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輕微的晃蕩一陣一陣,剛要睡去又傳來。他是累極的人,原本不想理會,但身邊經常傳來的話語聲又擾得他不得安眠。濮陽柔羽眉心一蹙,不很情願的讓眼睛微微眯開一條縫。

“……現在情形如何?”

君皇的聲音?

“封泰君似乎有意直接進軍皇城。北冰原方面也蠢蠢欲動,還好丞相之前佈下的防線阻了他們一阻。但即使如此,三天內封泰君的人馬仍會到達皇城。”

是荊紅?

“皇城還有多少兵力?”藍發君皇問道。

“不足七千!”荊紅緊張的回報,“皇城近郊幾個大的營區,都要君皇的敕令才能調動,但現在封泰君的人馬正在通往皇城的路上,我們的探子很難穿越他們的陣營,勉強帶令出發,恐怕半路被截,信物被奪!”

藍發君皇眉頭一皺,“我們離著皇城還有多遠?”

“如果要繞過封泰君的人馬,還要八天。”荊紅答道。

“……那就別回皇城。”側躺在一邊的濮陽柔羽突然發話。

藍發君皇一怔,就見他掙扎著要撐起身來。藍發君皇趕忙按住他,“你還累,別掛心這些事。”

他們原來在車廂里。君皇御用的轎輦內分成上下兩個部分。上下差距約半人高。荊紅站在下頭回事,君皇坐在上頭,他就躺在君皇身邊,軟紅的布料鋪成的褥墊上。

濮陽柔羽搖了搖頭,“臣心裏憂慮,躺不下。”

藍發君皇無奈,也只好扶他起來。“丞相說不回皇城,那麼要到哪裏去?”

“往皇城附近的大營去。”濮陽柔羽眉心微斂,“皇城兵力集中在周邊成犄角之勢的兩個大營里,我們去其中一個,由君皇坐陣其中,一方面回救皇城,一方面也派兵攻擊封泰君的領地。他傾巢出動,我們就端掉他的老巢!”

“丞相,”荊紅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濮陽柔羽勉強笑了笑,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以時間來說,封泰君在他們到達大營之前就能佔領皇城。如果他以皇城人民為脅,別說大營里有許多兵士家眷都在皇城裏,就連他的父親也……

濮陽柔羽一昂首,亢聲道,“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要防著北冰原方面的猛將入侵。臣估計,主要的威脅仍在北冰原。臣擬派員傳旨邊陲嚴防北冰原方面入侵;另外,也要傳旨虎威等四君,防止叛軍自封泰君領地進入內陸。”

“好。”藍發君皇點了點頭。

荊紅會意,領令去了。

大敵當前,誰都可以有私心,只有他自己和眼前這個運籌帷幄的宰相不行。藍發君皇心裏明白,卻也無話可慰。再者,今天會造成這樣的局面,雖說是為了搭救康靖王和濮陽柔羽,但也是自己在沒有安置好一切之前就冒然離城,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才會給封泰君可乘之機……

車廂里一時沉默了下來。

濮陽柔羽微微吸了口氣,“一支勁旅迅速直撲皇城,軍需糧草輜重必然不多,其目的只在擾亂而已;我們只要能守住北方邊陲,防止他們的主力入侵,這支軍隊就算能佔領皇城,也必然不能久撐,我們四面包圍,很快就能扼死這支軍隊──請君皇……”他勉強笑了一下,聲音已經有些發顫,“不必過於憂心……”

溫厚的手掌驀地按上他的肩頭。

濮陽柔羽心裏一熱,眼淚差點滾出來,“臣、尚未謝過君皇救命之恩。”

“收復皇城,就是對朕最大的謝禮了。”藍發君皇幾乎忍不住衝動要去撫平他眉間的愁色,用力笑了笑,“丞相的身體還沒好,要不要再睡一下?”

濮陽柔羽一低頭,“臣……”

“有事朕會叫你的。”藍發君皇輕輕將他按平在榻上,柔聲道,“沒有好精神,怎能有好策劃?等康靖王也醒來,你們一文一武,還要佐著朕安定天下呢。”

※※※

“如何,元武帝回皇城了嗎?”男人問道。

“沒有。”封泰君皺起眉頭,“安排在他們身旁的細作回報,元武帝原本是要回皇城的,但是濮陽柔羽阻止,現在他們投精倫大營去了!”

“哼。濮陽柔羽非除不可。”

封泰君陰狠的目光閃動,“他父親在皇城裏,抓起來,看他如何?”

“他是元武帝身邊的人,一切當然以元武帝為重。抓人質只怕沒有太大用處,但起碼還有擾亂心神的作用。”男人沉吟了會,“可以雙管齊下──元武帝武功太高,派刺客怕是沒用,這樣吧,派人想辦法在濮陽柔羽的飲食里下毒。給皇帝的食物有人先嘗,給臣下的可沒有吧。”

※※※

“多少吃一點吧。”藍發君皇勸道。他愈來愈擔心濮陽柔羽的情況。皇城裏傳出濮陽然介被擒的消息,說是要濮陽柔羽孤身去換,要不然就一天剮掉他一塊肉云云。濮陽柔羽雖然沒表示什麼,但他吃得太少又睡不好,整天策劃,累得要昏沉的神智還無法真正睡去,一點聲音就能驚醒。

“小羽兒,你這樣叫人心疼哪~”傷還沒全好的康靖王按捺不住跑來找他,就見到他這副形銷骨立的模樣,“要不然,本王親自去救泰山大人好了!”

“呵。”濮陽柔羽眼帘一斂,陡然張開,“對了,要借王爺的銀兩一用。”

“真見外!本王的不就是你的?”

“這仗眼看要成和稀泥的對峙狀態。封泰君死守皇城不出,北冰原方面又蠢蠢欲動,看來沒有幾個月是打不下來的。糧餉最重要,我們一方面要扼死對方的糧道,一方面要讓我軍不虞匱乏。桂勻河沿岸,尤其是王爺的領地,最是豐饒,請王爺暫時提供軍需吧。”

“好,那本王派人-”

濮陽柔羽打斷他的話,“王爺還得親自坐鎮才行。朝廷在打仗,底下就有齷齪官兒當牆頭草,隨時準備倒向有利的那一方,沒有王爺親自出馬,不能確保糧餉無虞。只要能拖過幾個月,一等皇城裏的糧食吃完,拖也拖垮叛軍!”

“……知道了。”只是萬一敵方堅守,先餓死的恐怕是你父親……。目光一對,只見濮陽柔羽眼中閃過一抹痛苦的神色,康靖王也不再多說,輕拍了拍他的臉頰,向著君皇頭一點,立馬就走了。

濮陽柔羽望着堆在自己眼前的食物怔怔地出神。

“……丞相?丞相!”

“啊!”濮陽柔羽一聲低呼,勉強牽動了下嘴角,“臣、”他實在吃不下。只要想到自己父親可能的慘狀,他就忍不住要嘔吐。

“喝點稀粥?”藍發君皇已經親自舀了一匙送來。

“……好。”濮陽柔羽順從的張口吞下。

滑軟的粥不冷不燙,兼之十分清淡,他勉強還能接受,不料還要喝第兩口的時候,他突然感到腹部一陣劇痛傳來。

“唔-”濮陽柔羽眉頭一皺,腦中陡然靈光一閃:不妙,太大意了!

“怎麼了?”藍發君皇立刻伸出手臂攔住他痛得幾乎要掉下軟褥的身子。

“…毒…”

“丞相──!”

劇烈的痛楚像在他的體內翻江倒海一般,“哇!”的一聲,一口黑血猛地嘔出,濮陽柔羽只覺眼前一暗,什麼也不知道了。

※※※

黑暗是一堵無邊無際的牆。

他好像移動著,又好像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他惶恐又驚悸,卻連自己害怕些什麼都不知道。

好像有什麼非想起來不可的事?

‘羽兒,救救爹……’

爹?您怎麼了嗎?

‘羽兒,爹好苦啊!’

爹,孩兒侍奉您左右啊!

‘羽兒,你為什麼忍心不來救爹?’

孩兒怎麼會不救爹?

‘羽兒,你救大家就不救爹嗎?’

模糊在黑暗裏的是……?

‘羽兒…羽兒…羽兒…’

血肉碎散、鮮血淋漓,他的……

“爹──!”濮陽柔羽一驚醒,幾乎立即就翻身下榻。

“嗯?”藍發君皇就坐在他身畔,見他揮舞著雙手,睜大的雙眼裏滿是驚恐,趕忙將他攔下。

“放開我、你放開我──!”

濮陽柔羽瘋了一般不斷掙扎,拚命要掙脫他的束縛,拳頭雨點一樣落下,力道大得不像剛解了毒尚未痊癒的人;藍發君皇見他幾乎要走火入魔,也顧不得其他,略使力將他的雙手向後一壓,順勢就甩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聲,臉頰熱辣辣的刺痛傳來,濮陽柔羽呆了一呆。

“你只是做了惡夢了。冷靜點。”藍發君皇沉聲道。

濮陽柔羽怔怔地望着他。

“沒事了,那只是惡夢而已。”

“……夢?”

“嗯,是夢。”藍發君皇放柔了聲調,緩緩降低內力的運送。自濮陽柔羽中毒昏迷,找太醫灌藥,到如今醒來的一晝夜裏,他就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斷的輸入內力。見濮陽柔羽已醒,情緒似乎也平靜下來了,他才放心地停止內力的輸送。“你中毒昏迷了一段時間。日有所思,才會給惡夢嚇醒。沒事了,別擔心,只是夢而已……”

一道淚水突然滑落。

藍發君皇胸口一疼,就見濮陽柔羽一手掩住自己的嗚咽,眼帘一合,別過頭去。“臣、失態了,君皇恕罪。”

濮陽柔羽另一手還在他手裏。他略略握緊了,“你才醒來,身體很是虛弱,別太傷心了。”

“嗯。謝君皇。”淚水不斷自眼睛裏湧出,擦了又落下來,怎麼也止不住。“對了,臣清醒過來的消息請君皇別泄露了。”

“嗯?”

“既然敵方能下毒,可見軍里有他們的細作。而他們又怕臣,臣昏迷,正好遂其所願,我們可以利用這點誤導他們。”

“……”若他們信以為真,你的父親只怕也沒有活路了。

“國事為重,請君皇不必顧慮……臣。”

“你、”

“讓君皇見笑了。”濮陽柔羽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的衝動。他突然移身下榻,想打開車廂門時,一股大力將他拉了回來。他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不是說要誤導叛軍?出去了還怎麼隱藏行蹤呢?”藍發君皇溫和的笑謔著。圈住他的手臂十分有力,“要是哭累了,就睡一下。”藍發君皇撫着他的發,輕聲說道,“朕不笑你,朕保證……”

※※※

“啟奏君皇,封泰君的人馬在前頭估荖鎮,與我們相距不到五十里。”馭兵司的主司官霍鐵甲接獲探子回報,匆匆走進中軍營帳,對著靠在地圖邊的藍發君皇和濮陽丞行禮稟道。

“有多少人?領頭的將軍是誰?”濮陽柔羽問道。

“人數估計約有三千人,領軍的是封泰君的堂弟泰鈺。”

他們早已沙盤推演了一個多時辰。濮陽柔羽此刻輕舒了口氣,“人數雖少,卻扼住要道。且泰鈺個性謹慎,不是好對付的人。”

是不好對付。霍鐵甲不由得與君皇對望一眼。前幾天送出丞相昏迷未醒的消息后,敵方就不斷傳來準備虐殺濮陽然介的話,他們雖然封鎖訊息,不敢說給丞相聽,但丞相聰穎,又豈有料不到的理?

“這裏,”濮陽柔羽像是沒察覺兩人的心思,逕自點着地圖上一個狹隘的路口說道,“估荖鎮三面環山,出入只有估荖道口一處,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勢。如果選擇進攻,必定曠日費時,但要繞過此處,泰鈺可以從後攻擊,我們將腹背受敵。”

“那是要分兵駐守,讓主力繼續前進?”霍鐵甲問道。

“這是可行之策。只這附近地勢崎嶇,泰鈺必定另外派兵守在估荖鎮前方的和石鎮與田水鎮,以逸待勞,等我軍自投羅網。”

“那我軍是不是要佯敗?”霍鐵甲問道。

“全敗容易使人瞧出‘假’字。這三處的戰爭,我軍要有勝有敗,但要敗多勝少。另外要傳令兵士,若是兵敗被俘,一定要極力分說,丞相未死。”濮陽柔羽指着地圖上一道細細的藍線續道,“之後化整為零,渡過決水,在河畔紮營。一過決水,就近精倫大營。中軍主力將他們堵在決水以南,精倫大營則圍攻皇城。等收復皇城,再回頭來收拾決水的戰局。”

霍鐵甲恍然大悟,領令去了。

藍發君皇一直在旁靜聽他分撥調配。濮陽柔羽回過身來,“另一件事,要勞動君皇。”

“你說。”藍發君皇溫和的說道。

“這裏的事臣已經安排妥當,臣要請君皇與臣一同啟程,抄小路先到精倫大營。”

“你幾日未曾合眼,得休息一下。”

濮陽柔羽嘴唇微微一動,像是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抿了抿唇。這幾日君皇總是陪在他身邊,他睡不着,君皇也就不睡。他被惡夢驚醒,君皇就握着他的手柔聲勸慰。他有時候不禁懷疑,他能堅強的撐下去,是不是因為有君皇在他身邊的緣故?

“兵貴神速,我們得在三日內到達,調動精倫大營的兵力進逼皇城,才能給封泰君一個措手不及。時間緊迫,臣已經讓外頭準備好了,還請君皇立即啟程。”

“你還是可以睡一會。我們騎快馬,兩天就到了。”

“其他馬的腳程比不上君皇的千里神駒,這樣不易關防……”

“要什麼關防?”

濮陽柔羽一愣,“君皇、”

“別和朕說什麼天子不輕易涉險的話。難道在你眼裏,朕還比不上外頭那群侍衛?”藍發君皇一笑打斷他的話,站起身來,認真的說道,“朕保護你。”

※※※

一切果如濮陽柔羽所料。中軍大營才在決水河畔集結,皇城周圍的攻防戰,在封泰君尚未警覺時,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展開。

“報!我們的人馬已經將皇城圍住了!”

“報!康靖王率兵奇襲,已將封泰君的領地拿下!”

“報!封泰君率同殘黨,望北竄逃,在邊城被繼威將軍攔下,我軍大獲全勝,封泰君逃入北冰原!”

捷報一個一個傳來,眼看就要班師回朝,藍發君皇聽著聽著,興奮得不住走來走去。“來人,去請丞相過來!”想想,又覺得等不及,自己袍角一提就出去了。

濮陽柔羽一直躲在精倫大營里一個僻靜的所在。知道的只有寥寥幾個心腹。平日誰也不見,只有藍發君皇過來與他一起用膳,或者有事與他商量時,才會來見他。

“丞相!”藍發君皇這次高興得連通報的人也等不及,直接就闖了進去,“我軍就要班師回朝了!”

濮陽柔羽放下手裏的書,只微微一笑,起身行禮,“臣賀喜君皇。”

藍發君皇見他如此冷淡,心裏一凜,這才想起他的父親還生死未卜。“進城后,朕第一個就下令尋找你的父親,你不要擔心。”

濮陽柔羽又笑了一下。自從他來到精倫大營,敵軍那方就一直沒有再傳出關於他父親的事。戰事在前,他不能也不敢想太多,如今戰事已經結束,他該好好想想這件事了。“臣有一事,請求君皇恩准。”

“你說!”藍發君皇心頭一喜:濮陽柔羽已經消沉太久了。只要能讓他開心,沒有什麼不好的。

“臣想辭官。”

“什麼?”

“國事上,有康靖王和荊紅、易讀兩位大學士輔助,君皇大可以放心。”濮陽柔羽輕吸了口氣,緩緩說道,“臣父因臣的身份地位而受害,臣無面目再立身廟堂之上……”

“不行,朕不準!”藍發君皇打斷他的話。他知道濮陽柔羽心裏難過,但是他絕不願意讓他離開。“還有許多事需要你的協助;康靖王是武夫,荊紅和易讀都還不到火候,你一離開,朕要如何處理龐雜的國事?”

濮陽柔羽眼神一黯,“臣心灰意懶,就是留着,也無法再為君皇分憂。”

“說什麼心灰意懶!朕不是答應要尋找你的父親了嗎?你再等等,也許很快就有消息了!”

“報,濮陽府找不到濮陽大人!”

“再找。”

“報,搜遍皇城,找不到濮陽大人!”

“再找!”

“報!叛軍里也沒有濮陽大人!”

“再找!再找!”

藍發君皇煩躁的在大殿裏走來走去。收回皇城已經三天了,濮陽然介像消失在空氣里一樣,濮陽府找不到、叛軍里找不到、告示貼得滿街,還是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該不會真的早就……

藍發君皇嘆了口氣,慢慢踱出殿外。濮陽柔羽雖然沒說什麼,但偶爾露出的痛苦神情已經讓他愈來愈不忍心。這段時間裏,他已經想了不知道多少方法,派了多少人,明查暗訪就是找不到,再這樣下去──

“小羽兒,這是給你的。”

咦?是康靖王?他來了!

“是什麼?”濮陽柔羽疑惑的看着康靖王合住的雙掌。

“嘻嘻,你伸手出來,本王才給你~”康靖王神秘兮兮的笑道。

“那就算了,我也沒多大興趣。”

“喂喂,本王的親親小羽兒~別這麼不給面子嘛,本王可是特地從邊境那兒把這東西帶來的!為你專程拿來的唷。”

親親小羽兒?隔窗聽見,藍發君皇不禁眉頭微皺,卻見濮陽柔羽唇角一掀,無可無不可的平伸出右掌來。

“這才對嘛!”康靖王雙掌一起壓在濮陽柔羽的手掌上,慢慢打開。

一陣奇異的觸感在掌心躍動。活物?

濮陽柔羽一訝,康靖王已經把手移開,一隻五彩繽紛的小鳥兒就停在濮陽柔羽的掌心裏,好奇的左顧右盼。

“這是?”

“翠薇鳥!”康靖王得意的宣佈,“只有本王那裏才有的!”

濮陽柔羽看着鳥兒,再瞥一眼康靖王,“王爺怎麼想到給我這個?”

“以前昊在本王那裏的時候,很喜歡這種鳥唷。”康靖王笑得眼睛都眯起來,“本王想,你們是兄弟嘛,喜好說不定差不多,就給你帶一隻來了!”

鬼扯。濮陽柔羽抿唇一笑,“少仲最討厭又小又精緻的東西,尤其是活的──他會養死嬌貴的金玉牡丹,捏死翠薇鳥-”

“啊啊!本王不小心說錯了嘛。”康靖王誇張的嘟起嘴來笑道,“昊是說,他哥哥,你,最喜歡這種小玩意兒了。”

“哈!我跟少仲說的是玩物喪志-”

“喂喂,別這麼不給面子嘛~”康靖王突然一揚手,手臂揮出一個瀟洒的弧度,喊一聲,“來!”翠薇鳥拍翅飛起,就落在他伸出的手指上。

康靖王團團轉了一個圈,又把載著翠薇鳥的手指移到濮陽柔羽眼前,滿面笑容,“那你說,本王把它送你,你喜不喜歡?”

“……好吧,喜歡。”濮陽柔羽聳聳肩,接過來,手指輕輕順著鳥羽,“它叫什麼名字?”

“小羽兒。”

“什麼?”

“親親小羽兒~”康靖王很大聲的說道。

兩人對視著,濮陽柔羽忍不住噗叱一聲笑出來。“原來王爺一直把我當成一隻鳥?”

“錯了錯了,”康靖王正經八百的說,“是本王太思念親親小羽兒,才會把它叫做親親小羽兒,沒事的時候逗逗兒取樂,好解本王相思之苦啰。”

“哈哈,那現在王爺把它給了我,王爺已經不再思念我了嗎?”

“因為你魂兒要飛了,本王才把親親小羽兒送給你。”

“嗯?”

“小羽兒,你別辭官好不?”康靖王拉着他的手,突然變得認真,“皇兄說你很消沉,一個勁兒的要走。你走了,本王會很想你的。”

濮陽柔羽勉強笑了笑,“王爺,我……”

“別跟本王說什麼沒爹沒娘的話。”康靖王抬起他的臉,點點他的鼻尖,“要是沒爹沒娘就要消沉,那皇兄給送下人界去修練的時候就該跳海,本王一出生不就要上吊了?你都幾歲的人了,還玩這種把戲?”

濮陽柔羽又是一笑,“王爺在說什麼……”

“好啦,留下來嘛。”康靖王拍拍他的肩頭,“嘖,愈來愈瘦,小心下次跳崖的時候,本王給你的骨頭刺死~”

“哈哈哈~”

窗外的人亦是一笑,舉起的手一個握拳,無聲一嘆,終究沒有推門進去。又停了好一會,一回身,輕步離去了。

“君皇、君皇!”夜裏留守的太監急匆匆地跑來喚醒他。“馭兵司那裏有人過來,說是有急事要面見君皇哪。”

馭兵司?該不會北冰原方面又出了什麼事!藍發君皇睜開眼來,一邊穿衣着履,一邊就吩咐道,“帶人到外頭等著,朕就來!”

……結果馭兵司帶來的卻是天底下最令人振奮的消息!濮陽然介回來了!雖然不知為何是半夜偷偷進府,給守在濮陽府外的兵丁當作賊子綁了起來,但馭兵司的主事已經問清楚了,確定是他本人沒錯!目前就待在濮陽府里──

“丞相、”藍發君皇快步趕到平寧齋。他等不及要將這個消息告訴濮陽柔羽。結果平寧齋燈火是暗的!藍發君皇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當然是暗的,現在都什麼時辰了?

不過,這種好消息打擾他,他應該也會高興得從床上跳起來才對!呵呵。

藍發君皇想着,已是滿面笑容進了平寧齋。轉進後院,卻是一愣。

“啊……君皇,臣見過君皇。”濮陽柔羽就坐在院子裏,突然見他進來,忙不迭站起身來,正要拜下,藍發君皇已經一把將他拉起。

“好消息,丞相。”藍發君皇笑着。

“嗯?”濮陽柔羽抬頭望他。

就著月光,他清楚的看見濮陽柔羽清秀俊美的臉龐,總是精光內斂的靈動雙瞳帶著一點迷茫。心裏猛然一股悸動,心跳微微的快了。他突然感到有些口乾舌燥,有些怪嗔自己的莽撞,更擔心自己將要說出口的話:馭兵司的人雖然確認過了,但要是中間出了什麼誤會,那豈不是……

“君皇?”濮陽柔羽不禁感到奇怪。見對方怔怔的望着自己出神,他只好略略提高了聲音,“君皇,深夜有事?”

“嗯、”藍發君皇這才回過神來,濮陽柔羽輕微的掙了掙,他趕忙放開他的手臂,微微吸了口氣,“方才馭兵司來報,說是,濮陽然介回府了。”

濮陽柔羽震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藍發君皇也不催促,只是溫和的望着他。

濮陽柔羽突然別過臉去,勉強笑了一下,“君皇,……臣不是在做夢?”

“丞相希望這是在夢中?”藍發君皇笑問。

“為什麼來的人不是康靖王爺而是陛下呢?”濮陽柔羽突然笑了,淚水就順着他略俯的臉龐滑下,“這樣臣就能當做是王爺的玩笑而不會這樣失態了。”

“丞相、”

“臣,叩謝陛下隆恩。”

※※※

“羽兒,爹跟你介紹,這位是秋月姑娘。”濮陽然介一手擺開,雖然是對著兒子說話,眼睛卻是笑咪咪的望着秋月。

濮陽柔羽一開始就注意到這位安靜的女性。梳得有條不紊的髮髻,略略豐腴的臉頰和體態,說不上漂亮,卻自有一股歷練后的成熟穩重。

濮陽柔羽心裏隱隱有一股不安。他笑了一笑,對著秋月點了點頭,這才說道,“爹,您這段日子哪裏去了?”

“呵呵,爹一聽說叛軍要進城,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羽兒你了!你是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運籌帷幄都要靠你,叛軍只要有點腦袋,都會想要害你!當然啦,要害你,抓爹是最方便的,所以爹就趕在叛軍進城之前,跟着下人躲到鄉下去了。”

“委屈爹了。”

濮陽柔羽神色微微一斂,濮陽然介就拍拍他的手背,溫聲說道,“爹知道,爹失蹤了,羽兒一定很難過,所以成天纏著人進城探探消息。但是鄉下小地方,個把個月能有人要進城採買就算不錯了,何況是兵荒馬亂的時候!爹自己又不敢出面,只好一直拖着,後來,”濮陽然介又轉頭望着秋月,笑道,“也是秋月姑娘好心,她不但收留爹,還三不五時替爹進城打探消息。”

“噢、”濮陽柔羽望向一旁微展着溫柔笑容的秋月,躬身一揖,“濮陽柔羽謝過……”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秋月姑娘。”濮陽然介趕緊補充道,“是這樣的,她的丈夫幾年前就過世了,也沒有留下孩子,她現在是給人家幫傭,一個人住。”

一個人住還收留陌生男人?

濮陽柔羽才想着,濮陽然介已經接着解釋,“是這樣的,她幫傭的人家,早年是我們家的下人,她是他們的親戚。也是爹怕叛軍會循線找來,不敢住在大院子裏,這才拜託秋月姑娘勉為其難的收留爹的。”

“……”似乎,要多一個‘家人’了。可是他的家人不是只有爹和少仲嗎?罷了,讓爹高興才是最重要的吧!濮陽柔羽微吐了口氣,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煩悶些什麼。“嗯,羽兒知道了。爹和……秋月姑娘都累了,先歇著吧。”

※※※

大紅燈籠高掛。廳堂里到處都張貼了紅色的‘囍’字。

雖然沒有四處宣告,但因着他宰相的身份,父親二度結褵的消息仍然不脛而走,吸引了大批的賓客前來祝賀。

“恭喜恭喜啊!”

“呵呵,濮陽老大人好福氣啊~”

“丞相也好福氣,新娘子賢淑溫柔哪。”

他聽著恭賀的聲音,看着杯觥交錯、喜氣洋洋的濮陽府,不知為何心頭一酸,突然格外懷念起進了修行之門的少仲。

這本來,只有三個人的家……

四周的聲音過於嘈雜,過於喧騰,也……過於虛偽。濮陽柔羽微微抿了抿唇。在平寧齋的時候雖然事繁又忙,但和這種莫名煩躁的氛圍比起來,連和君皇的意見爭執都令人想念。

“宮裏還有事,在下得先行一步,”他聽見自己這樣說,“諸位請盡興,少陪了。”

“柔羽似乎不是很歡迎妾身。”秋月微蹙著眉,略顯擔憂。

“唉,別這麼說嘛!”濮陽然介趕忙安慰她,“你也知道,羽兒八歲大就沒了娘,二十幾年來和少仲還有老夫相依為命慣了,現在突然多一個人進了家裏,不習慣是有的;但羽兒天命溫良孝順,又好相處,過一段時間他就會知道你的好處,我們一家子就能和樂融融的生活在一起了!”

“可是今天是我們成親的日子,雖然是梅開二度,”秋月靦腆的笑笑,“但柔羽只喝了杯酒,連菜都沒吃,就說宮裏有事,匆匆走了,這……”

“就說羽兒不習慣嘛!”濮陽然介攬上她的肩膀,迫不及待香着她的臉頰,“以後呢,羽兒會感激我給他找了個好娘親;你呢,會高興多個好兒子~呵呵,老夫真是幸福啊!”

※※※

“丞相?”藍發君皇有些疑惑的看着抓筆發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的濮陽柔羽。他是看時間不早了,平寧齋卻還亮着燈,覺得奇怪這才過來看看的。最近朝里無事,北冰原方面有康靖王出馬安撫,大體上一切安好,再加上荊紅、易讀等人的幫手,應該不致於有什麼事要讓他挑燈夜戰才對。

“……君皇,”濮陽柔羽一回神,君皇都走到案前了。他不禁有點埋怨外頭的侍衛也不來通報一聲,最近老讓君皇看見他的蠢樣……

他想起身行禮,君皇已經擺手制止了。

藍發君皇背着手踱了兩步,轉身在一旁的椅上坐下,看了他一會,“丞相家裏是不是有事煩心?”照理說,濮然然介回來了,他應該很高興,經常隨侍左右才對,何況最近朝里並不多事,怎麼他待在平寧齋的時間卻反而多?聽說濮陽然介打算再娶,該不會……

濮陽柔羽一聽,面上一紅,吶吶的道,“沒什麼,謝君皇關心。”

果然。藍發君皇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趕忙斂了容,裝做嚴肅的說道,“丞相要是不喜歡新進門的夫人,朕大可以替丞相做主!”

“啊?”

“朕聽說對方的出身並不高,丞相若是考慮有辱家風,朕下旨讓濮陽然介休妻便是!”

“不可!”濮陽柔羽話一出口,突然感到不對勁:君皇向來不關心這種臣下嫁娶的小事,怎麼今天突然……猛然醒起,早見君皇忍俊不禁的笑了起來。他突然感到有些生氣。他是鬧了點小彆扭,但這是他自己的事,就算是君皇好了,憑什麼可以這樣笑話他?他慢慢站了起來,吹熄了案上的燭火,冷冷的說道,“時候不早了,還請君皇安歇。”

藍發君皇一愣,見他神色不愉快裏帶著一點落寞,輕輕一笑,柔聲道,“是朕失了分寸,丞相莫怪。”

濮陽柔羽略微驚訝的抬頭望他。

為何過去從未注意到,在柔羽精明能幹的表像下,這一片赤子之心呢?藍發君皇輕輕舒了口氣,微微笑道,“今晚月色太好,朕睡不着,來找丞相談心。不知丞相肯否賞光與朕月下一游呢?”

濮陽柔羽微微一怔,突然笑了。

“你笑什麼呢?朕的丞相?”

許多年以後,每當他想起這一晚、想起這一句話,總還是會會心一笑。也不知是單純想逗柔羽開心還是怎的?心頭一個莫名的衝動,他突然就這樣說了。而那晚的柔羽喝了點酒,身上帶著一點淡淡的酒香,不知道是酒醉人還是花月醉人,他們就這樣開起了玩笑。

你笑什麼呢?朕的丞相?

受寵若驚罷了!

咦?難道在丞相的心中,朕就是個不可理喻,不懂得對臣下好的君皇嗎?

呵。

好吧,朕知道過去是對丞相不好……那,朕再敬丞相一杯酒,算是給丞相賠罪如何?

這嘛~賠罪不敢當,那臣就恭敬不如從命啰!

柔羽的身上散著熱氣,怕風吹着夜涼,他的手就攬上柔羽的肩,柔羽沒有反對,最後靠在他肩上慢慢就睡著了。

烏黑的發搔在他的臉頰上,他不由自主的輕輕吻了他的發。

星光爛漫,御苑裏夜放的花散著馥郁的芬芳。

那是他們的開端。

“聽說了嗎?君皇經常看着玥大人的圖發半天呆,然後在紙上寫下丞相的名字,寫了好多遍呢!”

“哦?真的嗎?”他剛到平寧齋,就見一群宮女圍著說話。他好笑的插了一句。

“哇哇!對不起~~~~~”宮女羞紅了臉,紛紛走避。

自從他靠在君皇肩上睡着的事傳出,已經都過了半年。爹來問過,有點交情的文武臣屬也都偷偷問過,連宮裏侍候的從人偶爾也探頭探腦的好奇。濮陽柔羽搖了搖頭,不覺一笑。

君皇是對他很好沒錯啦──

走進平寧齋,一眼就見藍發君皇站在那裏。他知道君皇的耳力絕佳,方才那群宮女的話大概一句不漏都聽見了吧?

“臣見過君皇。”

“免禮。”藍發君皇似乎心情很好,笑着問道,“丞相笑什麼呢?”

“沒什麼。一些閑言流語罷了。”他不覺又笑了笑。從針鋒相對到現在的融洽溫馨,不經意里,他們之間好像有什麼悄悄的在改變著。他有點不可思議的盯視着眼前這個有時認真過頭、有時卻像個孩子一樣的男人。記得以前,君皇是很在意這些閑話的,現在好像也聽習慣了?“君皇有事嗎?”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藍發君皇頓了會,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御苑裏的花,丞相一直都沒有空去看吧?花季快過了,朕想,花落之前,丞相是不是能陪朕一同觀賞呢?”

“好。”他笑了笑,說。

後來想起來,總覺得那天聽到的‘閑話’,也許不是湊巧,而是君皇故意讓他聽見的。

因為那天在花園裏,君皇問了他一個問題。

他張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君皇;而君皇原來像是想去撫花的手,因為緊張而握住長滿了刺的花莖。

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而這個問題,讓一向被喻為聖魔界有史以來最賢明宰相的他,足足想了一年。

私情容易影響公事呢。他說。何況臣身居天下百官之首,君皇不擔心臣以私害公?

你不會。

這不是一個好的楷模。後世子孫如果以此為例,難保不出亂臣賊子。

如果後世子孫如此不成才,朕也無話可說。朕只能向丞相保證,在有生之年,儘力為聖魔界子民做一番事業。

臣……,他露出為難的神色。

你不願意,朕絕不勉強。藍發君皇苦澀說道。你仍是朕最敬重的丞相。

他苦笑了一下,抬起頭來。……臣壽不長,臣老死之時,君皇仍舊如今……

藍發君皇全身一震,迫不及待的說道。你放心!朕會一直一直尊重你、珍惜你!

臣是說……,他笑嘆了口氣。好吧。

啊!?

好。他笑着,說。

後來康靖王來鬧了幾回。

皇兄真不夠意思,不是喜歡玥嗎?臣弟還奇怪怎麼忽然就把臣弟調去北冰原咧~居然就這樣一聲不響地把小羽兒搶走了!

朕是很懷念玥的。他說。還有,以後不許你這樣稱呼朕的丞相。

呦呦~。皇兄已經不在意外頭的流言了嗎?

朕的丞相不在意。他無奈的笑了下。所以朕也不能在意。

好吧,那最後一個問題。康靖王撇撇嘴,不懷好意的笑道:皇兄和‘丞相’在一起的時候,丞相想誰多些?

當然是朕啊!他理所當然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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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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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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