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一定是月光喚醒貝嘉的。當她睜開眼,只見窗外高懸一輪明月,月光穿窗而入,銀燦燦照亮了康家客房的床鋪,以及仰睡在床鋪的她。

明月之中,恍惚映現外婆慈祥但目露擔憂的臉。

外婆果然有先見之明。外婆曾提醒她不要太樂觀,她卻不以為意,滿懷希望前來,滿心以為父親會展臂擁她入懷,喜孜孜與她共敘天倫之情;結果,她非但未見到父親,心中反而萌生許多糾纏不清的困惑。

表面上,她個性樂觀,而且是無可救藥的樂觀;其實,保持樂觀乃是她鼓勵自口己,同時不讓外婆為她操心的方法。

她做得還算成功,負面的情緒總被緊緊綁住,鮮少干擾她;但是,今天,她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脆弱,康理哲的態度輕易粉碎了她的樂觀。失望、懷疑、沮喪簇擁着憂慮脫韁而出,像可怕的怪獸,張牙舞爪弄糟了她的心情。

她不願意往壞處想,卻不由自主湧現這樣的念頭;陳天才已是虛構,若康啟勛也不是她的父親,該怎麼辦?

雖然外婆疼她如命,沒有父母的呵護到底是遺憾,母愛已不可得,唯一可能的父愛就變成她朝思暮想的渴望。

可是,康理哲——她的哥哥竟然完全否定了她的渴望。

腦中浮現康理哲帶她來客房時,那副腳步沉重、眉頭深鎖的模樣,她不禁嘆口氣。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她卻怎麼也睡不着了。

再這樣下去,她肯定會憂鬱而死,而且是睜着眼死在床上。

那可不行、她可不能出師未捷身先死,起碼也要撐到康啟勛出現。康啟勛百分之……呃……九十九點九一定是她的父親,她不能被康理哲動搖信心。

對,就是這樣。「只要相信!就會實現」,她記起在某處看過的一句話,不斷不斷鼓勵自己。

可是,陰霾仍若隱若現。

啊!翻筋斗吧。每當她感覺不快樂就會衝到草地翻幾個筋斗,就會沒事了。

她立刻下床俯視窗外,草地就在窗下,在月光和庭園燈光的輝映下閃爍着綠意。她的房間在二樓,必須踏出房門、繞過走廊、走下樓梯、穿過客廳、經過玄關再出屋門才能到達草地。

不過,她有個省時省力的方法。窗外長着一棵高高的椰子樹,筆直的樹身宛如長桿,爬桿滑桿是她十分擅長的運動項目,她決定利用樹身下到草地。

她扭開玻璃窗的鎖扣,伸手拉開窗戶——「碰!」窗戶開了,卻因她用力過猛而撞出巨響,撼動了寂靜的黑夜。

理哲就是被那聲巨響驚醒的。當他以為小偷闖入急忙跑向窗邊察看時,心臟差點跳出胸口。

他的房間在三樓,窗戶正好斜對着貝嘉的窗戶,他清楚看見貝嘉爬出窗外站上窄不隆咚的窗檯,然後伸長手想去碰椰子樹。

天啊!她會摔死!

「喂!快進去——」理哲緊張大喊,緊閉的玻璃窗隔音太好,貝嘉根本沒聽見。

理哲正想開窗,貝嘉已測好自己跟椰子樹的距離,忽然縱身向前跳去,雙手雙腳跟着扣住樹身,如同一隻無尾熊。

理哲腦中一片空白,兩隻腳反射性地沖向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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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理哲狂奔到椰子樹下,貝嘉卻悠哉地仰躺在草地上,雙手枕在腦後、雙腳閑閑打個交叉。

理哲不知道貝嘉是如何爬下椰子樹的,更不知道她已經翻完筋斗。見她平安無事,他心口一松、雙腿一軟便癱坐在地上。

「你怎麼在這裏?」理哲的出現和那副驚魂甫定的樣子讓貝嘉很詫異。

「還說呢!差點給你嚇死。你為什麼半夜不睡覺,卻爬出窗外表演特技?」理哲餘悸猶存地抱怨。

以為自己的舉動全被理哲瞧見,貝嘉癟一下嘴,不再隱瞞。

「我想念外婆。而且——你一點也不歡迎我,我好傷心。」貝嘉的聲音好委屈,宛若控訴。

「我哪有?」理哲意外得差點咬到舌頭。

「你有。你垮着臉、皺着居,一副很不歡迎我的表情。」

垮着臉?皺着眉?理哲恍然大悟。

「你弄錯了,我只是、只是——」理哲結結巴巴,不敢言明他是怕父母失和才垮臉皺眉,那樣說等於直指貝嘉是惹事生非的禍源,可能更加刺激她。

「不用騙我了,我明天就走。」貝嘉側過身去,背對着理哲。

「走?你要去哪裏?」

「去住飯店或者去租房子,總之,我不會再麻煩你。」

「不準。你人生地不熟,萬一遇見壞人怎麼辦?」理哲斷然說,又安撫着:「呃……我只是對你說的一切太吃驚,並沒有不歡迎你的意思,你千萬別誤會。」

理哲的誠意溢於言表,似乎打動了貝嘉。

「你真的——沒有不歡迎我?」貝嘉再確認地問。

「真的沒有。」理哲答得直截有力。

「那我不必走了?」

「不必。你喜歡在這裏住多久就住多久。」如此的熱誠鐵能說服貝嘉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誰知貝嘉竟轉向地面,整張臉埋在手臂間,雙肩還微微顫動。

不會吧?理哲錯愕地瞠視貝嘉,不敢相信自己好話說盡的結果竟是惹哭了她:但只稍作反省,就明白貝嘉為何不相信他。

因為,從貝嘉出現至今,他一直用力打擊她的希望,拚命排斥她是他妹妹的可能性。如果貝嘉萬里尋找的人不是他的父親,他一定不會潑她冷水,一定會支持鼓勵她。他實在是個自私的朋友,更是個差勁的主人。

「貝嘉,對不起,都是我口不擇言,都是我的錯,你別哭了。」理哲歉疚地走近貝嘉,在她身邊蹲下。

「我、我……」貝嘉說得斷斷續續,理哲聽得七上八下。「我沒哭!」貝嘉抬起臉,臉上掛着惡作劇得逞的笑容。

上富了!理哲呆了呆,才板起臉罵:

「小鬼,老師沒教你不能騙人嗎?」

「笨蛋!老師沒教你長年紀也要長智慧嗎?」貝嘉敏捷地回敬。

他們瞪視彼此,好像兩個鬥氣的小孩,好像七年前的某一景。忽然,他們同時放聲大笑,笑得毫無芥蒂。

笑聲剛歇,理哲便直起身,舉步走向屋子。

「沒精神陪你瘋了,我要回房睡覺。」

「等等我。」貝嘉也從草地一躍而起。

「等你幹嘛?難不成你想陪我一起睡?」理哲頭也不回地調侃,不但不等貝嘉,反而加快步伐。

「想得美!」貝嘉的笑斥和她的腳步聲一起自理哲背後追來,很快又飛來一句:「我是要你背我進屋子。」

理哲忽覺肩脖一沉,貝嘉整個人已跳上他的背,理哲趕緊站定才穩住身形。

「重死了,你會害我脊椎變形。」理哲提聲抱怨,卻真的背着貝嘉走向屋子。

貝嘉其實很輕,簡直像沒有重量。理哲邊走邊想着明天該請林嫂弄些調補的飲食。貝嘉需要補充營養,她實在太瘦了。

貝嘉也知道自己很瘦很輕,更知道理哲的抱怨純屬玩笑。她安靜地將臉伏在理哲的肩頭,忍不住愉快地想:有個哥哥真好!

貝嘉再次醒來時,心情就像窗外的晨光一般亮麗。當她循着火腿、烤士司與牛奶的香味踏入餐廳,理哲正坐在桌前吃早餐。

「哥哥早!」她立刻露出燦爛的笑容,歡聲打招呼。

理哲立刻被牛奶嗆到,連咳幾聲喉嚨才恢復順暢。

「別亂叫。」理哲壓低聲音糾正貝嘉,邊瞟向隔壁的廚房。

「那我該叫你什麼?」貝嘉眨眨眼,不以為忤、客隨主便地問。

「唔……」理哲一時亦無頭緒,卻瞧見林嫂從廚房探身出來,好奇地盯看貝嘉。

林嫂還不曉得貝嘉要住在這裏,因為理哲尚未告訴她。雖然林嫂在康家幫傭多年,盡責又不多嘴,但是,貝嘉來此的目的仍不適合讓她知道,情況未明之前,理哲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

「林嫂,麻煩你替——我表妹做份早餐。」理哲只好權宜幫貝嘉定個身分,也算是跟林嫂介紹了貝嘉。

「表妹?」不知是懷疑理哲的說詞還是懷疑貝嘉的性別,林嫂更好奇地端詳貝嘉。

貝嘉昨夜已從理哲口中聽說過林嫂,回應的是真誠的笑容與讚美。

「那個蜂蜜蛋糕好好吃喔,你的手藝真棒。」

林嫂的好奇霎時化為好感,愉快地咧開嘴。

「表小姐請稍等一下,早餐馬上就好。」

林嫂說完又隱入廚房,貝嘉則在理哲的對面坐下,似笑非笑地瞅着他。

「表、哥?」貝嘉感到有趣地吐出理哲規定的稱謂,又隨和地點個頭。「好吧,如果你喜歡我這樣叫你,我無所謂,只是……到時候真的證實我是你妹妹,你又得費事修正喔。」

理哲對貝嘉的提醒只是聳個肩。到時候再說吧,眼前的事先解決——但眼前的事尚未完結,比方說,貝嘉初來乍到,他可以自顧自去上班,把她扔在家裏嗎?

「呃……我本來該盡地主之誼,帶你到處逛逛的,可是我今天很忙——」

「不必擔心。」貝嘉笑着打斷理哲。「我今天也會很忙,我要去找工作。」

「找工作?你打算在台北工作?」

「沒錯!我有高職美工科的畢業證書,有資楮就業了。」

「你讀美工科?」理哲想到什麼,卻不敢肯定。

「是啊,是你說的嘛,有機會就多畫畫,愈畫我的興趣愈濃,乾脆就去考美工科,讓興趣跟工作結合。」

理哲這下肯定了。當初他基於惜才鼓勵貝嘉多畫畫,沒想到她謹記力行,今後更將以畫為業。

他不禁驚奇更不禁感動,當下便說:

「台北你不熟,找路恐怕要找半天,不如我陪你去找工作吧。」

「可是,你今天不是很忙?」貝嘉有些訝異。

「沒關係,把事情交代給別人或者移到明天做就不忙了。」理哲並未改變主意,今天預定要做的事情雖然多,卻都不急,包括雲妮約他見

面的事。

昨夜與賀家兄妹道別時,雲妮說要跟他請教一些行銷方面的問題,約他今天一起吃中飯!不過,雲妮本身對行銷就很有概念,他並不認為自己的見解能給她多大的幫助,所以,改天再談也可以。

但是,貝嘉卻直截了當拒絕了他的熱心。

「不好不好,難道明天、後天或者大後天我要去找工作,你也可以陪我,也可以把該做的事情挪后嗎?路不熟有嘴巴問的嘛,問多了自然就熟。如果你陪着我,我會產生依賴心,就永遠摸不熟台北。」

「嗯,確實不好,你不應該今天去找工作。」理哲附和,但他的不好並非貝嘉的不好。

「為什麼不應該今天去?」貝嘉大惑不解。

「因為找工作不能莽莽撞撞就出門,你應該先花幾天甚至更長的時間搜集求才廣告,先比較、篩選一下,再打電話或者寄履歷表給對方,等到對方跟你約定面談的時間,你還必須打扮得體,很有自信的去爭取工作。」

理哲好意教貝嘉一些求職的基本常識,貝嘉卻不敢苟同地搖搖頭。

「我不喜歡搜集求才廣告,我喜歡自我推薦。」

「自我推薦?」理哲瞪大眼,頭一次了解貝嘉一點也不缺乏自信。

「嗯!畢業之前我就選定三家形象良好又有發展性的出版社,把我編的校刊跟我的素描、油畫、水彩畫、漫畫各寄了一份給他們的社長,他們也都跟我約好面談時間了,全排在今天。」

貝嘉的說明更教理哲覺得自己小看了她。有增無減的頑皮,讓理哲誤以為貝嘉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但她對自己的事,至少對找工作而言,卻懂得未雨綢繆,計畫得妥妥噹噹。

貝嘉是奇異而有趣的。理哲不曉得貝嘉還會拋給他什麼驚奇,他唯一肯定的是,有貝嘉在身邊,他的生活絕不會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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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理哲照常辦公,也按計畫跟雲妮一起吃中飯,並未陪貝嘉去面試。不過,為了方便貝嘉找不到路時有地方詢問,他把大哥大的號碼寫給了她;為了怕她回家時林嫂已經下班,又給她一串家門的備份鑰匙。

「你是不是在等什麼人?」熬到侍者端上飯後甜品,雲妮終於忍不住發問。

「沒有啊。」理哲回神注視雲妮嬌媚的臉龐,不明白她為何這樣問。

「從見面到現在,你已經瞟過不下十次的手錶和大哥大,跟我講話也顯得心不在焉。如果你沒有在等人,那就是我言語無趣,讓你覺得煩悶嘍?」雲妮把委屈隱藏在盈盈的笑容後頭。

「不,不是你的問題,是我不對,我在擔心——」理哲忽然停口,忽然醒覺到最不喜歡說謊的他,一旦提及貝嘉便需破戒,而且勢必要繼續破戒下去。

「擔心什麼?」雲妮好奇地追問。

「我表妹。她今天去面試工作,我擔心她會迷路。」幸好,除了稱謂之外,其它的皆是真話——理哲這樣告訴自己,才恢復心安理得。

但云妮不僅末釋懷,反而更添疑雲。她從未聽過理哲有表妹,而且理哲對那個表妹似乎太過呵護。

「你表妹只有六歲嗎?」雲妮故意笑謔地問,調侃中暗含着試探。

理哲只聽出雲妮的調侃,雙唇微微彎成一道性感迷人的弧線。

「跟年齡無關,貝嘉來台北還不到兩天,在這裏迷路的機率是很高的,偏偏她又不准我陪她去面試,我只好坐在這裏窮擔心。」

而且冷落了我。雲妮在心裏補上一句,更想了解那個叫貝嘉的表妹是何方神聖。「你說你表妹剛來台北,她本來住在哪裏?」

「鄉下,我的故鄉。」理哲簡略地回答。

雲妮頓時放下一半心。她聽哥哥說過理哲的故鄉在哪裏。從那種小地方來的女孩,純樸有之,土味想必也不少,就算沒有土味,也不可能是理哲喜歡的類型;理哲交往遇的女孩都是時髦、明艷、純城市風格的。

不過,雲妮確定理哲很關心貝嘉,因為理哲接着又說:

「貝嘉今天要去三個地方面試,我叫她找不到路的時候就打電話給我,所以——」

「所以你才一直瞟大哥大。」雲妮接口,心頭難以克制地泛起一股醋意。「既然她沒打電話來,就代表一切順利啊,你幹嘛還心神不寧?」

「因為我叫她每面試完一個地方就打個電話給我,讓我知道她在外頭安然無恙,可是現在已經一點多了,她還沒打來。」

「也許她還沒面試完。」

「不可能,一個地方頂多談一個鐘頭吧,現在至少也該談完兩個地方了。」

「也許她跟人家談得太高興,忘記跟你聯絡。」

「她的記性沒那麼差。啊、會不會是她搞丟了我的電話號碼,而且找不到面試的地方,正不知如何是好?唉,我應該陪她去的,萬一她真的流落街頭,該怎麼辦?」

想到貝嘉正茫然無助地遊盪街頭,理哲的雙眸閃現後悔,開始坐立難安。

「你操心太多了,是她不讓你陪她去的,可見她很獨立,應該懂得照顧自己。」雲妮努力保持溫柔。認識理哲近十年,她從未見過他為哪個女孩坐立難安,她有種不祥的感覺。

理哲也覺得不對勁,正如雲妮所言,他太操心貝嘉了。那個小鬼古靈精怪,根本無需他如此操心,而她沒打電話來的原因只有一個——

「也許吧,也許她就是嫌我多管閑事,懶得理我,才沒有打電話來。」理哲自嘲地結論,有點不愉快地蹙起眉頭。

雲妮也蹙起了眉頭,她完全沒料到是這種情況。她放下傲氣,特意找了藉口,特意約在這間氣氛浪漫的餐廳與理哲共處,期待一舉點燃他的熱情,結果他關注的、談論的全是貝嘉。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能面對着她卻想着別的女人。

從她邁入青春期以來,男人只要有幸與她約會,都只看得見她,只一逕以她為話題、只拚命討好她,深恐在擄獲芳心的激烈競爭中落敗。

她的魅力竟然比不上貝嘉?

不!她告訴自己,這與貝嘉無關,而是理哲的慣性。

別的男人巴不得時時刻刻黏着她,理哲卻從不在她身邊逗留。

對於她的美貌和聰慧,理哲眼中亦曾發出驚艷的光芒;所以,她確信理哲是欣賞她的,只是,那分欣賞並不足以推動理哲去追求她。

偏偏,她只鍾情於理哲。從十五歲,哥哥邀理哲到家裏玩耍,她第一次見到理哲的那個夏日開始;或許就因為理哲表現得毫不在乎她,她才會愛上他。

但在今天以前,她並未刻意接近理哲。基於矜持與自傲,她要等理哲主動走向她。她深信理哲終會發現,普天之下,只有她夠資格做他的愛侶。她甚至想像過當理哲向她吐露愛意的時候,她要假裝拒絕、故作刁難,直到他懺悔沒有早點愛上她,再放過他、接受他。

可是,她等了好久好久,只等到一個又一個的女人跟理哲出雙入對。她無奈地明白,矜持與自傲皆需拋卻,信念與想像皆需調整,否則,即使她等白了頭髮,還是只能遠遠看着理哲。

然而,今天,她改弦易轍后的首度出擊,卻未收到預計的效果,枉費她把自己妝扮得秀色可餐,理哲卻無動於衷。

是方法不對,還是時機不對呢?都不是,是她太操之過急,竟忘了理哲的熱情並非一朝一夕便可點燃,而是必須很有耐性地引火扇風,才有希望成功。

當然,一切的努力也可能徒勞無功。據她觀察,理哲的前任女友們皆是由於無法真正激發他的熱情,無法真正佔領他的心扉,才黯然退出他的生活。

征服理哲,是極困難的目標,也因此成為極誘人的挑戰。她已決定勇往直前、全力以赴,只要步步為營,而且沒有意外發生,她有信心贏得勝利。

意外?她忽然警覺,貝嘉會是破壞她贏得勝利的意外嗎?她必須見貝嘉。她微笑地對理哲說:

「呃……找個時間介紹貝嘉給我認識吧,她是你的表妹也就是我的朋友,如果她不嫌棄的話,我想請她吃頓飯。」

「她當然不會嫌棄,我相信她會很高興認識新朋友。啊,不如就約在這個禮拜天吧。」理哲對貝嘉的不悅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又擔任起貝嘉的代言人,甚至當場跟雲妮訂下時間。

「我沒問題,不過,貝嘉那天有空嗎?你不需要先問過她再約時間嗎?」雲妮甚感訝異,理哲一向很尊重別人,從不會自作主張替別人做決定。

「不需要。貝嘉在台灣只認識我,又住在我家,我很確定她哪天有空。」理哲篤定地回答,一副把貝嘉當自己人的口氣。

理哲的回答讓雲妮心頭一震。她沒想到貝嘉居然跟理哲住在一起!

縱使僅是依親,理哲的起居作息都將呈現在貝嘉的眼前,貝嘉隨時都能親近理哲,貝嘉竟擁有她企盼多時的夢想,貝嘉的好運教她無法不嫉妒。

她更迫不及待地想要認識貝嘉。

貝嘉不曉得自己已成為雲妮的假想敵,這時,她正和石宇博大街小巷找路,努力要把一位阿婆送回家。她的三個面試約會已經錯過兩個,最後一個五分鐘之後也將錯過,可是她不敢抽腿離開。被她攔路抓來當義務司機的石宇博半句話都沒抱怨,她更必須耐住性子,好人做到底。

外婆常說好人難做,她終於體會到外婆的意思了。她難得有機會做一次好人、便耗掉幾個鐘頭,精心籌備的求職大計也隨之報銷。

幾個鐘頭前,她到達第一個面試地點,正要走進那幢漂亮的辦公大廈,卻目擊一椿意外。

路邊,一輛公車急急開動,一位還沒下好車的阿婆當場摔下行人路,公車則不知是未覺肇禍抑或故意逃逸地加速駛離。她連忙跑上前察看,只見阿婆的額頭跌破流血,痛得大哭。

迫於緊急,她想也未想便沖向馬路攔下一部汽車,請求駕車的男人幫她送阿婆到醫院治療。男人二話不說地幫了忙,這個好心腸的男人就是石宇博。

等醫生幫阿婆包好傷,確定傷勢無礙之後,阿婆像小孩似地嚷着要回家,於是,她和宇博又接下護送的工作。

有熟悉台北街巷的宇博開車,送阿婆回家本來應該很容易,然而,或許是被剛才的意外嚇壞了,或許是年紀大了,阿婆竟一再記錯自家的地址。也許、大概、可能地修改數次、找到了卻全是別人家,於是,直到現在,已超過午飯時間,宇博還載着她跟阿婆在大街小巷亂繞。

這會兒,第七次找錯地方,宇博緩緩將車子停靠路邊,一臉無奈地轉向後座的阿婆。

「阿婆,我們休息一下,你慢慢的、仔細的想清楚,等你想出正確的地址我們再開車。」

「我想起來了!」阿婆忽然拔尖嗓子說。

「真的?」貝嘉的語氣有點虛弱,已經不敢信任阿婆的記憶力。

「真的、真的。我女兒怕我記性不好不小心走丟,特別打了個電話戒指給我戴。」阿婆邊說邊拔下右手的金戒指給貝嘉和宇博看,只見指環內面刻了一排小而清晰的數字。

「這下好了,我去打電話。」宇博拿着戒指下車去找公共電話,不久即笑容滿面地回到車內。

電話是阿婆的女兒接的,正為了出門買菜的阿婆遲遲未歸而心急如焚,她給了宇博正確的住址。不到十分鐘,宇博便把阿婆送抵家門。

總算跟阿婆揮別,宇博跟貝嘉都鬆了口氣。

重新上路后,宇博愉快地對貝嘉說:

「我快餓扁了,如果你不急着去別的地方,我請你去吃午飯吧。」

「停車!」貝嘉忽然大叫。

宇博立刻應聲煞車,車內的兩人霎時向前一例再彈向椅背。雖然都繫着安全帶,宇博的胸口還是稍微撞到方向盤,隱隱作痛。

「什麼事?」宇博揉着胸口,感到莫名其妙地問貝嘉。

「我要打電話,我得打電話去跟人家道歉。」

「啊?」宇博仍是莫名其妙。

「待會兒再跟你解釋。」貝嘉像風一樣開門下車,跑向街邊的公共電話。

貝嘉分別跟三家出版社的面試官道歉並說明失約的原因,他們都很客氣的接受了道歉,也都表示會在近期內把她寄去的作品寄還給她,顯然並不相信她說的原因。她本來打算跟他們另約面試時間的,這種情形之下只好識趣地掛斷電話。

接着,她又打電話給理哲,想告訴理哲她此刻的遭遇,理哲的大哥大卻正在通話中。

今天真是諸事不順啊。理哲「表哥」算得真准,她今天真的不該出門。

她略帶沮喪地回到車內,迎面對上宇博困惑的注視,心中一動,又展顏放晴了臉。

「不會不會,我今天還是有遇到好事嘛。」她瞅着宇博自言自語,表情輻射出令人愉悅的神采。

「比方說?」迷糊之中,宇博反射性地接口。

「比方說——你,你根本不認識我,卻陪着我東奔西跑,你是個大好人。」

「你也是啊。你跟阿婆也無親無故,卻幫她付治療費又送她回家。據說磁場相同的人才會碰在一起,因為你是好人,所以才會遇見我這個好人。」宇博毫不謙遜地贊同了貝嘉的評語。

他也是頭一回做好人。以前,做好人就代表着教條、矯情、多管閑事,是他敬而遠之的事,想不到今天做起來如此自然,如此愉快。

或許是因為貝嘉的緣故。貝嘉的笑臉如此可愛,讓人覺得跟她在一起做任何事都不會煩悶。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貝嘉,貝嘉對他的心思卻毫不知情。

「唉!我這個好人今天找不到工作了,你這個好人現在要請我去哪裏吃飯?一貝嘉假意哀嘆一聲,旋即專註到飲食大事,她的肚子餓到咕咕叫了。

「你本來在找工作嗎?」宇博卻對貝嘉的前半句話很好奇。

貝嘉簡單說一下求職報銷的經過,末了還故作可憐狀,頑皮地補上一句:

「明白了吧,這就叫做好心沒好報。」

宇博笑了。一臉胸有成竹的笑容,同時言之鑿鑿地保證:

「放心,只要你願意,你今天一定找得到工作。對了,我知道有個地方缺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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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黑了。貝嘉一進客廳,只見理哲端坐在沙發上,一副專程在等她,而且已經等了很久的樣子。

「我有打過電話給你,可是剛好講話中。」貝嘉立刻開口解釋.敏感地嗅出理哲不太高興。

「我的大哥大今天只響過兩次,而且很快就結束通話,並非一整天都在講話中。」理哲的語調透出蓄勢待發的火藥味。

這真是奇怪,貝嘉歸來之前,佔滿他胸膛的全是擔心;貝嘉出現之後,滿滿的擔心卻轉成濃濃的火氣,必須使勁強忍才不至於爆發。

「嘻,我很專心在面試嘛,就忘了再撥電話給你。」貝嘉老實說,卻讓理哲沉下了臉。

忘了?他望眼欲穿,焦急得差點報警,她卻忘了!最不應該的是,她居然說謊。

「我打電話去那三家出版社問過,你根本沒去面試,你究竟到哪裏去了?」理哲不友善地揭穿、不友善地質問。

「我跟石宇博在一起。」貝嘉的聲音變得有點僵硬。就算理哲是哥哥,也不該用這種審賊似的口氣審問她。

「石宇博是誰?」理哲宛如逮到現行犯,問話的語氣更形嚴厲。

「他是我的老闆,我就是到他的工作室去面試。」貝嘉連表情也僵硬了,幾乎不想回答。此刻的理哲冷颼颼,跟早上那個親切熱心的理哲有天壤之別,更不討人喜歡。

「你跟老闆已經熟到可以直呼他的姓名了?真厲害。」理哲分明不信地揶揄。

「我有人緣嘛,我本來叫他『老闆』的,他卻說叫名字比較親切。他好幽默、好和善喔,不但給我工作,還請我吃午餐跟晚餐。」貝嘉故意回味無窮地甜笑,故意暗示自己跟宇博交情匪淺。既然理哲喜歡唇槍舌劍,她也

不怕接招。

貝嘉的接法威力強大,立刻惹毛了理哲。虧他一直忐忑不安,生怕貝嘉流落街頭或者遭壞人拐騙,結果,她卻喜孜孜跟別人混了一整天,還毫無愧色地對他扯謊、炫耀,他再也無法剋制脾氣。

「我看錯你了,我還以為你雖然頑皮,卻很善良,想不到你一點責任感都沒有,根本不顧慮我有多擔心你,而且謊話連篇。」他忿聲責備,心底同時襲入一股涼意。說不定,貝嘉來他家的目的也是假的,也是瞎編的。

「我沒有說謊。」貝嘉嚴正反駁。理哲的擔心令她感到歉疚;可是,他不該給她安上莫虛有的罪名,她也生氣了。

「還不承認?你今天只有三個面試,怎麼會平白飛出來第四個面試?」理哲咄咄逼人、毫不放鬆。

「如果你把你的撲克臉收起來,而且說聲請,或許我會告訴你原因。」儘管胸中冒火,貝嘉仍試着化解衝突。她已經意識到理哲誤會了什麼,倘若理哲態度好一點,她會解釋一切的。

可惜,理哲罔顧貝嘉的嘗試,反而更激烈更強硬地說:

「別再騙人了!什麼老闆!石宇博根本是你的男朋友,你根本是跟他去玩樂。」

不滿倍數增加,貝嘉放棄解釋的打算,大聲頂回去:

「交男朋友要花時間的,我今天才認識石宇博,他怎麼會是我的男朋友?」

「別以為我不清楚,你這個年紀的小孩最流行速食愛情,動不動就可以一見鍾情,根本不需要花時間培養感惰。你一定是在半路遇見他,被他三言兩語一哄,就跟着他走,把面試的事全拋在腦後。」理哲的聲音也不小,而且充滿了不屑。

有一瞬間,貝嘉簡直不敢相信那些話是理哲說的。理哲的說法主觀到極點,蠻橫到極點,更無理到極點,嚴重激怒了她。

「你才是,你這個年紀的老頭疑心病最重,最愛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才看錯你了!我還以為你又溫柔又體貼,想不到你這麼不可理喻,你根本是個討厭鬼。」貝嘉氣喊着,氣憤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她哭了?理哲頓時陷入迷惑。任他如何想像,淚水跟貝嘉都連不起來。貝嘉適合狂笑、狂怒、狂歌,是天大的委屈,才會令她落淚吧?

落淚的貝嘉顯得十分稚氣,有種楚楚可憐的脆弱。

貝嘉的淚水澆熄了理哲的火氣,也拉回了他的理智。

「石宇博——真是你的老闆?」理哲期期艾艾,開始接受錯怪貝嘉的可能性。

「我沒說謊。」貝嘉昂起下巴傲然重複先前的話,又很快抽一下鼻子收住不爭氣的淚。

理哲的懷疑終於退去,但頃刻間,又轉成深深的不以為然。

「既然你今天才認識石宇博,怎麼能馬上接受他給的工作?萬一他是壞人呢?—你實在太大膽了。」

「是啦、是啦!我不只大膽,還沒腦子、沒智商、沒判斷力、不懂得分辨好人壞人,我根本是個笨蛋。這樣你滿意了嗎?」貝嘉賭氣地回嘴,決意跟理哲大吵一架。

理哲卻已清清楚楚確定,錯的是他,笨的也是他。

他真可笑,只因為貝嘉住在家裏,竟不知不覺以監護人自居,不知不覺把她當成他的責任,不知不覺反應過度,變得神經兮兮。

他怎麼會亂下斷語呢?貝嘉雖然年輕,卻絕不幼稚,絕不會像某些新新人類把亂愛當成戀愛,況且,貝嘉乃是獨立的個體,理應受到尊重,愛做什麼工作、愛交什麼朋友自有定奪,輪不到他說三道四。

他不僅自責,更覺得懊惱。

「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我通常不會這麼狗拿耗子的。你絕對有判斷力,絕對可以隨自己的意思過日子。我保證,以後我不會再盤查你的行蹤,更不會對你做的選擇發表意見。」

可是,理哲的道歉與保證並未讓貝嘉如釋重負。

貝嘉也覺得自責和懊惱。理哲那麼擔心她的安全,她卻粗線條地忘了再撥電話,難怪他會生氣。

雖然他的指責皆屬胡言亂語,但一個又急又氣的人能正常到哪裏去?她應該體諒,應該耐心解釋,而不是跟他針鋒相對。

「呃……你現在想聽我怎麼認識石宇博,怎麼找到工作的嗎?」她露出不計前嫌的笑靨,求和地問。

「不用了,那是你的私事,你沒有必要告訴我。」理哲斬釘截鐵說,確實履行着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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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你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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