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母親的眼傷)
第二十一章
有道是母子連心,感應這東西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事後查閱日記,現母親被錳鐵崩了眼睛的時候,正是我想家的時候。
錳鐵是一種合金,整塊的拉到母親工作的鐵道線上。因為太大,需要砸碎成大塊,才能人工扛下來。母親勞動積極,沒等車上砸大鎚的工人歇手,就站到了車門旁。本來背着身體,偶一回頭,正巧被一粒飛起的錳鐵屑崩進了眼球。
到醫院看了,除了敷藥打針,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幾天之後,母親的眼球腫得不像樣子。白眼球變成了紅的,黑眼球變成了白的――上面長了一層白膜。姐姐來信說:這樣子下去非瞎了不可。裝卸營的幹部說了,不論花多少醫藥費,他們都給報銷。她想帶母親到南京來治療,問我可知道哪個醫院較好?
接到這信,我立馬回了家。我跟姐姐一道帶母親到南京眼科醫院求診,他們使用一種磁吸附技術從母親的眼球中吸出了那粒錳鐵屑。醫生對母親說:“你還算幸運,眼球組織有三層,這片鐵屑鑽進了第二層,如果再深一點,那包晶體就淌掉了。”
因為吸出了異物,母親的眼睛後來竟奇迹般恢復了,只是需要不斷地點眼藥水,不敢吃某些被稱之為“物”的食品。我想到玉茭的母親瞎掉了一隻眼,也許跟我的母親有類似的遭遇吧?
在陪母親去南京看病回來的列車上,竟然遇到了謝宛兒。她上南京買教輔材料,跟我們乘同一趟車回馬鞍山。她對母親非常親熱,跟我反倒沒有多話。母親對謝宛兒也很熱情,忘了自己的病痛,拉着她的手問長問短的。
母親跟我說:“你上次走,小謝同學來家找過你。我告訴她你坐船走了。”
謝宛兒朝我一笑,眼睛硌了一下。我本來想說我們在碼頭上見着了,但是她這麼一硌眼,我的話又咽了回去。下車的時候,謝宛兒跟姐姐一左一右夾持着母親,我倒成了多餘人兒似的。
母親對謝宛兒印象很好,不停地摸她的手,輕輕地嘆息。母親用那隻沒有包紗布的眼睛剜了我一眼,嗔怪我何以剃了個和尚頭?我這時走路扎傷的腳還有點疼,雖竭力忍着,也叫母親看出來了,她懷疑我做了什麼惡事?當著謝宛兒的面就不留情面地問了。
我不得已把偷螃蟹的經歷說了。謝宛兒夾在我和母親中間笑道:
“想不到書獃子還會做這種事,倒是有出息了。”
母親聽她這樣說,也就不好嚴厲地訓斥我了。倒是姐姐抿嘴一笑,意味深長,讓我有些着惱。
那天我們跟謝宛兒分手后,母親問了我跟玉茭的事兒。她隱約感覺我們之間出了問題,只是從來沒有當面問過。聽我說完了她家人不同意的話。母親說:
“不談就不談了吧,我看你們兩人面相也不相合。這個小謝姑娘倒是非常不錯,就是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福分。”
我覺得我跟謝宛兒之間不是沒有感情,而是緣分不到。
還在上初中的時候,我經常負責在教室的后牆上出黑板報。因為我能寫一筆好字,簡筆畫也能畫兩筆。有一回我心血來潮在黑板報上抄錄了一自己創作的小詩,有一點兒利用手中特權的意思,也有一點兒炫耀。這件事並沒有引起反響,因為大家都知道楊光語文好,寫一小詩當然不足為奇。
過了一段時間,登有我的詩作的那期黑板報已經擦掉,更換了新的內容,我把這事已經忘在腦後了。忽然,一個現讓我激動了一陣子。這個現是:在謝宛兒的美麗精緻的筆記本扉頁上,竟然工工整整地抄錄了我在黑板報上表的那小詩。
多年之後回想起來,這個現貌似偶然,仔細想想則不然。謝宛兒的精緻的筆記本怎麼會恰巧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出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最合理的解釋只有一條,那就是謝宛兒是有意讓我看到的。其用心非常明顯,只是那時自己不開竅罷了。
她白白讓我激動了一陣子,她在我心裏引起的是對文學榮譽的渴求,而非愛情。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懂愛情為何物,好像一隻剛剛育的小公雞還沒有打鳴呢。當我終於春心蕩漾,打算墜入情網的時候,我第一個遇見的是玉茭,主動選擇的是玉茭,而非――謝宛兒。
當然,謝宛兒也是不錯的。既然玉茭退出了,那麼謝宛兒補上正好合式。可惜這是母親的邏輯。在我心裏,正因為謝宛兒太好了,她理應成為被人選的對象。如果我因為失戀而二次選擇了謝宛兒,一來我覺得她不會接受,二來就算她接受了,我對她也將抱愧終生。
與玉茭的愛情結束以後,我曾到照相館去給自己照了一張肖像,背面題字“七日之禁”。照片上的我雙眼炯炯如炬,有一種盛氣凌人的傲慢。這張小像實在只宜自觀,不宜示人。我卻把它夾在給謝宛兒的信中寄給了她。
謝宛兒給我一張她與玉茭兩人的合影,這份情意我實在受之有愧。因而我回船以後就給她寫了一封信,在那封信中,除了回贈給她一幅桀驁不馴的像片之外,我還抄了一弗羅斯特的詩《未選擇的路》給她:
黃色的樹林裏分出兩條路,
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佇立,
我向著一條路極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叢林深處。
但我卻選了另外一條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顯得更誘人、更美麗,
雖然在這兩條小路上,
都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跡,
雖然那天清晨落葉滿地,
兩條路都未經腳印污染。
呵,留下一條路等改日再見!
但我知道路徑延綿無盡頭,
恐怕我難以再回返。
也許多少年後在某個地方,
我將輕聲嘆息把往事回顧,
一片樹林裏分出兩條路,
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謝宛兒給我回信,從語文教學角度討論這詩,說:“如果一條路走不通,看上去是一件壞事。但是讓人回到兩條路的出點,又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她說的是對的。可是,那時候我覺得越是走不通的小路,越是充滿了誘惑。而容易走下去的路反倒讓人止步不前。在這個問題上,我無法釐清自己的觀念和立場,因為它根本就是一個迷,一團麻,說不清道不明。
這次回來,在家鄉遇到了馬軍。
我以為他調動成功了,說:“好傢夥,幾時回來的?”
馬軍說:“還沒回來呢。”
我問:“不是說都調檔函了嗎?”
馬軍嘆了一口氣,壓低了嗓門說:“原來聯繫的那家單位,我爸找的那個老總,因為貪污被請進宮了。***,這一下我的事全泡湯了。”
我問:“那怎麼辦?”
馬軍說:“怎麼辦?另找接收單位唄。”
我鼓勵他:“對,另找。”
馬軍白了我一眼:“你當好找啊?全靠這個的幹活。”他把食指和拇指在我面前快地捻動,那是點鈔票的意思。
我陪着他嘆了一口氣。
馬軍突然拽了我一把說:“走,到丁巴子那兒去。”
我小聲嘀咕:“哪個丁巴子?”
馬軍在我頭上擼了一把:“丁宗強唄。”
“哦,是他呀!”我想起來了。丁宗強初三上了一半就提前退學,頂替退休父親到工廠里上班了。“丁巴子”是我們當地土話,一般用來稱呼排行老小的人。丁宗強姓丁,排行老六最小,里裡外外人人都叫他“丁巴子”。
“丁巴子不上班嗎?”我問。
“他下夜班。這會應該在家裏。”馬軍說。
於是,我們勾肩搭背去到丁巴子的小屋。在那裏,見到了在工廠工作的我的同齡人生活。作為水手生活的參照系,那種場景讓我對生活有了更廣泛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