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已經快四點了,明娟卻遲遲不見人影.她臨時約我見面,也不說清楚是甚麼事,過了約定的時間又遲遲不出現,叫我空等,去留都不是.
我趕着回學校交一份報告,彼德森那老頭鐵得很,報告只收到五點,逾期不侯,遲交了,等着重修.況且,明天就是聖誕節了,他們那些外國人就愛這一套,繫上一大半的外國老師,都趕着去過聖誕節;平常遲到個小時就會演出一小場文化衝突,更別提聖誕節這種時侯.更何況,又是彼德森那老頭,報告若遲了,鐵沒商量的餘地.
我在花店前走來走去.空站了半個小時,連身後那些花,都被我焦急的氣息催老了.四十分.我嘆了口氣,準備離開;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怕等老.
正打算走時,有人輕輕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見是明娟,正頹垮下臉想埋怨,她衝著我滿臉笑說:“等很久了嗎?”
“夠久了,都快變成化石了.”我嗔她一眼,迭聲抱怨.“你怎麼搞的?怎麼這麼遲才來!”
“對不起嘛!臨時突然有點事,一時走不開,所以才遲到.”她憨笑着,笑得無辜.跟着,身子一側,略略朝後,說:“看看我帶了誰來!”
她身後不遠,站着我夢裏念都渴盼見着,江邊潮遠的那個人.夜魅深邃的眼睛正含着笑.
“江……潮遠先生!”我太驚訝了.想到他剛才許是聽到了我對明娟那迭聲的埋怨,不由得微紅臉.
“我正走出校門的時候,碰巧遇到江大哥也要離開,就厚着臉皮請他順便送我過來.”江潮遠雖然跟宋佳琪結婚,是明娟的表姐夫,明娟卻還是習慣從前對他的舊稱.
“江大哥.”她轉向江潮遠.“你還記得若水吧?四年前,你應邀回國開演奏會,還送過我們兩張入場卷;若水因為要考試,所以不能出席.”
“我記得.她──你們都長大了.幾年前看見你們時,還是個小女孩.”江潮遠的表情和語氣,總是像幽淡緲遠的潮聲,像暮色里一江平遠的潮水.
他沒提起那日的相遇,我也不提.
“明娟.”江潮遠的忽現,一時叫我忘記報告的事.這時驀然想起,說道:“你臨時約我見面有甚麼事?我還要趕着回學校交報告,不能待太久.”
“你怎麼每次都這麼匆忙?”明娟嗔怪一聲,埋怨說:“明天就是聖誕節了你知不知道?我就是怕在電話中你會找藉口推託,所以才特別約你出來的──”
“到底甚麼事?”我想不透她有甚麼事非找我出來不可.
“舞會啊!”明娟又嗔我一眼.“今天晚上我媽要在家裏舉辦舞會,你是我的好朋友,當然不能不來.我知道你一定會找一大堆藉口,乾脆先將你找出來,打鴨子上架!”
“不行!”我立刻搖頭.“我沒有時間,我得回學校交報告.再說──”我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的套頭毛衣和牛仔褲.“我穿這樣,怎麼去參加舞會!”
“這個你不用擔心,早就幫你準備好了.”明娟挽住我的手,拉着我往花店裏走.“你先陪我挑些花束,再跟我去取禮服,然後一起到我家.”
“不行啦!明娟.我真的沒有時間──”我停在門口,掙扎着.“我必須在五點以前趕回學校交報告才可以,去遲了,教授就會拒絕收報告──”
明娟放開手,嘟着嘴瞪着我.
“那麼十分鐘總行吧?”她說:“至少陪我挑看一些花束.就待十分鐘,你還來得及趕到學校!”
我想拒絕,她又搶着開口說:“不過,待會可以先放了你,但等你交了報告后,可要立刻到我家來──不許搖頭,不許說不,不許抵賴或找任何藉口!”她看我想說話,立刻搖頭堵住我的話.不由分說地將我拉進花店裏,然後回頭對江潮遠說:江大哥,不好意思喔,把你也拖進來.晚上請你也來家裏參加舞會好嗎?阿姨他們也都會來.你一個人在家也挺無聊的,不如大家一起聚聚,比較熱鬧.
江潮遠笑笑地,對明娟突然的邀請婉言推拖說:“謝謝你的邀請.不過,晚上我還有點事,不便前往.請你代我向你父母致意.”
“江大哥不能來實在太可惜了.”明娟嘴角略垂,口氣挺失望的.
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看江潮遠,還是忍不住追尋他的身影.幾次目光不經意交會,我都先驚了心.
“若水,你看這些玫瑰好不好看?”明娟拉着我,彎身在一簇簇美麗的花朵前.
“這個呢?你覺得怎麼樣?紫色鬱金香看起來滿漂亮的.還有那邊那些瑪格麗特呢?你喜不喜歡?”
明娟是適合花的柔亮明麗女孩.我卻一點也不懂得欣賞這些美如青春的燦爛花朵.籠統說:“我覺得都很漂亮.你看哪種喜歡就挑哪種吧!”眼光輕掠過那些美麗的花朵,特別多留戀了那些深紫色的玫瑰一眼.紫得近藍的那顏色,藍得那麼像我仰天的宿命.相逢徒嘆息.不忍再看,微偏抬頭,遇見江潮遠若思的眼神,我看他淡淡地望過那簇玫瑰.
“我就是拿不定主意才要你幫忙挑選嘛!你這麼說我不是白問了?”明娟捧起一簇粉艷的,不知是甚麼品目的花朵,朝我嘟起嘴.“你這個人,真沒情調!”轉向江潮遠,數落對我的微嗔不滿.“江大哥,你不知道,若水她有多糟糕!從跟我認識到現在,從來沒見過她捧過一束花,連杜鵑和牡丹都分不清!”
江潮遠臉上浮起淡淡的笑痕,有一些無法言喻的意味.
我微窘紅着臉,拉了拉明娟,她不睬我的困窘,繼續說道:“而且,不只如此,她從來沒有參加過舞會或和人約會,總是忙忙忙,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忙甚麼.女孩子最憧憬的美麗的花和青春的邀約,她全都視若無睹!”
明娟突然在江潮遠面前提起這些,我覺得說不出的尷尬和窘迫.吶吶地說:“這也沒辦法啊……我……”
“的確是沒辦法.我就想不通,怎麼從來沒有人送過你花,或者邀請你──”
“從來沒有?”江潮遠像是很意外.
“你很意外是吧?江大哥?”明娟似乎存心跟我過不去,滔滔又說:“我跟她認識了那麼久,我更意外.我總說她不像是活在這個年代的女孩,該有的浪漫她都沒有──”
“明娟!”我輕喊一聲阻止她再滔滔不絕,急着尋藉口逃脫這困窘.“我不能再陪你了,時間快來不及了!”
她嘟嘟嘴,極是不情願,又沒辦法.
我再看了江潮遠一眼,轉身要走,他出聲喊住我說:“等等!我送你過去吧!你再到車站等車可能會來不及.”
“那太好了!江大哥,那若水就麻煩你了!”明娟搶先替我答應和道謝.她也擔心我去遲了,給蓋上個黑星記號.
她催着我的疑卻不定.我沒有時間再猶豫,低聲說:“那就拜託你了,潮遠先生.”
他把車開得飛快,卻感不到速度的戰慄感,平穩中偶爾顛簸,亦只是如兩旁景物不及入眼的退卻.
趕到學校時,正好五點.
“謝謝──”我匆匆向江潮遠道謝一聲,開了門飛奔出去,沖跑上樓.在彼德森研究室牆上掛的那隻古老吊鐘擺漾的鐘弦漾響前,敲響了門.
進了門,五點正的鐘聲正好響起.
彼德森提了提眼鏡,面無表情地看看我,接過我的報告.用他那口濃厚的英國腔英語說道:“你的運氣真好,密斯沈.但下次,希望你不要再跟時間賽跑,對你沒有好處.”
“是的,先生.”我恭敬地回答,退出研究室.
趕交上了報告,但覺一身輕爽,海闊天空,心情一下子清閑起來.卻不知如何打發,隨即無從起來.茫茫走到大門口,無意中,驚見江潮遠依然在那裏得着.
“江……”我又驚又喜,說不出話.
“趕上了?”他含笑問.
我輕輕點頭,內心輕輕在顫抖.
“要回去了嗎?我送你.”含笑又是一問.
我又是輕輕點頭.
這次,他以平緩的速度開動着車子,車行的平穩無所覺,一如他慣帶的遠淡表情.我們默默,沒有說話,偶爾目光相對,依然無言.
窗外天光早暗,眼前是車行探照的一條條流燦的光帶.他沒問我該往的方向,我也沒有提醒,車子在馬路上奔馳了很久,繞過了整座城市.
重新到車水馬龍的鬧區,他突然停不車.對我淡笑下,打開車門出去.我沒動,甚麼都不去想,怕破壞這小小的片刻幸福.
隔不久,他回到車上,看着,遞給我一梗深紫色的玫瑰.黯淡的光照下,別有一股幽暗的美.
我不解地望着他,他的眼神總是那麼淡遠.
“送你一朵的玫瑰.你願意接受我的邀請嗎?沉若──”如江潮向我漫淹而來的聲響.“明娟說,從來沒有人送過你花朵、對你邀請,但我想不是沒有,而是你不願意.今晚,你願意接受這朵玫瑰和邀請嗎?”
我說不出話,簡直不敢相信.
“你不喜歡嗎?”他望望那朵玫瑰.表情更遠淡.“還是你另外有事?已經有了其他的邀請?”
“不!我喜歡──”我猛搖頭,脫口輕喊出來,接過那梗深紫的玫瑰.帶一些難說出口的艱難,說:“我很高興接受你的邀請,潮遠先生……”
夢啊!那又涼又遠的夢,我一直不敢奢求的夢……江潮遠微淡一笑,印象那樣涼涼遠遠……那些散亂四佚的往事,那久遠以前的曾經,那說過要遺忘的心情,江潮一般,一波一波重新向我淹沒而來.
***
“坐吧!不必拘束.”江潮遠引我到火爐邊,點起壁爐.整個屋子,瀰漫着一股昏昏暖暖的感覺.
整棟房子看來是特別設計過,別異於一般鋼筋水泥的冰冷現代化大樓和公寓,擁着溫暖的壁火,獨立遺世在市塵外.
窗外不遠,我暗暗佇立過的角落在火光映照中閃爍.當年那些暗自流淚的嘆息,隨着十二月的冷風吹拂,似乎依在風中徘徊.
“要喝點甚麼?”江潮遠注意到我的視線,掠向窗外一眼.
“都好.”
“那麼,喝點葡萄酒好嗎?”
當然好.只要是他給我的,不管甚麼,我都覺我好.
他給我一杯紫紅色的葡萄酒,走到琴邊,隨手彈了幾節和弦,往我笑來,問道:“要試試看嗎?”
我搖頭.退縮里有不可說的卑卻寂寞.
他沒有勉強.突然彈奏起來.琴聲哀哀,是我初識的那曲悲涼.我走到琴邊,幽幽的琴聲伴着悠遠的心情,不由得嘆息.
“這首曲子,以前不懂得為什麼會那麼無奈哀怨,而今都懂了.”那時他說我還太小,這首曲子對我來說太蒼涼.而今我不再是那時的女孩了,這曲哀怨恰似我的心情.
“你只是聽它辭句里的意思吧?”江潮遠卻以為我只是單純地對英文辭句的瞭解.略略退身,讓出空間,重又問說:“要試試看嗎?”
我還是搖頭.“我不行的.”
他靜默半晌,突然說道:“那是也是像這樣,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又等,但你一直沒來.隔幾年,我再回國,演奏會上為你留着的位子也又空着,一直沒能再見到你……”
我以為他已經遺忘,乍聽見他提起,酸楚的淚驀然不受控制地湧上眼眶.
“當年你還那麼小……”他默默一笑,接近寂涼.“沒想到那個小小朋友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潮遠先生,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不是你的小小朋友──”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我了.神啊!求求你,請你讓他回頭看看我!
江潮遠卻還是微淡笑着.“不管怎麼樣,不管時間過了多久,你都是我的小小朋友.”
不!我不是!神啊!求求你!讓他回頭看看我!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潮遠先生.”神啊,求求你,給我所有的勇氣,傾聽我藏在內心多年的告白.“我一直在看着你,從我十五歲開始,我就一直在看着你.我一直等你回頭看看我,但你始終看不到我.潮遠先生,請你看看我好嗎?我一直在這裏等着,等着你回頭──”
淚再也不受控制地漫流下來,漫淹過我的眼,我的臉.
“沉若……”江潮遠沒有露出驚訝,卻竟發出一聲嘆息.深遠的情喟.
“我一直在看着你,但你卻始終看不到我;我一直在心裏惦記着你,我……我……”
“沉若……”他又輕嘆.“初在街上偶遇你那時,你對我談起那首曲子,毫不懂音樂和鋼琴的你,卻那般使我感到共鳴,感覺你彷彿感受到我的心.但是,我卻沒想到……我以為那麼多年過去了,你大概……”他遲疑良久,彷彿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滿目的淚模糊掉我的視線.無聲的哀流潺潺着無奈的悲語.他早就知道,只是不能去懂.
“沉若……”他輕輕替我拭眼淚.“你這又何必?”
“你還記得當年我問過你的,元微之的詩句嗎?潮遠先生?”我仰首望着他.
曾經滄海,卻便一生一世.
他沉默了.眼底浮掠過一抹為難.
“請你回頭看我好嗎?潮遠先生……只要一眼……”神啊呀求求你!俯聽我的祈求.
“沉若……”他輕輕將我擁入懷中.輕輕地,那嘆息直比我無聲的流淚.
我想緊緊的擁抱住他,一輩子想念.
“我不能……沉若──”幽淡的眼露出與我相同寂寞憔悴的眼神.“我已經是結過婚的人了,是個有婦之夫──”
“我不在乎!”
“但我在乎──”
他輕輕推開我.夜思深邃,看不出是黯淡或是傷痛.
“我不能!沉若,我不能……”
眼前的我,淚雙垂.哀聲祈求:“請你回頭看看我,潮遠先生.我甚麼都不在乎,甚麼都不要求,我只希望你看看我──我對你的心情──”
“沉若──”他不忍我的淚潺,可憐我的楚楚,卻無語對望,徒有空嘆.
我不顧一切投入他懷中,緊緊擁抱他.他親觸着我的唇,親吻我的酸楚.遙遙巫山,如是夢幻一場.
“沉若──對不起……我──我不能──”他忽然退開,頻頻搖首,痛苦扭曲的表情,彷彿陷在某種掙扎中.
滄海巫山,空自斷腸.不管隔多少年,巫山雲永遠遙迢.但似那追日的夸父,終究渴累而死;而太陽,是永遠追不到的.徒留一聲空哀嘆.
“我懂……我明白……你不必道歉……”我喃喃低語,一步一步慢慢向後退,任淚漫漫滑落.
任我再向神怎麼祈求,他還是不能愛我.
“我懂……我明白……”我喃喃地,一步一步向後退.模糊的眼中是他傷痛無奈的不能挽留.
我轉身跑出去,擦肩而過一個辨不清的人影.
“沉若──”身後他的追喚,恰似海潮痛聲的嘆息.
像初識的那琴聲琤琮,彈奏着一曲純情哀傷的詠嘆調.
***
新一年開始,陰雨就一直一斷,假期最後的一天,更傾了天空所有的力量,鎮日落着淹洪的大雨.
媽冒雨去開工,回來時,全身像浸泡在水裏一樣,渾身濕透漉漉的.
“媽!你怎麼淋得這麼濕?”我趕緊拿條幹毛巾給她,催她進去換洗.“你趕快進去洗個熱水澡,換上乾的衣服!”
“沒關係,我有穿雨衣和戴斗笠.”媽輕率不在意.
那件薄塑膠的雨衣和斗笠根本就派不上用場,我看她嘴唇都凍白了.
“你趕快去洗澡,以後不管你再怎麼說,我都不許你再去工地做工了!”我心裏又驚又痛.她這麼不愛惜自己!
“我說沒甚麼,你不必大驚小怪──”媽不以為然地擺個手,咳嗽了兩聲.“只是有點着涼,吃顆葯就好──”
“請問……”門口有人輕聲在探問.
我回頭一看,竟然是宋佳琪.
“宋小姐?”我好驚訝.她甚麼時候回來的?又怎麼會突然跑來找我?
“你朋友?”媽問道,又咳嗽一聲.
“嗯.”我草草回答,催她進去.“你趕快進去洗澡,不然感冒了就不好!”
媽邊咳邊走進去.我有些不放心,但宋佳琪突然來訪,一時亂了我方章,我也就將媽輕忽,沒去注意太多.
“宋小姐,好久不見.請坐!”我招呼着宋佳琪.
她額首微笑,略略打量着陰暗簡陋的屋子.我一派泰然,只混雜一些小小的不安.她一定是問了明娟我的住址;但她為什麼會突然來找我?
“對不起,突然冒昧來拜訪你.”她的笑容如同多年前一樣親切美麗.含笑問侯我:“很久不見了,你可好?多年不見,你變得跟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樣了──”她微頓,凝目看着我.然後說:“變得疏淡美麗.”
我僅是微微一笑.仍然不確知她的來意.
“你甚麼時候回來的?”我問說:“沒聽明娟提起,我還以為你人在歐洲呢!”
“聖誕節前就回來了.因為臨時才決定,所以也沒有通知阿姨他們.”她的笑容依舊,態度輕描淡寫地.
我跟她並不算真正的認識,也沒有交情,她為何會突然來找我?難道是因為江潮遠嗎?她突然回來,也是為江潮遠嗎?
“你突然來找我,有甚麼事嗎?”
她不再笑了,端斂起姿態,正視着我說:“我就直截了當地說了.聖誕夜那天晚上,我看見你從潮遠的屋子裏跑出去──你能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
我沉默不語,對她的詢問.
她並沒有非要回答不可,又問道:“如果我沒猜錯,你喜歡潮遠,對吧?”
我略低了頭,仍然沒有說話.
她看我幾眼,繼續說著,語氣很溫和.
“我想你大概聽明娟說過,這幾年我跟潮遠相處得不很好;我們維持表面婚姻關係,私底下各過向的,同床異夢.儘管如此,我還是要告訴你,雖然我跟潮遠的關係越來越淡,彼此的感情還是存在;我愛潮遠,我會努力挽回我跟他之間的關係.我們結婚以後,一直過得很幸福,所以我相信,以後也一定會如此.”
她停頓一下,態度一直很平和,甚麼委婉.
“我跟潮遠,我們兩個人一直很恩愛,雖然現在我跟他之間的關係有點疏遠,但我們畢竟還是夫妻,我會盡我一切的努力挽回我們的感情.”她深深吸一口氣,然後重重吐出對我嚴厲的要求.說:“所以,我希望你不要介入我們之間.”
“我──”
“我知道你喜歡潮遠.但是,請你別忘了,他是我的丈夫.”這些真實,一字像一把刀,一刀一刀插進我心口.
“我沒忘……”我低低說著.就是因為這個不能忘,所以我不能愛他,他也不能愛我.
“對不起,對你做了這麼無理的要求.”宋佳琪低頭對我道歉.大家閨秀良好的教養,使她一點也沒有興師問罪的潑辣,反而溫和委婉,倒像無理的是自己似.
“你不必對我抱歉.”我的聲音很低,一種絕望的無力.
“那麼……”她站起身.“我告辭了.打擾你了.”
她對我再點個頭,態度始終那麼謙和親切溫柔.
我無力再微笑,神情空洞,心處被挖去一個窟窿,填滿了痛;淚反而好像幹了,再流不出來.就那樣怔坐着,直到被濃稠的黑暗包圍.
我想起了很多事,也忘了很多事.屋子內一片安靜,靜得太詭異,突地一陣寒冷麻上我心田,猛教我感到一陣戰慄.
“媽!”我猛想起媽.她淋了一身濕透,我催她去洗澡,然後就把一切忘記.
我往她房間走去,一縷細微的喘氣聲由她房中傳出來,牽引着我的神經.
“媽!”我快步奔過去.
媽躺在她床上,喘着一口口的熱氣,半陷入昏迷.
“媽!你怎麼了?”我衝到床邊.她的身體好湯,發著高燒.
“若水……若水……”發著高燒,半陷入昏迷的媽,口中不斷呢喃叫着我.
“媽!”我慌了,哭叫起來:“你等等!我馬上叫救護車──”隨即到客廳,顫抖的手指卻怎麼也撥不動.好久,才撼動那條線路.
我衝進雨中,拚命拍叫着阿水嬸家的門.
“阿水嬸!你快起來!我媽她──阿水嬸!”
我又拍又叫,隔一會,裏面有了動靜,阿水嬸睜着惺忪的雙眼來應門.
救護車呼嘯而來.阿水嬸和阿水伯也趕來,看到媽發燒昏迷不醒,叫說:“夭壽啊!今天在工地,看她咳個不停,早叫她休息回家算了,她說是不聽,還淋了透天的雨,拚個要死做甚麼?你媽她喔,就是歹命!”
救護人員急速將媽抬進救護車,阿水嬸跟着我也上了救護車,一路跟到醫院的急允遙?nbsp;
我在急允彝飩辜鋇嘏腔玻阿水嬸幾次要我到椅子上坐會休息,我只默默地搖頭.醫護人員來回地進出,我的心越是焦急難平.好不容易抓住了個護士小姐,急聲問道:“護士小姐,我媽怎麼了?要不要緊??nbsp;
“病人高燒不退,轉成急性肺炎,目前醫師正在全力搶救中.”匆匆丟下一句話,就趕着走了.
我頹靠在牆上,無聲祈求着上蒼.
“若水,你別擔心,你媽不會有事的!”阿水嬸過來安慰我,但媽的身體情況本來就不好,她又沒有好好休息過──“阿水嬸!”我悲痛難抑,哭了出來.
上蒼啊上蒼,請你──請你──
但是,媽還是沒挨過那天晚上.
***
出殯那天,我彷彿在遠遠、疏落的人群后,看到一身黑衣的江潮遠.
陰雨霏霏,而我只茫茫.
百日後,聽說他跟宋佳琪又一同赴了歐洲.
我沒有再見過他.媽的死,讓我心灰意冷,心死情疲,所有的愛都已經過去,所有的青春也都煙消雲散.
我不再祈求上蒼,我恨這片不語的天.
除夕前一天,連明彥驀然出現眼前,也許感染了我的傷和痛,他的眼神也掩了一層落寞.
“我明天就要離開.清晨的班機,先來向你辭行.”我們從塵埃中走過,踏着斑駁的足跡.
“是嗎?”我想笑,但笑不出來.“先祝你一路順風.”
他看着我,欲言無從.嘆一聲,說:“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以後?我默然搖頭.我沒想到那麼遠的事.
他又看着我,問道:“你不想去見他嗎?”
他?我愣了一下,又搖頭.
“跟我已沒有關係了.”
一切都無所謂了.所有的愛都已過去,終將會成為往事,然後,慢慢泛黃褪逝,越去越遠,終至不留任何痕跡.
連明彥落寞的容顏疊穿我沉痛的眼神.默默與我相對,在做無言的告別,卻又突然地開口,聲音暗啞.
“跟我一起走吧.”
我不確定我聽到的.抬頭望着他;緩緩垂下眼.
“你還是──”他低了低頭,笑得落寞.抬望遠方,再落下孤寂的眼神對着我.“他人在巴黎.”
然後轉身背開,離去的背影在說,這一去就不再回頭.天涯四方的那種寂寞.
蒼天漠漠.我不再仰頭.
過了一段時間,我收到一張直飛巴的單程機票,透着天空藍的封箋,上頭沒有落款.我怔望着那片藍顏色,望着它化成一片蒼穹,將我埋葬進裏頭.
我已經無力再仰對青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