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一個寧靜的星期天上午,高烈一個人來到平溪的一座姑娘廟。

歐陽柔的牌位就是供奉在這裏。

每逢初一、十五高烈都會來這裏擲茭,請求歐陽柔答應他的求婚,亦即民間傳統習俗的冥婚。

他老早就提出冥婚的要求,而歐陽柔的父母也擔心女兒往生后無人祭祀,無法輪迴或在陰間遭欺凌,所以也同意以冥婚方式替歐楊柔找到歸宿。但,卻一直沒得到歐陽柔的聖茭同意。

歐陽柔沒有回應他的請求,高烈並不意外,她的個性就是如此,她從不要求他為她做什麼,否則她也不會以那種方式離開他。

但,他並沒有放棄,仍一次又一次地請求。

此刻,高烈佇立在歐陽柔的牌位前,他拿起茭舉到額前,在心裏默念:

「柔,請讓我照顧妳。」然後,他將茭往地上一擲--

茭一正一反,是聖茭!

高烈驚喜地抬眼看歐陽柔的牌位。

「妳答應了嗎?妳終於願意讓我來照顧妳了嗎?」

或許在另一個世界的歐陽柔感應到了他的執着。

高烈總共擲了三次,三次都是聖茭。

高烈回家和父親談過後,父親沒意見,他隨即按古禮到歐陽家拜訪。

兩家人擇好吉日,一個禮拜后,高烈就帶着新娘禮服和鮮花水果到姑娘廟迎娶歐陽柔的牌位。

雖是冥婚,但三媒六聘一樣也不能少,不比一般婚禮輕鬆。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切,高烈到歐陽柔的房間獨處,歐陽柔的父母也答應他可以帶走幾樣她的遺物。

歐陽柔的房間整理得有條不紊,還維持着她離開前的模樣,不曾動過。

高烈坐在她的床鋪上,輕撫着她的床,他們第一次接吻就是在這裏,當時還被送飲料進來的歐陽伯母撞見,三人都好不尷尬。

他起身來到書桌前,一本書正攤開,頁數是一百二十八頁,那或許是歐陽柔閱讀的最後一眼。

桌前還擺着一副相框,相框裏頭是他們兩人的合照,那是他第一次帶她登上合歡山。那次是在過年前後,合歡山降大雪,舉目望去是一片白皚皚的銀色世界,身後則是白茫茫的雲海,他們兩人的臉都凍得紅紅的,但他們笑得好開心。

撇過頭,牆上掛着月曆,日期停在七月份,七月二十日還用紅色的筆圈起來,那是他們出發的第一天。

除了月曆,牆上還掛着長形的軟木板子,上頭用圖釘釘着好多張山系圖,那些都是他們一起去過的山脈。地圖上有用紅色小旗子插在山頭的,便代表曾攻頂成功。

而唯一沒有插上紅色小旗子的是玉山山系,因為它的主人並沒有完成它,未來也不可能了。

「烈,下次我們一起去征服玉山吧!」

歐陽柔說這話時的神情非常吸引人,她的眼睛發亮,對這趟旅程充滿期盼。

而今,說這話的她在哪裏呢?

不!高烈甩甩頭。

「柔,我不會讓妳平白死去的,我不會讓妳留下遺憾的!」他伸手拔掉圖釘,把玉山山系圖拿下。

他一定得為歐陽柔做些什麼,意外過後,他總是這麼對自己說。

遺憾已經造成,再也回不到從前了,歐陽柔雖然離開這個世界,但他活下來了,或許這就是老天爺把他留下來的原因,他得替歐陽柔完成她所有想做的事,他會替她征服玉山的。

高烈在心中許下承諾。

原本死寂的心,突然因為這個承諾而開始運轉起來。

這是他唯一可以為歐陽柔做的。

由於腳傷,楊亞南已經兩個禮拜沒參與登山社的活動了。

這天傍晚,楊亞南拄着拐杖到操場,坐在台階上看登山社的社員跑步。

她把拐杖擺在一旁,兩手支在腿上托着兩腮,羨慕的看着夕陽餘暉下跑步的人。

在她受傷的這些天,登山社早已展開各種訓練課程,聽說後天還要到S大實際體驗攀岩,然後期中考完后就要去探勘蘇花古道。

「蘇花古道」這名字一聽就是個很有趣的地方,而她卻只能待在家裏!

楊亞南無聊的用手指圍成一個方框,作出拍照的動作,不斷把正在操場活動的人擺進框框裏。她把手拿遠,移動各個角度,眼微瞇,注視着框框裏頭的人,視力有一?五的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操場上所有人的動作--

啊,她看見社長李齊了!李齊頭上綁着毛巾,正騎着腳踏車在其它社員的前頭,還不時回頭催促他們跑快一點,那些社員在後頭齜牙咧嘴的抱怨着。

楊亞南繼續移動「鏡頭」,然後她看到了高烈。

高烈一個人跑着,滿天霞色襯着他一個人的身影,餘暉把他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莫名的,他孤單跑步的身影牽引了她的心,讓她好想加入他,陪他一起跑。

高烈沿着內圈的第二個跑道跑,轉彎時,高烈內側的第一個跑道,驀然多出了一個女孩,啊,原來有人陪他一起跑了。楊亞南專註地瞇起眼,想看清楚那名女孩的長相。

「咦?」她的「鏡頭」一直跟着高烈的身影跑,看了一會兒,楊亞南發出驚疑的聲音。奇怪,是她眼花了嗎?她怎麼可能透視那個女孩身體前的景物……不可能,一定是看錯了!她用力抹了抹眼睛,睜大眼睛再看一次,哪還有什麼女孩,只有高烈一個人呀!看來改天得到眼科做做視力檢查了。

看着大家都在跑步,她也好想下去跟他們跑,若不是……她苦笑的看着自己的腿,臉頓時垮了下來,或許母親說得對,她做什麼事都是一敗塗地、一事無成吧。想着想着,肩膀也沮喪得垂落下來。

高烈跑到一半,李齊騎着單車追上他。

「你最近勤在跑步,是不是有什麼計劃?」李齊配合著高烈的速度。

「沒有,只是想跑步。」高烈直視着前方,一邊調整呼吸。

「哦,開始想念山了是吧?大家都在等你回來,這次山訓要不要帶個團玩玩?」

高烈轉過頭對他笑。「我已經退出社團,不會再回去了。」說完仍繼續往前跑。

今後,他只會一個人去爬山。他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他計劃這個星期天先去爬近郊的山,慢慢尋回腳力,然後他要替柔圓夢,完成她的願望。

李齊停下單車,若有所思的注視着高烈跑遠的身影。

跑了五圈,高烈已經有些喘了,他開始慢慢的把腳步放慢,沒辦法,誰教他已經有好一陣子沒運動了。他慢跑着,享受晚風有如情人般的手輕拂過他敞着汗水的身體。

高烈經過台階時,眼角瞥到一名女孩孤單的坐在那裏,那頭短髮看起來有點熟眼。他從她面前慢跑過去,跑了幾步,突然停住,又倒退着跑回到女孩面前。

「小南?」他站在女孩身前,彎身,手放在膝上,輕喘着氣。

楊亞南抬起頭。「學長……」

「腳有沒有好一點?」高烈關心的問。

楊亞南紅着臉點點頭。

「那就好。」他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楊亞南的眼角瞥見一道銀光,她好奇的看過去,是高烈無名指上的戒光。

「學長……」楊亞南瞪着他的手。「那個戒指是……」她記得上次並沒有看到他手上有任何戒指呀,而且還是在無名指。

「啊,妳說這個呀,」高烈伸出手。女生真敏感,今天已經有不少人這麼問他了,當他說出答案后,大家都露出怪異的神情。「昨天我跟我女朋友結婚了。」他仍直言不諱的說。

「結婚?!」楊亞南整個人呆住。這……這是什麼意思?

高烈興味十足的觀察她臉上的神情,她們姊妹倆的反應都一樣呢,上午盼盼看到他手上的戒指時,也是這樣的神情。

「哈……」楊亞南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一直傻笑,高烈則一直盯着她看,似乎在等她說些什麼。「那……」別只是笑,快說句話啊,楊亞南!「恭喜學長了!」她一緊張,聲音不由得大了些。「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瓜瓞綿綿……」天啊,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高烈微微一愣,「早生貴子,瓜瓞綿綿……」他「噗」地一聲大笑出來。「真服了妳!」他對她搖搖頭,有種又好笑、又好氣的無奈感。「是冥婚。」他低聲笑完,然後一雙眼定定的注視着她。「妳應該聽說過我和歐陽柔的事吧?」

楊亞南獃獃的點頭。

冥婚?她不禁回想起方才高烈在跑步時,他身旁那抹模糊的身影,也許那不是看花眼,而是歐陽柔一直不曾離開,她一直都陪在高烈身旁,看顧着他。

跑道由外而內共有六個,而高烈卻是跑在內圈的第二個跑道,好像是特意留着左側的第一跑道,也沒見到有人從他左側跑過,那應該是歐陽學姐的位置吧?他們曾在無數個這樣的黃昏並肩跑步吧?楊亞南幾乎可以想像那個畫面。

雖然歐陽學姐已經不在了,但,學長的身體卻仍習慣性的留下一個屬於「她」的位置。

「嘿,妳在想什麼?」高烈看她一臉茫茫怔怔的神情,便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妳覺得很不可思議嗎?」他問。

「啊?」她忙回過神,注視着高烈,聽清楚他的問話后,她用力的搖搖頭。「沒有,我只是覺得歐陽學姐好幸福,學長一定很愛學姐吧!」

「是呀,我很愛她。」高烈臉上掠過一抹悲傷,他往前看去,遙望着天際的那一片彩霞。

楊亞南注視他的側面,然後,她看見高烈的身後突然冒出一團霧,霧裏頭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它」張開手圍住高烈,像是在擁抱他。

不會吧?她眨了眨眼,定睛再看一次,霧氣不見了!

是歐陽學姐嗎?她心裏猜想着。很奇怪的是,她並不害怕,反而感到一股濃濃的悲傷,為歐陽柔,也為高烈,世界上最遠的距離莫過於生離死別了。

「怎麼不說話了呢?」高烈轉過頭,正好看見一滴眼淚從她臉頰滑落。「怎麼哭了?是不是腳在痛?」看到她流淚,他跟着緊張了起來。

楊亞南這才發覺自己竟然哭了,她趕緊別過臉,用手背抹去眼淚,結果卻愈抹愈多,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愛哭呢。

「沒事為什麼哭呢?剛剛不是好好的嗎?」高烈握住她的肩。

楊亞南覺得好丟臉,學長一定覺得她很奇怪吧!

「……」她的聲音因為哭音而模模糊糊的。

「什麼?妳再說一次。」高烈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於是把臉湊到她的臉旁。

她吸了吸鼻子,轉過臉看他。「我想跑步……」

「啊?」高烈一臉錯愕。「妳是告訴我,妳是因為不能跑步才哭嗎?」

「我好喜歡好喜歡跑步……」高烈誤解了她流淚的原因,就讓他這麼以為吧。「開心的時候跑,難過的時候也跑……我喜歡追風的感覺,喜歡……」她哽咽了一下,「喜歡運動完汗水淋漓的快感,身體會變得很輕盈,好像所有的不開心都會隨着汗水流走、蒸發……就好像做完了SPA,感覺整個人好乾凈、好乾凈……但是,我現在連走路都有點吃力……」她停下,接過高烈遞過來的面紙,用力的擤了擤鼻涕。「我好想跟大家一起跑步……」好想跟他一起跑步,不想再見他孤孤單單的身影……或許這才是她難過的主要原因。說著說著,楊亞南便把臉埋在手心裏。

「妳這麼想跑步呀?」見楊亞南點點頭,高烈有點傷腦筋,這個看起來總是傻呼呼的學妹一鬧起脾氣來,還真讓他有點手足無措。

「厚!你弄哭學妹了。」李齊把單車停在他們前面,一臉揶揄。

高烈忽然靈光一閃,跳了起來,跑去拉單車後座。「車子借我一下。」

李齊跳下車,雙手環胸,好奇的看着高烈想做什麼。

高烈把單車牽到楊亞南面前。「上來吧。」

楊亞南抬起一雙紅紅的眼睛看着他。

高烈揚起嘴角,拍拍後座,「我們去『跑步』吧。」他對她伸出手。

楊亞南盯着他的手,然後緩緩的將手伸出去,高烈抓住她的手,一把拉起她,她在他的幫助下,坐上單車的後座。

「出發啰!」

高烈舉起單手,指向前方,然後邁力地踩着單車,載着她繞了操場一圈又一圈,晚風迎面而來,揚起他們的發、他們的衣擺。

登山社的社員一看到他們騎車,紛紛追趕起他們來。

「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楊亞南不停的催促,頓時像回到了孩提時代。

她閉上眼睛,將雙手平舉起來,彷佛感覺自己飛了起來。風拂過她的臉龐、她的眼瞼,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坐旋轉木馬,有一點暈眩,又有一種幸福的錯覺。

她嘴角揚起,溢出笑意。

這個時候,她不願去想姊姊與高烈之間的事。

下禮拜就要期中考了,楊亞南和徐愛羅相約到圖書館用功。

兩人才坐下不久,就遇見徐愛羅家聚里的兩位學長,他們不請自來的跑來跟她們搭訕,楊亞南看得出來其中一位學長想追徐愛羅。

徐愛羅今天的心情顯然非常好,因為平常她對於她的追求者總是一臉地不耐煩,但現在她居然對那位學長笑,讓那位學長樂得像是中了頭彩。

好不容易,那兩位學長終於走了。

「愛羅,」楊亞南立刻轉頭看着徐愛羅,一臉驚訝的問:「妳剛剛給了他手機號碼耶!」

「放心,那是我老弟的號碼。」徐愛羅拿出隨身聽,把其中一隻耳機交給楊亞南。「喏,這是周杰倫的新歌,很好聽吧?」她捧着雙頰,嘴巴跟着隨身聽的旋律輕哼,腳也跟着踩拍子。「她的睫毛,彎的嘴角,無預警的對我笑……」

「馮大觀當然在乎妳,你們倆是男女朋友啊!」楊亞南還是不明白。

「傻瓜!」徐愛羅像對待小朋友似,先摸摸她的頭,再把她的頭髮揉得一團亂。「這表示他愛我比較多。」說著,她露出甜甜的笑。

原來如此!楊亞南這才恍然大悟。愛羅還真愛計較,在愛情的面前,她不僅要擁有,還要當一個贏家。唉,她不由得對馮大觀的未來感到悲哀。

徐愛羅把耳機塞回耳朵,愉悅的輕哼着歌,一點也不管旁桌的人的瞪視。

楊亞南迷惑的看着徐愛羅的臉上正綻放着一種柔和的光芒,她從沒在她臉上看過這麼溫柔的神情呢。老實說,她覺得愛得比較多的是愛羅自己吧!

「愛羅,妳好漂亮喔!」她情不自禁的說。

「我本來就很漂亮啊。」徐愛羅小姐的字典里可從來沒有「謙虛」這兩個字。

「我是說真的,妳今天特別漂亮。」對於她毫不謙虛的個性,楊亞南早已習慣,這也是徐愛羅的可愛之處。「看起來好幸福好幸福。」

「怎麼?羨慕啊?交個男朋友不就得了。」徐愛羅取下耳機,雙手環抱在胸前。「不過,妳這個人也真遲鈍,剛剛那位江學長不是一直對妳示好嗎?」

「哪位江學長?」楊亞南早已忘記剛剛那兩位學長的長相了。「沒有吧?」

「他不是一直對妳擠眉弄眼嗎?」徐愛羅還模仿給她看。

楊亞南忍俊不住。「呵,我還以為是他的眼睛有毛病呢!」

徐愛羅無力的搖搖頭,「嘿,說真的,從開學到現在,妳一定見過不少好看的男生吧,其中有沒有妳喜歡的?」她問。

「我不知道……」楊亞南靦腆的搔搔臉。「愛羅,要怎麼知道妳喜歡對方?」

「厚,連這個也要我教妳,我不得不懷疑妳其實是個火星人!」徐愛羅瞪着她。

「啊,被妳發現了。」楊亞南把兩根手指舉在頭上。「我比較喜歡天線寶寶。」

「別鬧了!」徐愛羅被逗笑了,結果又引來旁桌的噓聲。「喜歡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例如……」她頓了一下,思考着要怎麼形容。「當妳見到那個人時會覺得特別開心、莫名的臉紅,有時還會因為那個人心情忽好忽壞,忽而開心,忽又多愁善感,整個心情都隨着他起舞、牽引。」

楊亞南垂下眼睛,認真的思考她的話,愈想她的眉頭攬得愈深。

徐愛羅以為她是在煩惱,於是用老大姊的口氣對她說:「不急不急,這種事要順其自然的。」

見到那個人時會覺得特別開心。

會莫名的臉紅。

會因為那個人心情忽好忽壞,忽而開心,忽又多愁善感,整個心情都隨着他起舞、牽引。

奇怪,愛羅講的每句話,第t個浮現在我腦海的都是高烈的臉、高烈的微笑。

這就是「喜歡」嗎?

不!一定是愛羅取笑我笨,故意隨口胡謅的,我怎麼可能會喜歡高烈。

高烈是姊姊的!是姊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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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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