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古道兵勝負乃是常情
蝶衣在後台,他也是另一個準備為小樓卸妝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鑽鬢花、緞花、珠釵……—一撥將下來。
小樓更衣后,過來,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麼?還為我打架的事兒生氣?”
“我都忘了。”
小樓還想說句什麼,無意地,忽瞥見一個倩影,當下興奮莫名:
“哎,她來了!”
一回身。“你怎麼來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
“來來來,菊仙,這是我師弟,程蝶衣。”
蝶衣抬頭,一見。忙招呼:
“菊仙小姐。”
小樓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別見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語。菊仙帶笑:
“小樓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聽都聽成熟人了。”
蝶衣還是執意陌生,不肯認她,帶着笑,聲聲“小姐”:
“菊仙小姐請坐會兒,我得忙點事。”
只見那菊仙已很熟絡大方地挽住小樓臂彎。小樓坐不住:
“不坐了。我們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
“別走哇——”
轉念,忙道:
“不是約了四爺今晚兒給咱走走戲的?”
小樓忘形:
“我今晚兒可真的要‘別姬’了!”
還是當姑娘兒的菊仙得體:
“小樓,你有事嗎?”
“嘿嘿!美人來了,英雄還有事么?”小樓正要親熱地一塊離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來:
“我有事。”
直到此時,心竅着迷的段小樓,方才有機會端詳這位懷着心事相找,不動聲色的女人,方才發覺她光着腳來投奔。
“你,這是怎麼回事?”
她低頭一望,白線襪子蒙了塵。似是另一雙鞋。菊仙溫柔,但堅定,她小聲道:
“我給自己贖的身!”
小樓極其驚訝,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過一旁說話去:
“花滿樓不留喝過定親酒的人。”
他一愕,擰眉頭凝着眼看她,感動得傻了。像個刮打嘴兔兒爺,泥塑的,要人扯動,才會開口。
“是——”
菊仙不語,瞅着他,等他發話。她押得重,卻又不相信自己輸。淚花亂轉
不遠處,人人都忙碌着。最若無其事地豎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個,借來抹的油彩蒙了臉。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頭面細細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綿紙包好。眼角瞥過去,隔了紗窗,忽見小樓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說話算數!”
——他決定了?
班裏的人都在轟然叫好。傳來了:
“好!有情有義!”
“段老闆,大喜了!”
“這一出賽過《玉堂春》了!”
“唉喲,段老闆,”連班主也哄過來,“真絕,得一紅塵知己,此生無憾。什麼時刻洞房花燭夜呀?”
小樓又樂又急,搓着雙手:
“你看這——終身的事兒,戒指還未買呢。——”
菊仙一聽,懸着的心事放寬了。小樓大丈夫一肩擔當,忽瞅着她的腳:
“先買雙喜鞋!走!”
“撲”的一下,忽見一雙繡鞋扔在菊仙腳下。
蝶衣不知何時,自他座上過來,飄然排眾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雙鞋吧。”
又問:
“你在哪兒學的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應付着,“我哪兒敢學唱戲呀?”
“不會唱戲,就別灑狗血了!”
眼角一飛,無限怨毒都斂藏。他是角兒,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計較。
轉身又飄然而去。
只有小樓,一竅不通。
他還跑到他的座前,鏡子旁。兩個人的中間,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師弟,我大喜了!來,讓我先挑個頭面給你‘嫂子’!”
掂量一陣,選了個水鑽蝶釵。
熟不拘禮。蝶衣一臉紅白,不見真情。
小樓樂得眉開眼笑,殷勤叮囑:
“早點來我家,記住了!證婚人是你!”
然後又自顧自地說:“買酒去,要好酒——’
菊仙只躊躇滿志,看她男人如何實踐諾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屬般走遠。
他迷茫跌坐。
泄憤地,竭盡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張臉生生揉爛才甘心。
清秀的素臉在鏡前倦視,心如死灰,女蘿無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鏡中抖動,顫顫地對峙。它根部是七色生絲組纓,鑲孔雀翎花裝飾。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爺的臉!
他穩重威儀,睨着翎子,並沒正視蝶衣:
“這翎子難得呀!不是錢的問題,是這雉雞呢,它傾全力也護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還沒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來,這才夠軟。夠伶俐,不會硬化。”
然後他對蝶衣道:
“難得一副好翎子。程老闆,我靜候大駕了。”語含威脅。
他就回去了。
隨從們沒有走,仁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話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隨從們沒有走。
這是一個講究“勢力”的社會。“怎奈他十面敵如何接應,且忍耐守陣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無奈何飲瓊漿、消愁解悶。自古道兵勝負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過一件披風,隨着去了。在後台,見大衣箱案子下有一兩個十一二歲的小龍套在睡覺;一盞暗電燈,十四五歲的小龍套在拈針線綉戲衣上的花。這些都是熬着等出頭的戲班小子。啊,師哥、師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對:豁出去給你看!
他的披風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龍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過去的歲月上。決絕地,往前走,人待飛出去。
豁出去給你看!
袁四爺先迎入大廳。
宅內十分豪華,都是字畫條幅。紅木桌椅,紫檀五斗櫥。雲石香案。
四爺已換過便服,長袍馬褂。這不是戲,也沒有舞台。都是現實中,落實的人,一見蝶衣來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蓋上面,手疊手,把怯生生的程老闆引領內進。
各式各樣的古玩,叫人眼界一開。
袁四爺興緻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紹:“看,這是蘇幫玉雕三腳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後,又指着一幅畫像,一看,竟是觀音。
“這觀音像,集男女之精氣放一身,超塵脫俗,飄飄欲仙!”
蝶衣只得問:
“四爺拜觀音么?”
“尚在慾海浮沉,”他笑,“只待觀音超渡吧。”
又延入:
“來,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爺的房間,亮堂堂寬敞敞。
一隻景泰藍大時鐘,安坐玻璃罩子內,連時間,也在困圃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床如海,一望無際。棗色的緞被子。有種惶惑藏在裏頭,不知什麼時候竄出來。時鐘只在一壁間哼。
卧室中有張酸枝雲石桌,已有僕從端了涮鍋,炭火屑星星點點。一下子,房中的光影變得不尋常,魁麗而昏黃。
漫天暖意,驅不走蝶衣的荒涼。
袁四爺繼續說他的觀音像:
“塵世中酒色財氣誘惑人心,還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聽不到程老闆唱戲。”
四爺上唇原剪短修齊的八字須,因為滿意了,那八字緩緩簇擁,合攏成個粗黑威武的“一”字,當他笑時,那一字便活動着,像是劃過來,劃過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爺殷勤斟酒:
“人有人品,戲有戲德。說來,我不能恭維段小樓。來,請。這瓶光緒年釀製的陳酒,是貢品,等閑人喝不上。”
先盡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說下去,說到小樓——
他只慢條斯理:
“霸王與虞姬,舉手投足,絲絲入扣,方能人戲相融。有道‘演員不動心,觀眾不動情’。像段小樓,心有旁騖,你倆的戲嘛,倒像姬別霸王,不像霸王別姬吶!”
蝶衣心中有事,只賠笑:
“小樓真該一塊來。四爺給他提提。受人一字便為師。”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裏的話都給你掏出來也罷。”
他吩咐一聲:
“帶上來!”
僕從去了。
蝶衣有點着慌,不知是什麼?眼睛因酒烈,懵懂起來。
突聞拍翼的聲音,摹見一隻蝙蝠,在眼前張牙。舞爪。細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張開來,怕不成為一把巨傘?
他不敢妄動。恐怖地與蝙蝠面面相覷。
四爺道:“好!這是在南邊小鎮捕得,日夜兼程送來。”
見蝶衣吃驚,乘勢摟摟他肩膀,愛憐有加:“嚇着了?”
說著,眼神一變。僕從緊捉住偏幅,他取過小刀,“刷”一下劃過它的脖子。腺癌發狂掙扎,口子更張。血,泊泊滴入鍋中湯內,湯及時沸騰,嫣紅化開了。一滴兩滴……,直至血盡。
沸湯千波萬浪,袁四爺只覺自己的熱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頭皮收縮,嘴唇緊閉,他看着那垂死的禽獸,那就是虞姬。虞姬死於刎頸。
四爺像在逗弄一頭小動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湯,端到蝶衣嘴邊:
“喝,這湯‘補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臉色煞白,白到頭髮根。好似整個身體也白起來,嚴重的失血。
他站起來,驚恐欲逃。倒退至牆角,已無去路,這令他的臉,更是楚楚動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腳步更不穩。這場爭戰中,他讓一把懸着的寶劍驚擾了。——或是他驚擾了它?
被逼喝下,嗆住了,同時,也愣住了。
他抹抹灑下的血湯,暮然回首,見到它。
半醉昏暈中,他的舊夢回來了。
“這劍——在你手上?”
“見過么?”四爺面有得色,“話說十年了吧,當年從廠甸一家鋪子取得,不過一百塊。你也見過?咱可是有緣呀。”
蝶衣馬上取下來。
是它!
他“嘩”地一下,抽出劍身。
“喜歡?寶劍酬知己。程老闆願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丟了魂。他持劍的手抖起來。火一般的熱,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臉酡紅,心如死灰。誰是他知己?只願就此倒下,人事不省。藉著醉。羞紅了臉。
有戲不算戲,無戲才是戲。
“不着咱也來一段吧?”袁四爺道,“來,乘興再做一篇妝色的學問!
他是會家子,他懂,他上了妝,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爺如撫美玉般,細細為他揉抹胭脂。
四爺也借了醉,先唱:
田園將蕪胡不歸,
千里從軍為了誰?
蝶衣醉悠悠地,與他相攙相扶,開始投入了戲中,聽得四爺又念: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國歌聲,莫非劉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勢去矣!”
蝶衣淌下清淚,一壁唱,一壁造:
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
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劍搶過來。
他迷惆了,耍了個劍花,直如戲中人。那痴心女。——
四爺猛地伸手一奪。厲聲阻止:
“這可是一把真傢伙!”
仗劍在手,勝券在握。他逃不過了。
“不信?”
四爺一劍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覺天地變樣,金星亂冒。迸出急淚。四爺狂喜:
“哎——哈哈哈!”
再虛晃一招,劍扔掉。
趁蝶衣癱軟,他撲上去,把他雙手抓住,高舉控倒在几案上,臉湊近,直貼着他的臉廝磨,揉碎酡紅桃花。酒氣把他噴醉。
兩張如假戲如現實的,色彩斑斕的臉貼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動。“
四爺怎會放他走?
燈火通明,血肉在鍋中沸騰的房間。他要他!
這夜。蝶衣只覺身在紫色、棗色、紅色的猙獰天地中,一隻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襲擊。撲過來,他跑不了。他仆倒,它蓋上去,血紅着兩眼,用刺刀,用利劍,用手和用牙齒,原始的搏鬥。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無盡的驚恐,連呼吸也沒有氣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時鐘,陪同他呻吟着。
遲遲鐘鼓初長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黃包車上。他雙臂緊抱那把寶劍。因羞赧,披風把自己嚴嚴包裹,蓋住那帶劍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聲。
也只有這把寶劍,才是屬於自己的。其他什麼也沒了。他在去的時候,毋須假裝,已經明白,但他去了。今兒個晚上,自一個男人手中蹣跚地回來,不是逃回來,是豁出去。他堅決無悔地,報復了另一個男人的變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別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而欲來么?
忽聞鐵蹄自遠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開一個密封的瓶子,聲音一下子急涌而出。來了。
一隊騎兵。
黃包車遠遠見着,知機地一怔。差點叫撞上了,是一隊日軍。太陽旗在大太陽還沒出來時,已耀武揚威,人強馬壯。
黃包車夫如驚弓之鳥,打了幾個轉,嚇得覓地逃生,一拐,拐到衚衕去。
窄小的衚衕,是絕路。三面均是高牆。車子急急煞住,手足無措,憂心仲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終於來了,他們說來就來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沒想過會發生的事—一發生了。一夜之間,他再不曉得笑了。
衚衕盡處,卻有個孩子在笑。他十歲上下,抱着一個帶血的娃娃,頭髮還是濕的,肚子上綁了塊破布。他認得他,也認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覺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陰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塵舊夢。二者都是被遺棄的人。
蝶衣震驚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長大的只是一隻鬼。他是一隻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實他只不過是那血娃娃。性別錯亂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衚衕口,隔着黃包車的帘子,隔着一個避難的車夫,他見到滿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個人愛恨還來不及整理,國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難了。
還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着劍走進來,名旦有名旦的氣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凄厲也不容有失。緩緩走進來。
但見杯盤狼藉,剛才那桌面,定曾擺個滿滿當當,正是酒闌人未散。
班裏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胡塗。哪有人鬧新房鬧成這樣的?蝶衣一皺眉。
小樓一見,馬上上前,新郎官怨道:
“你怎麼現在才來?”
“師弟,快請坐!”
他見到菊仙
在臨時佈置的彩燈紅燭下,喜氣掩映中,她特別的魅艷,她穿了一襲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紅衣,盛裝,鬢上插了新娘子專利的紅花。像朵紅萼牡丹。她並肩挨膀地上來,與小樓同一鼻孔出氣。——他們兩個串通好,摒棄他!
鑼鼓吹吶也許響過了,戲班子裏多的是喜樂,多的是起鬨的人,都來賀他倆,賓主盡歡。她還在笑:
“小樓昨兒晚上叫人尋了你一夜,非要等你來,婚禮延了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麼?
“今兒得給你補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小樓又道:
“你說該罰不該罰?師哥大喜的日子也遲到。”
菊仙忙張羅:
“酒來——”
蝶衣不理她,轉面,把懷中寶劍遞予小樓。
“師哥,就是它!沒錯!”
小樓和菊仙愕然。
小樓接劍,抽開,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詳:
“呀!讓你給找到了!太好了!”
大夥也圍上來看寶貝。
小樓嚷嚷:
“菊仙,快看,是我兒時做的一個夢!”
菊仙依他,代為歡喜。
蝶衣咬牙切齒一笑:
“師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說畢,不問情由,旁若無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師爺神像牌位前,虔誠肅穆地,上了一注香。
他閉目、俯首。一點香火,數盞紅燈,映照他邪異莫名的舉止。
小樓不虞有他,很高興:
“好,就當是咱結婚的大禮吧。禮大,我不言謝了。”
蝶衣回過頭來,是一張淡然的臉:
“你結婚了,往後我也得唱唱獨腳戲了。”
小樓一時不明所以,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只有玲挑剔透、見盡世情的姑娘兒,開始有點明白了。菊仙心裏邊暗暗地撥拉開算盤珠兒,算計一下各人關係。嘴裏不便多言。小樓笑着遞上一盅。
蝶衣取過酒,仰面幹了。這是今兒第二次醉,醉了當然更好。
忽聞屋子外頭有人聲吆喝。
聽不懂。
是日本話:
“掛旗!掛旗!大日本大東亞共榮!”
馬上有人代作翻譯,也是吆喝:
“掛旗!掛旗!大日本大東亞共榮!”
門外來了一個人。是蝶衣那貼身的侍兒小四,他倉皇地跌撞而至。
小四驚魂未定:
“滿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門各戶,掛太陽旗呢!”
一眾目瞪口呆。
衚衕里,未睡的人,驚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幟。孩子哭起來,突然變作悶聲,一定是有雙父母慈愛的大手,給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無端的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過下去。
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願,悄無聲息,掛上太陽旗。
只有蝶衣,無限孤清。外面發生什麼事,都抵不過他的“失”。
後來他想通了。
多少個黑夜,在後台。一片靜穆,沒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衣箱側。沒成名的龍套,才膜拜這虛幻的美景。他俯視着酣睡了的人生。亂世浮生,如夢。他才歲,青春的豐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紅的。即使那麼孤獨,但堅定。他昂然地踏進另一境地。
啤睨梨園。
有滿堂喝彩聲相伴,說到底,又怎會寂寞呢?
那夜之後,他更紅了,戲本來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熱鬧有多熱鬧。抗戰的人去抗戰,聽戲的人自聽戲,娛樂事業畸型發展。找個借口沉迷下去,不願自拔。——誰願面對血肉模糊的人生?
“程老闆,”班主來連媚,“下一台換新戲碼,我預備替您掛大紅金字招牌,圍了電燈泡,懸一張戲裝大照片,您看用哪張好?”
蝶衣一看,有《拾玉鐲》、《宇宙鋒》、《洛神》、《貴妃醉酒》……——他換了戲碼,對,獨腳戲,全以旦角為主。
“就這吧。”他隨手指指一張。
“是是。還有您程老闆的名字放到最大,是頭牌!”
花圍翠繞,美不勝收。
小樓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為事實上他在乎。
袁四爺又差人送來更講究的首飾匣子了,頭面有點翠、雙光水鑽石、銀釵、鳳托子、珍珠耳墜子、絢漫炫人的頂花。四季花朵,分別以緞、綾、絹、絲絨精心扎結。花花世界。他給他置戲箱,行頭更添無數。還將金條熔化,做成金絲線綉入戲衣,裙襖上綴滿電光片。蝶衣嗔道:
“好重,怕有五六斤。”
班主愛帶笑恭維着他的行頭:
“唷,瞧這頭面,原來是貓眼玉!好利害!”
背地呢,自有人小聲議論:
“又一個‘像姑’……”
但,誰敢瞧不起?
首天夜場上《拾玉鐲》。蝶衣演風情萬種的孫玉姣。見玉鐲,心潮起伏,四方窺探,越趄着:拾?還是不抬?詐作丟了手絹,手絹覆在玉鐲上,然後急急團起,暗中取出,愛不釋手。
男伶擔演旦角,媚氣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許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卻上不了台,這說不出來的勁兒,乾旦毫無顧忌,融入角色,人戲分不清了。就像程老闆蝶衣,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
暗暗拾了玉鐲,試着套進腕里,顧盼端詳,好生愛戀。一見玉鐲主人,那小生傅朋趨至,心慌意亂,當下脫了鐲子,裝作退還狀。
他不是小樓。
他只是同台一個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襯。台上的玉姣把鐲子推來讓去:
“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遞,往下方遞:
“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還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麼?我不要!一聲比一聲嬌嬈,無限嬌嬈。誰知他心事?
過兩天上的《貴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戲,沒小樓的份兒。
蝶衣存心的。他觀魚、嗅花、銜杯、醉酒……一記車身卧魚,滿堂掌聲。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
連水面的金鯉,天邊的雁兒,都來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貴的、獨立的。他忘記了小樓。艷光四射。
誰知台上失寵的楊貴妃,卻忘不了久久不來的聖駕。以為他來了?原來不過高力士誆駕。他沉醉在自欺的綺夢中:
“呀——呀——啐!”
開腔“四平調”:
“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傳單,寫着“抗日、救國、愛我中華”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觀眾灑過去。場面有點亂。有人撿拾,有人不理,只投入聽戲。蝶衣的水拍一拂,傳單揚起。
但一下子,停電了。
又停電了。
每當日本人要截查國民黨或共產黨的地下電台廣播,便分區停電。頭一遭,蝶衣也有點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頭髮生什麼事了。
心中有戲,目中無人。
他不肯欺場,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綽綽的娘娘拉着腔:
“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滿意了。”
回到後台,還是同一個班子上,他無處可逃躲。
憲兵隊因那灑傳單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戲園子被逼停演。又說不定哪個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菊仙倒像沒事人。跟了小樓,從此心無旁騖。只洗凈鉛華,幹些良家婦女才幹的事兒。蝶衣仍舊細意洗刷打點他心愛的頭面,自眼角瞥去,見菊仙把毛線繞在小樓雙手,小樓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說著體己笑話呢。
“趕緊織好毛衣,讓你穿上,熱熱血,對我好點。”
“你還嫌我血不熱?”
“血熱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話!沖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樓一抖肩,毛線球滾落地上,滾到蝶衣腳下。無意地纏了他的腳。他暗暗使勁,把它解開踢掉。一下子,就是這樣的糾纏,卻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對菊仙道,“你給師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這真是石頭上種蔥,白費勁。”
小樓嚷嚷:
“怎麼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還穿什麼?”菊仙啐道。
小樓扯毛線,把菊仙扯回來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說了句什麼話。
菊仙罵:
“二十一天不出雞——壞蛋!”
小樓只涎着臉: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壞?
聽得那麼懶散、荒唐的對答,蝶衣不高興了。難怪他退步了。
他把邊鳳刷了又刷,心一氣,狠了,指頭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還打了小樓一記。
蝶衣忍無可忍,仍帶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經事兒不管,功夫都丟生啦。”
小樓道:
“才幾張傳單紙!到處都灑傳單紙。憲兵隊那幫,倒乘機找茬兒。”
想想又氣:
“媽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
“不唱?誰來養活咱?”
小樓大氣地,非常豪邁:
“別擔心!大不了搬抬幹活,有我一口飯,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為了此話很感動。
“一家人一樣。”
瞅着蝶衣滿意地一笑,菊仙也親熱地過來,先自分清楚:
“小樓你看你這話!蝶衣他自己也會有‘家’嘛!”
這人怎的來得不識好歹不是時候?蝶衣臉色一沉。她猶兀自熱心地道:
“我有個好妹妹,長的水靈不說,裡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沖蝶衣一笑,“我和小樓給你說說去。”
蝶衣聽不下去。他起來,待要走了:
“這天也白過了。還是回去早點歇着吧。”
才走沒幾步,地上那毛線球硬是再纏上了,繞了兩下沒繞開,乘人不覺,索性踢斷了。
“說是亂世,市面亂,人心亂,連這後台也亂的沒樣子了。”
他轉過臉來,氣定神閑,搖頭嗔道。
忽聞得外面有喧鬧聲。
班上有些個跑腿來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闆慢走,經理請您多耽擱一下。”
“外頭什麼事?那麼吵?”
“是個女學生——”
聽得戲園子門外有女子在吵鬧啼哭:
“我不是他戲迷,我是他許嫁妻子。妻子來找丈夫,有何不可?”
還有掌摑聲。
“什麼事?”蝶衣疑惑地問。
然後是警察的喝止,然後人雜沓去遠了。
經理來,先哈腰道歉,才解釋:
“來了個姓方的女學生,說為您‘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程老闆戀愛痴迷。死活要見一面。她來過好多趟了,都給回絕。這趟非要闖進來,還打了看門的一記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無奈一笑。
這樣的戲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數她。不過,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雙親贖回,免她痴迷傷痛,亂作誓盟,不正當,總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傾慕他的人,都是錯愛。他是誰?——男人把他當作女人,女人把他當作男人。他是誰?
房間裏佈置得細緻而清懶。清人精繪彩墨摹本,畫的是同治、光緒以來十三位名噪一時的伶人畫像,喚作“同光十三絕”。、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過去了,戲傳下來。他們一眾牽牽嘴角,向癱坐貴妃椅上的蝶衣,虎視眈眈。——兒時科班居高臨下也是他們。
隔了雙面蝶綉,只見蝶衣四肢伸張,姿態維持良久未變。
他頭髮養長了些,直,全攏向後,柔順垂落,因頭往椅子背靠後仰,益顯無力承擔。
似醉非關酒,聞香不是花。
是大煙的芳菲。抽過兩筒,鑲了銀嘴的煙槍率先躺好睡去。煙霞猶在飄渺,秦香不散。像煉着的丹藥,叫人長壽、多福。但生亦何歡?
蝶衣暗勝了雙眼,他心裏頭的擾攘暫時結束了。他的性別含糊了。
房中四壁,掛上四大美人的鏡屏,可當鏡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見美人搶了視線。似個浮泛欲出的前朝麗影。除了她們,還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幀幀戲裝照片、便裝照片,少不了科班時代,那少年合照——長條型,一個一個禿着頭,骷髏一樣。
牆上的照片都釘死了。封得嚴嚴,誰也別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萬盛影樓,段小樓和程蝶衣那衣履也風流的合照。
一剎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還有一頭貓。
他養了一頭貓。黑毛,綠眼睛。蝶衣抽大煙時,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噴它一口、兩口,貓嗅到鴉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擻起來。
人和貓都攜手上了癮。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無骨的手,那從沒做過粗重功夫,沒種過地,沒扛過槍,沒撥過算盤珠子,沒掛過藥丸,沒打過架的,潔白細膩,經過一.刀“閉割”的手,愛撫着貓——像愛撫着人一樣。
小四長得益發俊俏。跟了他幾年了,又伶俐又聽話。因為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歲月。
小四捧着兩件新造好的戲衣進來,道:
“程老闆,今兒個早上您出去時間長了點,來福就瞄着眼睛沒神沒氣的,現在等您噴它兩口煙,才又歡騰過來呢。”
蝶衣愛憐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樣。”
小四傾慕地討好主子:
“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嘆唱一聲:
“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頓,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場。”
小四聽了,骨頭也酥了。特別忠心。把戲衣仔細擱下,好讓蝶衣有工夫時試穿。忽想得一事:
“剛才朱先生來探問,晚上的戲碼是否跟段老闆再搭檔?好多戲迷都寫信來,或請託人打聽。都央請您倆合演。憲兵隊的也來。”
“也罷。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陣不曾‘別姬’了。”他笑,“就湊到一塊再‘別’吧。”
“不過——”
“幹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說的,他找段老闆,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夥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肉朋友簇擁着,在陳先生家裏大吃大喝。還各捧個名貴細瓷盅兒,展覽着名貴的蛐蛐。
小樓在桌邊吆道:
“喝!我這銅甲將軍,昨兒晚上給餵過螞蟻卵,打得凶!誰不服氣,再戰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給我收錢吧。”
他又贏了,錢堆在桌面。
友人幫腔恭維:
“真是霸王,養的蛐蛐也渾身霸氣!”
“曖不是好貨色還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吶!”
小樓大笑,賣弄一下唱腔:
“酒來——”
聲如裂帛,鶴晚九霄,眾附和地喊:
“好!好!”
有人趁機:
“段老闆,趁您今天高興,借兩花花?”
小樓豪氣干雲。桌面上摸了點給他:
“拿去也罷!”
看兩個人去了,菊仙才道:
“嘩!人家加你一倍包銀,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樓在場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給我弄紅燒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來再來!”小樓嚷,“女人就是淺。”
此時,蝶衣由小四及催場先生引領了來,見小樓無心上場,極為可惜,蝶衣不多話,只道:“開臉吧。”
小樓不動:
“你沒見我忙着吶!”
催場的又在念他的獨門對白了。
“我的大老闆,快上場吧,憲兵隊爺們許要來聽戲,得順着點,得罪不起呀。”
“光開臉沒用。”
小樓回頭一看蛐蛐的盅兒。蝶衣氣了,一急,把它一掃,盅兒撥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弔兒郎當。
催場的忍氣吞聲,做好做歹:
“兩位老闆,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墊場,請馬上來,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倆吶!”
蝶衣趕緊去扯小樓衣袖子,又哄他:
“你這是幹嘛。’
“找人贖行頭吧,進了當鋪了。”
“哎!”蝶衣跺足,喚小四,給他錢,附耳吩咐幾句。小四唯唯。
蝶衣氣了:“段小樓,你這是好架勢。難怪當鋪錢老闆樂得多出點供你大爺花花,就是看準你不會當死,明天又有人給贖回來了!”
“誰管明天是什麼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們,誰有明天?”
“你沒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抽‘這個’,不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沒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錢像倒水一樣,倒光了,誰照應你?往後我倆真拆夥了,誰給你贖行頭?”
“你不愛惜自己,還能夠唱多久?到那個時候,你不拆夥,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氣上涌,思前想後,千愁萬恨。他只想起當年河邊,小石頭維護着小豆子,不讓大夥上前,他說:“你們別欺負他!你們別欺負他!”
蝶衣萬念俱灰:“我們拆夥吧!”小樓也怔住,不能自持,張口結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頭贖回來了。小樓爽步上前:“待會多上一點粉,蓋住臉上灰氣,虞姬還是虞姬。我呢,那麼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對拔尖角兒,我們肯唱二軸,誰都不敢跟在後面哩!戲,還是要唱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