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縱雲騰霧，只消一眨眼，敖鋒便能回到他長年居住的西海龍宮，那以海貝與水珍珠鑲飾而成的寧靜之地。

但是敖鋒只是停在皇城一戶人家的屋頂上，獨自望着遠處發愣。

冷靜下來后，他自己也明白剛才與三公主所爭吵的內容都是氣話；三公主與他是世人認定的夫妻，若他沒有娶三公主，那麼對她的名譽想必是個重大的打擊。

但是……

她開口閉口都在讚賞靳允康，誰受得了呀？

就算是演戲好了，他敖鋒難道就沒有一點值得三公主讚賞的地方嗎？

靳允康也真是的，開口閉口三公主、三公主的……

哼，他的腦袋要真有那麼聰明的話，就自己看透他與三公主之間是有名無實的假夫妻呀！

這些，教他怎麼能不生氣啊！

在龍宮裏，他可是無人敢違逆的西海龍王哪！為何要待在這種小國小城忍受這種委屈？

啐，說來說去，都怪自己手太快了，沒事幹嘛去搶什麼繡球？

唉，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了！

嘆了口氣，敖鋒站起身子，輕鬆往雲端一躍，原本是想化為龍身飛他個幾趟，好一解心中悶氣，沒想到低頭一瞧，卻見皇城旁堆起大量石塊、木材，不知道是在動工蓋什麼東西，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下去瞧瞧好了，反正也沒事。"敖鋒說著，又回到地面，往那裏走去。

越是走近，四周越是嘈雜，往來的工匠和他們的徒弟搬運著許多木材堆放在空地角落。不遠處，幾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正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的不知道在討論些什麼。

"喂，大叔，你們在講些什麼啊？還有，這兒是不是要蓋房子？"敖鋒好奇地問道。

男人們原本正在討論事情，一聽見敖鋒的聲音紛紛回頭。

迎著光的敖鋒，那身青白布衣與銀髮顯得更加耀眼，讓男人們一時看傻了眼。

片刻回神之後，男人們才吃驚地嚷道："龍……龍神大人！您是龍神大人吧？"

"啊？為什麼你們會知道呀？"敖鋒納悶道："我臉上又沒寫字。"

"草民是奉命為龍神大人您蓋廟的工匠，所以才知道龍神大人您的特徵。"其中一個男人開口應道："宮內的人描述說您有一頭銀白色的長頭髮，眼睛也是灰色的，我們剛才還在討論您呢！聽說您在這間廟完工之後就要跟三公主成親了，不是嗎？"

看見男人們必恭必敬的神情，讓敖鋒登時失了興緻，"拜託，暫時就當我是個普通人行不行？成天在宮裏面對那群人，煩都煩死了。"

"龍神大人好像不開心，是嗎？"

"宮裏頭不是有漂亮的三公主等著跟您成親嗎？而且聽說宮內的美食珍饈多得數不清，怎麼龍神大人……好像不是很滿意啊？"

由於敖鋒平易近人的態度，使得大夥兒七嘴八舌地好奇發問。

"這個說來話長……"敖鋒苦笑，"如果不能活得自由，再多的美食珍寶都會在三天內令人感到厭煩的。"

至於三公主……他跟她八成是天生不對盤、八字不合還相剋相衝！見了面就只有"吵"一個字可以形容。

"哦？原來宮內的生活也沒我們想像的那麼好呀！"工匠們彼此面面相覷，有些同情地說道："這樣吧，龍神大人，我們叫小良帶你上市集逛逛，讓你開心一下怎麼樣？這兒可有很多宮內見不到的好東西。"

"逛市集啊？"敖鋒看看面前這群善心工匠，點頭道："好呀，那就這麼辦吧，謝謝各位了。"

"說什麼謝，我們平日才承蒙龍神大人的照顧哪！西昌國每年風調雨順的，若不是有您在，我們哪能生活得這麼安泰。"工匠們叫來名喚小良的少年，將他推到敖鋒面前叮囑道："喂，小良，好好替龍神大人介紹一下咱們西昌國，有什麼好玩、好吃的全都說給龍神大人聽，知道了嗎？"

小良約莫只有十來歲的年紀，一身泛白的布料補着色調不一的布塊，稚嫩的臉頰還帶著塵土，但他卻笑得一臉燦爛。

"見過龍神大人！"

小良朝敖鋒行了個大禮。

"用不着行禮，咱們走吧！"敖鋒牽起小良的手往前走去，臨別前還跟工匠們揮了揮手以示謝意。

小良在工匠們的目送下努力邁開步伐跟上敖鋒，他微驚地仰首看着眾人們傳說的龍神，沒想到自己竟然可以跟他一同行走。

"龍神大人……"小良低聲地問道："您拉着我的手不好吧？我、我剛才正在搬東西，手上沾了一大堆灰塵還沒擦呢！"

"有什麼關係？擦乾淨便得了。"敖鋒向來不太注重禮儀，他彎下腰，拉起衣袖便往小良臉上抹去，而且擦完了臉還跟着擦手，也不管那件青白衣衫已經沾上了一大塊灰黑污漬。

"龍、龍神大人，您的衣服都被我弄髒了！"小良驚慌失措地嚷道。

"別管這個，喏，快點替我介紹介紹，我來到西昌國好些時日，還沒好好逛過市集哪！"敖鋒拉過小良，不管旁人頻頻投來的注目而往前直行。

"龍神大人跟三公主真像。"小良匆匆跟在敖鋒之後，突然有感而發地迸出驚人之語。

"咦？"敖鋒猛然停下腳步，將小良拉到一旁問道："你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個……"小良尷尬地抓了抓臉，笑道："我在一個月前曾遇到偷溜出城的三公主，她當時正在逃避官差的尋找，我們倆不小心撞上，後來……我帶著三公主躲起來時，三公主也曾經拿着衣袖替我擦灰塵。"

"哦──後來呢？"敖鋒頗感意外地拉長音，他沒想到那個看起來兇巴巴、老愛跟他吵嘴的三公主，竟然也有這麼溫柔的一面？

"後來三公主讓我替他帶路逛市集，一直玩到快天黑才回去，臨走前還嚷着下回要再溜出來玩。我想三公主平時一定也像龍神大人一樣，被人關在宮裏什麼也做不得吧！不過三公主她是個一點架子都沒有的好人，知道她可以嫁給龍神大人您，我們都很高興呢！"

小良笑得很開心。

聽見小良這麼說，敖鋒也不好潑他冷水，實說三公主其實跟他沒打算真的成親，只好乾笑以對。

不過小良的話倒是讓他發現袁海棠的另一面。

也許她其實沒有那麼難相處，只是性子與自己太相像，又極渴求自由自在、沒人束縛的生活，所以才屢次與自己起衝突。

回想起來，自他當上西海龍王后，不也少了許多自由嗎？

袁海棠的心情，他應該是最能體會的才是。

"龍神大人，您會好好對待三公主吧？"小良仰著天真的臉蛋問道。

"當然會。"敖鋒拍拍小良的腦袋，轉身向路邊賣包子的小販買下兩籠熱騰騰的包子，塞進小良的手裏，"來，這個給你，回去跟大夥兒分著吃吧，就算是我給你的謝禮。"

"啊？龍神大人，您不逛市集了？"小良納悶地看着他。

"不了，我突然想起來還有事情。"他得回去跟袁海棠道歉，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錯了，不過女人家嘛……先向她道歉總沒錯！

"您是要回去見三公主嗎？"小良高舉手裏的包子袋，一臉單純地說道："那麼，帶這個回去好不好？公主上回來玩時，曾經說過她非常喜歡吃這個包子，可惜在宮內都吃不到，所以可以的話……"

"好，我替你帶回去給她。"敖鋒向小販要了個油紙袋，裝了個包子進去，塞進懷裏，"今兒個謝謝你了，小良，早點回去吧。"

語畢，敖鋒輕輕往空中一躍，瞬間便消失了蹤影。

小良在錯愕之餘，才想起敖鋒應該是飛上天去了，他仰起臉，放聲大喊：

"龍神大人！您路上小心哪！"

敖鋒回到宮中時，時辰已近黃昏，在未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溜進了皇帝為他準備的府邸。

敖鋒原想好好休息一下，沒想到卻聽見一道細微的聲音。

他納悶地走近，沒料到竟聽見袁海棠的聲音。

"臭敖鋒！竟然丟下我不管，你走了就別回來，不然當心我打你一頓！可惡！可惡j丟下我一個人，那我要怎麼辦嘛？到時候萬一父王又硬逼我跟他人成親怎麼辦？嗚……臭敖鋒……"

一連串怒罵幾乎沒有間斷過，讓敖鋒差點衝出去跟她吵架。

但是一思及她不過才十五歲年紀便得承受這莫大的責任，敖鋒又有絲心軟了。

算了，就忍着點幫她一次吧，畢竟這小女孩與當年被逼着繼承龍王之位的他，實在有太相似的遭遇，讓他看了於心不忍。

打定主意后，敖鋒走進屋內，在袁海棠來得及分心注意他之前，他掏出懷裏的油紙包，毫不客氣地往她頭上一擱，嚇得她差點發出尖叫聲。

"誰？"袁海棠被個熱呼呼的東西碰到頭頂，整個人嚇了一跳連忙回頭探看，沒想到卻是敖鋒。

"小良給你的禮物。"敖鋒沒有多作說明、也沒有解釋，只是指了指她頭上的油紙袋。

"小良？"袁海棠納悶地拿下頭上的油紙袋，打開一看，發現是個熱騰騰的包子，立刻讓她聯想到上回難得成功偷溜出宮時所遇上的少年。"你遇見小良了？這是他給你的？"

"是呀。"敖鋒對於她還記得小良的事感到有絲意外，卻也在同時稍稍對她改觀。

既然她還記得小良，就表示小良說"三公主是個不擺架子的好人"這回事，應該是真的。

不然貴為公主的袁海棠才不會記得小良。

"小良他還好嗎？"一提到曾親切地帶她逛市集的少年，袁海棠忍不住關心起他來，"他現在在哪裏？又在做什麼？"

"他現下跟一群工匠在一塊兒工作，聽說是奉了你父王的命令要蓋座西海龍神廟，我看他精神好得很，應該生活得還不錯吧！"敖鋒往漆紅木椅上一跳，大剌剌地蹺起二郎腿，"趁熱吃吧，他說你很喜歡這種包子，所以特地托我帶回來給你的。"

"關於這個……"袁海棠看着手裏熱騰騰、香噴噴的包子，搖了搖頭說道："能不能麻煩你替我送回去給小良？"

"啥？"敖鋒差點沒從椅子上給跌下來。

"這個，我不能收。"袁海棠堅持道。

"為什麼不能收？放心，這包子我既沒咬過也沒碰過，更沒在裏頭下毒，所以絕對是可以吃的。"敖鋒拍了拍胸脯保證。

"我不是那個意思。"袁海棠嚷道："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不然你在想什麼？"敖鋒不解地問："好好一個包子，有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呀？"

"這跟包子沒關係，是因為小良！"袁海棠覺得跟敖鋒講話還真累，什麼事都得解釋個半天。

敖鋒挑了挑眉，心裏的疑惑更多了，"小良？跟小良有什麼關係？他又不是偷或搶來的，這包子可是花錢買來的，你為啥不能收下呀？莫非你嫌棄小良？"

"誰嫌棄小良了！"袁海棠氣道："小良的家境又不好，年紀還小就得工作，可這包子一個要賣上三文錢，他不知道得工作多久才能買得到，我怎麼能夠這麼輕易地收下？"

"哦！原來你是擔心這個呀？"敖鋒意外地眨了下眼，沒想到袁海棠還真的挺細心的。"關於這點，你大可不用擔心。"

"為什麼？難不成小良給有錢人家收養了？"袁海棠白着眼反問道。

"這倒不是，而是……"敖鋒瞄了眼包子，笑道；"這包子是我買的。"

"什麼？"袁海棠錯愕地看着敖鋒，"你買的？"

為什麼敖鋒會去買這個呀？難不成是小良告訴他的？可是……可是敖鋒才跟她吵過架，怎麼可能會特地買東西給她？

難不成是為了安慰她嗎？

"怎麼？我不能買嗎？"敖鋒睨了她一眼，"放心，我可是貨真價實地付了那老闆六十文錢，絕對沒騙他，也沒搶他。"

袁海棠忍不住蹙了下眉頭，"六十文錢？這包子一個才三文錢，那麼你……"

"沒錯呀！我總共買了兩籠，一共有二十個，不正好是六十文錢嗎？"敖鋒扳著指數著。

"你買了二十個？"袁海棠睜大眼，然後左看看、右看看，確定敖鋒身上沒帶著任何看起來像裝了包子的袋子后，她忍不住嚷嚷起來："你買了二十個卻自己獨吞十九個？你就不會多帶幾個回來呀？我可是要偷溜出宮才吃得到的！"

"什……"敖鋒愣了一愣，沒想到袁海棠還真的如小良所說，非常喜愛那個小販賣的包子。

"別裝傻了，你獨吞了十九個包子，還裝出一臉無辜樣，真是討厭！"袁海棠氣呼呼地抱怨。

"喂，我說公主，誰告訴你我獨佔了十九個包子？我就算喜歡吃，也不可能一次吃下十九個包子好不好？"敖鋒連忙為自己辯白。

"那你買那麼多包子是到哪兒去了？"

袁海棠仍是不大相信他的話。

"我原本買下那二十個包子，是打算送給小良當是他陪我逛市集的謝禮，結果他卻拜託我把這個包子帶回來給你，所以──"敖鋒說著，將身子往前微傾，視線也跟着停留在袁海棠手裏的包子上，然後才續道："也就是說，我可是到現在都還沒吃到半口包子。"

袁海棠先是微愕，然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結果你沒拿自己的份？"袁海棠掩嘴笑道。

"反正……不過就是包子而已。"敖鋒瞥了眼袁海棠手上的包子，佯裝不在乎地側過臉去。

但其實那包子餡傳來的香味，早已引得敖鋒肚裏的饞蟲叫個不停。

"我看你其實也很想吃吧？"袁海棠繞到敖鋒正面去，拿着包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喂，我特地替你帶回來的，別不識好歹，還不快點吃掉？"敖鋒皺起眉，"再不吃掉它，我就替你吃掉，以後就別怨我。"

"才不！"袁海棠連忙把包子藏到身後，"既然給了我，它就是我的包子，你不許偷吃。"

"那就快點吃掉它，免得誘人犯罪。"敖鋒索性閉上了眼。

袁海棠見敖鋒似乎沒有跟她搶包子的打算，於是安心地撕下一小塊包子皮，正想送入口中時，她又轉頭瞧了眼敖鋒。

"喂，你在聽嗎？"袁海棠試探性地問道。

"幹嘛？"敖鋒連睜開眼睛都懶。

"喏，給你。"

袁海棠將包子撕開成兩半，一半遞到敖鋒面前。

肉餡溢出的香味引得敖鋒睜開眼，瞧見袁海棠細嫩的手掌上正放着半個包子，他頓時傻了眼。

"你要分我？"

敖鋒瞥了袁海棠一眼，然後才半信半疑地拿起包子。

"對呀。"袁海棠點點頭。

"為什麼？"敖鋒瞧她剛才還保護那包子保護得跟個寶似的。

"因為小良說過，兩個人一起吃飯會比一個人吃飯時的味道更好。"袁海棠露出了笑容。

"這倒是真的。"

所以敖鋒偶爾會在用膳時間跑到其他龍神的水晶宮去，為的就是不想一個人孤伶伶地用膳，感覺很冷清。

"而且你跟我成親后就要馬上回水晶宮了吧？人家不是常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等到你哪天突然想吃這包子時，只怕賣包子的人都不知道投胎到哪一戶去了。"袁海棠笑得有些苦澀，"就連我……有生之年不知道能出宮幾回？又能逛幾次市集？只怕連城門都還沒出便被人給捉回宮了。"頓了一下，或許是意識到自己提起太過感傷的事情，袁海棠連忙斂起愁容，換上一張笑臉。"所以啦！咱們一塊兒吃吧，這包子真的很夠味道，我保證你吃了一回絕忘不了！"

敖鋒瞧著袁海棠佯裝快樂，一小口、一小口地撕咬着手裏那半個包子，心裏竟泛起了莫名的惆悵。

"喂……我說你──"敖鋒的嘴巴動得比腦筋快，在尚未思考出這莫名惆悵的來由之前，他已聽見自個兒的聲音──

"下回……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逛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