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第七章

有一天深夜,曹志高看見我從駁船上學習回來,站在黑暗裏,面對長江2o57號機艙里流出的桔黃色的微光,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腳下那道不足一尺寬的船襠,我竟半天跨不過來。

他不知道,我剛剛從鬼門關上繞了一遭,為了學習差點沒把命搭上。

到駁船生活艙去學習,成了我固定的功課。白天去,晚上也去。自然而然認識了一些駁船上的水手。在一艘駁船上,我遇到過一個叫老畢的好人,也是異人。老畢小眼睛,額頭短平,咧着一張蛤蟆嘴,時刻不停地笑。他喜歡看一些稀奇古怪的書,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識,對中國古代盈聯尤其掌握很多。比如他看見我來了,有時會笑咪咪地考問我:“秀才,問你一個對聯:琴瑟琵琶,八大王同頭異面。下一句對什麼?”

我瞠目結舌,回答不出。

老畢看着我窘的樣子,便得意地笑。終於藏不住寶,自問自答道:“魑魅魍魎,四小鬼各懷心腸。”

光是聽了,我還沒悟出這有什麼好來。老畢就在桌子上沾着酒寫字,說:“你看,琴瑟琵琶,上面八個王字。魑魅魍魎,正好四個小鬼,王在頭上,鬼在懷裏,對得何等妙啊。真***絕了!”

我歪着頭一看,真是妙不可言。

老畢聽了我的稱讚,更加得意非凡,繼續兜售他的貨色:“戊戌同體,腹中只欠一點;己巳連蹤,足下何不雙挑。你知道這副對聯暗藏的隱意嗎?”

我沒聽明白,掏出紙筆,請他把字寫出來。我現他念錯了,向他指出:已不念yi,而應該念ji。因為己巳顯然是天干地支中的字,這個我學過。

老畢說:“不管!你知道這腹中一點指的是什麼嗎?雙挑又是什麼意思呢?”

他一下子又把我問倒了。

老畢得勝地笑起來,表情壞壞的,甚至有一點兒**了。他說:“不知道了吧?我來告訴你。那腹中一點,代表男性的生殖器,戊戌兩者之所以“同體”,就是因為一個有點,一個沒點。已和巳呢?腳下都帶勾,就像女人的小腳,也可以看作兩個女人吧,雙挑的意思就是說兩個都要了。”

老畢的語調色眯眯的,似乎調侃,又有點兒陶醉。讓我覺得中國文化真是色彩斑瀾,這些用文字打造出來的色情遊戲,多麼精緻巧妙啊!老畢一個水手,竟然也玩得心領神會。

老畢喝完酒,天色也暗了。黑夜航行,駁船上的燈光會影響駕駛台上瞭望,起居室的燈是不能開的。老畢為我打開一間無人居住的水手艙,用黑布簾遮蔽了唯一的窗子,塞得嚴嚴實實的。艙頂的大燈仍不管開,只有一盞有罩子的枱燈,在小桌上劃出一圈白光。我就坐在黑暗裏,對着那圈白光看書、寫字。

老畢把我安頓好了,帶着他那招牌似的笑容在我的頭頂胡嚕了一把,感覺他像我的長輩那樣。我說了聲:謝謝啊!看着他滿足地退下,找自己的樂趣去了。

到了子夜時分,我從駁艙里學習完出來,我的眼前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有句成語叫伸手不見五指,此時不要說伸手,就是把五指湊到我的臉前,我也看不見。那是一派完全徹底的黑暗。

夜盲症?我稍等了一、二分鐘,使勁地眨眼,想要適應一下,看看是否好轉。不行!還是漆黑一團。我用手做眼保健操,“輪刮眼眶”,還是沒有效果。

雖然看不見,臉上可以感覺到天上正飄着毛毛細雨。往常不是這樣的,一般會有月光或星光,就算下雨,眼睛多少能夠捕捉着一點感覺,讓人能夠辨別行動方向。今天這是怎麼啦?我的眼珠子好像兩塊木炭,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這當兒,我的腳無意中碰到了搭在駁船艉部的跳板,那跳板連接着下一隻駁船,是我回去的路。我一時着急,心裏有幾分迷糊,但還想到把別在胸前的鋼筆揣進書包,怕它掉進江里。然後俯下身來,以四肢爬行的姿勢抓牢跳板,爬過船襠。兩艘駁船的距離大約四、五米左右,相對位置由縱橫交錯的纜繩固定,平常兩步就跨過來了。取爬行的姿態通過跳板還是第一次,有點兒屈辱,但我顧不得那麼多了。我必須牢牢地抓住跳板,像一隻大蜥蜴那樣,謹慎地一步一步向前。耳畔聽得江水在駁船底上激起浪花,嘩嘩地響。假如掉下去,一個浪花就把我捲走了吧?雖然按規定應該裝有防護網,可是我來的時候看見並沒有裝呢。右手終於摸着了後面駁船上的鐵板。我抖抖索索地爬上了后駁。站起來,眼前依然什麼也看不見。沒有月亮,沒有星光,天上飄着細雨,頭濕耷耷地貼着頭皮。我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又探索着往前走,腿磕在什麼東西上,感覺是雙十字樁,粘了一腿的油泥。我一步一步總要捉住什麼,慢慢地向前挪。下了駁船艏部的一米高的梯子,摸着駁船上的那些輸油管線了,有了護欄,可以憑着印象往前走了。突然,一個什麼東西,在我的臉上撲拉扇了一下,感覺好像黑糊糊的一團就要撞在我的臉上,臨時一個折身飛走了。我嚇得頭皮麻,回過頭去看,哪裏能看得見!

好歹是回來了。我站在駁船與頂推輪的船襠前,看見從長江2o57號的機艙里流出來的半明半暗的昏黃的光線,在我眼裏陡然變得那樣親切,簡直讓我無比感動。

值o―4點夜班的曹志高爬出機艙到船舷邊來撒尿,看見我嚇了一跳,說:“你站在外面幹嘛呀?你不知道下雨呀?”

我在回想剛才的一幕,感到一陣陣后怕。真是險惡!倘若一個磕絆,掉到江里,那就沒救了!那個黑糊糊差點撞到我臉上的東西給我造成巨大的驚恐,我甚至以為那就是死神,他在就要抓住我的一瞬間改變了主意。

刨根問底,我想弄清楚何以會生今天晚上這種事。按理說再黑的夜晚,眼睛總能有些感覺。可是今天我的眼睛好像不在了!第一個原因,可能是營養不良。今天兩頓飯我都沒有吃菜,午餐菜是紅燒帶魚,因為我有偏食的毛病,向來不吃魚,就只吃了一盒白米飯。晚餐是老茄子燒辣椒,茄子裏帶許多籽,我一看見那些籽心裏就起雞皮疙瘩,又是只吃了一盒白米飯。其實我也不是太挑食或者嬌氣,什麼樣的老菜幫子,苦菜根子我都能吃,但是巧了,今天連着兩頓飯的菜都是我無法接受的。第二個原因,我在駁船艙里學習的時間太久了。從日落到子夜,足足六、七個鐘頭,我一直扒在一盞罩子燈下,讀啊寫啊,把那幾門自己選定的功課輪流炒作了一遍。有人告訴我,馬克思學習非常刻苦,他的休息方式就是從哲學轉到數學。我把練習認讀五線譜夾在記和英語學習之間,以為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安排。如果有第三個原因,那一定是這段時間自瀆次數過於頻繁,損傷了元氣。唉,人不自戒天來戒,待到天戒悔已遲。我想起下決心痛改前非時寫下的這兩句話,又在心裏默念了一遍。

梳理着這些想法,我慢慢打消了那個撲扇的黑影就是死神的念頭。恐懼的心還在微微顫抖,理智卻告訴我,也許那只是一隻夜飛的倦鳥,如我一樣盲目,把我當成了枯樹樁子,想要在我的頭上休憩,臨近了才現不是它想像的那樣……

聽見曹志高叫我,我才從夢魘般的狀態中清醒。剛才不敢去跨的船襠,輕輕一邁腳就跨了過來。關於這件事,我沒有跟任何人再提起。過了很久,曹志高還說:“那天你從駁船上回來,站在雨中,喊你也不答應。你的樣子好奇怪噢!”

奇怪的不是我,而是生活。不是嗎?是一股什麼力量把我拋進這樣的生活里來了呢?夜晚,我坐在船隊駁船的艉樓旁,**着地,背倚着牆,在遠離了頂推輪噪音的黑暗靜寂中,默默地咬着下唇。

月亮黃黃的,圓滿的一輪,懸在烏黑的天上,照得它周圍一片黃瑩瑩的亮。空氣里沒有風,一艘掛機船在江面上突突的駛過,那單調的機器聲好像被月光過濾了,世界變得神秘而又安詳。滿天的星斗好像一本天書,寫着最古老而又晦澀的文字,而書中的插圖便是這童話般的月亮和深不可測的夜幕,她們就像一個面色黧黑多皺的老奶奶摟着金黃頭的小孫女,坐在膝上……

我沒有奶奶,遠離了母親,有一個相親相愛的小朋友,卻不能見面。在船上,唯有一個曹志高能給我一絲友誼和親情的溫暖,他是我在生活的河流上所能抓住的唯一的稻草。

曹志高的學習生活比我陽光得多。他業餘時間也學英語,經常抱着收音機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英語學習節目《Fo11ome》。學習對他來說是消遣,是打多餘時光的好辦法。如果有什麼社交活動,他一定當成比學習更重要的事,優先考慮。

我們在一起感情雖好,卻不妨礙時有爭論。年輕人愛抬杠,海闊天空的逮個話題就辯論。一般情形下,他總是辯不嬴我。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奇怪:我生性木訥,笨嘴拙舌,與人交往連幾句寒喧的話也說不利索。辯論起來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我看書多,常常引經據典佔據有利地位,說著說著,曹志高就不知道該怎麼反駁我了。

有一回,我跟曹志高等人話趕話,從一位船員yJ包皮過長去醫院就診,談到猶太人的割禮。我告訴他們猶太男小孩出生第七天,就要被抱到拉比那裏,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割掉yJ上的包皮。曹志高從沒聽說過這事,眼珠子瞪得溜圓。看見曹志高等人興趣盎然的樣子,我談興勃,不僅詳細描述了割禮習俗,還對割禮背後的意義作了一番自以為是的議論。我說:

“聖人述而不作,(我那時並不理解什麼叫述而不作,以為是聖人制定教條而不解釋教條。)亞伯拉罕給自己的子孫定下割禮的習俗,而不解釋這是為什麼。表面上看,是跟上帝立約的一個記號。其實,真實的理由亞伯拉罕沒說。我猜,割禮的真正意義在於去除**的條件,因為亞伯拉罕清楚地了解,**對年輕人身體乃至種族繁衍之危害。”

我的這番話令曹志高等人大為驚訝。曹志高當著我的面跟旁人半褒半貶地說:“楊光有些生活常識非常欠缺,幾乎白痴。有些知識又深得赫死人!”其實他不知道,我之所以對這種事有心得,完全是因為我有**的壞毛病,我是從自身的體會想到了亞伯拉罕的用意,從而對割禮產生了自以為獨到的認識上的明。

現在想起來,對比那些失敗的學習科目,讓我受益較多的是啃那本磚頭厚的《現代漢語詞典》,以及學習之餘被我當做消遣、放鬆和犒勞自己的――閱讀。

我懷着文學的夢想,理應把閱讀作為我的主要功課。但是,我又對各種各樣的知識技能懷有強烈的攫取心,什麼都想涉獵,結果文學閱讀反倒成了繁重的學習之餘的一種調節和享受。我是帶着那種品味一塊精美蛋糕般的情緒來閱讀我所喜歡的文學的。正是這種毫無功利心的閱讀培養了我純正的文學品味。

我讀了大量西方文學名著。從《希臘的神話與傳說》、荷馬史詩到巴爾扎克、雨果、屠格涅夫、契訶夫……。在那些緩慢而悠長的航程中,從雪落無聲的冬日到赤日炎炎的盛夏,我經常是疲憊而庸懶地歪斜着,完全沉浸在外國古典文學名著的饕餮大餐之中。

如果要從我的閱讀經驗中找點兒教訓的話,也是有的。我記得我在讀完《伊利亞特》和《俄底修斯》這兩本史詩后,馬上又讀了《希臘的神話和傳說》。這是一個得不償失的事兒。因為同一個神的名字在荷馬史詩與希臘神話中是完全不同的樣子。結果我剛剛記住的那些居住在奧林匹亞山上的大神的名字又被新的稱呼所取代,混淆到後來當我要談談那些神的故事時,現曾經記住的名字全亂了。這可大大地妨礙了我拿讀過的書向人們炫耀了,呵呵。

在船上,我像嗜辣成癮的人那樣,把讀西方文學名著當成生活必備的調味品。只是條件所限,閱讀是隨機的,在圖書室碰上哪本讀哪本。我漸漸認識到那種曾經有過的要把它們全部讀完的野心就像一個饕餮之徒面對浩瀚的海洋要把大海吸干一樣。我所能做到的頂多是在這個海洋里隨遇而安地採擷湊巧碰上的珍珠而已。雖然我更希望淘寶網女裝天貓淘寶商城淘寶網女裝冬裝外套www.taobar8.com尋着航標那樣的名著走一條跨越海洋的捷徑……

不久,我碰上了當時剛剛出版的《中國現代短篇小說》1―8卷。那是一套每卷都有四、五十萬字的大書,我系統地讀完了這套書。它打開了我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視野,給我留下了寶貴的教益。有些如今我們已經淡忘的作家如廢名、葉紫,還有寫出令人驚訝的流浪小說的艾蕪,在這套書中都有上佳之作。那些精美的小說把一個個作家的名字刻在我的腦海中,並指引我進一步去找尋我所喜愛的作家的作品集。其中最為突兀的例子是沈從文。在那之前我還不知道中國有這樣一個作家。我幾乎是帶着膜拜的心情反覆閱讀了他的《瀟瀟》。記得我像少年高爾基那樣,曾經把書頁對着陽光透視,想要現那些文字裏藏着什麼樣的魔法。在沈從文的名下一共選用了三個短篇,可見選編者也是把沈從文做為大師級對待。可是,我找遍了所有的書店和我有證借閱的圖書室(我有好幾個借書證),令人失望的是再也找不到任何有關沈從文著作的消息。我覺得奇怪:這樣一個不遜色於任何一位我們所熟知的文學巨擘的一流文學大師,怎麼在我們的文學天地里悄沒無聞呢?後來,沈從文的名字忽然間就火了,這是必然的!我想:與我一樣在初次閱讀沈從文作品時產生驚奇與快感的人一定還有不少吧。真正好的作家總是由讀者選出的。只是不知道重新現沈從文是不是有這套叢書的一點兒功勞。

寫到這兒,自己也知道有點兒乏味。小說作法告訴我,要維持讀者的閱讀興趣,吸引讀者往下看,應該趕緊掉回頭去寫寫玉茭了。然而水和尚的生活現實是這樣殘酷――,回家!豈是你想回就回得去的?不回家,又怎麼有機會談談玉茭?當讀者忍受繁冗沉悶的水手生活描述時,且想像水手們懷揣戀人的玉照不見其人的苦楚吧。想一想現實生活中一個小水手的忍耐,只當是間接的體驗一下那種有家難回的滋味吧。

這就是生活啊!好在我已經預定了七月份休假。在這之前,我還要在船上熬一個月。讀者也陪着我再熬一章,然後去看玉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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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曾青春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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