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已經知道秋田托斯卡的秘密,如欲保密,今晚十時前來旅館後面的樹林。只許你一人前來,如果不從,後果自行負責。
知名不具
字條是由門縫滑遞進來的,薄薄的一張,絲毫沒有褶痕,反白躺在大理石灰的門板上,雖然搶眼,卻飄忽的沒有存在感。
蕭愛發現它的時候,已經是九點過了三刻,她剛才洗好澡,發尾猶滴着水珠。
那筆跡她一眼就認出是誰寫的,心裏頓時起了猶豫,懷疑那人是否真的知道了什麼。
“不可能的!”她想了又想,思考又思考,相信寫字條的人只是虛張聲勢,想藉此誘騙她前往樹林,不可能真的知道什麼。
她把字條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抽出幾張面紙略略將發尾包住。雙指一夾,擠掉飽和多餘的水珠;再以指當梳,梳開了頭髮,讓頭髮自然風乾。
第二張字條,是由客房服務生送來的,時間是十點過了七分。
字條上什麼也沒寫,只是畫了一棵樹。
蕭愛大吃一驚,方寸跟着大亂。猶豫了兩秒鐘之後,她脫了睡袍,隨便套件襯衫和長褲,開門走出房間。
走經秋田托斯卡的房間時,她停在門口,握拳想敲門,手提在半空中,又是一陣猶豫。末了,她將手收放回胸前,咬了咬唇,快步跑下樓。
山裏的夜,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似隨時有鬼魅伏在一旁伺機而動。樹林裏更是黑漆無光,林間有風吹動,那風聲,白天在光的催化下悅耳動聽如天籟,此時於黑暗主宰的陰森中卻凄厲如鬼哭。
“路易!”蕭愛喊了一聲,一點也不怕這氣氛鬼森的樹林。
走在這種黑暗裏,她的感受一如漫步在明媚的春光中。並不是她膽大,而是經過那“山中三日”以後,就像她對秋田托斯卡開的玩笑,她是屬土生,親草木,林深有魅,亦自有林樹保護她。
“路易!”她又喊了一聲。她不怕黑暗、鬼魅,只是抵受不住高原夜寒。
“你來了!”蕭愛前方十公尺處的那株樹后,濺出了一束光。侯路易的聲音跟着光束傳盪開來。
“我料得沒錯吧!她一定會來的。”戴如玉手中也亮着一支手電筒,跟在侯路易身後出現。
“你們叫我來這裏,到底有什麼事?”蕭愛擋手略這去光照,問道:“有什麼事需要這麼鬼鬼崇崇?”
“鬼祟?我們這麼做是為你們着想。這件事若被其他人知道了可就不妙!”侯路易將手電筒往地上照,地上立刻明亮出一圈的光芒,且隨着他手垂電筒與地面距離的變換,光圈忽而大小,聚亮忽而強弱。
“究竟是什麼事?快說吧!”那些光明亮得讓蕭愛覺得很不舒服。山裡感動人的是自然光。
“也沒什麼,我們只是想跟你談一筆交易。”
“交易?”
“沒錯。”戴如玉上前一步。“你和秋田托斯卡今天下午在矮樹叢旁的談話,我全聽見了。”
“那又怎麼樣?我們說了什麼,讓你很感興趣嗎?”蕭愛皺了皺眉頭,不懂戴如玉說這話的含意。
戴如玉把手電筒照往林村深處,光亮行遠渙散,到得幾步開外的距離,便叫林深的黑暗吃了下去。她看着黑暗的樹林,貌似悠閑地說:
“沒錯!我的確聽到了一件讓我很感興趣的事。”她轉個身,故意傾身向蕭愛,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一件足以驚撼全世界、全人類的大事!”
蕭愛猛地一驚。心臟劇烈鼓動。
“蕭愛,我們這麼多年的朋友了,你這樣隱瞞我,實在太不應該了!”戴如玉冷聲又說。
林風吹來,夾來冷分子幾許,蕭愛因寒而栗,起了一粒粒的雞皮疙瘩。
“我和如玉已經知道秋田托斯卡的秘密了,蕭愛。”侯路易走到一株樹旁,用手摩擦着樹身,嘴唇配合手的動作,一啟一合緩慢而有節奏,製造了十足緊張懸疑的氣氛。
“哦?”蕭愛心跳更烈,幾度要失聲起顫,總幸林風鬼哭的吹聲讓她冷靜下來。她輕笑道:“托斯卡本來就是因為一身神秘的氣質才走紅演藝圈的,你們的‘發現’,已不算是什麼驚天駭地的事了!”
“是嗎?”侯路易狡猾地笑說:“那你為什麼一接到字條,就急急忙忙的趕來?”
蕭愛暗叫一聲。她的確是太魯莽了!侯路易這樣一問,倒真叫她不知如何回答,她遲疑片刻,依然語塞,索性沉默不答。
“讓我替你回答吧!那是因為你心虛,因為秋田托斯卡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侯路易沉聲說道。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路易。”蕭愛往臨近的一棵樹身一靠,說:“我是托斯卡的經紀人,如果他真有什麼秘密的話,我應該知道才對。但我很遺憾的告訴你,托斯卡並沒有什麼可供你們和小報妙作新聞的秘密。”
“何必呢?我的蕭愛寶貝!”大概是暗色氣氛催化火魔性神經覺醒的緣故,侯路易的舉止突然變得有點忘形而肆無忌憚。他梟笑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秋田托斯卡到底是什麼‘東西’,相信你心裏清楚得很。不過,你放心,我們既然找你來,就不會把秘密泄露出去。不過,這也得看我們的交易談得成或談不成而定!”
蕭愛開口想反駁,侯路易舉手比住她的唇說:
“別著急回活,我的寶貝,讓我先把話說完。”他收回手,在嘴邊親了一親,臉色突然一改,恢復精明的商人嘴臉,正色道:“我的條件很簡單,我要你和秋田托斯卡離開‘伊人影藝’,轉到‘新藝’來。我會成立‘新藝影藝傳播公司’,你仍當秋田托斯卡的經紀人,另外兼加經紀那些指名要你當經紀人的影歌星,把他們全吸收進‘新藝’來。如此,秋田托斯卡不但仍然能當他的超級巨星,而且還可保住秘密不泄;咱們兩相蒙其利,你說這樣好不好,蕭愛?”
蕭愛還來不及回答,戴如玉先就喊了起來。她陰聲說:
“路易,這和我們說好的條件不同!”
“放心,如玉,我不會忘了你的!”侯路易微笑,面面具到地說:“‘新藝影藝傳播公司’就由你出任總經理,交由你負責。”
侯路易本就是聰明人,才華、能識一樣不缺,只不過得知權力財勢的精髓,而改變了感情價值觀。他深知戴如玉的能力才幹,也了解她的企圖心,心裏十分明白她實是他唯一一的比對。重用戴如玉,除了利用她的才幹,另一方面,其實也透露了他已如作選擇的心態。
而戴如玉心裏也早就明白她和侯路易是一式同種的人。她本身因為能力強,是以一向瞧不起懦弱無能,沒有企圖野心的人。早先在侯路易與柯寄澎間,她之所以選擇柯寄澎,輕視侯路易,就是因為侯路易當時缺乏了那種最能襯托男人魅力、價值,由身份、地位、財勢和名聲烘托而成的“氣勢”。但不久之後,侯路易半正式接掌“新藝企業”,散發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氣勢,通異於以往那種二世子狐假虎威,戴的只是紙質王冠的虛弱氣質。至此,侯路易讓她完全改觀。
至於侯路易對感情的心態,她也看得明白。但那無妨,她要的不是愛情那種抽象會腐敗的東西,她要的是權勢身份地位烘托而高在雲端的優越、實在感。
這時候路易活中的言外之意,她豈有聽不出的道理。他在暗示她,不管他的交往如何,她才是他考慮匹配的當然選擇。這她早就心裏有數了。她對秋田托斯卡的“興趣”,也並不是真有此意;她只是不甘心,她會挫敗在那一向渺視在她身旁,毫不起眼的蕭愛。
像秋田托斯卡那種沒野心的男人,她根本不放在眼裏。男人就要有帝王將相征服世界、駕馭群倫的企圖野心;什麼神秘、俊美,說穿了只是賣弄臉蛋混飯吃,一點頂天立地的氣勢都沒有!更何況,秋田托斯卡連“人類”都稱不上!
王者!她戴如玉要的是這頂金光球爛的王冠。
她沒有回答侯路易,以不語表示默許。
侯路易笑臉浮出紋路可尋的得意,又對蕭愛說:
“我的條件不難吧?這對你和秋田托斯卡來說,並沒有什,影響和差別。日後,等一切上了軌道,如果你有意,我可人將你推上大熒幕,保證你名利雙收!你好好考慮考慮吧!”
“路易,我看你是不是工作壓力太大,而致精神恍惚了?容我放肆,你簡直是瘋言瘋語,根本讓人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蕭愛諷刺道,不肯鬆口?以免陷入不利於秋田托斯卡的陷阱。
“你何必嘴硬?這對你和秋田托斯卡並沒有害處。難道你不怕秋田托斯卡的秘密被人得知?”
“路易,你口口聲聲說托斯卡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說真的,我倒是很好奇呢!”蕭愛自始至終否認秋田托斯卡有什麼秘密。
“你真的要我說?”
“我倒想知道你想像力豐富到什麼地步!”
“好!那你聽好——”侯路易猙獰一笑,逼近了蕭愛的臉,且把光亮往上照,好看清她的表情變化。“秋田托斯卡不是人,而是一棵樹——哦!我應該說,他的本體是一棵樹,而且是一棵白花樹。換句話說,他是一個妖怪,就像神怪誌異小說里寫的,那種吸取日月精華,吸收人身精血的狐妖、樹妖、花精之屬的異類,因修練多年,而變幻人形。我說的對不對?嗯?”
蕭愛心頭驚到了極點,胸腔的鼓動也劇烈起伏地象是隨時會突胸而出。她嘴唇不由自主地蠕動了一下,身體也控制不住的直要發抖。突然,她彎下腰,哈哈大笑說:“哈哈!路易,你是不是魔怪電影着太多了?還是被神鬼小說壓昏了頭?這是什麼時代了,你還在說這種中古世紀的笑話!”
蕭愛笑得淚都流出來了,侯路易卻以陰沉的表情盯着她。剛剛那一瞬間,蕭愛臉上驚愕的表情他絕不會看錯。秋田托斯卡一定有問題!
“有那麼好笑嗎?”他陰沉說道:“等秋田托斯卡被人發現了他真正的‘面目’,你還會覺得這事很好笑嗎?”
“誰會相信你這種無稽之談!”蕭愛冷漠地說道,並不怕侯路易的威脅恫嚇。
“總有狂熱的分子會相信!”侯路易更顯陰沉地說:“地球是屬於人類的,絕不容許秋田托斯卡這種異類存在!”
蕭愛冷冷哼了一聲,半軟半威脅說:
“我已經聽夠你的瘋言瘋語了,路易。讓我奉勸你一句,為了你自己着想,你最好少在別人面前說這種瞎活,人家不當你是瘋子才怪!別說托斯卡如今是頂紅的超級巨星,就是一個普通人,你動輒指稱對方說是“異類”,腦筋正常的,不將你送入精神病院才算奇怪,更別提托斯卡那些忠實的影迷。別太自以為是,你忘了亞里斯多德怎麼說的?‘人類是理性的動物’。既然理性,就講求證據,相信科學!沒有人會像你一樣,神怪小說和電影看得太多,看壞了腦筋,跟着你去發瘋,你最好當心自己的言行,別讓我再聽到你任何抵毀托斯卡的言語,否則我以托斯卡經紀人的立場,不得不對你採取法律行動。”
侯路易濃眉壓眼瞼,在黑暗中原該放大的瞳孔反而收縮變小,他斂去怒容,拍手笑道:
“精采!太精采了!蕭愛,你這席話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沒想到一年的時間,你的模樣不僅變得這麼美,連口才也變得這麼犀利起來,實在讓人佩服,刮目相看啊!”
“那是你不嫌棄。我先失陪了!”蕭愛微微一笑,不去理侯路易那言不由衷的反話,轉身走開。
“等等!蕭愛,你最好好好考慮清楚我們提議的交易!否則如果發生了什麼事,後果由你自行負責,別怪我們沒有事先警告。”
叫住她的是戴如玉,她認識了十一年且過去十年來一直把她視為好朋友的戴如玉。
蕭愛停駐在林子中,只是靜立着,沒有回頭。離樹林外只剩幾步路之遙,她卻是那般舉步維艱。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出聲問,聲音沙澀,仍然沒有回頭。
“秋田托斯卡——”
“沒有人會相信你們的話。”蕭愛很快打斷戴如玉,仍然沒有回頭。
“這辦法不能,我們會再想其他辦法。”侯路易表示他的不死心。
“是的!”戴如玉聲音像刀,一刀一刀割着蕭愛心上的肉。“我們可以毀了他!”
蕭愛猛然回頭,盯着戴如玉,猶如她們原是全然陌生的人。
“戴如玉,”她一字一字全由齒縫間蹦出來,字字和着心死的血淚。“認識你那麼多年,我一直將你當作是好朋友,沒想到我完全把你看錯!你好卑鄙無恥!”
蕭愛選擇了最重的字眼,表示她看輕戴如玉的人格。
戴如玉沉下臉,以無比陰毒的眼光看着蕭愛,惡狠狠的說:
“蕭愛,我一定要你為今天說的這句話付出代價!”
“請便。我倒想看看你能做到什麼樣的程度!”蕭愛神色無畏,對戴如玉的狠話非但不怕,並且予以反擊挑戰。
戴如玉臉色變得更難看了。蕭愛真的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畏縮自卑的女孩了,彷彿脫胎重生,變得自信積極,處理事情的態度也不再是象從前那般只是一味的逃避,反而是迎面挑戰。
“難道你真的不怕我們向大眾揭發秋田托斯卡的真正面目嗎?”蕭愛迎面挑戰的態度,讓戴如玉感到心浮氣躁起來了,不由得尖聲嘶叫而出。
“當然不怕。”回答她的是秋田托斯卡。他一身白衣身影,走到蕭愛身旁。
蕭愛抬頭,接觸到他溫柔的眼神,極自然的伸手握住他的手。
手相連心神相通。蕭愛不問秋田托斯卡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因為他們早就說過要一起面對這一切。
“侯先生、戴小姐,”秋田托斯卡說:“如果你們認為那些手段可以打擊我們的話,那你們不妨試試,我和愛絕不會逃避的。”
他攜着蕭愛的手往林外走出兩步,停住,回頭又說:
“對了,我忘了告訴你們,你們不妨召開記者招待會,向大眾揭發我的一切;我也會在記者會上,說明你們要脅我們加入‘新藝’的一切始末。這樣,你們說好不好?”
“你——”戴如玉氣得臉色鐵青,象是要吃了蕭愛和秋田托斯卡似的,瞪着他們悠然逝出林外的背影。
情況急轉直下,要脅的反受挑戰要脅。侯路易看看林外白衣的身影,問戴如玉說:
“現在怎麼辦?真的要召開記者招待會嗎?”
戴如玉白了他一眼。
“當然不成!”她惡聲地說:“你想那些人會相信我們的話嗎?會相信秋田托斯卡真的是妖怪嗎?用用你的腦筋吧!別太輕視秋田托斯卡在影藝圈的地位,和大眾之間的偶像影響力!”
“這個辦法既然不可行,那我們究竟該怎麼辦?”
“明的不可行,就來暗的。”
“暗的?”侯路易顯然不明白戴如玉心中的盤算。
戴如玉沒有理會候路易的疑問,只是瞪着林外早已看不見白衣人影的黑暗。
此時在她心頭燃燒的,不只是怨氣妒恨,還有一種不容許他人反擊挑戰,欲除之而後快的強烈主宰者報復的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