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薇娜琪回宮后,躺在床上大病了一場。
從入冬開始,一直到隔年春天,整個病況才算稍微有了起色。這期間,古斯塔夫倒也克盡夫職,經常守在身側,對薇娜琪而言,這已是她在酷寒嚴冬中僅存的一絲光亮。
這一年,是一六二八年,是凱爾來到瑞典之後的第四年,也是他在這片土地上的最後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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傭人宮的後院裏,凱爾確定四下無人後,才將手中信鴿放出。灰白色的馬兒拍拍羽翅,旋即訓練有素地往大海的另一端飛去。
這是凱爾每隔一段時間的固定工作,儘管他愛着古斯塔夫,他仍定期將瑞典的最新動態回報給祖國。
他知道自己是一個背叛祖國、也背叛愛人的男人。
緩步走回宮苑前庭,意外地,他見到衣着亮麗、打扮得相當漂亮的皇后,身旁跟着奶媽,正站在宮門口等他。
她們怎麼會來這兒?凱爾想着,仍是恭敬地上前行禮。
「參見皇后。」凱爾欠身行禮。
薇娜琪冷哼一聲,大病初癒的她,似乎有些蒼白,「起來吧!小妖魔。」凱爾挑眉看着她。這女人怎麼講話這麼沖?該不會是發現了什麼?
「怎麼?叫你小妖魔不好聽嗎?」薇娜琪仍是一臉怨恨,「就是你這張臉、還有這雙勾人的眼睛,把陛下給迷得神魂顛倒!」
哼!她果然知道了。
「皇后,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啊!」凱爾勾起一抹冷笑,「您該不是忘了,我剛入宮的時候,一張臉又黑又丑,可是陛下一樣喜歡我,還每天騎着馬,上布拉西島去看我。」
這……薇娜琪差點忘了,那時候凱爾的確毫不起眼。那……那陛下不是愛上他的美貌,究竟是愛他什麼呢?
薇娜琪苦悶着一張臉,淚水差點又從她臉上滑下。
「皇后,別跟他廢話了,把握時間。」奶媽在一旁提醒着。
時間?凱爾耳尖聽到。是了,古斯塔夫跟宰相出城巡視去了。這兩個女人想幹嘛?殺他嗎?就憑她們?哼!他揚起一抹不屑的笑。
「凱爾!今天宮裏沒人給你撐腰,你插翅也難飛。」薇娜琪忿忿地對他說道。粉手一拍,隱藏在暗處的士兵及弓箭手,立刻將凱爾團團圍住。
凱爾環視周遭一眼,人數相當可觀。憑她一個外來的荷蘭公主、深居內苑的皇后竟能調動這麼多心腹,鐵定是跟那個礙眼的宰相有掛勾。
「凱爾,今天就是你的死期,給我拿下!」薇娜琪大聲喝道。
尖細話聲甫落,身旁突然一道勁風掃過,瞬間,她頸上被一隻可怕的鐵臂緊緊勒住。
凱爾自知猛虎難敵群猴,唯有捉住發號施令的主子當擋箭牌才能全身而退。
「唔……你……好大的膽子……」薇娜琪被凱爾緊緊挾持住,連說話都感到困難。
身旁被撞倒在地的奶媽,驚聲大喊:「住手,你這個賊人,放開皇后!」
哼!凱爾發出低沉的冷笑,「叫他們全退開,否則我一刀殺了她!」
「退下!退下!全都退下……」奶媽大聲對一旁的士兵喊道。
其實不用奶媽說,在這種情況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皇后可是一國之母,何等高貴人物,凱爾竟敢如此以下犯上,當真是吃了態心豹子膽。
「妳!」凱爾對奶媽喊道:「替我備馬,我要出宮。」
奶媽恨恨地看他一眼,隨即吩咐身旁士兵,迅速從馬房牽出一匹駿馬。
「凱爾,只要你放了皇后,我會讓你安然出城。」奶媽牽過馬匹,對凱爾說道。
呵!小小奴才,說什麼大話。凱爾輕瞄她一眼,笑道:「我想最安全的方式,還是請皇后陪我走一趟。」語畢,他像老鷹捉小雞般單手將薇娜琪攔腰抱起,翻身上馬。
突然,一旁的奶媽趁他身形翻躍之際舉起藏在身上的匕首,筆直朝凱爾衝去,奮不顧身的莽撞,讓凱爾雙眉一蹙,不得已鬆開手中的薇娜琪,反手抓住奶媽持刀的手腕。突然喀的一聲,清脆的斷骨聲伴隨着她龐大的身軀被扔丟出去。
「放箭……」趁着空隙中逃開的薇娜琪,蹲坐在地上大喊。這個可怕的惡魔,她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霎時,數十枝羽箭同時朝凱爾射來。
凱爾身如疾風、快似鬼魅,以居高臨下之姿,像惡魔般伸出長手一把攫住地上的薇娜琪,一個旋身,用她脆弱柔軟的身軀為他擋下如雨般飛來的致命利箭。
「啊……」薇娜琪哀號一聲,無數枝羽箭插入她毫無抵抗的身軀,鮮紅的血液透過她與凱爾的身軀、濡濕馬鞍,一直流到地面。
答、答的血流聲,恰如她逐漸消逝的生命。
薇娜琪瞪大一雙怨恨的眼眸,帶着滿心的不甘心、不情願,連一句話都沒吐出,就斷氣死去。
凱爾看着她,面無表情地鬆開懷中滿身血水的身體,將她拋落地上。
碧綠眸中,靜得出奇,沒有一絲殺人過後的不安與歉意。
妳恨我,同樣的,我也恨妳;因為我們愛着同一個男人。
醜陋的妒忌讓妳我眼中無法容下彼此,妳覺得悲哀、孤獨、凄涼、寂寞,我又何嘗不是?
但妳比我幸福,至少,妳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是他攤在陽光下的伴侶。
而我,只是他見不得光的情人。
沒有黑夜,就沒有我的存在;沒有瘋狂的肉體交歡,就不能確定他是否在我身邊。
要說恨,我生命中的恨比妳多、比妳深,也比妳可悲!
妳跟我之間,註定有一人要死,顯然,妳的運氣比我差──
凱爾揚起頭,掃射着周遭被驚愕在一旁的眾人。
然後,他的眼光落到不遠處傳來的一陣騷動。
呵呵!他揚起一抹絕艷如霞色般美麗的笑容。
回來了!國王──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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傭人宮中傳來的陣陣鼓噪,大老遠就可以聽見。
古斯塔夫策馬領在隊伍前方,一馬當先的衝進內苑。
「這是……」看着滿地駭人的血色,橫死在地上的妻子、一身血衣昂揚立於馬上的情人,古斯塔夫一臉驚愕與不信。
「這是她的血……」凱爾撇撇身上鮮紅衣襟,對他說道。
古斯塔夫翻身下馬、蹲身查看妻子冰冷僵硬的屍體,伸手摀住那雙死前仍不肯合上的怒眸,緊抿的雙唇冷冷顫抖着。「你殺了她!」
「對,我殺了她。」凱爾語聲平淡、毫無起伏。
「為什麼?」古斯塔夫抬眼看他,眸中竄出怒氣,「她不過是個單純的女人。」
是的!一個單純的女人,一個單純的妻子。凱爾看着他,一聲不吭。
「說話啊!」他總是這樣,每到了緊要關頭,從不為自己辯解。凱爾,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脫我嗎?
「給我一個理由。」古斯塔夫沉聲喝道。
凱爾牽動嘴角,泛開的薄唇一如往昔有着今人驚心動魄的美麗,「我早就想殺她了,只是一直等不到時機。」
「當真?」
「當真。」
「這麼恨她?」
「恨,撕心裂肺的恨。」
飄揚的金髮、翠綠的碧瞳,凝眸定睛時高傲懾人的氣魄,他的情人,此刻就像一頭受了傷在荒原中亟欲尋找出口的灰狼,浴血不屈、美麗逼人,而他,正是舉槍將他逼上絕路的獵人。
看着國王與凱爾之間曖昧的神色及對話,一旁的宰相阿克森提納開始感到心急,陛下不會真的想放了他吧!倘若如此,那往後皇室威嚴何在?國政律法何存?
「陛下,凱爾枉顧國法、藐視君王,竟於眾目睽暌之下弒殺君后,如此大逆不道、有損國體之人,請陛下務必將之拿下,處以極刑,以正律法。」
宰相的諫言,讓空氣中瀰漫的火藥味愈來愈濃烈,凱爾傲立馬上、古斯塔夫低處地上,火紅與金黃的交會,註定是分離的顏色。
「駕!」冷不防地,凱爾突然策動坐騎,以先發制人之勢,連人帶馬衝撞周遭士兵,朝宮苑門口直奔而出。
沒料到他會突然策馬逃逸,眾人一陣慌亂、措手不及。
「放箭!」阿克森提納大喊。
「不準放!給我活捉。」古斯塔夫如狂獅般的怒吼,硬是將數百枝弦上待發的羽箭喊住。
古斯塔夫跨躍上馬,身形凌厲如展翅趙鷹,緊跟在凱爾身後奔出宮苑。
凱爾拔出佩劍,凡是上前阻攔的,見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銀白劍刃上滾燙的鮮血如水般流下。
「閃開……」凱兩大吼,狂傲無懼的駭人勇猛、剽悍無阻的騰騰殺氣,彷如戰神場上萬夫莫敵的殺戮戰神,金黃囂張的氣焰,嚇得沿路追趕的士兵個個手腳發軟。
他大喝一聲,血劍無情砍下,宮前又一士兵慘死在他手中,身下馬蹄末歇、一個俯身,迅速抄起散落地上的弓箭袋,血劍封鞘、弓弦立張,一連數箭,皇宮大門前一字排開的士兵立刻傳出哀號慘叫,倒地死去。
凱爾隨着奔馳沖躍,兇猛如野萬般踏過地上死屍,踩落自己開出的血路,彷佛惡鬼厲煞揚長而去。
跑吧!死命地跑吧!驅使着身下坐騎,凱爾一路往前沖。
他知道是時候了,是該離開瑞典的時候了。打從半個月前,收到巴伐利亞傳來的消息時,他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神聖羅馬帝國自與丹麥開戰後,內憂外患並存、國家元氣大傷,皇帝斐迪南不得已,只好拉下顏面求助於馬克西米連公爵,希望他能召回凱爾,力抗丹麥。
祖國有難,凱爾絕不會坐視不理。只是,該怎麼面對古斯塔夫?數度想不告而別,卻又沒有適當時機。
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今天薇娜琪會主動找上門來。
也好,就讓古斯塔夫徹徹底底將他恨個夠,斷了這孽緣!
遠遠地,他感覺到身後仍有少數追兵。
緊緊相隨、糾纏不放的熟悉勁風,憑着多年來相知相處的默契,用不着回頭他也知道來人是誰。那是他的愛人,瑞典的國王──一個不怕死的男人。
凱爾的坐騎經過方才的廝殺及狂奔后,早已疲態凈露,反觀身後古斯塔夫那匹經過精挑細選的駿馬,正如猛虎添翼,頗有迎頭趕上之勢。
凱爾眉心一擰、雙手倏收,勒起馬韁,停下疾奔之勢,飛快地,他回過身子,拉開背上巨弓,瞄準遠方正逐漸接近的身影。
面對張揚着死亡之翼的凱爾,古斯塔夫非但沒有停下,反而加速朝他筆直奔去。
馬蹄聲愈來愈近,凱爾手上的弓愈拉愈滿。
咻的一聲,羽箭無情射出,準確無誤地正中馬上來人,結實的身軀被尖銳的箭簇穿透,摔落馬下。
血水染上遍地黃沙,落滿一地低位似的惆悵。
凱爾手握着弓,靜靜看着肩頭中箭從地上爬起的男人。
古斯塔夫撫住中箭的左肩,冷瞪着眼前彷如殺人魔王的凱爾。
「真是……夠狠哪!」微微牽動嘴角,古斯塔夫漾起一抹蒼冷笑意。
凱爾垂下眼,「我已經手下留情了……」至少,他沒有一箭射死他。
「是嗎?」古斯塔夫心知肚明地問着。起身走近他,仰起一頭紅髮,眸中再次透出不悅,「你想上哪兒去?」
凱爾看着他,沒有絲毫猶疑,「回中歐。」
「神聖羅馬帝國是嗎?馬克……希米連伯爵。」古斯塔夫眸光炯炯。
「你……」凱爾揚起一抹苦笑,「何時知道的?」
「去英國前。」
英國……凱爾的思緒陷入一片迷濛……
兩年前,那趟如夢似幻的旅程,那段如膠似漆甜蜜恩愛的日子,有將近大半年的時間裏,他日日夜夜、狂歡索求的愛人,此刻,已被他鐵血般的無情傷得體無完膚。
「亞爾夫……算了吧……」凱爾難過地開上眼睛,像一頭惡鬼終於找回自己的魂魄般,微顫的雙唇泄露出他對古斯塔夫的愛意。「我跟你之間是不可能的,我身為神聖羅馬帝國之子,統領巴伐利亞大軍,而你,貴為一國之王、背負萬民責任,你我誓不兩立,我們之間……不可能的……」
「凱爾……」
「夠了!」揚起一抹悲涼笑意,凱爾語音凜然,「我再怎麼愛你,也不可能改變既定事實,亞爾夫……放了我吧!」
哈、哈、哈!古斯塔夫突然狂笑出聲,悲凄的笑音像是要將人心撕碎般,直裂到無底深淵。
「凱爾,我對你這麼多年的感情,仍然抵不過你對祖國的愛嗎?」
「這不是感情多寡或深重的問題,身為一個男人,我有義務捍衛我的國家。」冰冷的話聲、決然的神情,藏在凱爾溫婉柔和外表下的,是一顆如鐵般冷冽的心。
「對,非走不可。」
「我們……會再見面嗎?」古斯塔夫仰頭看他。
「如果……你舉兵南侵,也許,我們會在戰場上相遇。」
呵!古斯塔夫苦笑着。很好!很特別的見面方式。
「給我一個吻,就當是道別。」他央求着。
凱爾沒有下馬,微微地低俯下身,將紅唇湊近他嘴邊,觸上他唇瓣的剎那,冷不防地,古斯塔夫伸臂一扯,將他整個人拉落下來,顧不得激烈動作引發的肩頭劇痛,一把將凱爾壓在身下。
一滴滴如雨水般滴下的鮮紅血液落在凱爾雪白頰畔、染上他淺粉的紅唇,輕輕地,古斯塔夫低俯下身,奪取這抹攝人心魂的美麗。
甜美的唾液伴着血水滲入兩人口中,好咸、好澀、好血腥的一個吻。
「你不恨我嗎?」幽幽地,凱爾開口問道。
「恨你什麼?」
「恨我殺了你的妻子、棄你而去。」
古斯塔夫凝視着他,沉默不語。
「告訴我,你恨我嗎?」凱爾再問。
「你……想聽實話嗎?」
「想。」美麗的雙眸直攫住男人眼中的深邃。
古斯塔夫發出雨聲低笑,「凱爾,你……是個很奇特、很複雜的人。你說你愛我、愛你的祖國,但你卻一次又一次背叛我、背叛你的祖國,你心裏想的跟你所做的,總是背道而馳,你看似溫柔寧靜、美麗無害,卻能在頃刻間殺了我滿城士兵,凱爾,你這個極端矛盾、又極端反覆的人,照理說,我應該恨你、徹徹底底地恨你……可惜啊!就算你殺了我、殺了我的妻子、踐踏過我的土地,我還是不想放你走……」
深情無奈的話語,讓人不知該感動還是該哭泣。「你……何苦呢?」
古斯塔夫低下頭,開始在凱爾臉上淺啄,「也許,我跟你一樣,是個口是心非的偽君子,口口聲聲說恨你、想傷害你,其實,骨子裏愛你愛得要死……」
「亞爾夫……」凱爾心痛地喚了聲。
「別叫了,你的聲音只會讓我更難過……」灰藍眸中,空洞深刻的傷痕堆積着他幾欲潰堤的悲痛。他停下唇邊親吻,悲涼地從凱爾身上退開,「你走吧!」
凱爾看着他,無言從地上爬起。
背過身,俐落地翻身上馬。再不走,他怕自己會走不了。
「凱爾。」古斯塔夫突然叫住他。
「嗯?」他回頭看他。
「等我……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的。」
凱爾淡淡一笑,微扯開嘴角,「好……我等你……」
允諾的話聲隨着馬蹄揚起的聲音,逐漸輕飄遠去。
金黃浴血的身影,在深情不忍離去的目光注視下,終於成了蕭索寒風中一個模糊不可辨的黑點……
夕陽餘暉,緩緩映落,古斯塔夫獨自坐在昏黃的沙地上,孤獨無神的雙眸牢牢盯住遠方未落的殘陽,血紅無聲的落日,是他心中無語的悲苦。
愛一個人,為什麼這麼困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