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燕，先休息一下，看你忙東忙西的，別忘了你有身孕啊，自己當護士要小心。
〞對黎燕耳提面命叮嚀的是林覆文老醫生，也是鎮上唯一的醫生，頭髮斑白的他和妻子
遠離塵囂，在小鎮行醫。
老夫婦倆一直獨立作業，直到近年來人口增加，有感於人力不夠，才想多請一位護
士。
恰巧黎燕旅行路過，喜歡上這裏的環境，就決定在此住下來。
他們倆待人和藹，很照顧她，尤其發現她懷孕后更是關切，他們夫婦倆膝下無子，
直把孤身的她當女兒。
“別擔心，我還怕我運動量不夠呢。〞她輕輕的撫著微凸的肚子。
離開繁華熱鬧的台北后，她帶著幾件衣服和母親的相框，準備進行一趟環島旅行，
結果愛上南部一處淳樸的小鎮，於是定居下來。
說來也是機緣，她馬上找到工作，老夫婦對她極好。
在一天的早晨里，她抱肚欲嘔，醫生閱人精準，直覺的猜她是否懷孕了？
她笑着說不，最後在醫生的堅持下做了檢查，報告上說三個月了。
真令人驚訝，她一直很小心，雖然和行風有親密接觸，但從未預期到會有小孩。
回顧自己的成長曆程，她深深覺得，孩子還是在健全的家庭生活比較好，她嘗過那
種苦，不希望下一代同她一樣。當然，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單親家庭也許較好，但是她
不希望刻意製造這種狀況。
她實在不想因一時的快樂而決定孩子的未來，因為母親就是這麼生下父親不疼的她
。
不在乎社會上異樣眼光是一回事，對孩子公不公平才重要。
可是……可是拿掉孩子，她又做不到，始終是一個生命。百般掙紮下，她還是決定
留下來。
這裏青山綠水，田野的景象處處可見，居民單純而友善，適合孩子成長。
她想過了，要完全以孩子為重，很愛很愛他，不讓孩子感到孤獨。
不能給孩子健康的家庭，至少要給予妥善的教養，醫生夫婦很疼她，已經事先預定
將來是孩子的干爺爺、干奶奶。
說到他們，簡直比她還緊張，三不五時就買些營養品燉煮強迫她吃，令她大為感動
。
這裏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她不說醫生夫婦也不問，只推說親人都去世了。
她很滿意新生活，拋棄從前的惡夢是對的，她不該執著過往種種，她相信將會有嶄
新的未來，包括孩子在內。
她莞爾一笑，抬起頭來正好和求診者打照面。
“你好。〞從龍行風那裏她學習到，面對任何人事，微笑是溝通最好的語言。
男病人被她美艷的樣貌嚇到，頓時面紅耳赤，口吃的說：“我……我生病了。”
當然啊，不然到診所觀光嗎？
“有來過嗎？”她柔順的問。
男病人傻楞的微張開嘴，〞來過，來過，當然，當然，我天天來。”
看樣子好像病得不輕，語無倫次，她再吹問：“有沒有帶健保卡？”
“啊？”他仍舊獃獃的湊近櫃枱，兩眼無神。
“先生，你有沒有帶健保卡？”她再次詢問。
不知是否風土人情各地不同，她覺得這裏的男人反應遲鈍，老是要她再三重複才聽
得懂，莫非她說話口齒不清？
男人醒悟過來，〞有、有、有。〞他急忙的搜身，掏出小卡片，雙手恭敬的奉送給
黎燕。他在心裏讚歎，哇！好漂亮的女人，那眼、鼻、唇都是如此惑人魂魄，彷彿精心
訂製的美人。
“好了。謝謝，稍等一下。醫師會叫你進去。”
把健保卡還給對方后，他還愣愣的盯着她笑。
直到醫生傳喚他，他還不明所以的站在原地。
“先生，輪到你了，醫生在叫你了。”她好心的提醒，這男人好奇怪，目不轉睛的
盯着她瞧。
雖然上班近兩個月，但是她仍不習慣，不隻眼前的這位仁兄，大部分來的男病患都
是如此，看到她好像看到老師，竟臉紅心跳、手足無措的坐立不安。
她偷偷的拿出抽屜的鏡子，仔細端詳自己的臉。
奇怪？臉上又不臟，也沒大改變，不過是眼耳口鼻罷了。
對了，她剪短了烏黑的秀髮，連髮型師都心疼的勸阻她好好考慮，可是實在不方便
，尤其又有身孕，而且她的新髮型也簡單俏麗啊！
不害臊，竟然誇起自己。不過她真的好喜歡、好喜歡現在的自己，以前她總認為自
己的美貌是罪惡。現在她懂得欣賞自己了。
“小……姐，小姐。〞方才的男病人喚她。
“什麼事？”黎燕不好意思的關上抽屜，笑臉迎人的問。
“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嗯……”他支吾的說不出完整的話，一個大男人就
這麼忸怩的站在櫃枱前。
“可不可以什麼？”
“請給我你的電話號碼。〞他總算說了。
她又被人追求了，為什麼？這幾天老是有陌生男人如此問她，她自忖不是美艷天仙
，可是……身後傳來洪亮的回答：“不可以。”
“沒錯。〞一答一唱的替黎燕婉拒對方的追求。
她回頭，正是醫生夫婦，慈眉善目的他們走了出來。
“小夥子，我女兒正懷孕呢，請你看清楚。〞醫生太太把黎燕從櫃枱下牽出來，讓
對方看看她的肚皮。
那男人尷尬的摸摸頭，道歉趕緊離開了。
“真是的，最近男人都不長眼睛，主意打上我孫子的媽身上。〞
醫生搖頭嘆息。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誤以為醫生在怪她行為不檢點，無端招惹
病人，黎燕萬分抱歉。
“傻孩子，又不是你的錯。”
醫生太太是個矮小的老婦人，她也說：“是啊，這地方的王老五太多，難得來位美
女，當然似豺狼虎豹的撲上了。”
“這些狂風浪蝶都不是好人選，我總不能讓孫子吃苦。〞夫婦倆說得條理分明，已
經在為將來打算。
她不確定的問：“你們覺得我美啊？”
他們錯愕，“當然，你以為病人為什麼暴增，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是嗎？〞她都不曉得。〞真對不起。”
“道歉做什麼？醫院的生意因為你才好得不得了，高興都來不及，只是我們要好好
的選擇孩子的爸爸，不能馬虎。”
醫生太太這麼說，做先生的也附和。〞說得好。”
“小燕啊，你瞧瞧這些照片，喜歡哪個，我好安排。〞一堆相片全數塞人她懷中。
黎燕不明白，“這是什麼？”
“打開看看。〞他們催促着。
她順應的翻開，一張張照片從裏頭掉出來，相片里的男人都西裝筆挺，擺出各種帥
氣的姿勢，乍看是帥氣，但是一般人平常不可能這樣，做作得令人發笑。
有些是在攝影棚照的，背景還有瑕疵、破洞呢。
她忍住嘴角的笑意，問：“這是……”
“里長他老婆是媒人，看你漂亮又單身懷著孩子，所以想為你作媒。”
“那這些是……〞哪兒找來這些照片。
“喏，看過你的照片后，大都不在乎你有身孕，還表示願意照顧你呢！〞醫生太太
熟絡的幫她介紹。
“所有都是？”她有那麼大的魅力嗎？
醫生難得空閑，也過來插話，〞你不知道你多搶手，有些人還主動去拜託媒婆。”
此一時彼一時，當初她怨自己沒人要，現在倒是紅啊。
“你看看他，長得帥，高學歷，有錢，只是比較矮，不過聽說田有好兒甲。”
聽到妻子說的話，醫生不滿，〞有錢不一定好，人品才重要。”
言之有理，太太點點頭，放棄這張，又挑了一張。〞那這個如何？多好，家裏開幼
稚園，疼小孩啊！”
“不好，不好，你看他有點年紀，怎麼配得上小燕。〞他搖頭，親自選了一張，〞
耶，這不錯，這人我認識，外型跟小燕很搭，學識豐富，又當老師，以後一定對孫子的
功課有幫助。”
“嘖嘖……不好，吳名師自己也有孩子，到時候孩子吵架，小燕後母難為。〞醫生
太太有遠見的提出。
沉默的黎燕雖然不吭聲，心中卻早已有答案，她決計不會結婚。
在她的生命中，除了龍行風，再也找不出能讓她傾心的男人。
回頭看着他們夫婦倆，為她夫婿的人選爭得面紅耳赤，熱中得像是自己家人的終身
大事，她微笑站起身，慢慢的步出診所，偷得半日閑。
她閉上眼，享受秋天舒服的天氣。不禁想起龍行風身上安穩的氣息，不知他現在過
得可好？
是否還記得曾經因一時仇恨而綁架他的女子。
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淚水思念的緩緩流下。
她想對天空大聲喊：行風，我很想你。你過得好不好？
但是她沒勇氣做，只是晃動雙腿，優閑的度過美好的時光。
選夫婿的事情，由於她的不熱衷而暫時停擺，但別以為為他們會就此放棄，他們只
是在等待機會。
勸阻無效，黎燕只好隨他們去。
今天是到城市產檢的日子，要上婦產科去檢查。
本來他們想休息一天陪她到醫院去，是她堅持自己一個人前往，想順便逛逛買些東
西。
從鄉間乘坐公車到城市，是很不方便的事，公車不好等，一小時一班，還好沿途風
景秀麗，也就不計較了。
許久沒進城，對任何事都覺得新奇，無一放過。
省立醫院是間頗大的醫院，龐大的建築物很有威嚴感，但同〞冠醫〞相比是小巫見
大巫。
她拿着挂號牌，坐在候診室里等著檢查，並翻翻手上的小冊子。
鄰座的太太也是大腹便便，見黎燕單獨一人，嘴癢的說話了。
“懷孕幾個月了？”
黎燕也同她閑聊，〞三個月。”
“哦！第一胎啊？”
“嗯。難道你不是……”對方一副經驗老到的模樣。
她驕傲的指指肚子，“老二咯，他爸爸說生完這胎就不生了，兩個恰恰好，一個太
寂寞，三個又太多。”
“真好。〞她只能有一個，但卻是最珍貴的一個。
“自己來啊？”
“對啊！”
“以後一定要先生陪，讓他知道我們做女人的辛苦，不然他以為有輕鬆的爸爸可以
當啊。”她侃侃而談，一看就知道是親身經驗。
黎燕淡淡的微笑，〞我真羨慕你。”
太太為自己的激動感到羞赦，〞沒有啦。〞她乘機打量黎燕，〞不過你這麼美麗，
先生一定很疼你，以後的寶寶也很漂亮。”
“美麗並不代表什麼。〞母親的經驗，讓她了解到那只是皮肉，真正的幸福要自己
追求。
“哎呀，不聊了，輪到我了。”那位太太抓起自己的皮包，跟黎燕道別後，逕自到
檢查室里。
黎燕又恢復原狀，翻閱自己手上的保健小冊子。
“黎燕！”一聲呼喊回蕩在醫院的大廳里。
醫院一直是輕聲細語，禁止大聲諠嘩的地方。
這一喊，黎燕尷尬萬分的回頭，她甚至想低頭偷溜。
“別想跑。”朱學儀不顧形象的在醫院裏跑起來。
今天她到這地方學術交流，順便演講，她身分特殊，身後跟着一群準備聽講的學生
和醫生。
一直是精明幹練的職場女強人，現在為了追黎燕，大步跑起來，並跟一位孕婦拉扯
。
“不許走，你還想逃，你知不知道龍家為了你天下大亂。〞哈！
今天讓她抓到，別以為會輕易放過。嘿！手抓緊一點，免得她溜走。
“好疼！〞她呻吟。
“啊，對不起，對不起。〞說是這麼說，鬆手卻不可能。
朱學儀轉頭跟幾個人討論完后，便拉着黎燕往樓下餐廳走。
“是不是龍行風的？〞朱學儀瞄準她的肚皮，一針見血就問。
黎燕沒回應，眼睛看向遠方，不願給她正確的答案。
“你現在住哪裏？
“我住在附近。”
話依舊不多，人卻變得更漂亮、更有自信。
“想知道行風的事嗎？〞她攪拌咖啡杯，奶精隨著湯匙做圓形繞。
改變不了事實的話，她不想聽，既然和龍行風沒有未來，她便不再妄想。
黎燕的沉默，讓朱學儀皺眉頭。〞你真無情，他為了你幾乎毀掉半條命。”
黎燕微微一顫，神色有絲慌亂，“他……他還好吧？”
有興趣了嗎？她也沒心情吊胃口，“現在精神狀況不穩定，整個人性情大變。”
她語氣緊張，〞不關我的事。〞手中的冊子快被她扭斷了。
“小姐，不關你的事，難道關我的事？我不了解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我親眼
看他翻天覆地的找尋你。”
“因為我曾經對不起他，想找我報復吧？”除此之外，她無法解釋。
“那不是想報復的眼神，如果你親自去見他，說不定能明白。〞
今天苦口婆心勸不了眼前的女子，她便不離開。
解救老同學的靈藥就在此，拖也要拖回家，尤其那鼓脹的肚皮，足以說明他們之間
的關係。
她搖頭，想從包包里拿起大哥大，通知龍家的人。
“不要。〞她慘白著臉哀求。
朱學儀忍不住激動起來，“為什麼？為什麼？有什麼不能說清楚呢？你真的沒看到
行風。不明白他受的煎熬。反正我不管，雖然你不把我當一回事，但我真的關心你，你
不說我怎麼幫你？”
黎燕紅着眼眶，〞我……我做了蠢事。”
“說。〞這個病例最難處理，無論如何她都要突破黎燕的心防。
黎燕娓娓道來，仔細的交代一切。
“請再一杯咖啡一杯熱牛奶。〞點完五杯咖啡后，朱學儀迅速的坐正身子，逼問黎
燕。
“結果呢？”
黎燕深吐一口氣，〞結果我就在這裏咯。〞說了三個小時，她才完完全全交代完，
牛奶喝了好幾杯。
原來事情是這樣，怪不得龍行風無端的開除王道元，還暗中施壓放話，誰收留他就
等著關門大吉。
原來為了私慾起風波，以後她可以此為威脅。
“考慮之後，你決定依然不變？”
“嗯，見面會使事情更糟。〞她不是想逃避刑責，如果龍行風討公道，她當然會負
責。
她嘆息，“明明是兩個相愛的人，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不不不，黎燕連忙解釋，〞你誤會了，他並不愛我，行風只是同情我罷了，以他的
行事作風，不可能拋下我，他是很溫柔仁慈的男人，會離開可能是因為我夠堅強面對一
切。”
溫柔仁慈？去！認識他老兄那麼久。只曉得他隨時頂著一張笑臉是因為方便。溫柔
仁慈？還不如稱他〞殘忍〞。
這傻女一定是被他的假面給蠱毒，如果知曉他對她父親的報復行為殘酷不仁，不知
她會不會崇拜他如斯？
她不會說，不能在好友搖搖歇墜的愛情上公報私仇。
雪上加霜的事情她不屑為之，拿來做為談判的籌碼，倒不失為好方法。
她不假思索，直言，〞他愛你，他一定很愛很愛你。如果不是，他何苦折磨自己，
搞得凄慘落魄。”
黎燕對愛情這檔事沒信心，誰會愛她這樣的女人，誠如以往的男友所說，她是感情
白痴，不懂付出。
但是，在聽到朱學儀敘述他的慘況時，她有些動搖了，遠遠的望他當然行，只怕自
己無法收回思念的心。
“謝謝你的關心，我知道你常常給我中肯的意見，為我着想。〞
她心懷感恩。
“算了，不算什麼。〞她已經習慣拿熱臉貼冷屁股。
黎燕欠身又說：“不嫌棄的話，想請你當孩子的乾媽。”
朱學儀欣喜若狂的指指自己，“你確定嗎？”
“你對我好，我當然知道，只是我性子冷，不曉得該如何表達。”她低頭臉色紅透
。
哈哈哈哈哈，她的付出終於有代價。黎燕那麼酷的人接受她了。
“可是有一件事相求。”
她瞪眼，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我希望你別說出我曾經出現。〞好不容易安頓沉澱的心情，不想因突如其來的狀
況再惹事端。
屬於龍行風的過去，讓它過去吧。
“我說破了嘴，你還是不肯去見見行風？”朱學儀眯眼道，語氣有些威脅。
“是，我不會出現在他面前。”
好絕喔，她可以不說，但是沒說不能用寫的啊；她不出現，那讓龍行風千里尋妻好
了。
開玩笑，她可是孩子未來的乾媽呢，當然要為乾兒子或乾女兒想。
朱學儀一臉沉重的答應她，心裏卻已計劃好。
朱學儀以她的健康為重，主動開車送她回診所，並記下住址。
朱學儀拿着一張紙，暢通無阻的直抵龍行風的房間。
看着他一副要死不活、天塌下來的模樣，她開口了，“你還愛黎燕嗎？”
“出去，我沒心思敷衍你。〞他動口趕人。
她不覺受辱，因為好戲在後頭，好亂的房間，品味頗高的屋子被毀成這樣，真該可
憐、哀悼一下。
她在屋子踱步，瞄見璃桌上一張黎燕的舊照片，優閑地說：“黎燕以前真不會打扮
，還好今天看到她的時候艷光四射，充滿母性的光輝。”
“等等。〞他跳下床。
“不能等啊，大肚子啦。”
“燕燕，你剛才說的是黎燕。”
朱學儀冷眼瞪他。“你還活着？”
“我要知道黎燕的消息。〞他眼眶赤紅。
“人家對你們的未來沒信心。〞她放下照片，又晃到陽台。
龍行風跟在她身後，情緒即將崩潰。〞我要她的消息。”
用吼的就贏啊，她伸出手，親兄弟明算帳，更何況他們不是。
“少不了你的好處。”
說定了，朱學儀爽快的給了住址，以後加薪就靠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