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卓群搖搖頭,“我當時不在場,具體情況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剛從北京回來,本來說好明天回來的,不知道為什麼提前了,一下飛機就去了國際酒店,她男朋友在那兒,車禍就是在那兒發生的。”
“那好,等會兒她男朋友來,你讓他來一下,我們找他了解一下情況。”
“好。”卓群點點頭,兩眼直直地看着女醫生,懇求道:“醫生,你們一定想辦法給她治好,她還年輕,不能就這麼—”卓群眼圈一紅,哽咽着說不下去了。
“你放心吧,像她這種年齡血管收縮功能比較好,容易恢復,我們先給她開一些擴血管的葯,她現在身體很虛弱,需要好好休息靜養,也許很快就能恢復。”
“謝謝,謝謝你們。”卓群感激地連連點頭道。
“不過—”這時,半天沒作聲的男醫生插嘴道,“由於突發性失聰發病機理尚不明確,在治療上還是比較棘手。所以希望你們家屬配合我們,儘快找到病因。如果需要,我們會為她聯繫心理學專家,配合我們一起治療。”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
卓群離開醫生辦公室,心象掉進了水銀似的,一個勁地往下沉。兩腿象罐了鉛,一步重似一步。走到病房門前,先是站了一會兒,才推門進去。
卓爾側身臉沖里躺着,待卓群走到床邊才發覺,轉過頭來,兩眼直直地看着她。
卓群勉強擠出一絲笑,避開卓爾的目光,掉過身去拿起床頭柜上的包,從包里掏出採訪本,撕下一頁紙,在上面寫到:“不要擔心,醫生說你是疲勞過度引起假性失聰,好好休息靜養,很快就會好。”
卓爾拿在手上看着,臉上毫無表情。半晌,手臂象突然斷了似的垂直落下來,紙掉在地上。卓群正要彎身去揀,就聽耳邊傳來一聲冷笑,“無所謂。那些無聊的廢話和卑鄙的謊言,不聽也罷。”
卓群最擔心的是怎麼對卓爾說,怕她知道了受不了,想不到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但她這個樣子,更讓卓群感到不安。她想了一想,又低頭寫道。
“別說氣話,好好休息靜養,等你好了我們去聽音樂會。”
卓爾臉上的表情起了一點變化,低垂下眼帘,長長吁了口氣。
“唉,以前遇到什麼難事,音樂會幫我,可現在,我怕是再也聽不到了!”
卓群趕緊寫道:“不會的,你一定會聽到,我保證。”
“可惜—”卓爾眼前浮現出昨晚的情景,心中百般酸楚,眼淚瞬間涌了上來,聲音有些嗚咽,“生活中很多東西,不能被保證。”
話音未落,淚珠早已落了下來。卓爾翻過身去,臉衝下,埋在臂里,聽不見哭,只見肩上的秀髮一顫一動,好象被風吹動一般。
卓群愣愣地看着,隨即明白過來,心中“騰”的升起一團怒氣,在胸中一起一伏,幾下就串到嗓子眼。
“你是不是和方曉吵架了?憑白無故的,怎麼就被車撞了!我就知道這裏面有事。你們到底怎麼了,你快說!我最討厭你這一點,什麼事也不說,就知道一個人悶在心裏。這麼悶着,沒病也出病了!”
卓群嚷道,見卓爾伏在床上沒反應,才想起她什麼也聽不見。氣的一跺腳,扭身往外走。一出門,碰上迎面走來的方曉。卓群一扯他的胳膊,兇巴巴地道:“方曉!”
方曉愣了一愣,有些膽怯地問:“怎麼了?”
“你跟我走!”
方曉一扭身,掙脫開她的手,“去哪兒?”
“去你該去的地方!”
卓群又去扯方曉,方曉一閃身躲開了。卓群撲了個空,一肚子的氣都壓了上來,兩手往腰間一插,大喝一聲:“方曉!”
這一聲,把方曉震住了。他抬眼看着卓群,見她眉毛早已中翻了上去,兩隻眼睛瞪得溜圓,象兩枚硬幣鑲嵌在臉上。
“好,好,我去,我跟你去。”方曉連聲道。跟在卓群後面,溜溜地走出醫院。
卓群徑直走到車旁,打開車門:“上去!”
方曉好象失去了反應能力,象一隻溫順的貓,乖乖地坐到副駕位上。卓群叭的關上車門,繞到另一邊,坐到駕駛位上。屁股還沒坐穩,就把鑰匙插進鎖孔,發動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汽車馳過人民路,向海邊駛去。方曉開始還有幾分緊張,見卓群把車開到海邊,稍微松馳了些。發生了昨晚那樣的事,他知道自己早晚免不了卓群這一仗,索性隨她去。
可是到了海邊,卓群並沒有停車的意思,一直沿着山路,往山間上開。開始一段還很平緩,越往後越變的陡峭,二十幾米就是一個彎。方曉有幾分警覺起來,他側過身來看看卓群,卓群兩手握着方向盤,兩眼直視前方,神色專註地開着車。
車子駛過一道山彎,視線開闊起來,遠處海天相接,盡收眼底。路邊是一片懸空的平坦山崖,圍着一圈漆成白色的半人高鐵欄杆。方曉抬頭望了一眼,收回視線,待第二次抬頭再望,忽地有一種不詳預感,他轉過身子,就見卓群向左一打方向盤,掉轉車頭,直直地向懸崖衝去。方曉身子往上一串,撲過去壓住方向盤,用死力往右扳,同時將左腳伸過去踩剎車。卓群並不是真往崖上撞,只想嚇嚇方曉,出出心中這口惡氣,腳其實早已踩在剎車上。不想讓方曉這一攪,慌了神,一腳踩在油門上。車子箭一樣的馳了出去。如果不是方曉扳住方向盤拐過來,早已連人帶車,墜入山崖。
“你瘋了!你!”方曉驚了一身汗,車子已經停住了,手還死死把在方向盤上,聲音也變了調。
卓群也嚇了一身汗,她瞟了一瞟窗外,崖下的波濤,奔騰洶湧,捲起一個個白色巨浪,猖狂地向岩壁撞去,轉瞬間便擊得粉碎。卓群不僅有幾分后怕,頹然地靠在椅背上,心突突跳個不停,兩腿瑟瑟發抖。
“你要幹什麼?”方曉氣吼吼地看着卓群。
卓群直了直身子,斜瞟了他一眼,從牙齒縫裏迸出幾個字:“讓你試試—萬有引力定律!”
方曉又氣又恨,又有幾分委曲。想要分辯,可昨天一夜未睡,再加上剛才這一鬧,已經耗盡了力氣。舌頭象僵住了,連開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說吧,怎麼回事?”卓群的氣比來時消了些,但依然不依不饒,要問個究竟。
方曉掃了她一眼:“沒什麼,是誤會。”
“誤會?說的輕巧!你知不知道,她現在耳朵失聰了,什麼也聽不見,能不能冶好現在還很難說。她那麼高傲的一個人,你讓她怎麼面對!”卓群說著,氣又上來了,臉漲的通紅。
方曉怔住了,兩眼失神地看着她,不相信這是真的。
“怎麼會?你別騙我!”
“這種事我怎麼會騙你!要是騙你還好了,我巴不得是假的呢。可醫生剛剛給她會診,說是心理原因引起的突發性耳聰。我問你,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們為什麼吵架?”卓群掉過身來,一隻手扶着椅背,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臉正對着方曉。
方曉象失重了似的,頹然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前面擋風玻璃,聲音中透着無限懊悔。
“我們沒有吵架。要是吵就好了,就不會被車撞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你能不能說清楚點兒。你就別瞞了,是醫生讓我問的,他們要了解病因。”
方曉重重地嘆了口氣,斜瞟了卓群一眼,頭向後一仰,閉上眼道:“好吧。我告訴你。不過你要答應我,我們今天談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說,以後就是我們之間也不要再談起。”
卓群一動不動地盯着方曉,他一臉灰色,頭髮亂篷篷的,下巴上的鬍子也沒刮,一夜之間好象老了幾歲,心裏又恨又憐,點頭道:“好,我答應你。”
於是,方曉便把自己怎麼和老莊合作炒股、老莊怎麼出事、自己找銀行貸款、行長又去了歐洲,沒辦法只好找到方小艾,方小艾的衣服又怎麼被濺上泥點、送去乾洗誤了飛機,在自己房間休息,被卓爾撞到誤會他們,一賭氣離開,過馬路時被車撞倒,一五一實地講了一遍。只是方小艾故意把床弄亂、陷害自己這段省去沒講。
卓群一邊聽,一邊擰緊眉頭,心裏暗想:“怪不得她那麼傷心。那種情況誰看了都會誤會的。真是的,怎麼會那麼巧?”這樣想着,不僅起了幾分疑心,抬起頭,盯着方曉問:“你們之間真的沒發生什麼?”
“沒有!我發誓。”方曉坐直了身子,語氣急促地說。
“沒有就好。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卓群口氣緩了下來。
“我,我也不知道。”方曉神色暗淡,一下失去了往日的自信。
“有什麼不知道的?你跟她解釋清楚,讓她原諒。”
“可問題是——”方曉攤開雙手,神色沮喪地道:“我解釋不清楚!她不會相信的!”
“你想讓她相信,其實也很簡單,你不要方小艾的錢就完了!這樣可以證明你的清白。”卓群單刀直入,擊中要害。
方曉蹙緊眉頭,“我——”
“你什麼?捨不得是不是?方曉,你要想好了,你不能什麼都要。如果你要了方小艾的錢,就等於要了她這個人。”
“不,這是兩回事。”方曉急忙分辯道。
“對別人也許是兩回事,但對你們是一回事。你們以前就是戀人,現在再整天攪在一起,你自己說,還會有別的結果嗎?”
方曉眉頭蹙的更緊了,兩道眉毛都快連到一起。見他悶着不開口,卓群又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現在很矛盾,我能理解,畢竟,錢是有誘惑力的。但是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當一個人所擁有的錢超過他的生活所需,就失去了具體意義,只是一種符號、工具,而且也不再完全屬於個人,只是一種象徵,象徵著你取得了成功,象徵著你的身份和社會地位。它會帶來榮耀,但也會帶來負擔。為此付出愛情的代價,值不值得?你要想好,想好了再做決定。”
卓群的話一字不漏地落在方曉腦子裏,本來就有些頭痛,現在愈加劇烈了。他兩手用力抱住頭,十個手指深深插在頭髮里,身子往下一溜,腰部坐在椅子上,臀部懸空在外,感覺好象又一次被拋到崖邊。
方曉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第一個感覺是餓,他翻身起來,匆匆洗漱一下,到二樓餐廳,要了一桌子的飯菜,埋頭大吃,什麼也不去想。
方曉這輩子也沒有一次吃過這麼多東西,一邊吃一邊想笑,笑自己其實並不了解自己,至少不了解自己的胃。
方曉帶着一隻飽滿的胃和一對浮腫的眼睛,走進公司辦公室。劉小萱正在撥電話,見他進來,臉上露出驚喜。
“老闆,我正打電話找你,你手機怎麼沒開?方小姐來了。”
“唔?”方曉一時沒反應過來。
“方小姐來了。”劉小萱重複了一遍,朝裏面一呶嘴:“呶,在裏面等你呢。說是有急事。”
方曉臉唰地變了色,一扭身用胳膊撞開門,一眼就看見方小艾坐在自己辦公桌前,和蘇醒面對面正說著什麼。他三腳兩步奔過去,兩眼直勾勾地瞪着她,新仇舊恨一起涌了上來。
“蘇醒,你出去。”方曉緊盯着方小艾,身子一動不動,對身後的蘇醒道。
蘇醒見勢忙過來拉方曉,“方曉,你冷靜點兒。這是辦公室。”
方曉推開他,“蘇醒,你先出去,我有話和她說。”
蘇醒站着不動,看看方曉,又看看方小艾。方小艾把手擱在扶椅上,冷笑道:“蘇醒,你出去吧。我倒要看看他把我怎麼樣,莫不是還動手不成!”
“哼!”方曉用鼻子哼了一聲,“放心,我不會動手,你不配!”
蘇醒沖方小艾使了個眼色,轉身出去,把門關好。幾乎就在同時,方曉手往桌上一拍,發出一聲悶悶的聲響。
“說,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方曉極力壓低聲音,不讓自己喊出來。
“因為—”方小艾把手從扶椅上拿開,兩臂交叉抱在胸前,不緊不慢地說:“因為我老闆,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媒體的人,他以前吃過這方面虧。”
“她現在已經不在媒體做了。”
“那也一樣,還不是靠賣文為生。你應該清楚,我們做的事,都是要帶到墳墓里不能說的。你把這號人放在身邊多危險!就沖這點兒,我老闆知道了說死也不會同意。你要和我們合作,就必須搞掉她。我知道你不忍心,所以替你辦了。你應該感謝我才是,幹嘛這麼橫眉冷對的。”
“你—”方曉氣的握緊拳頭,狠敲了一下桌子,“你有什麼權利這麼做?”
方小艾抬了抬眉毛,瞟了方曉一眼:“用不用我提醒你一下,可是你主動找我要求合作的!”
“可我們還沒有合作,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做?”
“你說的沒錯,那天是沒有,就算是預支吧。”方小艾不以為然地笑道,“怎麼樣,現在我們該談正事了吧?”
方曉看着她那張面目可憎的臉,恨不得上去給她一拳。他抬手拍了下桌子,一轉身走開。背對着她,冷冷地道:“我和你,沒什麼可談的。”
“怎麼,你居然為了一個女人連正事都不做了!方曉,你太令我失望了!這麼多年你還是一點也不成熟!”方小艾把抱在胸前的手鬆開,扶着桌子,站起身來。
“成熟?”方曉轉過身來,一隻手扶着桌角,一隻手指着對面的方小艾,“象你這樣,你看看你,還是女人嗎?野心把你折磨的快變成魔鬼了!”
“不錯,我是魔鬼。”方小艾把下頦一昂,氣洶洶地看着方曉,“那你呢,是天使嗎?天使會有你賬戶上那些錢嗎?”
見方小艾動了氣,方曉感到心裏一陳暢快,他退後一步,一屁股坐在蘇醒的椅子上,兩手交叉抱在胸前,蹺起二郎腿,晃了幾晃,道:“你說的對,我也是魔鬼。不過,你忘了一點,就是魔鬼也喜歡天使!”
那當然,天使誰不愛!天使會帶來愛,但是魔鬼,會帶來支票。”說著,方小艾打開桌上的包,從裏面拿出一張支票,用食指和中指夾着,沖方曉晃了一晃,然後放在桌上,用食指輕輕觸着,送到方曉面前。
“聽着,方曉,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窮好人,一種是壞富人,我想不用我來告訴做哪一種。你可以選擇不,那樣你會快樂5秒,痛苦一生。這就是做好人的代價。”
方小艾一邊說,一邊繞到方曉背後,手扶着椅背,歪着頭看着他:“你騙不了我。別看你表面上挺平靜,其實內心在做鬥爭。不過我喜歡這樣,人生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看別人在你面前做思想鬥爭。”
方曉把蹺起的二郎腿放下,身子往前一傾,用左手姆指和食指捏着支票一角,右手拉開抽屜,回身瞟了一眼方小艾,鬆開手指,支票穩穩地落在抽屜里。然後兩手用力一推,關上抽屜,叭的一聲,發出清脆的聲響。
靜默了足有4、5秒鐘,方曉身子向後一仰,把椅子旋了90度角,正對着方小艾,蹺起二郎腿,斜睨着她,用他特有的低沉有力而又尖銳的聲音說道。
“記住,這是你犯的第二個錯誤,我從來不在錢面前做思想鬥爭。”
卓群的寶貝龜死了。
那天,她從醫院回來,好幾天沒回家了,房間裏散發著一種空氣久不流動的異味,她顧不上換衣服,先去開窗戶。而後跑到陽台,地上放着吃剩的香蕉、犁還有胡羅卜片,卻不見了寶貝。
卓群蹲在地上,四個角落都找遍了,嘴裏不停地喊着“寶貝”,連個影子也沒有。她又進房間裏來找,累了一身汗,終於在客廳的沙發底下找到了。
“嗨,寶貝,原來你躲在這兒。快出來。讓我看看你。”卓群親熱地說道。
寶貝象沒聽見似的,趴在那兒,一動不動。
卓群趴在地上,伸手抓着它背上的殼,輕輕拖出來。“嗨,小寶貝,你又在偷懶,白天睡大覺。嘿,醒醒。”
卓群一邊說,一邊親睨地拍拍龜殼,歪着頭打量着它。只見它眼睛緊閉着,身子緊縮在殼裏,只露出一個尖尖的腦袋和瘦小的四肢,一動不動,彷彿真的睡著了。
“嗨,你怎麼了?”卓群這才發覺不對勁,用手指觸了一下它的頭,嚇的嗖的一下縮了回來。它的頭已經僵住了,毫無反應。
卓群瞪圓了眼睛,獃獃地立在那兒。半晌,才反過神來,又去觸它的四肢,也僵僵的。一下慌了神,獃獃地立在那。半晌,才醒過來似的,趕緊拿起沙發旁一個紙袋,把寶貝放進去,匆忙離開,去最近的一家寵物店。
“它已經死了。”醫生檢查完后,對卓群說道。他是一位年近6旬的老人,大概看慣了死亡,語氣很平常,就象說一件平常的事。
“怎麼會?它得的什麼病?”卓群滿臉沮喪,幾乎帶着哭腔說。
“沒病,它是撐死的。”醫生抬眼看看卓群,“幹嘛給它那麼多東西?”
卓群悔的直跺腳:“這幾天不在家,怕它餓着,就多放了些吃的給它,誰知道會撐死!難道它不知道飽嗎?”
“動物不比人,沒有那麼強的控制力,再加上有些東西吃不慣,消化不了。好了,別難過了,以後再養一個,這回吸取教訓,別再亂給它東西吃。”老醫生好心地勸道。
“不,我以後再不養了。省得沒了傷心難過。”卓群眼圈一紅,搖搖頭道。
“唉,別看你現在這麼說,等過些天又想養了。就象失戀的人發誓再不談戀愛,可是過不了幾天,又談上了。這沒戀愛過的人不戀愛還能受的住,談過戀愛的要是不戀愛,到時候可受不了。道理一樣。好了小姑娘,別難過了,找個地方埋了吧。”老醫生嘮嘮叨叨地說。
卓群象來時一樣,兩手抱着紙袋,走出寵物店。耳邊迴響着老醫生說的最後那句話。
“找個地方埋了吧!”
象卓群這樣的年齡,還沒有經歷過親人的死亡,沒有體驗過死亡的滋味,甚至也從未認真思考過死亡的意義。總覺得那是一件十分遙遠、現在還無需考慮的事。此時,當她抱着身體已經韁硬的寶貝,凝視着它那緊閉的眼睛,它那兩個針孔一樣已經沒有呼吸的鼻孔,耳邊迴響着老醫生說的話,忽然間覺得生命是如此脆弱,心中一陣悲愴,眼淚滾了下來。
卓群一路風行,一路悲傷,路過家門也沒停,徑直去了醫院。
卓爾剛吃過葯,斜靠在床上,兩眼望着窗外出神。聽見開門聲,回過頭來,看見卓群,不僅一愣。
“你怎麼來了?你不說今天不來了嗎?”
“姐,寶貝死了。”卓群獃獃地立在門前,帶着哭腔說。
卓爾聽不見,但從卓群的表情,知道出了事,急忙起身下床,走過去。卓群一下撲過去,趴在她的肩上,傷心地哭了起來。手裏的紙袋掉在地上。
卓爾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別哭了。出什麼事了?快告訴我!”
卓群低垂下眼睛,望着地上的紙袋。卓爾蹲下身,看到裏面的龜,伸手去摸,觸到它已經僵硬的身體,心裏噔的一下,明白了發生的事。
“寶貝——死了?”卓爾抬起頭看着卓群,目光中帶着悲傷和疑惑:“好好的,怎麼會——死的?”
“都怪我,給它亂吃那些東西。”卓群手一指床頭柜上的水果。
卓爾明白了,心裏一陣難過,低下頭,凝視着寶貝那緊閉的雙眼,那兩個象針孔一樣的鼻孔,感到胸口一陣發悶,好象有什麼東西堵在了那兒。閉上眼睛,不忍再看。
良久,卓爾睜開眼睛,站起身,嘆口氣道:“把它好好安葬了吧。”
“我想——”卓群轉過臉去望着窗外,長長地吁了口氣,“把它埋在燈塔山。”
第二天,卓群很早就起來了。去定做了一個木盒,又去買了一把小鐵鏟,準備安葬寶貝。
卓爾執意要去,卓群去醫院接了她,驅車前往燈塔山。一路上,兩個人誰也不說話。車子很快駛出市區。
到了燈塔山,卓群把車停好,一抬頭,望見山頂那高高的塔尖,在陽光下閃着奕奕白光。不僅想起上次和方曉來這裏遊玩、遇到寶貝的情景。不過半年的時間,竟恍若隔世。
“走吧。”卓爾用手肘碰了下她,說道。
卓群怔了一怔,定了定神,推門下車。打開後車門,小心翼翼地抱起安放寶貝的小木盒,好象生怕碰疼了它。卓爾則拿起旁邊放着小鐵鏟的紙袋。兩個人一前一後,順着台階往山上攀去。
“就是這兒。”卓群停下來,用手一指着前面的涼亭,象是對卓爾又象是對自己:“那後面有一條小路通往海邊,那天我和方曉走累了坐在涼亭休息,那個人就從後面走過來,手裏拎着一隻桶,裏面就裝着寶貝。唉,都怪我,要是我不把它帶回家,說不定它現在還活着。”
卓爾順着卓群手指的方向望去,前面不遠處有一塊平坦的空地,孤零零地立着一個漆成紅色的4角涼亭,周圍鋪着碎石塊。
“這兒遊人太多,我看,還是埋在後面山上吧。”卓爾望着後面的山道。
卓群點點頭。
兩個人走到涼亭處,停下稍稍歇息了一會兒。卓爾仰頭往山上望,視線落在一棵枝葉茂盛的老橡樹上。
“你看——”卓爾用手一指,“埋在那棵老橡樹下吧!很好記,以後來也好找。”
卓群望了一眼,很是喜歡,點頭道:“好,就在那兒吧。”
卓爾拎起紙袋,走到老橡樹前。蹲下身,拿出小鐵鏟,兩手握着,不大會功夫,就挖了個一尺深的坑。
卓群瞅瞅她,“行了吧。”
卓爾還在往深處挖。邊挖邊說:“再深點。”
“夠了,要這麼深幹什麼?”卓群打着手勢問。
“我想聽—”卓爾用力挖着土,聲音有些喘息地說:“泥土落在上面的聲音。”
卓爾開始蹲着挖,後來累了,乾脆坐在地上。嘴裏呼呼喘着氣,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坑越來越大,能有兩尺見方,旁邊堆了一堆土。卓群見卓爾還在挖,一伸手攔住她。
“好了吧。”
卓爾停下來,用手背擦擦額頭的汗。卓群彎着身子用手把坑底撫平,把小木盒放進去,掀開盒蓋,獃獃地看着。寶貝靜靜地匍匐在那,表情十分安祥,沒有絲毫的痛苦。
卓群一陣酸楚,眼淚又涌了上來。
卓爾輕輕推了一下她,把盒蓋蓋上。用手抓起一把泥土,舉到半空中,然後,緩緩鬆開手指,泥土慢慢落在木盒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卓爾靜靜地聽着,周圍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泥土落在木盒上的沙沙聲,敲打着她的心。那聲音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是那樣的陰森,恐怖。但是她想聽,她必須聽。
“吱!吱!”樹上傳來兩聲清脆的鳴叫聲。
卓群抬起頭望着橡樹枝,“姐,你聽,小鳥在叫。”
卓爾試去臉上的淚,抬起頭,視線穿過橡樹枝,凝視着頭頂上的天空:“是知了。”
卓群側耳聽聽,聽出是知了。剛要開口,倏忽意識到什麼,猛地拉住卓爾的胳膊,瞪圓了眼睛,道:“姐,你—你能聽見了?”
卓爾立着那兒,神色木然。“我聽見,知了在叫。”
“姐!”卓群又驚又喜,撲過去一下抱住卓爾,嘴裏連連說著:“你聽見了!太好了!你能聽見了!”
卓爾身子僵僵地立在那兒,兩行熱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吱!吱!吱!”老橡樹上空,又傳來一陣知了的鳴叫聲。
日影西斜,慚慚退去了。晚霞映照在海面上,微風吹拂,波光盈盈,穩穩約約可以看見一條彎彎曲曲、泛着白色泡沫的水線,把海水分成了金黃、碧藍兩色。
卓爾和卓群兩人斜靠着坐在一塊岩石上,望着遠處的大海,內心都十分感慨。
“以前,總覺得死亡是一件非常悲傷痛苦的事情,現在才知道,其實它也可以很輝煌,就象落日一樣。”卓爾感嘆道。
“是呀,很多事情都會改變的。你看這條黃渤海分界線,以前我一直以為黃色的這面是黃海,藍色的那面是渤海。其實正好相反。如果不是上次來玩時遇到那個守塔人,恐怕這輩子就這麼錯下去了。”
說到這,卓群回身看看身後的燈塔,一時間感慨萬千。“我總覺得這裏有點宿命的感覺,冥冥中好象有一條人生分界線。什麼事一到這,就會改變。就象今天,我們來安葬寶貝,本來很悲傷,可是沒想到讓你重新聽見了聲音。真是喜從悲來!”
“可惜—”卓爾語氣中帶着惋惜和懊悔,“它本來應該活的很長久,比我們的生命都長。”
“都怪我。你以前提醒過我,別亂給它東西吃。”卓群瞟了一眼卓爾,低聲咕噥道。
“也不能全怪你,還有我,如果不是我生病住院,你也不會一下給它那麼多東西。”
卓群手托着下巴,望着遠處的海面,沉吟道:
“以前,總覺得死亡是一件非常遙遠的事,現在才知道,其實它離你很近。好象是住在隔壁的鄰居,從你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天起,就在陪伴你,只是你不知道,或者知道了故意不去理它。可是你不理它並不等於它不理你,它躲在一扇門后,稍稍注視着你,等着你走進,然後一關門,把你帶走。”
卓爾掉過頭來看着她:“你能這麼想,說明你成熟了。很多時候,我們是從死亡中學習生,就象從結束中學會開始。以前在報社工作時,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去一趟殯儀館,去送同事故去的父母,每次回來都會反省一下自己的人生。”
卓群依然望着前方,藍色的海面上,一艘遠航的船正向岸邊駛來。
“記得誰說過,如果人不是從1歲活到80歲,而是倒過來從80歲到1歲,那麼每個人都會成為偉人的。人生的悲劇就在於此。誰也無法預知未來。”卓爾又繼續說道。
“是呀。明天永遠是未知。”卓群揀起一塊石頭,用力一扔,拋進大海。“如果我知道,那些香蕉、犁還有胡羅卜片會奪命,我說什麼也不會給它!”
“一樣,如果它知道,那些香蕉、犁還有胡羅卜片會奪走自己的命,說什麼也不會把它們吞進肚裏。”
“現在後悔也沒用了。”卓群用手拍了下岩石,站起身道:“走吧,時候不早了。回去晚了醫院要關門了。”
走到山下,卓群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高高的山頂上,那古老的矗立了一百多年的白色燈塔,又亮起了紅色光芒。穿過茫茫暮色,照耀着她們歸程的路。
歸程的路,和來時一樣沉寂,兩個人都累了,特別是卓爾,身子沉沉的。
“你累了就睡會兒吧。等到了我叫你。”
“不用。”
卓爾笑笑。但到底支撐不住,沒過多久,就靠在車座上,昏昏沉沉睡著了。
睡夢中,她被一聲巨響驚醒了。睜開眼睛,望望窗外。夜幕下的天空,放射出五彩繽紛、絢麗奪目的奇異色彩。
“為什麼燃放煙火?”卓爾揉了下眼睛,問。
“可能是——”卓群壓低聲音,“慶祝申奧成功吧。”
“唔,是這樣。”卓爾臉上掠過一絲複雜的表情,象是對卓群,又象是對自己,自言自語道:“他終於如願了。”
又一枚煙火升入天空,把周圍照得一片璀燦。卓群投去一瞥,輕聲道:“這樣也好,總算沒賠了夫人又折兵。”
駛到路口,亮起紅燈。卓群把車停下,回身看看卓爾,猶豫了一下,道:“也許我不該問,你—後悔嗎?”
卓爾抬眼看了看她,身子往後一仰,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我不後悔愛他,但我後悔信任他。”
3天後,卓爾出院了。
卓群把她接到家,安頓好,正準備去台里,接到方曉的電話,便開車趕了去。
從那天在海邊分手,卓群再沒見過他,他讓蘇醒捎來一張支票,說是事故方賠的。卓群知道這裏有假,但並不戳破,順水推舟,把假話當真話聽。寶貝死的消息,她一直沒告訴他。卓爾病好的消息,她也只是告訴了蘇醒,想必蘇醒早已轉告了他。
卓群把車停在北方大廈門前,乘電梯上樓。找到2017房間,敲敲門進去。
方曉正在整理堆在床上的書,見卓群進來,從冰箱裏拿了杯可樂給她。卓群接過來,一邊喝,一邊把房間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為什麼要搬家?”卓群問。
方曉自嘲地笑笑:“哪兒是家呀,只是房間。那邊到期了,想換個地方。”
卓群早已明白幾分,想拿話嗆他幾句,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說吧,找我什麼事?”卓群斜眼瞟了一瞟方曉,道。
“你先坐吧。”方曉一指茶機邊的扶椅,對卓群說。
卓群走過去坐下,方曉把床上的書往旁邊一攏,靠牆堆着。轉身去洗手間洗了洗手,然後在茶機另一邊的扶椅上坐下,掏出煙來。
“我想請你幫個忙。你知道——”方曉吐了口煙霧,“她不會要我的錢的。”
卓群心裏騰的升起火來,她拿起茶機上的煙,抽出一支,方曉用火機替她點上。
卓群吸了一口,冷笑了一聲,道:“你是不是習慣什麼事都用錢解決?
“我知道,錢不是最好的解決方式。”方曉彈了下煙灰,“但我找不到比錢更好的解決方式。”
卓群盯着方曉看了一會兒,不無嘲諷地道:“哼,這大概就是有錢人的好處。不管做錯了什麼,都可以用錢來改正。”
方曉低下頭,沉吟道:“卓群,別讓我求你,這件事本來就是因我而起的,這樣我內疚會少點兒。”
“是呀,你內疚會少一點。那麼她呢,你有沒有考慮她?”
“我當然考慮了,所以才找你。我不想讓她知道。”
“那怎麼可能?總不能讓她突然中個獎吧!”
“想想辦法。”
“什麼辦法?”
“她不是有書嘛。”方曉掃了卓群一眼,低聲道。
卓群眯起眼睛:“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前幾天有個人打電話找她,說是要買影視改編權。電話是我接的,當時她正病着,就把這事放下了。”
“那正好,你出面替她談。不管談成談不成,你都告訴她賣了40萬,讓她帶這筆錢走。”
“走?去哪兒?”卓群問。
“我想安排她出去,這樣換個環境對她好。手續我來辦,你明天把她的身份證和戶口拿來給我,先別讓她知道。”
卓群怔怔地看着方曉,足有一分鐘,慢慢開口道:“這麼說,你還愛着她?”
方曉臉色一沉,身子重重地往後一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我想知道。”卓群盯着方曉,固執地道。
方曉兩眼痴痴地望着天花板,思念、痛楚、曾經的快樂和惆悵,千般滋味一起涌了上來。
“是的,我愛她,真心真意,但無法全心全意。這就是我們的絕望之處。”
卓群凝視着方曉,鄭重地點點頭。
“好吧,我答應你。”
7月底,卓爾拿到去美國的簽證,回哈爾濱住了兩天,回到藍城,乘當天晚上的飛機去北京。
卓群去機場送她。在候機廳門外,卓群央求她:“姐,你就讓我進去送你吧!”
卓爾一搖頭,語氣堅定地說:“不,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就在這兒分手,如果你進去,我會控制不住,我不想在眾人面前流淚。”
卓群嘆口氣,無奈地道:“你走的這麼急,也不跟大家告個別,讓我怎麼向他們說呀?”
“你替我解釋一下,就說家裏有事,來不及回藍城,直接從哈爾濱去北京了。”
“好吧。也只好這樣了。”
“授權書我又給你寫了兩份,放在書櫃裏,以後我不在,出書、改編權什麼的你都代理吧。你這方面的能力比我強。”
“好的。”卓群答應道,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還有,賀新和劉小萱可能國慶節結婚,到時候你替我隨份禮。”
“你還送禮呀!他們應該謝你這個媒人才是。”
卓群開玩笑道,不等卓爾開口,一抬手攔住她:“跟你開玩笑,我會的。還有什麼?”
“還有,謝謝你這段時間照顧我。”
卓群掃了她一眼:“姐!你說這幹嘛!”
“好,那我不說。我走了。”
卓爾拍了下卓群,一轉身推開車門,卓群叫住她:“姐!”
“嗯?”卓爾回過身來,看着她。
“我知道你這麼急着走是為了躲他,你——你就別恨他了。其實他現在日子也不好過,雖然申奧成功了,但股票一直都在跌。”
“我不恨他。”卓爾轉過頭去,兩眼望着前面擋風玻璃,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他的選擇是對的,我沒有理由恨他。如果他的選擇是錯的,生活本身會懲罰他。我也不必恨他。”
說完,卓爾一推門下車,打開後車門,把旅行包拿下來,把門關上。沖卓群一揮手:“再見!”
卓群眼圈一紅,舉起手揮了揮,把車開走了。
卓爾目送着她走遠,直到看不見了,轉身進去,把大旅行包寄存了,只帶了隨身帶的背包,出來叫了一輛出租車。
“去哪兒?”司機問。
“先去國際酒店。你慢點開,我多付你車錢。”卓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