大夫的藥劑,俱是無效,沒想到這一次僅只一晚便能恢復,還真得謝謝人家。
“謝我?”他無意識地撫着自己的右腕,“為什麼?”
“因為你救了我啊。”寶鉤很快地回答。
“我說過我只是不想有人死在門前,你沒聽明白么?”他似乎有點兒不耐煩,雙眼輕輕地眯了起來。這女娃,難道忘了自己是因為誰才會被抓到這裏來么?
“不管怎樣,都是你救了我,我當然得謝謝你。”寶鉤坐起身子,長長的烏髮披瀉下來,落在膝上,掬起長發甩到身後,她微微一笑,“而且你也治好了我的病,我——”
“我沒有治好你的病。”他冷冷地打斷她。
溫熱的燭火引來數只彩蛾,冬日飛蛾甚是少見,寶鉤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那蛾兒落在燭火旁的葯碗邊沿,顫着翅子取水,忽然身子一偏,栽倒在竹桌上,掙扎着拍了拍翅,便一動不動了——
這碗葯有毒!
寶鉤頓覺渾身冰涼,那隻碗,白底青花,正是日間自己用的葯碗!
汲黯見她神色有異,偏轉臉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冷冷一笑,“那是芙蓉草。”
芙蓉草,劇毒,誤食三日斃命。
寶鉤撫心輕喘,“你為什麼給我吃芙蓉草,是為了、為了治病么?”也許,是她記錯了。
“我說我沒治好你的病。”他有些不耐煩。
“可是我確實不痛了。”腹中暖融融的,從記事起,她從未如此暢快過。
“天真!”他冷嗤,“我問你,吃下藥的時候,你是不是腹痛難忍?”
寶鉤傻傻地點頭,“是很痛,可是,我本來就很痛——”
“你的病是一種奇異的先天熱毒,”他抬首,盯着她的臉,慢慢地說:“我給你吃藥,是讓你暫時不再痛了而已。我說過,我門口不留死人。”
“那你為什麼要給我吃芙蓉草?”寶鉤幾乎難以置信,聽他的口氣,他並不是不知道如何治癒她,可他為什麼故意挑一種致命的毒草?
“因為——”他退了一步,燈影里,看不清他的臉,只聽那聲音寒如冰,清如水,虛無得似流轉的浮雲,“我無意救人。”
或許是錯覺吧,她竟會覺得他的身影,籠着說不出的孤獨與寂寞。
莫名地,她忘記了身上的病痛,極淺極淡地憐惜,悄悄地在她心頭生根。
“我走便是。”主人既然不歡迎自己,她又何苦強留下來。寶鉤起身下床,勉強道:“不管怎麼說,我都得謝謝你讓我活着離開這裏。”
他若不帶她回來,只怕她已是路邊的一具凍殍,能多活得一刻,也算是幸事。慢慢地走出大門,身後的人始終不發一言,讓原本抱有的一絲絲期待的寶鉤心底漸漸發冷。
屋外天色漆黑,雲層厚重的天空,見不到一顆星子。
其時正是清晨,寒風刺骨,寶鉤縮起身子,心下暗暗叫苦。她只穿着單薄的中衣,天氣如此之冷,只怕又要受涼,再要觸動那病根,實是苦不堪言。
然而也沒有別的辦法,寶鉤嘆了口氣,沿着碎石小徑走進疏疏落落的翠竹林。竹林並不深,沿着林中小徑轉過兩道彎,繞至一座翠竹搭建的獨木橋邊,橋下一脈清澈見底的溪水淙淙流過——這座院落,佈置得委實雅緻。
寶鉤卻無心欣賞眼前的美景,緊緊地抱住單薄的雙肩。她甚至清楚地聽到牙關上下撞擊的聲音——冷,冬夜清晨,寒氣澈骨。
夜色中的景物極不清晰,橋頭墩柱上,隱約能看到一個小小的包袱。寶鉤遲疑地解開,卻忍不住驚呼一聲!
是那件狐裘,那日在天津渡口她送給那人的紅色狐裘,折得整整齊齊,顯見得主人極為珍視,只是——它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寶鉤擁緊了裘衣,溫熱的暖意緩緩地自心頭泛開。雙足便如生了根一般,怔怔地在那橋頭上仁立了良久。
也許,他並不如他所說的那般無情。
不知在那橋頭仁立了多久,東天隱隱地泛出微紅——天快亮了。
寶鉤心裏一動,想起了十二少的安危,還有那如今不知已如何焦慮的十三少,忙收斂心神,幾步邁過木橋,掩門而去。
走得遠了,清晨的曠野里隱隱響起幽幽的簫聲。洞蕭極空洞,送出很遠。寶鉤側耳聽了聽,是一支《詹台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