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月色下,情人在望,咫尺天涯,不可即。
那惘悵、無奈、凄惶,憑誰訴?
浪漫只不過是生活的一個偶然。
此景不常,此情不再。
俊美知道下一步,無論如何不會是雙宿雙棲,情天可補。
她遙望着翁濤的身影,至大的感慨是,她知道自己付予對方的愛倩,肯定未濃烈至可以幻化成勇氣,以掩蓋所有的現實困難。
她與他只不過是在異鄉,滿山紅葉之間,藉着某夜的月光,彼此竭息時造着的一個夢。
夢可以暫時隱住生活上會受的創傷,然,只限於一時,終究會醒過來。
現今自己身旁的一撮人,都在拚死力搖撼她,要她轉醒,只有翁濤,勢孤力弱地掙扎,希望與她繼續尋夢去。
是太難的。
可憐復可憫的是翁濤,不只是連俊美。
一個生活在純樸單調環境太久的人,不可能分析過份複雜的人情事理。
他不會接受她的種種顧慮,層層交疑。
那一夜,俊美與翁濤只一直抱住電話,談至天色微明。
不會有結果,再談三天三夜,除了增加疲累之外,不會有任何奇迹出現。
或者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連俊美有想過去找宋惜梅。
當她獲得父母的同意,再讓她多考慮幾天之後,她去找宋惜梅,撲了個空。
惜梅實在忙,她急於要找到小金,跟他理論。為什麼還未申請到政府的最後批則證明,就已把則師的建築圖則送抵香港,讓羅氏地產開始發售。
一如翁濤所言,小金是這麼不擇手段,急攻近利。可是,他們羅家是有身分、有名望的,並不是某些過江的爛頭卒,要靠接走難財貼補豪奢生活的人。
絕對絕對的不容許有類同的欺矇買家手法,通過她的家族發放到市場去。
宋惜梅是在金力衡的醉仙樓,同時找到了阮笑真與小金的。
宋惜梅開門見山,問:“怎麼我跟香港通了個長途重話,公司裏頭的同事告訴我,已經差不多印起列治丈城市星的售樓書了,卻連建築圖別都未會取到簽批,你把什麼寄回香港去了?”
“不就是建築師畫的則,香港買家最緊要是知道房屋大小及間隔,並不需要顧慮材料問題,我們同一時間進行,會節省時間,事半功倍。”
“金先生,羅氏非但不會鋌而走險,且是做殷實生意的機構,這件事我是要跟致鴻說的。”
小金吁一口氣,問:“羅太太的意思是未會跟羅先生說過這件事?”
“我今晚會跟他通重話,把實情相告。”
“一切由羅先生作主,那是最好的了。”小金非常滋油淡定的說。
阮笑真得意她笑:“羅太太,生意要成功,必須把握時間,中英政府在機場問題上作這一輪會談,是不能達成協議的居多,人心惶惶之餘,最好推出這些溫哥華城市屋,適合中型家庭作海外投資。”
宋枯梅這一次頭腦是清醒的,她立即鄙夷阮笑!這個想法和看法。
香港都有這種專打中下階層客戶主意的建築商,五百尺建築面積實得二百尺,建築材料出奇地差劣,一上三五年,樓宇殘破,維修費甚巨。
對於這種在乞兒缽內尋飯吃的所作所為,一向為宋惜梅鄙夷,怎麼可能途長路遠,來到加拿大作乘人之危的勾當。
當然,宋惜梅沒有面斥其非,多少看在李通的份上,不便彼此拉下撿來,不好下台。
惜梅矗開醉仙櫃時,別在門口裏碰見上班的季通。李通叫住了她:“羅太太,你好!”
寒暄幾句之後,李通自動提起:“聽笑真說,她現今有份跟羅先生參予列治文的新建城市屋計劃,過些時還會回香港推銷樓宇,真要多謝那位帶她入行的金先生,也要多謝羅先生和你。”
“通哥,你太太跟小金是深交?”
“不是,是金先生熱誠,知道笑真喜歡從商,便提攜她罷了!”
“通哥,你幫致鴻多時了,根本像自家人,我也不客氣,言之在先,免得將來誤會。我着我們羅家決不能跟那姓金的合作下去,他的手法與心術都不是我所能認同的。近朱者赤,你有便提點一下尊夫人。”
李通抓抓頭,也不知再說些什麼才好。
跟宋惜梅道別之後,回頭看到小金與阮笑真正在交頭接耳,細聲講大聲笑的樣子,心上就已有點不高興,一念及剛才宋惜梅的說話,更感不安。於是走上前去,跟阮笑真說:“李湘有點不舒服,今天沒上學,你沒有什麼正經事做,且回去陪陪她吧!李榮又不知野到那兒去了?”
“我沒有正經事做?你此話從何說起了?”阮笑真嗤之以。
“最低限度,你不用限時限刻的上班。”
“這鋪講法,真難為你出得了口,限時限刻的有斑可上,就是了不起嗎?你成年的小賬,不及人家賣一間房子的傭金,一份見不得人的牛工,算是正經了。”
李通被數落得面紅耳赤,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下台,只好抓住一個話題發揮下去:“你趕快回家去侍候女兒,熬點粥給她吃,她真的生病了。”李通伸手去拖笑真,沒想到這女人會下意識的驚叫:“別抱手拖腳的。”
“什麼?什麼?”李通急得亂嚷,更抓住妻子的臂彎不放:“你趕快給我回家去!”
小金一個箭步上前,護住了阮笑真,道:“你別在這兒撒野,這是誰的地頭,你最清楚,容不得你發窮惡。”
這最後一句話,太撩動李通的火氣,掀起小金的領帶,就起了爭執。
還是醉仙樓的其他伙記一齊遏止住,猛力拉開了小金與李通,整宗鬧事才靜止下來。
“叫他滾!”小金嚷:“有種的不要在我們姓金的店子內揾兩餐。”
李通聞言,駁道:“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當然走。”
“對,對,對。加拿大人納的稅就為畫活你這種不求上進的粗人。去領失業救濟金吧!”
李通氣鼓鼓的回到家裏去,一屁股坐在客廳內,還未回得過氣來。
一個微弱的聲音從房裏傳出來:“爸爸,爸爸,你回來了?”
是李湘,病中,氣若遊絲。
李通衝進房裏去,看到女兒,辛苦地在床上掙扎蠕動。
“爸爸,我整個人都發熱,頭痛得利害,全身都長了紅點。”
她把手臂伸出來,果見一個個小紅疤伏滿在嫩白的皮膚上,真恐怖!十多歲才出疹,是額外辛苦的。
李通說:“今早還不是這個樣子的,爸爸這就帶你去看醫生吧!”
七手八腳地尋了醫生的重話,搖去挂號,口說今天的診症已經預約滿了,明天請早。
李通已是有氣在心頭,如今一急,甚麼祖言穢語都講出口來。
“明天人死了,誰負實。這見鬼的地方!什麼都得預約,連救命都要預約,他媽的!”
一連搖了好幾個重話,才找到一個可以即時約到的醫生,李通急急忙忙的攙扶着女兒出門去。
一路上,李湘呻吟着,直叫李通心亂如伉。
“來,湘湘,我們聽聽音樂,考考你能不能轟出是誰唱的歌!”
李通扭開了事內的收音機,恰在播放着流行樂曲。果然,正是孩子們最熱愛的課餘消遣,此藥石還靈,李湘精神為之一振,說:“爸爸,是我!誓啟的歌星麥當挪呢:”
“啊!我看過她的照片,並不怎麼漂亮。”
“漂亮啊,你要怎麼崔的女孩子才叫漂亮呢?”
“像你那模樣,就是漂亮了。”
“賣花贊花香。”
“那又何罪之有?”
父女倆終於調協了剛才緊張的情緒,開始有說有笑。
那首麥當揶的歌之後,電台播出新聞:“五個外籍移民,年約十五歲至十九歲,持械入屋行劫一位獨居的老婦人,老婦人在掙扎時摔倒,隨即不醒人事,老婦人所養的兩條小狗在屋內狂吠,驚動鄰居,其中三人在企圖登上他們那輛殘破的銀灰色日本本田轎車時被逮捕,另外兩人逃脫,逃脫的兩個人分別是中國籍香港來的新移民以及被本省收容的越南難民。”
“真羞家,來到別人的地方,還不奉公守法,掉盡國家與父母的臉。”
李湘聽着父親說這話時,臉上掠過一陣惶恐的表情,她輕輕地喊一聲:“爸爸!”
“什麼事?”
“我們不去看醫生了!”
“為什麼?”
“我坦心哥哥。”
“李榮?他有什麼事?”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李湘的聲音哀怨而戰慄:“哥哥從來都不讓我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我只注意到他經常跟學校真的幾個越南來的同學混在一起,且有一輛銀灰色的,極其殘破的本田汽車。”
李通煞地把車子停住了。
父女倆都喏得面無人色。
一時間,李通不知所措。
“回家去吧!”李湘這樣說,臉是蒼白如紙,極力地忍耐着渾身的不適,說:“或許,哥哥已平安回家去,我們就安樂了。”
“湘湘,可是,你頂辛苦是不是?”
“看到哥哥平安無事,我們再去看醫生吧!”
李家是寂靜一片的,父女他一下子沖入李榮的房內,不見人影。
李通只好陪着李湘回它的房裏休息。讓女兒躺下之後,李通問:“湘湘,你肚子餓嗎?要不要吃一些麥米粥。”
李湘疲累地點頭,才再閉上眼神養神。
於是,李通走進廚房去,冷不提防,有人自門后問出來,白霍霍的一把刀擱在自己頸子上,他定下了神,對方才曉得收手。
一轉身,李通像見了鬼似地驚叫,連連退了兩步。
李湘踰跟地走進來,問:“什麼事?”
之後她看到李榮木然地站在父親跟前,手裏拿看一柄平日用來斬瓜菜的刀。
“哥哥,你做什麼呢?”不是不震驚的。
“我以為是別人,並不知道是爸爸。”李榮這樣解釋着。
“你以為我是跑出來擒拿你的警察,是不是?”李通問,眼真爆發著紅絲,臉色鐵青,形容恐布。
“爸爸,你知道了?”
這句回話,等於承認一切。
李通一個箭步上前,奪去了兒子手上的利刀,再左右開弓,連連拒了他幾句耳光,咆哮遺:“為什麼?告訴我,為什麼?有食有住有穿,有教育、有娛樂,你要去做賊?”
李榮給父親打得金星亂冒,好一會才回過神來。
他木然站着,神信掘強頑固得近乎悲壯。
迫使李湘首先由驚惶而變得凄涼,她忽然覺得她哥哥必有可原諒的原因。
她想起了從前在香港,兄妹倆過的快樂日子,李湘挺身而出,拉着轉弱的小小身軀,擋在李榮跟前,不住啜泣。
“請爸爸別行他!”
“打死他算數,來到外國,不遵守人家的規矩,不尊重人家的權益,這種孩子要來何用?”
李榮從牙縫裏鑽出聲音來:“我們又有被尊重嗎?那天殺的白種老太婆,答應給我們五十塊錢,替她的後花園鏟草除蟲,我們一行五人給她料理妥當,她才大驚小怪的對我的夥伴說:““喏,你們不是香港人,原來是越南難民,這兒僱用越南難民幹活,根本不是這個數目,我少給你們五塊錢算了。況且你們此預定時間短了半小時就完工。”
“這算不算合理?我不能離棄自己兄弟,那老八婆種族歧視,我們要算這筆賬。”
李通的頭脹痛欲裂,一日之內,他承受太多的壓力,完全在走向盛怒至崩潰的邊緣。
為什麼兒子會跟那些越南難民的子弟連群結黨?他不明白,什麼時候開始他跟自己的孩子失了聯絡,脫了節似?又兒子所承受的生活壓力、人情迫害,他怎麼會全不知倩?
這就是移民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