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郎家的第一個幸運來自於民國初期的十大建設。當時鋼筋的內需量增加,建材原料開始飆漲,郎家廣達數公頃的廢鐵場頓時成了值錢貨,讓他們賺了一筆。
數代以來,這是郎家人首次嘗到成功的滋味。郎雲的曾祖父看準了這個時點,成立一家鐵工廠,承包政府的一些小型機具製造,祖父則將小工廠轉為大工廠。到了郎雲的父親郎祥中身上,周邊工業不斷擴建,郎雲進入社會工作之後,和父親共同努力,終於奠下「郎億製造集團」的基業。
直至今日,「郎億集團」在泰國和中國大陸皆設有加工廠,同時也成為台灣民間製造業的龍頭老大。這種從貧困中闖出一條生路的傳奇性,一直為人所樂道。
若說郎祥中的人生有任何重大打擊,其一應該是恩愛多年的髮妻癌症過世,其二便是長子郎雲的出車禍及變成植物人。
據說他那幾年老得極快,壯志全消,公司內部開始出現分化現象,嚴重的派系鬥爭幾乎將「郎億」扯下製造業的龍頭寶座。當時二十一歲的次子郎霈連大學都還沒畢業,雖然試着站出來穩住陣腳,一干大老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裏。
於是,老的不管事,小的不成氣候,東宮太子變成一堆廢柴,還有什麼時候更適合竄位呢?就這樣紛紛擾擾了三年,許多人都預期郎氏主流派系氣數已盡,沒想到郎雲竟在此時奇迹式的醒來!
有時葉以心不免好奇,郎雲發現迎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一團混亂時,不知做何感想?
無論如何,他以驚人的速度完成復健,重新復出江湖。上陣第一步便是挾父親餘威,大刀斬除幾綹作亂的根源。
當大夥發現這位少主不是好相與的角色時,一切已經太遲了。經過慘烈的整頓,各反對派系垮的垮、逃的逃,郎雲總算穩住主流派系的陣腳。
接下來,他開始攘外,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為期四年,終於將失去的版圖振興起來。
如今,郎老先生已經呈半退休狀態,次子的羽翼漸豐,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束手無策的小毛頭。公司交給兩個兒子負責,三十三歲的郎雲主船掌舵,二十八歲的郎霈輔桅撐帆,兄弟兩人同心,其利斷金。
媒體愛死了他們!郎家男人都是天生的衣架子,以郎云為例,他高雅瘦長,大約一八五的身高,頭髮服貼在腦後,上班時全部往後梳,幾幀雜誌上出現的休閑照則秀出他垂下劉海的瀟洒模樣。他的上半身是標準的倒三角,穿什麼衣服都好看;眼眸深陷,凝目視人時有一種鷹般的氣息。相較之下,弟弟的五官顯得柔和一些。
他們兩人都有好看的外表,響叮噹的口袋,熟練能幹的手腕,比起其他只懂吃喝玩樂的二世祖,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偶爾傳出的緋聞則為兩人的男性氣概添加一些香料。
兄弟之中,媒體又更偏愛郎雲一些。
若要找一位充滿傳奇的現在白馬王子,除了這位屠龍英雄,還能有誰?
當然,這些媒體記者絕對想像不到,他們眼中的「現代神話」也不過是個跟插花女耍無賴的惡棍。
「簡直是精神迫害……」葉以心低喃。
「你在跟我說話?」報紙往下挪,露出那張讓人不安的英俊臉孔。
「沒有。」
這男人讓人不安。他的各方面都顯得太「過分」,體型大得過分,存在感強得過分,長相俊雅得過分。
郎家的「外交大使」向來是他弟弟郎霈。他自己不喜歡交際應酬,而且說話直率,葉以心記得有幾次的電視訪問,他露出一臉不耐,只差沒叫記者回去做好功課再來。
但是媒體仍然愛他。他們稱他為「充滿個人風格的新生代領導者」。
此時,這位「充滿個人風格的新生代領導者」拿起一根狗尾草,饒有興味地把玩着。
「這種植物叫什麼名字?長得很像一支長掃把。」
「通天草,又叫狗尾草。」她搶回來修剪一下,插在劍山上。
郎雲對她的態度不以為忤。另一朵粉白的小花引起他的興趣。
「那個又是什麼?」
「瑪格麗特。」她又搶過來,喀嚓一刀,插在剛才那個通天草旁邊。
「這個……」
「只是一些地衣!郎先生,已經九點了。」她夾手搶過來,用力強調。
「地衣不能放超過九點?」他一根長指撫了撫下巴──好看得讓人討厭的下巴。
「不是,九點已經是上班時間,您不必工作嗎?」她提醒他。
「也對,我是該辦點正事了。」他動也不動。
電話正好響起來,無論現在打電話進來的人是誰,葉以心愿意送對方一個月的花。
郎雲提起公事包,優閑地走向辦公桌。
「啊!我想起來了,」接起電話之前,他彈了下手指。「狗尾草就是那種可以燉雞湯的東西,對不對?好好的『菜』,你直接講我就明白了,吃的東西比較容易記。」
葉以心柳眉倒豎。接下來他是不是要拿把琴來焚,抓只鶴來煮?插花可是一門正經的藝術!
郎雲在電話里下幾個簡單的指示,背後有人打開門重重走出去的腳步聲,他捺回微笑,專心講完電話。
掛斷電話時,他回眸往桌上的新成品望去。
「哈哈哈哈──」
看來他真的惹毛她了。溫柔嬌美的葉小姐,今天送他一盆野猴子!
【第二章】
「這件事情早該在上個月就解決的,為什麼現在臨時爆出一堆理由?」
葉以心一推開門就看見一隻怒龍在發飆。
「快點把那個該死的案子給我簽回來,不要丟一堆不是理由的理由!」郎雲戴着藍芽耳機和麥克風站在玻璃帷幕前,一臉火爆。「沒錯!兩千四百萬,你直接告訴他們,『郎億』陪他們玩了兩個月,已經夠了。這筆案子他們如果不簽,我讓他們找不到敢接的公司……是誰?!」他旋向門口。
「抱歉,我來遲了。」她一路從街角的花店奔過來,氣息仍然微微急促。
郎雲不理她,繼續對付另一端的可憐蟲。
看來總經理今天心情不太好,她最好小心一點。葉以心抱着一袋花材和工具,就定位開始工作。
接下來的幾通電話聽起來都和第一通有關,也全被痛罵了一頓。
「現在已經超過十點了。」他低聲咆哮。
過了好半晌她才發現他說話的對象是自己。
「抱歉?」
他瞄着指向十點七分的掛鐘,眼神讓人覺得自己欠他幾百個解釋。
「噢,我的家裏有點事,本來要請假的,臨時接到台北店長的電話要我趕回來。」
「嗯。」他的嘴角放鬆了一些。
「花店本來指派另一位店員過來服務,聽說郎先生反對她進入辦公室,所以我只好搭一早的班機飛回來。」葉以心盡量把抱怨的語調藏住。
「我已經說過,這裏是我的辦公室,我不喜歡陌生面孔來來去去的。」他繞回辦公桌後方坐定,不理她,開始看一份文件。
葉以心覺得有必要和他說清楚。「我們的員工手腳都很乾凈,您這種心態對我們很不公平。而且以後難保不會有我必須請假的時候,換個人來上工真的沒有差別的。」
「我已經看習慣了你的作品!要我接下來一個星期面對不知道哪個阿貓阿狗插的花,那不是很辛苦嗎?」他的話讓人聽了就想磨牙。
「那麼,只要您不介意,下一次可以等我請假回來……」
「我介意!」他拿起一份公文打開來。談話結束!
「……是。」
過分,又不是他想如何就如何!她是花店的人,根本沒有必要聽他的命令。若非北部分店剛成立不久,必須建立一些人脈,她真想翻臉就走。
電話鈴又響起來,郎雲停下審視中的公文,進行另一通電話會議。她一如以往,專心投入於工作中。
「你今天想插什麼鬼東西?」
「嗯?」又隔了好半晌,她才發現他在跟她說話。
郎雲靠進椅背里注視她。
「我問你今天想插什麼鬼東西送我?」
她立刻被刺激到──一如他的期望。
「我們通常稱插花為『作品』,不叫『鬼東西』。還有,我不是插花『送你』,貴公司已經付了錢,這些『作品』都是你們買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