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朱晴晏從小就好勝。因為成長環境使然,她處處都想贏,而以她的聰明優秀,她也的確是個常勝軍,只不過人不可能完美,但偶爾有那麼點失誤,朱晴晏也會想辦法在其他地方扳回一城。
比如說她那年聯考失利,只蒙到了一個私立五專,畢業后竟然又沒考上技術學院,高不成低不就當了個建築公司的製圖員。書身個個高學歷的姐妹群中,朱晴晏着實自卑了好久,所幸她找到個還不錯的未婚夫彭典旭,算是替她挽救了一點面子。
對她們家的女人來說,找到個好老公也算是人生的一大成就。這成就比事業學歷什麼的全都重要,畢竟好老公意謂着往後下半輩子的優渥生活,即使老公不小心有外遇,沒關係,至少還有錢,可以衣食無缺。
也因此,說她是為了掩飾自卑而自負……朱晴晏有時也這樣檢討過自己,只是不太肯承認罷了,哪曉得那天竟被那個楊惟展當著陌生人的面一語道破——
可想而知朱晴晏會是多麼驚駭,多麼氣怒了。
那個可怕的男人!
他當真能把她一眼看穿?
好在她以後並不需要再見到他了,朱晴晏安慰自己。她只要搞定原來生活中的這些姐妹就夠了。
於是,下一個周末,朱晴晏隨着表姐去上烹飪課了。
教室在一個漂亮社區的一樓,進門迎面一個玻璃冷藏櫃,擺着幾個美麗的蛋糕。
“哇,這麼精緻!”朱晴晏不由得發出讚歎。“賣的嗎?”
“才不。”表姐替老師驕傲地解釋。“老師其實不賣蛋糕的,除非先跟她訂,而且基本上一個禮拜只賣一個!這些是上一堂蛋糕裝飾課的學生做的吧。”
再往裏走,便是教室了,一個寬敞的大廚房,落地大窗看得見後院的花園,明亮的淡黃色燈光,佈置得十分溫馨雅緻。
老師姓楊,叫楊幼儀,是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五官端整秀麗,頭髮整潔地束在耳後,含笑的眼神看起來很溫和,朱晴晏幾乎是第一眼就喜歡上這個老師。
“我們這期上的都是西點,”表姐在老師講解時湊過來跟朱晴晏說。“下期會開西餐的課,到時候我們再來上。”
西餐西點對朱晴晏來說都一樣,基本上廚房對她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當老師解釋完交給各人實作的時候,她照着食譜上面寫的做事。
先量材料。好吧,那硬邦邦的奶油這麼大塊,要切吧?拿什麼切呢?她找了半天,手上拿了把剁肉用的金門大菜刀,拿刀的姿勢讓一旁看着的楊幼儀捏了把冷汗,怕她的烹飪教室鬧出人命。
然後,麵粉要過篩。朱晴晏一下予倒得太猛,白白的麵粉整個撲上來,把她摘成了個白面無常。
再來,要打蛋了。蛋白蛋黃要分開,朱晴晏選擇了個最保險的方式,就是統統打到一個盆里,再用湯匙把蛋黃舀起來。只不過這麼萬無一失的方法,她打着打着,居然把蛋打到鍋子外面了!
不,這不能怪朱晴晏,她其實沒有那麼白痴,完全是因為她在打蛋的時候,教室門口出現了一個不該出現的楊惟展。
朱晴晏還以為自己看錯,但他那出色的外貌,實在是不容許人將他錯認,他就這麼熟門熟路地走了進來,彷彿這是他家。
“你在幹什麼啊?”表姐看不下去了。打蛋都能打到桌上去?這太慘了。
“沒有。”朱晴晏把視線從楊惟展身上收回來,抓起抹布努力將桌上的蛋毀屍滅跡,卻又忍不住想探聽:“喂,這裏也有男生來學啊?好怪。”
“你說楊惟展?”表姐立刻知道朱晴晏指的是誰,這屋子裏只有他一個男人。“他不是學生啦。”
表姐就這麼尋常無奇地念出他的名字,把朱晴晏給嚇了一大跳,她驚問:“你認識他?”
“他是我朋友的新男朋友,我會來這裏學,就是他介紹的。”表姐指着講台上的楊幼儀。“楊老師是他姐姐。”
朱晴晏能怎麼辦,只有張嘴結舌。
“我結婚那天他有陪我朋友來啊!”表姐邊替朱晴晏把蛋白蛋黃分開邊說。“你沒看見?”
朱晴晏接過表姐手上的工作自己做,想也不想就、撒了謊。“沒有。”
“你別看他是個大男人,他的廚藝可好的呢。”表姐看着正在指導一位學生拌麵糊的楊惟展道:“我在星期六的課見過他好幾次了。”
“不過我有時懷疑,”她忽然壓低了聲音,湊過去跟朱晴晏八卦。“楊老師是不是利用她弟當招牌啊?你看那些女生,我敢說十之八九是為了楊惟展來的。”
那有什麼辦法呢?人要長成這樣,要女人不自動黏過去都難。
不過朱晴晏現在頭低得比平常低好幾倍,一點也不希望自己在人群中突出,反常地希望楊惟展不要看到她。
在他面前,她覺得自己彷彿全身洞明,靈敏得像枝含羞草,一點風吹草動她都縮起來。
只是天不從人願……
“你也在這。”
朱晴晏才剛開始打發蛋白,他就出現了。還用那種很熟稔的態度跟她講話。朱晴晏還沒想好該用什麼語法回答,表姐倒先好奇了:
“你們認識啊?”
朱晴晏這下沒時間在乎什麼語法了,立刻否認:“不認識。”
楊惟展雖然不曾附和她的謊,卻也還算有默契。“現在認識了。”
一見到他,那日的舊仇就浮上朱晴晏的心頭,別想她對他多友善了,“不見得吧。我可沒打算要認識你。”
他似笑非笑。“是嗎?”
兩人一來一往,表姐的頭就一下子轉右一下子轉車,看得津津有味。她當然要猜測這兩人是什麼關係,怎麼對話聽起采怪怪的?
“你沒事啊?”朱晴晏一扭頭,一股無名火全發在表姐身上。“你的餅乾要焦了啦!”
要是換成平日,表姐絕對沒有不吼回去的道理,可是現在餅乾重要,她飛奔去顧烤箱了。
楊准展似笑非笑,平心靜氣望着她。“看來你今天火氣很大。”
“有你來給我加油上火,火氣怎麼可能不旺?”朱晴晏瓤起一個打蛋器開始打發蛋白,可她那氣勢不像在玎蛋,比較像在打鍋子。
“別太生氣,”他忍不住笑。“小心把鍋子打穿了。”’
一字一句不是揶揄就是奚落,朱晴晏只有更氣的分,低下頭握緊打蛋器專心打蛋不理他。
“這樣打不好的。”他皺眉頭,終於看不下去了。“你要順着一個方向,不能左轉右轉。”
什麼左轉右轉?不轉怎麼打?!
“到底怎樣嘛!”朱晴晏忍住拿打蛋器往他身上砸的慾望,嚷着。
“不中用的晏晏。”他的唇邊漫着一抹微笑。
他喊這兩個字——晏晏,非常自然而順暢,朱晴晏聽了竟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好像他一向就是這麼喊她,應該就是這麼喊她。他偏低的嗓音,讓這兩個字聽來有股暖寵的味道,古怪卻很舒服的的感覺。
他靠過來指導她。朱晴晏像他有毒似的,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
“怕什麼?”他調侃。“我又不會撲到你身上。”
“誰曉得。”朱晴晏哼,頭昂得高高的。
他笑了。手臂極其自然地從身後繞着她,握住她的手,一同抓好了打蛋器,一邊告訴她:“打蛋器要這樣握,才能使力。剛開始不用機器而要你們用手打的目的,是讓你感覺蛋白的硬度,懂不懂?打蛋器不是在鍋里划圈圈,而是由下到上,轉……”
轉……
朱晴晏覺得自己也像是在轉。
雖然他的肢體動作如此自然,甚至帶了點禮貌,完全不牽扯任何情慾的,但他離她這樣近,他的身軀幾乎環着她,她柔軟的身子幾乎就這麼靠在他男性的胳臂中。
她被他握住的那隻手都快不能動了,惟一隻能感覺他掌心中傳來的溫度,手上的每一個牽動,都引起她一陣心跳躁熱。
以她現在的波盪心緒,她根本毫無能力去感覺這蛋白應該怎麼打發,力度必須怎麼用,那蛋白才會成長似的慢慢變澎變漲,活起來……
不過她明確感覺得到楊惟展是活的,那吐在她脖子上溫熱的男性氣息是活的,那手臂每一寸結實的肌膚都是活的……她急速跳動的心,似乎鼓噪着某種她不熟悉的火熱反應,也是活生生的……
“記得了沒?就是這樣,你的蛋白打得差不多了。”
他鬆開了她的手。朱晴晏卻仍僵僵地一手握着打蛋器一手抱着盆。她只覺得他只要再多靠着她一秒,她就要雙膝酥軟,直直從桌邊滑下去了。
“不用你教,我自己也打得好。”她抹煞他的功勞。他在她旁邊,還不必刻意做什麼,她的心已經怦然失據,這樣太慘了。“有你在這,反而礙事。”
“趕人了?”他聽出她話中的意思。
她無情地別他一眼。“可惜我身邊沒有一把掃把,那樣你才知道什麼叫做趕人。”
楊惟展笑了。不過他接下來說的話,才真讓朱晴晏要火冒三丈。“算了吧。你學不好的。”
朱晴晏的火氣果然又揚起來,她冷笑。“你又在鐵口直斷了?”
楊堆展的眼裏有扶光在閃。“我的意思是,我在,你學不好;我如果不在,你也學不好。”
這是什麼繞口令?朱晴晏沒耐心地說:“我們用的語言相同嗎?麻煩你用國語翻譯一遍好不好?”
“我在,你覺得我妨礙了你,所以你學不好。但是我如果不在,沒人在旁邊刺激你,你的好勝心沒了,自然也學不好。”
朱晴晏安靜了。這傢伙似乎總能一語道破她心裏的任何想法,她在他眼前像是無以遁形。
她偷偷拿眼睛瞅他,幾乎是有些恨他,卻又十分服氣他。
她到底該不該理他?
“老師,我有問題……”一個學生樣的女孩抱着一盆鮮奶油,甜笑地等着楊惟展回應。
女孩救了她。朱晴晏放低了聲音:“你的崇拜者在找你了,還不趕快過去?”
楊惟展不置可否地笑笑,倒是隨女孩走了。
他一走,朱晴晏竟感覺異常疲累似的喘了口大氣,大大地放鬆。
可輕鬆沒多久,她的眼光卻又不聽使喚地自動去搜尋楊惟展的行蹤。當她看見楊惟展和他指導的女孩有說有笑,頓時朱晴晏整個人又緊繃起來,好像面臨什麼敵人似的。
怎麼會這樣呢?她已經開始嫉妒了嗎?但嫉妒什麼啊!她快結婚了,這時候對其他男人有任何不一樣的想法,只是自討苦吃。
這樣子不行!她惱火地罵自己。她需要一點力量把她拉回來,把她從對楊惟展的怦然心動中抓回來。
什麼力量呢?朱晴晏想了想,從柜子裏找出皮包,翻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幾乎是她一掛掉電話,表姐就趨身過來,極好奇地問:“你跟楊惟展兩個嘀嘀咕咕什麼?”
“什麼?做蛋糕啊!”朱晴晏扔給她表姐一個不負責的答案,回去專心做她的蛋糕。
蛋白打好,和上麵粉和其他材料,終於可以送進烤箱烤了。一個看似單調的海綿蛋糕,竟也花了她這麼多的心力,她不免要嘆烹飪真是不簡單,她得到什麼時候才能做到不被楊惟展恥笑?
二十分鐘之後,蛋糕出爐了。朱晴晏的成品除了形狀有點歪斜外,倒也還差強人意,之後楊幼儀一個個檢查,看見朱晴晏的成果。
“第一次就做成這樣,很成功呢。”楊幼儀鼓勵地笑道。伸出一隻手指壓了壓蛋糕表面,讓朱晴晏自己看蛋糕的彈性。“你看,發得很好,蛋白打的不錯。”
“謝謝老師。”朱晴晏開心地跟楊幼儀鞠了個躬,一抬頭,眼睛不受控制地去尋找楊惟展……
他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那雙深邃的眸子帶着灼灼的笑意,像是知道她會找他,就在那等着。她一望向他,就被他逮住了,那樣的眼神交會簡直讓朱晴晏驚心動魄,她好不容易才把快僵掉的脖子結轉回來。
“喂,我們一起搭計程車吧!”下課了,表姐打着如意算盤。“先送我回家你再拐回去,不遠。”
“不必了,”朱晴晏邊整理東西邊說。“典旭來接我。”
“之前怎麼沒聽你說?”表姐抱怨。
“他打電話來說他就在附近,所以我讓他來接我。”朱晴晏撒了個謊。其實是她打電話要彭典旭來。
她的想法是,讓全部的人,包括楊惟展、包括她自己,知道她有未婚夫,快結婚了,她不可能跟楊惟展怎麼樣,他不要會錯意,她自己也不能有什麼不切實際的想望。
***
彭典旭很準時,跟朱晴晏約好的時間一到,他就出現在教室門口。楊幼儀客氣地迎上去:“請問找哪位?”
“我找……”
彭典旭話還沒說完,朱晴晏就已經蹦蹦跳跳地跑了過去,表現得一副很開心的樣子,演戲似的挽着彭典旭的手臂,加減還帶了點羞赧地宣佈:“我未婚夫。”
眾人皆恍然大悟了一下,朱晴晏的目的達成了。
“我先走啦,下次見。”朱晴晏向眾人娟然一笑,好像很幸福的樣子。
隨着朱晴晏,其他學生陸陸續續也都走了。學生們都乖,把自己的那份器材全洗乾淨了才走,留下整理的楊幼儀和楊惟展十分輕鬆,幾乎不需要再做什麼清理工作。
楊幼儀煮了壺咖啡,斟了一杯給楊惟展。
“今天公司不忙?”她問。
“忙。”他走向流理台,把收好的蛋糕器具又拿了出來。“可是得趕來做蛋糕。明天人家不是要來拿?”
楊幼儀微笑搖頭。
“我就說別答應幫客人做蛋糕,有期限的,好麻煩。就你心這麼軟,要幫人家做。”
“好玩嘛。”看他篩麵粉準備材料的樣子得心應手,的確不像是在做—件辛苦的工作。“而且他們既然肯這麼辛苦地排隊預訂,一定很珍視這個蛋糕,我在做的時候只要想到這點,就很快樂了。”
這個論點楊幼儀聽過幾遍了。她笑了笑,想起另一件事。
“那個新來的朱晴晏,你們認識?”她記得楊惟展一直找朱晴晏講話,很熟似的。
“見過幾次。”他模糊以對。
楊幼儀手執咖啡杯,閑話問道:“她有未婚夫,是不是快結婚了?”
“不知道。”楊惟展回答得很快。“不過我看,他們不會結婚吧。”
楊幼儀笑着碎了一聲。“以未婚夫妻自稱,自然是要結婚了,你跟人家不熟還下斷言?”
“看也曉得。他們兩個根本不村,怎麼看都是硬被擺在一起的樣子,像路人甲乙。”他講話的語氣,就像這事已是確切的事實。“他們之間有什麼生死相許的愛情?我看不出來。”
“要你講得這麼義憤填膺的?”楊幼儀失笑。“很多女人沒有愛情也能結婚啊。”
他利落地把不鏽鋼盆架上打蛋器。
“晏晏絕對不是那種女人。”
楊幼儀狡黠地找他語病:“你喊她晏晏?”
楊惟展就有那自信,不認為是被抓了小辮子。他聳聳肩,十分平常。“很順啊,你不覺得?’’
他對自己的那分把握,實在很難讓人家調侃得下去。楊幼儀只好直接問:“你喜歡她?”
“還不至於吧。”他道,手裏的動作從沒停過。
“也對,”楊幼儀啜了口咖啡,自問自答。“她不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
“我喜歡哪種類型?”他似笑非笑地看姐姐。“我自己怎麼都不知道。”
楊幼儀放下咖啡杯,替他回答:“你以前的女朋友都是那種優雅、聰明,十分明白自己在做什麼的女人。而朱晴晏,優雅,可以。小聰明,也許有,大聰明,不見得。”
“差不多。”他頗有同感。拿出果汁機打碎奇異果泥,他做的是一個奇異果慕思蛋糕。
“可是她很可愛,而且幽默,”楊幼儀繼續說出她的觀察。“我看你跟她在一起的時候,都不像平日那麼嚴肅了。”
是嗎?他不置可否。
“大概吧。”
“愛情有時就是一種征服,”楊幼儀思索地說。“你是不是很喜歡看她在你面前妥協的悻然模樣?”
他想了想。
“也許。”
楊幼儀笑了。
“還真稀奇了。平常說話那麼有把握的你,居然一下於用了那麼多不確定的字。我算算看:差不多、大概、也許……”她把眼光對準了楊惟展。“你自己說吧,你跟她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他做蛋糕的動作頭一次停頓了下來。他跟朱晴晏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嗎?
從第一次見面針鋒相對的開始……楊惟展微笑了。
也許,已經發生了什麼,或者也算不上是什麼,而他從未預設立場去多想,只想順其自然。
他繼續中斷的工作,輕鬆地對楊幼儀說:“你幫我預熱烤箱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