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看過夕陽以後,沈冬生心底升起一種奇異的感受,彷佛他與徐夏生之間,有了某種關聯性。就那般連繫住了,切不斷。可那究竟是什麽,他卻說不上來。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份感受。

而所有的「感覺」,都不必然有它一定的意義的,只是抽象性的,毫無根據的存在。

他無法思索他和徐夏生之間的意義。太困難了。而且,太……為難。

「咔嚓。」他接換下一張幻燈片。

白幕上出現沉重詭異的抑鬱色調,梵谷的「吶喊」。

「哇啊!」學生們發出噁心不安的騷動。

「安靜。」的確是不太讓人賞心悅目的畫作。沈冬生比個手勢,說:「你們看那意象多鮮明!仔細的聽,彷彿可以聽見畫中人那沉默又高亢的呼喊——」

「老師,我們什麽也聽不到啦!」後頭幾個小女生邊說邊笑,吱咯的擠成一團,竊笑聲在黑暗中無盡的擴大。

「那是因為你們太吵了。」他在心中嘆口氣,切換下一張幻燈片。

下課鐘聲適時響起來。他舒口氣,說:「今天就到這裏,後面的同學請將燈打開。」

他邊說邊收拾東西,方才吱咯竊笑的小女生擠到他面前,盛放着一張張「發花」的臉,偷藏了五百塊似的,話都還沒說就先笑起來,掩著嘴說——

「老師,你是什麽星座的啊?」

「星座?」最近在女學生之間很流行這個的,星座、血型啦什麽的,他聽了其他老師提過一些。

「對啊,老師是什麽星座?」

似乎是一種世界性的習性,這年紀的女學生說話時好似都要強調什麽般,總要加上一個無意義的語尾助詞,聽起來俏皮,但他總覺得有種「違和感」。

「不知道。」沈冬生搖頭。

「不知道?」小女生嘟嘟嘴,「那老師是幾月生的啊?」

「二月吧。」他給個不確定的答案。

「哎呀!到底是幾月嘛!」

小女生實在難纏,沈冬生暗嘆口氣,快快打發說:

「二月。好了,快上課了,你們趕快回教室去。」

「還有五分鐘。老師是二月生的,那麽幾號啊?」

又來了,乾脆胡謅一個。

「二月十四。」

「二月十四?」小女生驚呼一聲,「情人節生的?真的啊?好羅曼蒂克!」

「好了。還不快回教室!」

「等等……二月十四……嗯,是水瓶座。老師你是水瓶座的!」

所以?有什麽差別嗎?

「我跟你說,水瓶座的人……」

水瓶座的人怎麽了?沈冬生完全沒聽進去,思緒霎時走遠,那麽她呢?他忽然好奇起來。徐夏生,她是夏天生的,會是什麽星座?

「……就是這樣啦!」小女生拍個手。

沈冬生震一下,頓時怔醒,他暗暗嗤笑,笑他自己,竟想到那種無聊無意義的瑣碎。

這工作就是這樣,面對的人事物都單純透了,單純到無聊,甚至枯燥。

但哪個工作不是這樣?日子久了,他已經很安於這樣的環境、這般的氣氛,美術教室這帶點懶散、迷魅的氛圍。

他已經無力改變,就這樣,只能這樣天長地久下去,就像他的感情……

只能這樣了。

※※※

「嗨。」門打開,唐荷莉站在門內,雙手攀勾住他的脖子,整個身體貼住了他,給他一個熱情的擁抱和甜蜜的親吻。

沈冬生輕輕回吻她,把在巷口買的花遞給她。一大叢的怒放的紅玫瑰。

「進來吧。」唐荷莉高興地牽着他的手走進客廳。「坐一下,我正好在熱湯。」

「荷莉……」沈冬生叫住她。「呃,我……嗯,你不必忙,我……」欲言又止。

「怎麽了?」唐荷莉微微皺眉。他們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像這樣兩人單獨在一起了,上次他臨時爽約,這回……但看沈冬生的模樣,似乎又有什麽變卦。

「嗯,我……還有點事,所以……」

「什麽事?你明知道我在等你。我們兩個人已經好久沒有在一起了!」唐荷莉略略嘟嘟嘴,既失望又不高興。

「對不起,我……呃……蔡老師臨時找我,所以……」

「蔡老師?你的同事?」

「嗯。」沈冬生點個頭,避開唐荷莉的目光。

「他找你什麽事?」唐荷莉追問,她不是沒懷疑。「你最近變得怪怪的,冬生,是不是……」她咬咬唇,「你是不是認識什麽人?」

沈冬生苦笑一下,沒有正面回答。「我是真的有事。」

「真的?」唐荷莉仔細的盯着他看了好一會。沈冬生像尊石膏像般,眼神有些無力感。她看不出什麽,只得不情願地說:「好吧,我相信你就是了,我自己跟朋友去唱KTV算了。」

「對不起。」

「不過,下次你可要好好補償我!」唐荷莉水汪的大眼睛瞪了瞪,伸出白嫩的手臂勾住沈冬生親了又親,才不情願的放開他。

沈冬生暗暗嘆口氣,說不清自己心底那種空蕩的感覺。

出了大廈,一陣風迎面撲向他,撲得他一愣。天慢慢在熱,空氣越來越燠燥。他沒有抽煙的習慣,獃獃地看看他自己空空的手中,眼神一黯,拖着腳步走往他停車的地方。

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但腦中一團亂,也不知道能想什麽,又怎麽想。只是,面對唐荷莉,突然的他無法再像先前那般「怎樣都好」,心中的破洞越來越深,越來越大。他並不是見一個就疏離另一個——事實上,他跟徐夏生之間什麽都不是,也什麽都不算;他只是只是無法再心平氣和地面對「怎樣都好」的自己吧。

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麽,他只知道他現在的心情有點兒荒涼。

思緒亂七八糟。他吐口氣,發動車子,慢慢開往蔡清和的住處。

敲了一會兒門,蔡清和好像不在家,沈冬生正打算離開,吱呀一聲,門開了。

「是你呀!」蔡清和一臉吃了一打苦瓜的表情。

「不好意思,沒招呼一聲就跑來了。你在忙?」沈冬生以為他打擾了,倒有點過意不去。

「不,我……呃……」蔡清和吞吞吐吐的。

屋子裏傳出輕微的聲響,像是有人。沈冬生說:

「你有客人?」心想來得倒真不是時候。

「不,我,呃……」蔡清和苦臉變得極是尷尬,一副進退不得,末了還是硬著頭皮說:「進來吧。」一副視死如歸的烈士模樣。

沈冬生不禁覺得好笑又納悶,正覺得奇怪,一個甜軟的嗓音在門後問:

「你有朋友來了,是不?怎麽不請他進來?」然後,一張圓圓的臉帶著笑露了出來,正是沈冬生之前見過的王月霞。

王月霞靦腆地對他笑一下,說:「你好。我正好在煮麵,馬上就好,請沈先生也一起吃吧。」顯然還記得他。

「啊,呃,謝謝。」沈冬生沒預料到,一時愣住。

王月霞又靦靦地笑一下,說:「那,嗯,你們慢慢聊。水大概滾了,我去看一下。」小巧的身影一點慌忙的退開。

沈冬生不禁睜大眼,望着蔡清和。蔡清和胡亂揮個手,無奈又泄氣,說:

「啊!你別這樣看着我,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忽然跑來,帶了一堆東西——真是!我也不過是不小心說錯了一句話,就變成這樣了。」

「原來。」沈冬生點點頭,大概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笑起來。「你說了什麽?」

「我也不過不小心提了一句說吃膩外頭的東西罷了。」蔡清和皺皺眉,挺無可奈何。

「這樣啊。不過,你看起來挺愉快的。」他開句玩笑。

蔡清和狠狠瞪他一眼!身子一側,說:「快進來吧。」事迹既然「敗露」了,他巴不得沈冬生陪他作伴。

沈冬生猶豫一下,說:「我想還是不了。下次吧。」

蔡清和又皺起眉頭。「說這什麽話!你想留下我一個人,叫我怎麽應付?」

「我不來,你不也是自己一個人。」

「那不一樣。快進來,你這傢伙!」

「下次吧。」沈冬生還是搖頭。他不想夾在他們中間。今天他沒那種作陪的精神。

「你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事?」蔡清和嗅出了端倪,瞧出一點不對勁。

「不,我沒什麽事。只是順路經過,上來看看。改天再聊吧。」

「真的?」蔡清和狐疑地盯着他。

沈冬生反倒笑起來,說:「嗯。好了,我不打擾了。」

「說這什麽話!」蔡清和一雙雜草眉又皺起來。

「都不小了,別那麽頑固,給自己一個機會吧。」

蔡清和卻猛搖頭,嘆氣說:「唉,麻煩!」

「別一副老頭的口氣。人家都在屋裏頭替你作飯了,說這種話會遭天譴。好好享受你的午餐吧,我走了。」

蔡清和瞪瞪眼,想反駁什麽,還是吞了回去,又搖起頭,搖出一臉的無可奈何。

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男與女的糾葛,愛不愛都麻煩。

離開蔡清和的公寓,沈冬生頓時又茫然了,不知能上哪兒去。漫無目的地在城中亂晃,耗去了大半的油料。他看看時間,將近一點了,再看看街道,不自覺竟跑到了學校附近。他露出一絲苦笑,將車子停在路邊。

「算了,進去煮一筒咖啡吧。」他喃喃的。

※※※

前一天喝了太多咖啡的關係,第二天他醒來的時候,頭痛得要炸開;耳邊是刺耳的電話聲,眼前是刺眼的陽光,多面夾攻,他只覺神經都快斷掉。

喝咖啡喝到頭會痛,他這還是第一次。他慢慢爬起來。電話還在響,他不理它,走進浴室,狠狠沖個冷水澡,凍得直打哆嗦。但沖完澡,頭痛也好多了。

答錄機里沒有留言,電話上顯示出唐荷莉手機的號碼。沈冬生拿起話筒,手指剛要按上回撥鍵,突然又縮了回去,掛斷電話,抓起鑰匙走了出去。

車子漫無目的地胡亂跑轉,整個城市幾乎兜了一圈,好似就是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地方。到最後,沈冬生對自己搖頭說:

「算了,再去煮一筒咖啡算了。」在離校不遠的地方停了車,慢步走進去。

經過活動中心,廊下一排公共電話,陰暗中反射出些許邊際的陽光,也偷渡了一絲熱度。五月中了,天氣一天一天的熱下去,陽光一日一日的艷燦起來。沈冬生下意識抬手遮了遮眼眶,站在電話前,心中猛不防竄出一個影子。

他心驚一跳,心煩意躁起來。

他想就那樣走過去,偏偏徘徊不定。遲疑了許久,他終究還是禁不住撥了那個電話。想想,他還是第一次撥這個電話,每次都是她——

電話響了一會,一直沒人來應。他鬆口氣,又隱約有些失望,正想掛斷,卡一聲,那頭有人接起了電話。

「喂?」呼息急促,有點粗重,像是剛從外頭回來。

「夏生。」沈冬生緩緩吐著氣。

「欸,是我。」那頭的徐夏生,一下子就聽出是他。

「我——啊——」他想起他忘了說他是誰。

「我知道。」他不必說,她聽聲音就知道。

「在忙?」

「不忙。」

「好像喘得很厲害。剛到家嗎?」

「嗯。聽得出來嗎?」那頭的她好像笑了。

沈冬生頓一下。

他還不大習慣會笑的她。她的笑跟唐荷莉的笑是完全不一樣的。唐荷莉的笑,是那種明了自己的魅力自信的展放;但徐夏生啊……不笑的那個人兒而今為什麽笑了?她的笑不發花,多半是扯扯嘴角帶過去,心血來潮似。

他慢慢明白了,就像離開B612星球的小王子後來明白的一樣,雖然有千千萬萬朵相似的玫瑰,但只有一朵對他的意義是不一樣的。女人的笑,千種萬種,但有一個,對他,應當也是不一樣的。

「還好。只是感覺呼吸聲有點亂而已。」

「我一口氣爬上五樓的。剛下班,順道回家。」

「下班?」沈冬生呆一下,沒注意到那「順道」的言外之意。周末她還工作?他沒想到。想想,他一點也不了解她的情況。這麽多年的空白,橫隔在中間,儘是那教人眼盲昏眩的黃金色陽光,還有那在惆悵的午後藍天。

「嗯。」她含糊帶過去,反問:「你呢?在做什麽?」

「我?在跟你講電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當然知道。正想再開口,嘟一聲,通話時限快到了。他摸摸口袋,沒有銅板了,只好說!「我身上沒有零錢了,所以,呃——」

「你現在人在哪裏?」她忽然問。

「呃,學校。」

「我馬上過去!千萬別走開——」徐夏生急急喊起來。還來不及把話說完,通話便斷了。

沈冬生無意義地看看話筒,慢慢掛上電話,抬頭看一眼廊外的太陽。從活動中心這頭看出去,美術教室那棟漆得艷白的樓身在陽光的照射下,刺眼得讓人無法直視。他的視線幾乎花了,盈滿了那年五月的光影。

※※※

電壺裏的水滾了。沈冬生將開水倒進洗筆筒里,濃濃的咖啡粉溶開,溢出襲鼻的香氣。看看時間,才過二十多分鐘而已。他放下水壺,拎了裝在筆筒的咖啡,走到廊外。

長廊外的陽光依然亮燦得教人花眼。光和影交錯,無聲的熱鬧中透了那麽一點寂寥。他看怔了,看進了那年的夏光,莫名的想起她對他說的——她說她像夸父在追日。

徐夏生啊……他喝口咖啡,把那個名字吞咽進肚子裏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陶醉,徐夏生在電話里的語氣顯得幾分急切,怕他走掉似。這樣想,他心情不禁愉快起來。

他又喝口咖啡。目光眺遠,沒有人的校園十分的空蕩。徐夏生什麽時候會到呢?他耐心地等,好像在等待一朵玫瑰花開放。

過了不久,校門口出現一個身影。徐夏生來了。從陽光下,從時光隧道中走來。沈冬生屏住氣,像多年前那樣看着她打陽光下走來。不同的是,這次她筆直走向他。

「沈——冬——生!」她朝他用力揮手,跑了起來。

一直跑上了二樓,到他身前,笑了。他心中一陣抽搐。

「嘿!」跑動的關係,徐夏生雙頰微微發紅著。

「幹嘛用跑的,慢慢走不就好了。」沈冬生和氣地說道。

「太急了。」徐夏生不好意思又笑起來。

「急什麽?我又不會不見了。」他笑睨她,搖搖頭。

話一出,兩人同時一怔,都感受到彼此話語的不妥當,察覺到那曖昧的氣氛。沈冬生趕緊說:

「要不要喝點咖啡?」

態度又自然了,齒輪又對上了盤。

「不用了,謝謝。」徐夏生搖頭。

「不必客氣,反正都是現成的。」不知是不是他「多心」,看到他,她顯得神采飛揚。

這算不算「中年老頭」的自我陶醉?沈冬生啊沈冬生!他趕忙喝口咖啡,把微微發燙的臉龐埋進洗筆筒里。

「不是客氣,是不能喝。其實我不常喝咖啡,咖啡因對我作用大,喝了晚上就睡不着了。」她沒告訴他,上回在咖啡店喝了那杯咖啡,她一整晚簡直張眼到天亮。

「這樣啊……但我除了咖啡,就沒東西好招待了。」

「我又不是客人,不必費心招待我的。」徐夏生又笑了。太陽光從走廊外側斜照進來,侵染了她半邊的身子,照得她眼中的水光,閃閃在發亮。

沈冬生的心極唐突的一跳。

他嚇一跳!這突如其來的悸動顫跳得如此冷不防,他一時幾乎不能抬眼看她。

「既然不喝咖啡的話,那就真的沒什麽東西好招待你嘍!」他轉身走進教室,心悸平息了。

「沒關係。」徐夏生跟着他進去。

她一靠近,沈冬生便聞到一股隱隱的香味。他一下子就認出來,是他送她的那款香水。他心情不禁變得好,側頭問:

「你擦香水了,是不?」

「嗯。」徐夏生點頭,邊說自己邊抬手聞聞,「我在耳朵後和手腕噴了一點。聞得出來嗎?」

「稍微。」豈止稍微,當然!沈冬生幾乎懊惱起來。他要她不要忘掉,怎麽反而是他自己記得這樣牢,忘不了這氣味了?

「真的嗎?味道會不會太重?你聞聞看。」她伸出手腕,望向他的水麗的眼似乎會起波濤。

她的表情無心,似乎沒那麽敏感。沈冬生內心卻不禁起伏擺盪起來。他意識太多了吧?他原可以若無其事,就像對一般學生那樣,再自然不過的應對過去。但他心田這一陣起伏,就把整個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動作複雜化了。

他略低頭,草草聞一下,說:「還好。這香味本來就不會太濃。」隨即抽開探近的身體。一不小心,手腕震了一下,手上的咖啡灑了幾滴在桌子上。

桌上擺了學生給他的他的星座個性分析表。徐夏生好奇,拿了起來,說:「這什麽?你的星座分析?」嘴角隱隱斜起一抹笑意。

「那個啊……」沈冬生抬頭望一眼,一邊擦掉桌上的咖啡漬。「學生給的。最近好像很流行星座、命盤什麽的。」想起什麽似,加了一句:「對了,你是什麽星座的?」

「你也信這個啊?」他這麽問,她不禁笑出來。

笑得他有些尷尬。說:「只是隨口問問。」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夏天生。」

「我記得你是七月生日,對不對?」

「嗯。七月的尾巴。」

「月底?」沈冬生想了一下。那些小女生吱吱喳喳說了好多,他不想知道都不行。「那你是強悍的獅子頭嘍!」七月底,獅子座吧。

「沒那麽底啦。」徐夏生搖頭,「二十多,卡在中間。」

「那麽就是戀家的螃蟹了?」

她笑起來,對著空氣揮個手。「卡在中間啦。你呢?」

他比比那張分析表。

「真的?我記得你不是——」她狐疑着,連忙住口。

泄露了。她對他那麽在意,什麽都記得。

「學生問我,我隨口說個日子,不過差不了幾天。」沈冬生心情更好起來,享受起這樣的閑話家常。

「那麽,照這紙上分析的,你就是一陣捉摸不定的風了?」徐夏生歪歪頭,對著那張星座分析表勾起戲謔的嘴角。

「沒那麽神秘。我不過是一股輕吹的風,沒什麽力量。」沈冬生邊喝口咖啡邊看着她。開玩笑也帶暗示——他不過是個平凡無甚特殊的俗人罷了。

但卻惹得徐夏生笑開,輕勾的嘴角接成泛濫的漣漪。

他抓住她這個笑,說:「你以前不笑的,為什麽現在——」他停頓一下,「為什麽現在,這樣笑了?」

因為他聲音放得輕吧?平淡無奇的問題,卻好像,唉,在問情話。他自己不察覺,徐夏生也似乎沒那麽多心,只是突然變得柔緩的氛圍將兩人拉越過某個界限。

「唔……」徐夏生遲疑一下,咬咬唇,猶豫的眼神從低下的眉掠過,撞上他的目光。她只得吐口氣,吐得重,倒像嘆息。說:「你看我是不是生了一張鬱鬱寡歡的臉?我自己不覺得,不愛笑,是覺得沒什麽好笑。可是,別人不這麽覺得,總是觀察你的臉色,說是關心,噓寒問暖的。所以,只好笑嘍。笑一笑就應付過去了,省事很多。」

「這倒真是!」原來。沈冬生點點頭。一開始應付,然後慢慢就習慣了。他自己何嘗不是這樣?但他想想,偏作弄問:「那麽,你也應付我嗎?」

「嘿!」徐夏生皺皺鼻子。「我也有真心想笑的時候。」

「比如?」

「比如剛剛啊。」

兩個人的語氣和態度漸漸傾向於不自覺的親近。沈冬生好心情地說!「你是嫌我好笑?」

「你是故意挑我毛病對不對?你呢?你以前也是不愛笑的。」

沈冬生猛愣一下!無法告訴她唐荷莉的事。因為唐荷莉愛笑,所以他跟着陪笑,然後就習慣了——

「沒什麽。」他表情變得不自然,「跟你一樣,我也有真心想笑的時候。又不是木頭。」

「所以嘍!」徐夏生攤攤手。

奇怪他們可以交談得這麽自然,氣氛這麽舒暢。如果他們那時候能像這樣說話就好了,就不會錯過那許多年——

沈冬生顯然也有這樣的感覺,也這麽想。說:

「你那時如果能像現在這樣跟我說話就好了。」

是啊!當時她如果能主動一點、大膽一點、勇敢一點就好了。但人的性情無法一下子說變就變,他不知道她要費多大的力氣克制羞卻,壓下自尊及可能被拒絕的恐懼,才做得到這樣的程度。

「現在也不遲吧?」她不自然地笑一下,突然地不敢再看他的眼。

沈冬生也感覺到了,裝作沒事,說:「當然不遲。只不過,現在我們的地位一樣了,相對平等。早些年,我就可以欺負你了。」說著,眼睛眨了眨,玩笑的意味濃。

「你還說呢!當時你還不是照樣欺負人,說什麽我的畫是中國水墨畫的再——」她猛然掩住口,一點懊惱。

「你還記得那事啊?我真的有那麽說過嗎?」沈冬生一臉健忘。其實他記得再清楚不過。

「所以嘍,」徐夏生睨他一眼,「欺負人的人永遠不會記得他欺負過人。」

那神態帶點嗔、一點嬌,從來不像他記憶中的她,惹得沈冬生心頭極唐突地又是一個悸跳。但那表情那麽鮮活,他忍不住笑起來。

「瞧你說得那麽可憐,我那時真有那麽差勁嗎?」

「還好啦。」徐夏生淺笑一下。看着他,收住笑,說:「你真的變得愛笑了。以前你最不喜歡人家沒事跟你傻笑。」

現在也不喜歡。但人總是要妥協些什麽的。他不笑了,凝望着她,口乾舌燥,輕聲問:

「這樣不好嗎?」

「不,沒有不好。」她忙搖頭,下意識傾偏了偏臉,說:「不過,以前你像一尊石膏像,現在變成血肉的人了。」

「你這是在損我?」沈冬生苦笑起來。

「當然不是。我喜歡你笑的樣子——」她說著,不自覺咬住了唇,又輕聲加一句:「你不笑的樣子我也喜歡——」

氣氛濃起來。她還咬着唇,他替她痛。玩笑說:

「反正我不管笑或不笑,都跟石膏像一樣好看。」

徐夏生聽得笑出來。嘴唇上一圈隱約滲血的牙印圈。他忽然有股衝動,想伸手去撫觸——實在太紅了,紅得刺眼,教他無法忽視不見。

「夏——」他不禁傾向她,想開口,又唇乾舌燥起來。她注意到時間,忽略他的靠近,說:

「啊,我得走了。」

「這麽快?」沈冬生脫口出來。她來不到半小時。

「嗯。待會還要工作。」她原只是回家拿忘了帶的東西,不期然撞到他的電話。好不容易他打電話給她了,她怎麽能錯過呢!對他,她是這麽地「急」,顧不得矜持——都錯過那麽多年了,就算是儀式,也該收拾一下吧?所以,她費那麽多力氣,趕迫自己多一點主動,再多那麽一點,一次再比一次多一點。

「工作?」沈冬生呆一下。對了,她剛剛在電話中提過的。「什麽工作?周末還要上班?」

「也沒什麽。」她像有些不好意思,胡亂揮個手,「我在補習班教兒童美語,只是打工性質。這時候也找不到什麽像樣的工作,我又沒學歷——我打算存些錢,回去把最後一年讀完。反正就剩一年了。」

「這樣也好,就剩一年而已。」

「所以嘍,混也要把大學畢業證書混到手吧。」她開句玩笑,半帶認真,臉上要開未開的笑容形成了嘲諷。

他忍不住伸手過去,半途忽然警覺,倏地縮了回去,急忙說:「在哪裏?我送你過去。」

「不用了。我搭公車過去,很快。」

「不必跟我客氣——」

「真的不用了。」她不想他麻煩。對他擺擺手,「那我走了。」才轉身,不防又回頭說:「對了,下禮拜四晚上我不用上課,你有空嗎?我請你喝咖啡。」才說她不能喝咖啡的。

「禮拜四?」他躊躇一下。那天好象有什麼事……哦,對了,施玉卿。「嗯,那天我有點事……有個老師找我談點事情。」也不知為什麽,他多加一句解釋,不想她誤會。

「會談很久嗎?我可以等。」她一口氣把話吐出來,怕說得太慢,哽在喉嚨里給夭折。

「我也不知道會多久。」沈冬生沉吟一下。他也搞不清楚施玉卿究竟為什麽找他。「我看改天好了,免得等太久。」

「沒關係,我可以等。」改天,不曉得改到何年何月。小朋友平素放學以後和周末假日才有時間上補習班,所以她禮拜六、禮拜天多半都是要工作的,平時也都是下午或晚上上課。

「還是改天吧,夏生——」

「就這麽說定。」她打斷他的話。「我走了。我會在上次的咖啡店等你。」又對他擺擺手,隨即轉身出去,好似怕耽擱久了,他會改變心意。

「夏生!」沈冬生追出去。

徐夏生已經一溜煙走到樓下,聽見他的叫喊,抬起頭笑開,又再次對他揮了揮手。

沈冬生倚著樓牆,原想追說的話咽了回去,默默地看着她。陽光嘩嘩,照得是他們那年的寂寥與熱鬧,還有沉默的相對。

空氣輕吹的也是他們那年五月的微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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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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