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宗教這種東西,信者恆信,不信者就是不信。活在這世上,每件事都要有個證據,那太困難了。但這一刻,沈冬生第一次覺得,冥冥中也許真的有股牽引;走進咖啡店,他不需張望,一眼就認出了徐夏生。他甚至比她先發現她。

他走過去,停在她面前。這時間店裏人不多,摻摻雜雜的男女還是令人稍稍眼花撩亂。他一眼便看到她,並不是因為她特別突出,或者特別引人注意,相反的,她沉寂在邊角里,渺暗得,但他就是看到了她。

也許是因為她的穿着。她穿得相當簡單,褪白的牛仔褲,微藍調的冬季長袖襯衫,下擺半扎在褲帶里。秩序中帶股凌亂。

她抬起頭,看見他。眼神「啊」了一下,慌亂地站起來。

「我沒認錯人吧?」沈冬生合起笑。

她一逕搖頭,微微的,不知所措似的臉紅。

令他想起當年他說她的畫是中國水墨畫的再出發時,她困窘的模樣。

「坐吧。」他頷頷首,倒像是招待她的主人。

徐夏生這才靜靜坐下。她不只穿着亂,那頭髮也是凌亂狂野的不肯服貼;還有,她的心也是亂的,不安分的跳個不停。

「很抱歉,突然的找你……你很忙吧?」下午時分,她想他的課應該是滿的。

「沒關係。」他請了整整一個下午的假。就算只談十分鐘也罷,都無所謂,他本來就沒心情上課。

重新看到她,原本要模糊了的記憶又清晰起來。多遙遠以前的日子了?突然教他想嘆息。

「你這些年都在做些什麽?一直沒有你的消息——」他猛然停住。不,半年前,她捎給了他一顆星球。

服務生來。沈冬生看看徐夏生杯里動也不動的黑黝咖啡,要了同樣的一杯咖啡。

「其實,」他說:「今天一早上我已經喝了一筆筒的咖啡。」

「你還在用洗筆筒喝咖啡?」徐夏生微微笑起來。

她在笑?一種奇異感貫穿沈冬生。他不由得盯住她那個笑,緊抓住那一瞬間。

「你還記得?」她笑了。發生了什麽嗎?不笑的她,如今為何?

「有些事不太容易忘得了。」徐夏生偏了偏臉,微笑不見了。說:「既然喝了那麽多,那就不要再喝咖啡吧,換點什麽。」

「沒關係,都點了。」

就是這樣,都點了,再去更改實在太麻煩。大多數的人就是這樣妥協的過生活。像他和唐荷莉的關係,像他的喝咖啡,像他的……太多了,妥協又妥協。

咖啡來了。沈冬生碰也不碰。裊裊的熱霧直撲向他的臉。它的存在像是只為了表示他們相見面的一種證明。兩杯咖啡,兩個尚留有餘溫的座位,即便在他們離去後仍會短暫存在的證明。一種存在證明另一種存在。

「何必呢?」徐夏生說。

沈冬生抬頭。「不必那麽敏感,很多事情就是這樣。」

怎麽不知覺說起這個了?他不存心的。

「這些年你都做些什麽?大學應該畢業了吧?」他換個話題。都六年了,足夠一個生命歷次的轉換。

「沒有。」徐夏生卻搖頭。

「沒有?」奇怪,他也沒有太驚訝。

她點頭。「說這個沒什麽意思——」

「沒關係,你說。」他想知道。

「你真的想知道?」

「嗯。」他點頭。

「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我沒把大學念完,還剩一年。」

她停下來。沈冬生等著。

看他沒有放棄的意思,徐夏生喝了口咖啡,並不看他。說:

「其實我有努力的,只是每天那樣上課、下課,久了,我都不曉得在做什麽。我對社團活動沒太大興趣,也不常跟同學來往,於是就開始打工了。剩下一年時,成績壞得念不下去,又沒地方好去——」她又停頓下來。

他可以想像。從以前,她原就不是功課頂尖的那類學生;她的成績一向不怎麽樣的。

「因為打工存了一點錢,所以我就出去了。」

她再次停頓,結束了的意思。

「然後呢?」沈冬生偏追問。

「然後?」徐夏生偏偏頭,「然後啊……」她把那個語尾助詞拖得很長,像是無奈何了,才繼續說:「去的時候是冬天,灰撲撲的,看不到陽光,每天數著日子。我不是等一天過盡了,才將那天劃掉;而是一醒來,就覺得這天要消逝了,在月曆上劃上個大××。很灰暗的,那時候。」

他看着她,她也抬頭看他,之間的空氣脹得滿滿,張力很大,飽脹的,好像一碰觸就會爆裂開。

那空洞無表情的眼神。都多少年了?認出了,那雙眼。這一剎,他真的有一種衝動,想抱住她,牢牢的抱住她,抱住那消逝了的昨天。

「其實,」她低下了頭,「適應了以後,會覺得那樣的生活還不錯,悠閑又自在;只是,常常半夜醒來,憂鬱極了,也不能跟任何人說去。我其實適應能力差,意志力薄弱,忍受挫折的能力也低;但也不能因此就找個人來頂護吧。人生、生活這種事,別人是保護不了一輩子的。」

「在那種夜半的憂鬱里,有時會有結束生命的念頭。但我想,我的這個念頭,還是浪漫多於現實的令人絕望吧,雖然常常覺得荒涼。」

到此為止,真的結束了。徐夏生再次抬起頭,微微搖頭,及肩的半長發凌亂張揚,卻亂得煞是好看。

「怎麽說到這個了!很抱歉,我本來沒打算說這些的——」

「沒關係。」沈冬生不以為意。「只是,你啊,還是那樣教人有些擔心。死了不一定能變成天使,就算變成天使也沒多大意思,永恆這種東西,想想其實挺恐怖的。」

徐夏生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那目光帶著奇異的重量感,讓人承受不住。而他終究沒有把目光移開。

「而且,」她看着他說:「天使都很蠢吧?」

他對她笑起來。嘩地一下子回到過去。

「是啊。」原來,她還記得。他也沒忘過。

他看看時間,沒什麽用意的。但她誤會他這個舉動,猛然站起來,說:

「啊,我該走了。你還要上課,佔用了你那麽多時間。」

「不,我——」他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告訴她,他請了整個下午的假。

「我——」她拿起帳單,似乎想說什麽。

「我來就行。」他拿走她手上的帳單。

「謝謝。那麽——」她點個頭。

要走了吧?沈冬生想。他也跟着站起來。

走出咖啡店,突然就沉默了。他看着她離開,等着她走遠。她是走了,遲疑的,突然又回頭。

「沈冬生。」她第一次叫喚他的名字。走迴向他。

聽她叫喚他的名字,是那樣的異樣感,沈冬生下意識抿了抿唇,些微的緊張感,不習慣。

「我——」她站定在他面前。他發現,她咬着下唇。

她也跟他一樣的不習慣嗎?

「我——」她在遲疑。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在他掌心寫下一個號碼,然後朝他伸出的手。無言的。

徐夏生啊徐夏生。他望望她掩藏起來的眼神,輕輕抓拖住她的手,在她手掌心寫下他的電話號碼。

「謝謝。」她向他道謝,望着手心的號碼。

為什麽道謝呢?

「那一顆星球……」他忽然想起來。

徐夏生抬起眼,望着他。

「你寄給我的那顆星球……」他想着,望着她的眼。突然改變說:「為什麽寄給我枯掉的玫瑰?」

徐夏生只是淡淡笑了笑,沒說什麽。

「你以前不愛笑的。」他抓住那個淡然的笑。

「是啊。」她說。

「改天一起去看夕陽吧。」他想也沒想就說了。這意識存在他心中許久了,不需要去想。

「夕陽啊……」她點頭,頓一下,「那麽,走了。」

「好。」他也點頭。

路上有許多人,來來往往。他等她的身影走遠,看不見了,才掉頭往回走。應該是上班的時間,這麽多人在這時候卻在街上四處穿梭,到底在干什麽呢?他真想不懂。

他抬起頭。透過薄冷的空氣,天空也呈現一種冷光的藍。慢慢的,還會更藍。

玫瑰如果不是玫瑰,就不叫玫瑰;所以,藍天如果不是藍的,也不叫藍天。而有一種玫瑰,卻是藍的。

※※※

門打開,透過裏頭的光,蔡清和露出一隻眼睛來。

沈冬生對他抬抬手上的白蘭地酒。

「是你。」門全開了。蔡清和比個「等一下」的手勢,回到講到一半的電話去。

沈冬生自動走進去,關上門。

過了大概三分鐘,蔡清和才結束那通電話,搖著頭走遇去,一臉負荷沉重的模樣。

「你媽?」沈冬生問。把白蘭地遞給他。

蔡清和搖頭,更凄慘的模樣。

「王月霞。」相親的那女孩。「你終於下定決心打電話給她了?」

蔡清和又搖頭。「她打來的。」

「這樣啊。也沒什麽不好,幹嘛那麽無奈?」

「你不知道,這種事很麻煩的。」戀愛這種東西,看似甜蜜,但隨之而來的瑣碎,煩不勝煩。譬如要帶對方到哪裏看燈海;是吃西餐還是中餐;看電影好呢,還是聽音樂會……等等之類的瑣碎而避之不開的討厭的「選擇題」。

「這種事,不必想得太複雜,順其自然就好了。」反正就是過生活,沒有必要照着「手冊指南」走。

「算了,不說這些。」蔡清和揮個手,「吃牛肉火鍋好嗎?」

牛肉火鍋和白蘭地好像有些不搭調。不過,管它!

「好啊。」沈冬生舒服的坐下來,脫掉外套。

矮桌子兼暖爐兼圍爐功用,也不需多張羅,一爐熱鍋一下子就沸騰起來。

「你上哪兒了?我找了你一下午。」蔡清和一邊把牛肉放進鍋里一邊問。

「有點事。找我有事?」

「也沒什麽。好好的,你干麽請假?」

「嗯……」沈冬生想了一下,喝口酒,把事情約略告訴他。

「哦,她來了。然後呢?」

「然後?」像是沒想到這個問題,他稍露迷茫,「老實說,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牛肉片熟了,而且太熟,嚼起來硬得沒有滋味。

「人啊,」蔡清和用筷子攪攪鍋子,放進冬粉。「一旦許了承諾,可是要對一段關係負責任的。我勸你,趁你現在還不到那個階段,最好對自己老實一點。」

沈冬生沒說話,光喝着酒。

「這可不是辦家家酒。」

「你不覺得想大多太遠了?」終於,他放下杯子。

「就是要想多一點、遠一點,遲了就來不及了。」

這就叫「杞人憂天」。沈冬生斜睨蔡清和一眼,搖頭笑了一下。

徐夏生來找他了。可是,又怎麽樣?只是她來找他,如此而已。

想起那過去了的歲月,令人有點憂傷。時光順勢的推進,毫不可逆,我們每個人不可避免的往未知的方向衰老。老化的不只是肉體,還有那飛揚過的心。青春是那麽回事,年輕的歲月註定是教人回想起來幽嘆的記憶,人生的詩,無可避免的呈現了感傷。

他才三十四。可是,二十八那一年,已去得好遙迢。

一瓶白蘭地空了。他覺得有點醉了。

※※※

幾百個學生穿着一式的制服,整齊的排國著操場講台。校長訓示完後,然後是教務主任,接着訓導主任,再接着換成主任教官。好像每個人都有話說,冗長得令人厭煩。

沈冬生倚著美術教室外的樓牆,打個大大的呵欠。他實在替那些學生覺得可憐,一大早就得聽那些煩死人的冗長廢話。

還不到八點。他已經很久沒這麽早出現在學校過了。都是那個該死的校務會議!那麽早開什麽會!而且還要求所有的老師都必須出席,結果,還是例行性的廢話一堆。

煩死人了。他走進教室,拿了洗筆筒沖了一杯咖啡。

一直要到第四節他才有課,這麽長的時間叫他要干什麽?要再回去睡覺也太麻煩了。真是!

樓牆外一陣吵雜。訓話結束了,學生陸續回各班教室。他覺得肚子有點餓,卻沒心情吃東西。

他端起咖啡,考慮著要不要喝它。想想,咖啡這種東西實在不宜再繼續喝下去了,好像在喝慢性毒藥。

他嘆口氣,放下咖啡。

「沈老師。」教數學的施玉卿敲了敲門,走進去。

「施老師,早。」沈冬生起身打個招呼。這麽早來找他的,一定不會是什麽好事。

施玉卿比他還早進女中,教高二高三前三班的數學,資格算很老了。戴付厚厚的大眼鏡,聽說她曾經是大學繫上的系花;仔細看,她的確長得也不難看。未婚,年齡不詳——四年前,他聽說她大概是二十八;不過,現在好像也是二十八。

「難得這麽早看到你。」施玉卿寒暄;沈冬生苦笑一下。

「沈老師,你今天晚上有空嗎?」施玉卿問。

「今天晚上?嗯……我有點事。」其實他什麽事都沒有。

昨天晚上,在他還沒決定好,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打那個電話,他接到徐夏生給他的電話。距離他們見面已經兩個禮拜零四天。

某方面來說,他實在鬆了一口氣,還好她打電話來了。就這樣順其自然,一切顯得都不勉強。

「這樣啊。那沒關係。」

「施老師有事嗎?」

「也沒什麽,下次再說好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早上沒什麽事。」白天談,速戰速決。

「不,下次好了。在這裏不方便說,而且我待會有課。」

不方便說?什麽樣的事情在這裏不方便說?他沒有和同事社交的習慣,在這裏不方便說,那麽,哪裏才方便說?

上課鐘響了。施玉卿匆匆說:「下個禮拜……呃,不,下下禮拜四呢,沈老師方便嗎?能不能騰點時間出來?」

下下星期四啊……沈冬生只得點頭。覺得好像在訂條約。

「太好了。」施玉卿嫣然笑起來,「啊!我該去上課了。」然後匆匆走了。身影阿娜多姿,比例相當的好。

他這還是第一次注意到。多數的女老師,尤其有點年紀的,都是一身顏色黯沉、古板老氣的打扮,幾乎去性別化。久了,他也不會特別去注意女老師的裝扮。這時他才發現,如果拿掉那付大眼鏡、上點薄妝,稍修修飾一下,施玉卿應該算是個上相的女人。

不過,這跟他沒有關係。可就這點奇怪,和他沒有關係的施玉卿,究竟找他做什麽?

「嘿!」蔡清和的大嗓門闖進來。「真悠閑,一早就在這裏喝咖啡。」

「要不要來點?」最近,美術教室好像變成一個熱門的觀光地點,訪客特別多。

「不了。」蔡清和猛搖手,「我剛剛看到施玉卿從這裏出去,她找你做什麽?」

「也沒什麽。」他也不知道。走到洗手台,把咖啡倒掉。「早上沒課?」

「十點才有。」

「看來你也很閑嘛。」沈冬生促狹的扯扯嘴角。

蔡清和甩甩頭,「還說!越來越不好混嘍。現在的家長羅嗦得很,學生成績不好全怪在老師頭上。還有——」他伸根手指朝上比了比。「那些人也挺煩的,要求一大堆。」

沈冬生又勾起嘴角微笑起來。蔡清和抱怨得很實在,他完全同意。教書就是這樣的立場。

「還是你好,悠哉悠哉的。」一副羨慕的口吻。「你這間美術教室就像世外桃源,天高皇帝遠,愛作啥就作哈,也沒人干涉,難怪你老是躲在這裏。」

「我也有到辦公室露露臉的。」

「你只是偶爾露個臉,我呢,可得天天上朝!」

「別說得那麽誇張。你們是朝廷重臣,位高權重,和我這種邊疆官吏不可同日而語。權責不同,我悠閑是必然的。」

「嘿,沈冬生,你還挺幽默的嘛!」蔡清和白他一眼,話從齒縫蹦出來。

黑色的幽默。沈冬生走到大桌邊,整理學生交的作品。他以前不笑,也不擅長講笑話的;現在,他也不喜歡那種發花似的笑,只是……

「這個禮拜六,我要跟王月霞見面。」蔡清和忽然說道。

「哦?怎麽突然這麽決定?你不是說太麻煩了?」

蔡清和聳聳肩,說:「她沒事就打電話過來,基於禮貌,我也該回電話吧,然後她又打過來,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這樣很好啊。像你說的,順其自然嘛!」

「是啊。」蔡清和顯得有氣無力,「你呢?」

「我?」沈冬生搖頭。

「你呀,」蔡清和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

沈冬生把雜亂的桌面整理清乾凈,然後倒了一杯水。

夏天快要來了,炎熱的日子將要籠罩地球表面。

生活在這顆惑星上的他們,又將要重複一段燠躁的季節。

※※※

「一個人悲傷時,總是喜歡看夕陽。」書里,小王子這麽說。

春天的夕陽沒有夏天來得艷燦,卻也有一種迷濛的憂傷。日落時分,容易令人感傷。悲傷的人看夕陽,也許有一種負負相乘的療傷作用吧。

「為什麽來看夕陽?」徐夏生半眯了眼,望着沈冬生。因為半迎光,夕陽光由斜側面照落,她半邊臉浴在暖黃的陽光中,半邊臉隱在暗沉里。

「不為什麽。」只是想。沈冬生轉頭,同樣側了半邊臉龐。

「這樣也好,總比一個人看好多了。」有點風,吹散她的喃喃。

「什麽?」他沒聽清楚。

「沒什麽。」

小王子離開後的星球,剩下玫瑰一個人太寂寞。他來到了地球,發現了千千萬萬朵和他小小星球上一式的玫瑰,他的玫瑰其實只是千千萬萬朵中的一朵。最後才明白,在那千千萬萬朵的玫瑰中,只有一朵是獨一無二的,對他的意義是不一樣的。當然因為太年輕,不懂得怎麽去愛,離開家之後,才憂傷的明白。

日落了,天際還留有些光亮,橙黃白混淆漸層,慢慢暗成淡紫色。

「走吧。」沈冬生示意,離開斜倚的樓牆。

「為什麼會這麼靜?」徐夏生半個身體斜掛在牆上,朝下望着。

「沒有人當然靜。」周末黃昏的校園,除了他們,沒有其他人,當然安靜。

女中周邊的建築並不高,美術教室所在的大樓,五層樓已經算是高了。他想想,乾脆爬上樓頂看日落,遠比任何地方都自在。

當然,某方面來說,這算是褻瀆了。身為教師,卻沒有率先做為好榜樣。教室大樓樓頂是禁區,一向禁止學生上來,不過,規則就是訂來被打破的吧?偶爾違規一次,應該不是那麽的嚴重。再說,他和她,他們,也不是學生,應該不受規則的束縛。

不過,要是被發現了,總還是不大好——不,其實是大不好。身為老師,卻沒有師長的自覺,無視校規,周末假日帶女孩在學校大樓樓頂約會——他可以想像,要是被發現了,會被渲染成什麽樣。

想來,他血液里還留有一些年少時猖狂過、而今早已萎逝的叛逆因子吧。要不然,什麽地方不好去,偏偏挑一個禁地,跟自己過不去?

「走了。」他等著,等著徐夏生走向他。

她背對着他,沒預警的,突然回頭,將身上的風衣快速掀開,立即合上。

他嚇一跳,險些叫出來,好像有種會窺見什麽赤裸的景象的感覺。

徐夏生笑起來,再次敞開風衣,白襯衫、牛仔褲,扣子一粒都不少。

「你哦!」沈冬生不禁搖頭笑起來。他沒想到。她會有這樣孩子氣、頑皮、危險的舉動。

是的,危險。怎麽不是呢?

「我一直都想這樣做做看,一次也好。」她也笑。不笑的她,笑容變多了。

「為什麽挑上我?」他問。

「不為什麽。」她答。

因為他正好在這裏吧?還是,因為是他?

下了樓頂,他們一直走到他停車的地方。

「肚子餓不餓?」他邊打開車門邊回頭問。

「不餓。」她站着沒動。

等他先上了車,她才移上前,跟着上車。

「好香。」車內的空氣不懷好意地撲向她。

沈冬生愣一下,認出這是唐荷莉殘留的香水味。出於下意識,他窺了窺她的表情。

她的神情如常,望着前面方向。

突然之間,他有些混亂,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了。

「夏生——」他應該告訴她的,他和唐荷莉。可是,要以什麽樣的立場?他們,這算只是敘舊罷了,對吧?他要用什麽姿態告訴她呢?

「怎麽了?」發現他在窺探她,她轉頭看他。

沈冬生沒回答。他發動引擎,車子滑入車水馬龍的街道中,周圍被閃爍的霓虹和黑暗同時包圍後,才說:

「我記得你喜歡藍色對不對?為什麽?」

徐夏生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望着他。不,她從沒有那麽說過。她是喜歡藍沒錯,但她其實已經不清楚,她是先喜歡藍色,還是他說她像一朵藍色的玫瑰,她才喜歡藍色的。

「不為什麽,就是喜歡了。」

就是喜歡了……那個尾音,帶著奇妙的韻動,牽引得沈冬生不由得再次轉頭過去。

「總應該有個理由吧?」目光相對後,他又別開了。

「哪有可能什麽事都一定有一個理由的。」徐夏生轉而看着窗外,對著玻璃說:「其實,有好些年我都不看夕陽了。」

「為什麽?」他又問為什麽了。他想他應該知道理由的。

她無聲一笑,掩飾過去。

沈冬生不追問。還是別說破的好吧?看到夕陽,會讓他聯想起「夸父追日」,想起她對他說的那些話。她也是這麽想的,是吧?所以她才不說話吧?

進入鬧區里,車子走走停停,考驗著耐心。

那幾年,偶爾夏日午後的藍天,看着看着,總會教他有些微微的惆悵,想起她打陽光下走過的情景。

她留給他一種顏色的記憶。而今再會面,那印象還是不減;顏色儘管繁複,卻只有一種,深深淺淺的藍,夏日藍,午夜藍,惆悵的淡淡的一抹微藍。

「送你一點東西好嗎?」他靠邊停下車,忽然脫口。

「啊?為什麽?」

「不為什麽。」

幾乎是半強迫的,他毫不考慮的送她一瓶香水。帶一種海洋氣息冷香的味道。他喜歡那氣味。

但為什麽是氣味?

徐夏生看着他,在詢問著。他看得出來。

不知道。他希望留給她一種香味的記憶吧。就好像顏色,他只要看到藍色的映像,就會想起她。他要她往後聞到這氣味時,就會想起這此刻,想起——他。

「好香。」她聞了聞沾在腕上的香氣,然後將手遞向他。

他跟着聞了聞她腕上的香氣,記住了那氣味。

「好香。」他望着她不笑的臉龐。

「謝謝。」她低下頭。

凌亂的發遮掩去她半個輪廓,有一剎,真教他有個衝動,想去撫順她那凌亂的髮絲。

「為什麽這麽亂呢?」他忍不住。

「啊?」她抬起頭。

沈冬生比比她的頭髮。

「啊!」她連忙伸手撩順散亂的髮絲。但它不聽話。

「沒關係,這樣反而好看。」

說完他就覺得不該。

這對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一種逾越。不該去逾越的。

「走吧。」他轉身走開。

但聽不到她的腳步聲跟着。他停下腳步回頭,卻見她好好地跟在他身後。

「真的不餓?」他忽然地感到寬心。

徐夏生搖頭。

「那麽……」

要做什麽呢?他拿不定主意。

再回頭,卻見徐夏生依然望着他。他忽然有一種溫暖的感覺,無法描述,也解釋不出口。

無所謂了。什麽都好,就算什麽都不做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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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校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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