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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慢慢行駛着,從機場到國際酒店,又從國際酒店到卓爾住的公寓樓,然後再到藍城師範大學,卓爾望着窗外,在心裏默默地告別。過去發生的事,象電影裏的慢鏡頭,一幕一幕浮現在眼前。

最後,卓爾又回到國際酒店。天色已完全黑了。

“謝謝你。不用找了。”卓爾付了一張百元鈔票給司機,推門下車,走進酒店。

“您好。”年輕漂亮的女服務生微笑着道,“我能幫您什麼忙嗎?”

卓爾抱以一笑:“我在這兒定了個房間,2017。”

“請稍等。”女服務生敲了下電腦健盤,看看屏幕,“對不起,女士。2017房有客人。給您換一間好嗎?”

“哦?”卓爾愣了一愣,“我三天前就預訂了。你們說可以的。”

“是這樣,那位客人預訂了兩天,本來今天就走,但他又續訂了一天。”

“唔。”卓爾皺了下眉頭,“那你能不能跟他商量一下,調換一間?”

“這不行。我們有規定的。除非客人自己要求。您看這樣好不好,我給您安排別的房間,也可以看到海。”

“好吧。你看挨着的有沒有空的?”

“2016才退房,您看行嗎?”

“行。”

卓爾辦好手續,乘電梯上樓,到2016房間。先開卓群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已經到北京了,讓她放心,然後把手機關了。拿起房間電話,用內線打給隔壁2017房。

“喂!”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你好,先生。”卓爾輕聲說,“對不起,打擾你了。我是你鄰居,2016房,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調換一下。”

“不行。”男人乾脆地道。

卓爾心一沉,發出一聲噓聲。

“除非—”男人大概是聽到了,又開口道:“你有特別的理由。”

“是的,我有。”卓爾急促地說。

“那好,你來吧。”

卓爾放下電話,定了定神,拿上包,走到2017房間,敲了下門。

門開了,一個年紀和她相仿、一臉書卷氣的男人站在面前。

卓爾鬆了口氣。

“請進。”男人一歪頭,做了個請的姿勢。

卓爾進去,走過細長的走廊,環視了一眼房間,目光落在緊靠牆的那張床上。

男人站在卓爾身後兩步遠的地方,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慢慢開口道:“我猜——和愛情有關。”

話音一落,卓爾的眼淚跟着落了下來。她背過身去,用手捂住臉,低聲啜泣着。肩膀一抖一動,象個含冤的孩子。

男人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走過去,把她攬在懷裏,輕輕拍打幾下她的後背,扶她在床邊坐下:“說吧,說出來就好了。知道我是做什麼的嗎?我是質量檢查員,專門給國際上很多著名品牌做質量檢查。你背的包就是我們公司負責檢查的。”

靜默了幾秒鐘,卓爾眼睛望着遠處不知什麼地方,突然開了口。嘴一張一合,象抽去閘門的水庫,滔滔不決。一直到東方吐白,人也不知何時,躺到了床上。

“完了?”男人用手肘支着半個身子,側臉看着她問。

“嗯。”卓爾點點頭,眼睛望着天花板,一滴眼淚又順着眼角流了下來。

男人俯下身,輕輕為她試去眼淚。卓爾一伸手抱住他,先是輕輕的、旋即瘋狂地吻了起來。

可是,當男人探進去的時候,卓爾發出一聲凄瀝的叫聲,旋即又陷入瘋狂。

最後,兩個人都筋疲力盡,睡了過去。

睡夢中,男人被一陣輕微的聲音弄醒了,睜開眼,一個背影從眼前一閃而過。

“等一下。”男人欠起身子,道。

卓爾站住了。背對着他。

“對不起!”男人說。

“你不用道歉。是我願意的。”

“那你——”

“不——”卓爾打斷他,回過身來,用鎮靜的目光看着他,緩緩地搖搖頭,“我們就此分手,不說再見,不問彼此是誰。如果——如果未來的某一天,我們真的遇見了,也要當成陌生人。行嗎?”

男人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輕輕點了下頭。

“謝謝你。”

卓爾微微一笑,轉過身,快步走了出去。

9·11事件發生時,方小艾正和方曉在北方大廈二樓餐廳吃飯。

電話響了。是老闆從紐約打來的。方小艾聽着聽着臉色就變了。由白變紅,又由紅變白。

“怎麼了?”方曉覺察到出事了,等方小艾收了電話,急忙問。

“世貿中心——被炸了。”方小艾獃獃地看着他,聲音低低地說。

“什麼?”方曉沒聽清,又問了一句。

“紐約世貿中心大廈被炸了。”方小艾又說了一遍,稍稍停頓了一會兒,等到氣色恢復了些,又繼續說道:“剛才的電話是老闆打來的。他說華爾街證券交易所已經宣佈暫時關閉,什麼時候開盤還不知道。但有一定可以肯定,開盤時大盤會跳水,股票全線暴跌。他讓我把賬戶上所有資金立刻轉給他,買的股票儘快拋掉,回攏資金給他。”

“為,為什麼?”方曉一急,竟有些結巴起來。事情來的太突然,一向鎮靜的他也有些慌了神。

“老闆說他也知道這個時候平倉肯定會損失,但公司沒有那麼多資金,所以只好放棄國內市場,把所有資金集中給他,用來補倉。”

“可是這樣做風險太大了!”方曉立即反駁道:“世貿中心被炸,對美國經濟是一個重創,股市肯定會受到影響,短期內不會恢復的。此其一。其二,這件事肯定會影響美國在國際社會的形象和地位,投資商很可能會因此失去信心,資金外移,說不定會轉到亞洲市場來。所以,不應該這麼輕易決定放棄國內市情。畢竟,中國離的遠,和這件事關係不大,應該不會受什麼影響。”

“可這是老闆的決定。我不能違抗。你把我昨天給你的匯票給我吧,還有我們買的股票,你要儘快拋掉,損失由我方承擔。”

“匯票我已經存到賬戶上了。”方曉打着手勢說,“我看這樣吧,我們先別急着做決定。這事太突然了,先冷靜一下。”

兩個人飯也顧不上吃,起身離開餐廳,乘電梯上樓,來到方曉房間。一進門,方曉就打開電視,屏幕上正播放世貿中心大樓倒塌的場景。

方小艾看了一眼,眼圈就紅了,頹然倒在沙發上。“哦,上帝,太恐怖了!”

方曉看着屏幕,內心也很慌亂,他深吸了口氣,讓自己鎮靜下來。瞟了一眼方小艾,起身從冰箱裏拿了兩聽飲料,遞給她一聽。

“我看你明天先別走了。這個時候坐飛機太危險。”方曉說。

“可是——”方小艾抬眼看看他,“老闆讓我馬上回上海,把款匯走。”

“那,坐船走吧。”

“嗯。”

方小艾點了下頭,轉過臉,望着窗外的大海。夜色中,海面上閃着幽幽波光。

這一夜,兩人相擁而睡。卻幾乎未眠。第二天一早,方曉就起來了,一個人躲到在陽台上吸煙。

不知何時,方小艾穿着睡衣,走了過來。一向梳理的乾淨利落的短髮亂蓬蓬的。她在方曉身後默默站了一會兒,伸出雙手,扳住他的肩。

“我想——”方小艾開口道,“還是飛回去。總不會連着往下掉吧。”

方曉回過頭來,看着她,問:“非走不可嗎?”

“嗯。”方小艾苦笑了一下:“現在公司肯定人心不穩,我得回去安撫一下。”

“那好吧。”

“還有——”方小艾猶豫了一下,說:“我這回帶來的款,你給我匯回去吧。”

方曉默默地吸煙,眼睛望着遠處。半晌,把煙扔到地上,用腳捻滅。轉過身來,兩手扳過方小艾的肩,兩眼盯着她,神色莊重地說:“我想了一夜,覺得這樣做太倉促。應該慎重一些,看看各方面的反應再說。你回去以後,和老闆好好談一下,說明這面的情況,不要讓他放棄國內市場。這對你、我,還有你們公司,都是損失。”

“我知道。你不說我也會這麼做。你放心吧,我會全力爭取的。”

“那你看這樣好不好,這筆錢先放我這。”

“這——”方小艾面露難色,看着方曉,有些躇躊不絕。

“只是先放在這,沒有你的指令,我不動。”方曉一字一句地說。

“好吧。”方小艾微微點了下頭:“你要答應我,千萬不要動。”

“我答應。”方曉鄭重地一點頭,用力板了下方小艾的肩,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我——你還不相信嗎?”

方小艾望着方曉,淡淡一笑,算是做答。

“走吧,進屋收拾一下,我送你去機場。”

方曉和方小艾手牽手走進房間,換了衣服,收拾好東西,下樓吃早餐。然後,驅車前往機場。

諾大的機場,冷冷清清。除了工作人員,只有幾個不多的乘客在接受檢查。一名乘客正在脫鞋子。

“哼,總是這樣,出事了才想到嚴格檢查。”方小艾不屑地道。

“看來,你今天要被他們折磨一次了。不過也好,乘客少,說不定是專機呢。”方曉開玩笑地說,舒緩一下緊張的神經。

機場檢察比平時嚴格了許多,連方小艾隨身帶的化妝盒也要打開,把裏面的東西倒在托盤上,一樣一樣地檢查。過卡時還讓脫掉鞋子。前後花了近半個小時。方曉始終在一旁陪着,直到全部檢查結束,方小艾進到通道裏面,才揮手告別,離開候機大廳。

一個小時后,飛機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一下飛機,方小艾就給方曉打電話,告訴他平安到達。然後匆匆趕回公司,召集員工開了個簡短的會。

“9·11事件雖然會對美國經濟產生影響,但從長遠來看,美國經濟肯定會呈增長趨勢,因此,公司的利益不會受到影響,損失只是暫時的。這一點,請大家放心。”方小艾以她慣有的鎮靜神態說,環視了眾人一眼,又道:“目前工作一切正常,請大家保持平常心態,照常工作。下一步有什麼變動,我會及時通知大家。如果沒有什麼事,現在各位可以走了。”

幾位員工都離席了,房間裏只剩下方小艾一人,她默默地坐了一會,回到自己辦公室,坐到電腦前,動手起草文件。

方小艾用了整整一個下午,寫了一份詳細的工作報告,把前一陣工作做了總結,對目前及未來幾個月國內市場情況做了分析預測,闡明自己的觀點,希望繼續運作國內市場,保證公司的最大利益。

寫好后,方小艾又仔細看了幾遍,用電子郵件發給老闆。然後,帶着一身疲憊,離開公司。晚飯也沒有吃,直接回到租住的公寓,沖了個澡,倒在床上,兩眼睜睜地望着天花板。

對她來說,這又是一個緊張不眠的夜晚。快到凌晨,實在困極了,才昏沉沉地睡去。

這樣一連挨過3個不眠之夜,方小艾終於等來最後的決定—但不是她期待的決定。

當方小艾把這個消息告訴方曉時,方曉一句話也沒說。隔着電波,方小艾能感覺到他內心的絕望。

“對不起——”方小艾鼓起勇氣,繼續說道:“請你把那300萬美元匯過來。還有我們買的500萬股藍城製藥,儘快拋掉。”

方曉默不作聲,良久,低聲說了句:“好吧。”隨即把電話掛掉。

可是等了一個星期,不見款匯來。方小艾去電話催問,方曉說他在北京籌款,回去就辦。又等了一個星期,仍然不見款匯來,方小艾急了,又打電話過去,方曉說剛到藍城,馬上就辦。

又挨了3天,款依然沒有匯來。方小艾不僅警覺起來,“難道——”她不敢往下想,打電話給證券所的一位密友,讓他查一下方曉近兩個星期的交易情況。

結果證實了她的猜測——方曉不僅沒有拋售,反而又買入30萬股藍城製藥。方小艾一分鐘都沒耽擱,立即登上飛往藍城的班機。

下了飛機,方小艾直奔國際酒店。

方曉一個人在辦公室,在桌前寫着什麼,見方小艾氣勢洶洶地進來,放下筆,側着身子,用鎮靜而冷漠的目光打量着她,並不顯得驚訝。

“你——”方小艾幾步衝到方曉面前,兩眼怒視着他,由於氣憤,聲音有些發顫,“竟然騙我!”

“沒有,我只是想遲一點兒告訴你。”方曉鎮定自若地說。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有沒有替我想過,你這樣做會害死我的!”方小艾喊道

,聲音帶着哭腔。

“我當然替你想過了。你過來跟我做好了。反正你回去也沒有位置。老闆用你,是因為你是中國人,熟悉國內情況。他現在放棄國內市場,就等於放棄了你。你到美國能有什麼用?”

方曉用帶有幾分不屑的鎮定語氣說道,儼然一副決定她命運的主人。

“你真卑鄙——”方小艾用瘋狂的目光瞪着方曉,由於狂怒,忽哧忽哧喘不上氣,說了這幾個字就說不出話來了。她舉起手,用盡全力朝方曉揮去。

方曉早有準備,一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扳住,緩緩站起身來,身體向前,兩眼射出忿恨的目光。

“你說的不錯,我承認,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也不打算做那樣的人。這怪誰?是誰教會我為了錢出賣自己的?又是誰教導我做一個壞富人的?怎麼,你現在想要高尚了?告訴你,晚了!高尚是給高尚者準備的,對付卑鄙只能用卑鄙的手段!”

方曉用力一扳,方小艾一個趔趄,向後退了兩步。她顧不上去捂被弄疼的手,上前一步抓住方曉的胳膊,懇求道:“方曉,以前是我對不起你,可現在,你把剩下的錢還給我。要不然我沒法交待。”

“那就是你的事了。”方曉一扭身子,掙脫開方小艾的手,坐回到椅子上去。

方小艾撲過來,呼吸吹到方曉臉上。用病態的惱怒不安的聲音說道:“你別以為把款扣下來就沒事了!我老闆不會放過你的!你知道他是做什麼的?”

方曉撇了一下嘴唇,鄙夷地道:“我當然知道。3年前他突然從海南消失了,帶走4個億資金。那都是股民的錢。你知道他害的多少人跳樓?哼,他就是有豹子膽,這輩子也不敢回國來。”

方小艾身子一軟,頹然靠在桌子上,臉色象死灰一樣。半晌,慢慢轉過頭來看看方曉,喃喃地道:“你到底想怎麼樣?”

“不怎麼樣。按照原來的約定,繼續合作。”

“可——可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你知道嗎?從申奧成功到現在,就沒漲過,原先還指望年底前會反彈,可又發生了9·11。現在整個國際市場都不好,就算你把這筆錢都投進去,沒有後續資金,下一步你怎麼做?方曉,你好好想想,如果現在罷手,對你對我都好,損失會少一點。”方小艾明知回天無望,仍不肯放棄,苦苦勸道。

“不。我這個人做事喜歡徹底。這次我賭定了,即使輸了,我認了。我一向認為,一次徹底的失敗比勉強的成功要好。”

“你——你真是瘋了!你這樣會害死我的,也會害死你自己。”方小艾獃獃地看着他,目光中現出絕望。她知道再說什麼也沒用了,用手扶住桌子,站直身子,一步重似一步,倒退着向外走。一邊走一邊用嘶啞的聲音道:“我預先寬恕你,因為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上帝會懲罰你的!”

方曉冷笑道:“我早就想好了,死後不打算進天堂。天堂的路太擁擠了,還是留給別人吧。”

方小艾退到門口,轉身握住扶手,回頭最後望了方曉一眼,凄然地道:“那好,我們在地獄裏相會吧。”

進入11月,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

雪不大,落到地上薄薄的一層。方曉站在窗前,雙手抱在胸前,一動不動,向下眺望。幼兒園門前依然是等候接孩子的家長,馬路上不斷有車輛駛過,薄薄的雪被輾成污泥,又被急駛的車輛濺起,路邊的行人小心躲閃着。

房間裏開着暖氣,足有25度,但方曉彷彿置身窗外,依然感覺到寒冷。

連日來,大盤全線跳水,股票暴迭。今天一開盤,藍城製藥已跌破10元面值,這意味着公司股票縮水了一半。

不僅如此,這幾天方曉試着拋售,根本拋不動,沒人接盤。

“怎麼,你也想從幼兒園裏找?”蘇醒不知何時走過來,故作輕鬆地說。

“是啊,你幫我物色一個吧。”方曉依然望着窗外。

“不用物色,保證個個清純。不過你得有耐心,得等20年。”

“沒關係,我現在有的是時間。”

蘇醒側過臉看看方曉,小心翼翼地叫了聲:“方曉!”

“嗯?”方曉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有話就說,但不要安慰我。”

蘇醒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這時,幼兒園的大門開了,家長們急急忙忙往裏走,接自己的孩子。方曉不願再看下去,掉轉過身,走到辦公桌前,打開抽屜,拿出兩本護照,和一個厚厚的信封。

“這是你和卓群的護照,過兩天你們去趟北京,把簽證辦了。這是5萬美金,你先拿着用。”

蘇醒並不伸手去接,他瞟了方曉一眼,反問道:“那你呢?”

“我?”方曉苦笑了一下,“總得有人收拾殘局。”

“那我和你一起,讓卓群自己先走吧。”

“不,你還是走吧。現在這種情況,你留下來也沒用。你走了,有些事我還可以往你身上推。我先在這邊看看,實在不行就鎖倉走人。到時候我去加拿大找你。”

蘇醒有些躇躊不絕,方曉把護照和信封塞到他手裏,做了個武斷的手勢:“好了,就這麼定。”

蘇醒和卓群到北京時,剛剛下了一場大雪,天氣非常寒冷。但簽證辦的很順利,一上午就辦完了。

走出大使館,卓群興奮地在雪地上一蹦一跳,象剛吃了糖果的孩子。嘴裏哼唱着:“千萬里我追尋着你……”

蘇醒跟在後邊,低着頭,看上去心事重重。

“嗨,高興點兒!你看你的臉,象剛發生9·11似的。”

蘇醒抬起頭,擠出一絲笑容。

“今天是26號,明天我們參加完顧多多的婚禮,晚上回藍城,然後我回家看看我爸媽——”卓群扳着手指,計算着日期,仰起臉沖蘇醒道:“哎,我們30號走好不好?”

“這麼急?我想晚幾天再走。”

“為什麼?等了這麼久,我恨不得今天就走。”卓群不滿地咕噥道,隨即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我都想好了。我們在溫哥華過聖誕節,到時候讓我姐也來,我們租一輛車,橫穿半個加拿大。”

蘇醒輕輕皺了下眉頭,“回去再商量吧。下午幹什麼?”

“下午?對了,多多說有時間讓我陪她喝咖啡。”

“她明天就結婚了,現在還不忙着準備婚禮,哪有時間喝咖啡?”蘇醒不解地問。

“這你就不懂了。女孩子結婚前都有點兒緊張不安,這叫婚前恐懼證。所以要找人傾訴。”

“那你去吧。我就不去了,我不在你們可以聊點兒女人的話。”蘇醒寬厚地笑笑。

“好吧。”卓群點點頭,“那你去哪兒?”

“我回學校看看老師,同學,告個別。”

兩個人一起吃過午飯,蘇醒把卓群送到星巴克,在門口正好遇上顧多多,蘇醒和她寒喧了幾句,就走了。

“你男朋友人不錯,又有錢,乾脆明天你和我一起嫁了,我們來個集體婚禮。”多多望了一眼蘇醒的背影,打趣道。

“NO。”卓群搖搖頭道:“愛情是權利,弄成義務就麻煩了。”

“你這傢伙!”多多搗了卓群一下,拉着她往裏走。“你這麼霸着人家,又不嫁,小心他有外遇。”

“他?”卓群一撇嘴,“我倒希望有。”

“為什麼?”多多嚷道。

“為了公平啊!你知道,我已經戀愛4次了,他才1.5次,一比他太虧了。”

多多瞟了她一眼:“什麼叫1.5次?”

“就是他愛人家,人家不愛他,所以算0.5次。”

多多找了個僻靜的位置,和卓群面對面坐下,要了兩杯碳燒咖啡,沖她擠了下眼睛,半笑不笑地道:“那還不好?說不定還是童男呢!”

卓群又一撇嘴:“得,我才不要呢。你沒聽人家說,女人是男人的學校,我可不願意從零培養,象個青蘋果似的,又酸又澀。我寧願他在遇到我之前多經歷幾個女人,我好享受勝利果實。”

多多掩嘴一笑:“我看他成色挺足,不象是青蘋果。”

“雖然不是,可情商還是稍微差那麼一點。”

“得了吧,找個多情種,整天在外面花心,氣死你。哎,說真格的,我看他人真的不錯,你就別猶豫了,別到時候讓人搶跑了,後悔可就晚了。”

“不行。”卓群搖搖頭,“我了解自己,如果現在結婚,肯定會搞婚外戀的。與其結了婚背着他去戀愛,不如象現在這樣,等戀愛夠了再結婚。”

“撲!”多多差點把咖啡噴出來,她用紙巾擦擦嘴,嗔怪道:“你都戀愛4次了,還這麼三心二意的。看將來誰敢娶你!”

“沒辦法,我媽就把我生成這樣。這樣也挺好,全心全意死的快!”卓群悠然道。

兩個人一邊喝咖啡一邊聊,一直到天黑,顧多多又拉着卓群去吃火鍋。卓群幾次催她早點兒回家,可她懶着不走。還說吃完飯要去看電影。說什麼這是最後一個屬於自己的夜晚,自己有權利任性。到最後,連卓群都覺得有點說不過去了,叫了輛出租車,把她送回家。

從顧多多家出來,已經9多了。卓群一邊往外走,一邊給蘇醒打電話。電話關機。卓群又往賓館房間打,沒人接。她不覺有些奇怪,叫了輛出租車,匆匆忙忙往回返。

回到賓館,樓層服務員給卓群一張便條,是蘇醒留給她的。

卓群:

對不起,明天不能陪你參加多多的婚禮了。我備了一份禮金,放在枕頭底下,明天你送給她。

我乘8點50的飛機回藍城。現在是8點,你還沒回來,怕打擾你,不給你打電話了,等回去見面再說。

回來時給我打電話,我去機場接你。

蘇醒即日。

卓群把便條又看了一遍,心中隱約有些不安。猶豫片刻,拿起電話。

“喂,方曉,出什麼了事嗎?”卓群劈頭就問。

方曉剛離開辦公室,正要回去休息,接到卓群電話,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沒有啊,怎麼了?”

“我們今天剛辦完簽證,說好明天走,可我剛才回到賓館,蘇醒已經走了,給我留了個條。我以為出什麼事了呢。”

方曉也覺的有點蹊蹺,問:“他現在在哪兒?”

“可能在路上,他說坐8點50的飛機回去。”

“唔。”方曉抬手看看錶,沉吟道:“這樣吧,我去接他。接到了給你打電話。”

方曉走出酒店,往停車場走去。

剛剛下過雪,路不好走,方曉用了20分鐘才趕到。他把車停好,一推門下車,這時,就聽“轟”的一聲,傳來一聲巨大的聲響,方曉以為是地震了,本能地縮了回去。他把手抱在胸前,定了定神,抬起頭往遠處望。只見天空燃起一團火光,象一個滾動的火球,一閃一閃,瞬間便墜落在機場東側的一片樹林中。

“不好,飛機失事了!”外面傳來一陣喊叫聲。

方曉愣了一愣,猛地關上車門,一踩油門,急馳而去。

汽車象失去了控制似的,一連闖了幾個紅燈,來到飛機墜落的那片樹林外。方曉把車停在一邊,推開車門就往樹林裏跑。跑了幾十米,看見一片機器殘骸,緊接着,又看見一個燒焦的包裹,他繼續往前跑,看見一名受傷的乘客,靠在樹旁,臉上身上都是血。

“救救我!”男人瞪着一雙恐懼的眼睛,喃喃道。

方曉蹲下身,摸了下他的脈博,安慰道:“你沒事的,醫生很快就來。”抬眼朝四處望望,問:“是從北京起飛的嗎?”

男人點點頭。方曉心一沉,站起身,把外衣脫下來,蓋在男人身上。往前跑去。一邊跑

,一邊喊着:“蘇醒!蘇醒!”

終於,在一棵火焰松下,方曉找到已經昏迷過去的蘇醒。

“蘇醒!蘇醒!”方曉急切地喚着。

蘇醒慢慢睜開眼睛,看到方曉,微微張了張嘴,輕輕地笑了一下。

“你哪兒受傷了?疼嗎?”

蘇醒眨了下眼睛,聲音微弱地說:“腿,胸,還有胳膊……”

“堅持住,醫生很快就來。”方曉回頭望望,救護車鳴叫着往這面駛來。

一陣巨痛,蘇醒擰緊眉頭,額上滲出汗珠,他慢慢閉上眼睛。

“別睡,蘇醒,和我說話。”方曉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臉,撩起毛衣,扯起襯衣前襟,用力一撕,一邊擦蘇醒額頭上的血,一邊問:“為什麼要今天回來?為什麼不等明天,和卓群一起走?”

蘇醒睜開眼,盯着方曉看了一會兒,彷彿在積攢力氣。

“你知道——今天——是幾號?”

方曉沉吟道:“好象是26號。怎麼了?”

“還記得——去年——今天,我們——去北京,也是乘——這架飛機——回來。”蘇醒喘着氣,斷斷續續地說。

方曉一下全明白了,心中一陣酸楚,眼睛一熱。他仰起臉,抑制住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

“方曉!”蘇醒輕輕喚了一聲。

“嗯?”方曉低下頭,看着他。

“做遊戲吧。”

“好。”

“我們賭——剛才——我旁邊的——女孩兒——漂不漂亮。”

蘇醒的聲音越來越弱,方曉緊盯着他的嘴唇,最後幾個字與其說是聽到的,不如說是看到的。

“我賭——”方曉聲音有些嘶啞,“不漂亮。”

“你——又輸了。”

蘇醒還想說什麼,用盡了力氣,卻沒說出來。

方曉盯着他:“很痛嗎?痛就喊出聲來。”

蘇醒眨了下眼睛,“剛才痛,現在——感覺——不到了。”

方曉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你能動嗎?動一下手!腿,動一下腿!”

蘇醒身體好象定住了,一動也動不了。

“啊!不!醫生,快來!”方曉騰地站起身,大聲喊道。

蘇醒靜靜地躺在那兒,渾身上下感覺不到一絲的痛,似乎不存在了。惟有眼睛,還有感覺,還能看到。一排象火焰樣的松枝在眼前升騰、跳躍着,在升騰、跳躍的火焰間,依稀可以看見一對亮晶晶的小星星,懸挂在深藍色的夜空中。悠地,這一對小星星變成一雙黑亮的眼睛,在靜穆中閃着瑩瑩光亮,似乎在尋找着什麼。

蘇醒感覺眼前突地一亮。

“方曉!”

“嗯?”方曉俯下身,一隻膝蓋跪在地上,兩眼盯着蘇醒。

蘇醒望着星空,聲音又變的微弱起來。

“你有—多長時間—沒看—星星了?”

方曉仰起他那消瘦的面頰和深陷的眼睛,望着無垠的星空,搖搖頭,“不知道。”

“我—也是。”

蘇醒兩眼睜睜地望着星空,視線模糊起來。最後,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到了。

“由於蘇醒的死,我身上的某種東西消失了。”

方曉在信中這樣寫道,信是從網上發的,直接發到卓爾的電子信箱。

“請原諒,拖了這麼久才給你寫信。一方面,是不想由我來告訴你蘇醒的死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蘇醒出事以後,我無論做什麼都不能集中精力。即使現在給你寫這封信,你可

能無法想像,我要花多麼大的毅力,才能集中起精神,想下一句寫些什麼。”

讀到這,卓爾站起身,打開窗戶,望着遠處的山巒。風吹動着她的長發,雖然已是3月,依然帶着幾分冬的寒意。那彎延起伏而又輪廓分明的山峰,象沉睡在夢中的孩子,又象是神態安祥的老人,從容地回憶着往事。卓爾久久凝視着,突然一陣心疼,她閉上眼睛。

良久,卓爾試去眼角不知何時流出的淚,走回桌前,繼續讀下去。

“在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我參加了兩個葬禮。恐怕沒有人會有這樣的經歷。生活以這樣的方式懲罰了我。”方曉繼續寫道。

“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個月了。三個月來,我想了很多很多。並且越想越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一個殺人兇手。讓蘇醒和小艾送命的飛機和汽車不過是從犯,真正的主犯是我。現在,我只要閉上眼睛,就會看見蘇醒那雙望星空的眼睛,還有小艾那張血肉模糊的臉。特別是小艾,她死的真是太慘了!比起天為的死,人為的死更讓人難以接受。”

“關於小艾,我一直不喜歡也不習慣談她,特別是在你面前。可以說,是她徹底改變了我,或者說埋葬了我。現在,我又親手埋葬了她。而且這麼徹底。連同我對她所有的愛和恨。”

“我曾經非常恨她。7年前,當她說要離開我的時候,當我在離婚協議上簽字的時候,當我看着自己所愛的人被人奪走那種被強姦的感覺,我才正直理解了金錢的意義。它對我就成了一種象徵,象徵著你受了巨大傷害卻無法還擊。我活着就是要打敗它,我要讓它永遠不再傷害我!”

“可是——它還是傷害了我。這一次,更徹底。”

“我又一無所有了。現在,我能如此平靜說出這樣的話,如此平靜的對待這一事實,這都要感謝蘇醒和小艾的死。比起生命的丟失,金錢根本算不了什麼。可惜,現在明白這樣的道理未免有些太晚了!”

“也許你覺得可笑,我現在在學習英語。並不是打算要出國或是謀職什麼的,只是不知道每天除了學習英語還能有什麼方法才能把時間用掉。說出來是有些可笑,從前總是忙啊忙,沒有時間好好睡一覺,那時候最大的希望就是安安靜靜、一個電話不接地吃上一頓飯。現在真的閑下來了,時間多的用不了,真想送人一點兒。如果能送你就好了。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忙,時間很可能不夠用。”

“偶爾閑下來,我就不得不思考——那是一件十分費神而又令人痛苦的事。而思考最多的就是你。”

“我想了很多很多,對於你我雖然稱不上是兇手,但是我知道,我給了你很深的創傷,但那不是我的本意,並且那創傷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在我這也有一份。我這樣說不是為自己辯解,只是請你不要怨恨我。死的人已經死了,活着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惟其如此,我才給你寫信。在此之前,我給你寫過許多次,但都沒寫成。這段時間我每天做的事就是給你寫信,寫個開頭,然後撕掉,望着一地碎片發獃。這封信也是寫了好多次開頭,才終於能夠寫下去。先是寫在紙上,然後用拼音一個一個打在電腦上。我打字的速度很慢,不過沒關係,我說過我有的是時間。”

“能象現在這樣心靜氣和的給你寫信,這要感謝時間,還有身處這樣的環境。現在是晚上8點,你那邊可能是早晨,正是準備開始一天的忙碌,一定匆匆忙忙、熱熱鬧鬧的吧!我這兒可是萬籟寂靜,四下里悄無聲息。夜幕低垂,閃着動人的星光,彷彿伸手可及。我現在每天吃完晚飯就坐在草地上望星空,還認識了一位業餘天文學家。他可以說是對星星了如指掌,每天晚上教我認星座。他以前曾發現過一顆哈雷慧星,可惜登記時比英國人晚了一天,結果沒有用他的名字命名。他一生的夢想就是有一顆用他名字命令的哈雷慧星。”

“‘你想想,300年後,我們同時代的人都被遺忘了,卻有一顆用我名字命名的慧星,那是什麼感覺?’每次,他喝多了酒,就這樣對我說。”

“平時不喝酒的時候,他總是一本正經,但那種一本正經並不討厭,並且相當可愛。他雖然是業餘的,但觀察星星時,比專業人員還認真,雖然那認真里多少帶有一點兒功利。但比起我過去和現在外界的人來,就根本不算什麼了。”

“有一次,他不知從哪弄來一個足球,我們玩了一整天。開心極了。他家就住在離這兒不遠,一處低矮的小平房,園子裏種着新鮮疏菜。他時常約我到他家吃飯,我覺的總這樣白吃有些不好意思,就幫他侍弄園子裏的菜。時間長了,慢慢喜歡上種菜了。我覺得一輩子當個農民也不錯,不過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還是更喜歡當牧民。我已經學會了騎馬。那種騎在馬上在漫無邊際的草原上奔馳的感覺,實在妙不可言!”

“總之,我在這裏過着幾乎與世隔絕的、古樸而寧靜的田園生活,能讓我想起這個時代的就是隨身帶來的這台筆機本電腦,還有一台CD,可以聽音樂。除此之外,和古代人沒什麼區別。過去的生活對我來說已經成了遙遠的記憶。離開藍城這麼久,惟一還能記起的,就是我們常去的零點酒吧。我常想起那隻倒走的鐘。也常常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不會讓你離開。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會用較少的錢,過最簡單的生活。但是——不能。我知道那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所以只好降而求其次——回到零點——但願一切還來的及。”

“衷心祝你生日快樂!”

讀到最後,卓爾又回過頭來,把信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如果不是卓群推門進來,她會這麼一直反反覆復把信看個十遍二十遍。

“嗨,你在這幹什麼?大家都等着你呢!”卓群說道。

卓爾關了電腦,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嘿,發什麼呆!走哇。”卓群過來拉她。

卓爾慢慢站起身,拿上外衣,和卓群下樓。

兩個人順着街道,走進一家小酒吧。葉子已等候在那。見她們進來,站起身:“嗨,生日快樂!”

“謝謝!”

卓爾脫去外衣,卓群忙着點蠟燭。]

“好了,許個願吧!”卓群一歪頭,看着卓爾說。

卓爾兩眼盯着燭光,微微啟動嘴唇,輕輕吐出兩個字:“下雪!”

“哎,你別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卓群嚷道。

“好了,吹蠟燭,切蛋糕吧。”葉子在一旁說道。

卓爾俯下身來,蹺起嘴唇,吹滅蠟燭。

三個人在酒吧里呆到很晚才離開。走出酒吧,卓爾愣住了。

幽暗的天空,飄着細小的雪花,晶瑩,透亮。落到地上,就化了。

它來自天空,註定還要回到天空,回到雲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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