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洗過澡,董淳安打開窗子,坐在陽台上望着遠處。
雖然這個住宅區沒什麼好風景可看,怎麼看都只是一排排的房子,但日本的房子蓋得比台灣要好多了,台灣的房子真是世界上最醜陋的建築,加上五光十色的看板林立,自然沒什麼欣賞的價值。
倒了一杯加冰塊的梅酒,陣陣微風吹來,聽着小孩子們嬉鬧的笑聲,她享受的是一份寧靜。
底下的街道駛來一輛豪華轎車,頗引人注目,她朝那輛車多看幾眼,只見車子停在路旁,走出一名戴着墨鏡的男子,他步出車外隨即抬頭往上看,幾乎是一眼就看見坐在陽台上的董淳安。
董淳安認出了他是衛槐司,不過臉上沒有絲毫的訝異,也沒有半點的驚奇,只是扯動嘴角,朝他揮揮手。
或許她一直都幻想着這一刻,當它真的發生時,她反而少了震驚。
董淳安打開公寓的門,好讓他進來。
“屋子很小。”她一邊說,一邊打開冰箱。“你會在東京待很多天嗎?我知道有幾家餐廳不錯,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吃吃看,順便儘儘地主之誼。你想喝點什麼?果汁還是可樂?”
“你怎麼會到這裏?”
“因為原本住的地方離公司太遠了,這裏離公司比較近,雖然租金貴了點,但至少可以節省通勤時間,交通費也可以省下不少。”
“我是說……你怎麼會跑到東京來?”
衛槐司轉過身子,摘下臉上的墨鏡,緊緊的盯着她。
看着眼前的人,他發現董淳安完全變了一個人。
她穿得很輕便,簡單的運動服,一副居家的模樣,長發紮成兩條辮子,卻絲毫看不出任何的孩子氣,她的眼神少了一些活力,笑容也不夠真心。
“大學畢業后,我到日本念了兩年書,找到現在的工作,就待了下來。”
“你沒有說你打工是為了想出國念書。”難怪她那陣子一直想打工,她卻沒提過是為了出國。
“我也沒想過。”董淳安笑了笑,她原本是傻傻的想存錢跟他到上海,但是……後來的發展不容許她繼續纏着他。“我本來是想開家店,把打工的錢當作資本,但是台灣經濟不景氣,我就想還是念書比較有幫助。”
“那怎麼會想到來日本?”
“這裏離台灣比較近。”董淳安發現如果他們的話題一直繞着在這個安全的問題上——這個問題她已經回答過其他人無數次——那她一定可以很正常的和他談話,直到他離開。“你吃過飯了嗎?我本來打算去買泡芙的,如果你還沒有吃,我們可以一起去吃飯。”
她習慣招待台灣來的友人,每次見面不外是吃飯,或是陪着逛逛名勝、噹噹導遊,一切的話題都在她的控制當中。
見他沒有反對,她便進房換掉那身家居服。
在她離開窄小的客廳后,衛槐司四下打量着她所居住的環境,房子裏只有一間卧室、浴室、簡單的廚房,以及只擺了一隻茶几的客廳。
落地窗是推開的,外頭有個小陽台,正是她方才坐的地方。
屋裏的天花板很低,幾乎快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衛槐司明白那是因為屋裏充滿了董淳安的氣息,他就是害怕自己回想起她的氣味。
“我們現在去的話可以趕上一家餐廳的開店時間,那家店總是大排長龍,晚點去就排不到了,我的同事說那家店的東西很不錯。”董淳安換上外出的正式褲裝,原本綁着的兩條辮子綰在腦後,畫上了淡妝,看起來成熟了十歲。“你可以幫我把落地窗拉上嗎?”
她轉身拿起鑰匙和皮包,穿好了鞋,走到玄關處,聽見落地窗關上的聲音,但是他卻沒有跟在她身後。
她忍不住回頭,只見衛槐司望着落地窗上懸着的裝飾品,那裏掛了好幾架紙飛機,她刻意把紙飛機掛在落地窗邊,就是想看着風吹來時,紙飛機跟着搖擺晃動的模樣。
但是她並不想讓衛槐司想起任何有關十幾年前那個紙飛機的回憶。
“我們該走了。”
他們並肩而行,一路上董淳安說著在日本的趣事,即使衛槐司顯少露出笑容,但她的笑容卻不曾止歇。
“你在上海應該也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吧?”她已經說得有些累了,但她不想讓場面冷下來,讓他有機會問出什麼她不想回答的問題。“雖然你不太可能自己出門買菜,或是下廚……”
“你過得好嗎?”為什麼他覺得淳安變了?她的眼神變得冰冷,不再像以往那樣溫暖。
“我?”她頓了一下才回答:“很好啊,工作有點忙倒是真的,不過也很有挑戰性,現在我們在台灣成立了分公司,我有考慮要不要回台灣工作,但是我挺喜歡待在這裏的,而且我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你吃吃看這家拉麵,真的很棒!我本來想帶你去比較高級的餐廳,不過我想你的客戶一定會安排你去那種地方,這種店你很少光顧,應該帶你來試試。記得剛來日本念書時,為了節省開支,我都是自己煮東西吃,一直到我領了第一份薪水后,我才開始吃外食,要不然天天這樣吃,我很快就得搬去公園裏睡了。”
“你可以來找我的。”衛槐司覺得胸口不停的發疼,他不知道淳安一個人跑到這裏,他甚至不知道沒有人照顧她。
“遠水救不了近火啊!”她笑着說:“而且你離我好遠。雖然我在日本,但有時候也會上網看到你的新聞,我知道你在內地發展得很好。對了,你會在這裏待幾天?我要到周末才有空,如果那時候你還在東京,而且你有空的話,也許我可以陪你去其他地方逛逛。”
“你為什麼不來找我?”衛槐司聽不見她說的其他話語,當她說他離她好遠的時候,他的心不停地抽痛着。
“因為我沒有多餘的時間跟金錢可以去上海玩,我一有時間就得回台灣看我爸媽。”這理由夠充分了吧?
“你知道怎麼聯絡我。”他寫過e-mail給她,所以她應該知道他的e-mail。“只要你跟我說你有困難,我可以……”
“我的電腦中毒,所有的資料都毀了,而且你之後也沒再寫e-mail給我,所以我沒辦法找到你。”
她說話的時候臉上一直保持着微笑,即使她的意思是他沒有跟她聯絡,但她並沒有顯露出半點怨懟。
結束晚餐,她陪着他散步到地下鐵車站。
“我要先走了。”她轉身對着他說:“這是我的電話,如果你要找我,可以打電話給我。若是你到周末時還待在這裏,時間上也允許的話,我會盡量安排時間陪你到處走走。”
董淳安把寫好電話號碼的紙條遞給他,但她的手卻被他緊緊的握住。
“我在上海見到你了。”
“是嗎?”她的心漏跳一拍,也許是因為手被他握住的緣故。“我是跟同事去談公事,怎麼會那麼巧?你在哪裏見到我的?好可惜,我竟然不知道你在。”
“你可以來找我的,為什麼你沒有來?”這是他心裏唯一的疑問,淳安到了上海,她知道他在那裏,如果她真要找他一點也不困難,可是她卻什麼也沒做,若不是他看見她,他根本不知道她會在東京。
“我到上海是去洽公的,不是旅行,所以我連一點私人的時間都沒有。”
“你可以打電話讓我知道你在那裏。”
“我不知道你的電話啊!”
“你可以問,不是嗎?”淳安不是那麼笨的女孩,而且他的公司名氣也夠大,她一定有辦法可以找到他的,只是她不肯。
“我要是打電話到你的公司,跟接電話的小姐說我要找衛槐司,人家一定會覺得我是神經病吧!你現在不比以前了,我冒冒失失的說要找你,人家只會以為我在開玩笑。”她的語氣很平和,看着他的眼神里只寫着陌生。“還是你要留個電話給我,如果我還有機會去上海,那我就可以找得到你。”
衛槐司沒有回答,只是望着她,試着想從她的眼裏找到他所熟悉的董淳安。
董淳安抽回手,再一次的對他微笑。
“我真的該走了。”
看吧!她長大了,她不再是以前的董淳安了。
她轉過身,往前走了幾步,後頭傳來了一句問話——
“你真的不想回去了嗎?”
董淳安回過身,肯定的點點頭,然後朝他揮揮手,再度轉身。
“如果我替你把路燈都關了呢?”
她的腳像是在原地生了根,感覺微笑快要撐不住了。就算他懂得“風神二一五”的故事,他又怎麼知道她不敢回鄉的失敗,是起自於他所造成的孤單呢?
衛槐司走到她面前,“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她深吸口氣,再次點頭。“我聽見了。”
“你想回去嗎?”
“不想,我喜歡這裏。”她肯定的說,勇敢的正視着他。
衛槐司發現自己不怕她的眼神了,淳安的眼睛不再是水汪汪的像是在向他求援,她變得很沉着。
“槐司,我真的要走了。”
她走進人群里,身影隨即隱沒在地下鐵車站中。
今天是周末,董淳安不願待在家裏,乾脆搭火車到外地去泡溫泉。她不想待在屋裏等衛槐司的電話,她寧願像個懦夫似的跑掉,既然他沒有事先通知她,那麼找不到她也是活該。
“你跑到哪裏去了?”蔣美珊打她的手機,一接通她劈頭就問,語氣有些緊張。
“怎麼了?”
“衛槐司跑到東京去了,他在找你。”
“他有我家的電話啊!”
“你們見過面了?”
“對,他自己找來的。”
“他剛剛打電話跟我要你的手機號碼,他說你不在家,還逼問我你人在哪裏,我怎麼會知道呢?”
“沒關係,別管他了,前幾天他都不打電話我,到了周末才要寵幸我,我才不會傻傻的等他召喚,我也有我的生活要過。”
“可是我給他你的手機號碼了……”
“美珊!”董淳安有些驚訝,美珊竟然會把她的手機號碼給衛槐司。
“因為他說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他的語氣很急。”
“我想不出來他有什麼話還沒說的。”董淳安坐在路邊的椅子上,原本平靜的情緒已經被打亂了。
“我不知道,但是他口氣很急,好像非把你挖出來不可,我以為他真的有什麼重要的事,所以就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他,你要不要接隨便你,不過他現在一定打不進來。”
“好吧,看來還是我自己處理較好,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
“別讓我有對不起你的感覺。”蔣美珊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做到底對不對。
“別這麼說,那本來就是我跟他之間的事,我現在只希望你早點來東京,說真的,見到他以後,我的心情有點悶。”
“好,我把工作處理好,下星期我就飛過去陪你幾天。”
掛了電話,董淳安依舊坐在原處,但她將手機設定成震動式。
將手機丟進背包里,每一次由包包傳來的震動,似乎都震進了她的心底,但她卻不願意接起。
直到電池耗盡,手機不再嗡嗡的震動,而她也像靜止了般,獃獃地坐在路邊的椅子上望着車輛往來。
到了預訂好房間的知名度假飯店,董淳安詢問櫃枱后,才發現他們給她的是最高檔的房間,她解釋自己訂的是普通套房,可是飯店的人卻指稱她的確是那間房的住客。
她有些無奈,但她不想就這樣回東京。
董淳安跟着服務生走進那間最頂級的套房裏,心想這不知道要花去她多少錢,她怎麼也沒想過衛槐司會在裏頭等她。
“你怎麼會在這裏?”她累了一天躲了這麼久,竟然躲進他的手掌心裏。
“你在躲我是不是?”衛槐司從沙發里站起身,他的頭髮有些凌亂,像是用手抓過無數回,不如上回見着他時那般有型。
“你怎麼會這麼說呢?我沒有等到你的電話,所以才出門走走的。”她雙手一攤的說,看着他朝她走來,她依舊動也不動。
直到他伸手將她摟進懷裏,她才發現自己一直憋着氣沒有呼吸。
“別躲我!我的天……我以為你……”他緊緊地將她抱在懷裏。
她的身子在他懷中僵硬着,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快碎了。
“我該跟你說什麼才好?我該怎麼讓你快樂些?”他的聲音里有着深沉的壓抑。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明白的,你一向那麼善解人意,為什麼要假裝聽不懂我在說什麼?”衛槐司拉開兩人的距離,低頭望着她。
董淳安睜着一雙大眼,對着他搖頭。“我真的不……”
不等她把話說完,衛槐司便低頭吻住她。這些年來他只想着她一個人,他想着她應該回到小鎮,在她父母的羽翼下生活着,他可以永遠丟棄這個包袱,可是不管他身在何處,卻永遠都忘不了那一晚,忘不了她望着他時流着淚的模樣,忘不了她說知道他不能照顧她一輩子時的表情,直到再一次看見她,他才知道他唯一擔心的……只是怕自己愛上淳安而已。
可是他根本來不及阻止,淳安早已在他心裏烙下印記,沒有任何女子可以撫平那道傷口,只除了她。
“你要是早點打電話給我,我就不會自己出來了。”董淳安微微的推開他,解釋道:“因為你沒有留電話給我,所以我想出來度假,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聯絡。”
“你為什麼要說這些?去解釋你不告而別的原因,然後跟我說些客套的話,假裝我們之間沒事?”
“我們的確沒事啊。”
“怎麼會沒事?你已經不是你了!”她變得好冷淡,變得不再需要他。
“你也是啊,你變了好多。”她微微一笑,又退開一步,直到衛槐司握住她的肩膀。
“你只要告訴我,你想要我怎麼做就好。”
“可是我不想……我為什麼要逼你做什麼?”她臉上的笑容依舊,但她的眼睛裏卻多了不安。“槐司,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多到讓我覺得罪惡,這樣還不夠嗎?每次看到你,都讓我覺得我是你的困擾,你明明很不耐煩的,卻得捺着性子陪我,我很感動,但現在已經不一樣了,我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你真的過得很好嗎?”
從前那個有着小虎牙的女孩,如今變了個樣,那一晚在他懷中又哭又笑的女孩,她是那樣的信任着他,可是他卻不敢面對她,丟下她轉身就走,為什麼隔了這麼多年,她見着他時還可以微笑着揮手,還願意假裝沒事似的和他說話?她應該是難過、是傷心、是怨憤的啊!
“嗯。”她再一次的點頭。“你也過得很好,你現在是大老闆了,可以訂這麼好的房間,我想你在上海一定是遇着錦衣玉食的生活,我在日本還沒住過這麼大的房子,相較之下我那裏還真的很小。”
“別顧左右而言他,認真的聽我說好嗎?”衛槐司決定面對自己的心,而他也不會再讓淳安閃躲。
“你要說什麼?”她收起笑臉,再也無法偽裝下去。“再跟我說你不能照顧我一輩子?衛槐司,你的話對我很不公平,我從來沒有要求你得照顧我,也許你不是故意的,但是這話對我很不公平。這幾年來,我證明了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可是你現在突然冒了出來,我試着正常的跟你說話,你卻不願意配合我。”
他低頭看着她,“如果我跟你道歉,你會原諒我嗎?”
“為什麼要道歉?”她嘆了口氣,“我們都過得很好,沒有誰對不起誰。我曾經幻想過你會出現在我面前,現在你的確出現了,這樣就夠了,反正我的夢從來沒有結局,這樣就是最棒的結局了,至少你不是避不見面,遠遠的躲我一輩子。”
“現在想躲開的人是你。”衛槐司伸手碰觸她的臉頰。“你甚至不願意看着我,那時候我不應該那樣走掉,我——”
“你不能就這麼算了嗎?”她不想再聽下去地打斷他的話。“你只是覺得不忍心,反正你已經見到我了,我很好,我要怎麼讓你相信我過得很好?我雖然不是很有錢,但是日子過得很充實,我很滿足了。”
如果她的反應可以激烈點,甚至語氣強硬些,衛槐司都能接受,但她只是輕聲迴避,連聲埋怨都沒有,這才是最讓他難過的。
“槐司,我們讓過去的都過去好不好?我以前一心追着你,不管你到哪裏,我都想跟你在一起,現在我只想做些真正想做的事,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機會?”
她的眼神很誠懇,衛槐司發現隔了這麼多年,他還是一樣沒辦法抗拒她的要求。
“好。”他再度低下頭吻住她的唇,並一把將她抱起,走進卧房裏,將她輕放在大床上。
“槐司……”董淳安臉上有些不自在,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是她不能讓情況變得更加混亂。
可是她的身子被他壓制住,多年前那一晚的畫面突然湧上腦海,她陷在回憶里來不及清醒,即便她試着阻止,但是在她眼前的人是衛槐司,這個事實令她無法多做反抗,除了忍住不伸手擁抱住他以外。
她不能再接受更多的失望,本以為在上海時看他一眼就可以心滿意足,可是當他出現在她面前,用這麼溫柔的方式吻着她,輕哄着向她索取溫柔,她仍願意付出一切。
兩個分隔許久的身子,終於找尋到彼此都遺落的那塊缺角,她卻連碰都不敢多碰他一下,即使她的身子接受了他的熱情,她的心重新融進了他,但她的理智卻不停的告訴她這是錯的。
“別哭……”他吻掉她滑落眼角的淚水,聲音里有着無法平息的顫動。
衛槐司用臉頰輕輕的廝磨着她的,環抱着她柔軟的身子,感覺她已經不像之前那麼僵硬堅持,可是他並不願意看到她後悔。
“我明天就走了。”
“你已經走了很久。”她酸楚的開口。
“但是這次我會回來。”這句話有點像是保證。
“你回來做什麼?”
“我不想再跟你分開,如果你想回台灣,我就把幫你把路燈關掉;如果你要待在這裏,我就幫你把燈打開。”
“如果我不要呢?”
“你不是說要讓過去的都過去嗎?既然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那我們還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是嗎?他這一走或許又是好幾年,她還要再經歷這樣的循環不可嗎?
“我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其實我一直都想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當初為什麼會以為那是錯的,可是我希望現在不會太遲,只要你再給我一些時間。”他說得很誠摯,輕吻不停的落在她的臉頰上。
董淳安望着眼前這張曾讓她朝思暮想的臉孔,幽幽的說:“你還不明白嗎?你的時間一直都不是我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