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個不算大的城鎮,一間由竹子、木板和茅草等搭建而成的低矮房舍,屋前雞隻、豬仔隨處亂走,數家共有的院子裏玩耍孩童身上的衣服,不是過大的舊衣棠,就是有着或大或小的補丁,屋後幾位婦女在溪邊洗衣服。這裏的住戶皆是貧苦人家,或是從外地移居此地,在工作生活尚未穩定時,暫時在此安身立命。
一輛雙巒大馬車停在路口,由於巷道太狹小,因此馬車無法進入。
這時,一個年約三十餘歲,家丁打扮的漢子跳下馬車,恭敬地朝車內稟告:「老爺、夫人!已經到了。」
馬車帘子打起,探出一個年約三十四、五歲,蓄着三絡美須,一臉敦厚氣質的男子。
任漢文朝四周看了一眼,滿心疑惑道:「到了?柳夫人住在什麼地方?」
阿富伸手指着前方一處低矮簡陋房舍。
「就在那裏。」
聞言,任漢文十分震驚,再次確認道:「你確定?」
阿富點頭。「是的,小人已經確定過了。」
任漢文又看了那簡陋屋舍一眼,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昔日富甲一方,為人樂善好施的恩人,今日竟會流落至此。忖度間,他放下帘子,低聲招呼夫人:「夫人,我們下車吧!」
余惠君低頭偷偷拭去眼角淚水,點點頭。
任漢文與余惠君相偕步下馬車,在家僕阿富的引領下,循着窄小骯髒的小巷道,往屋舍深處行去;對於擦身而過旁人的注視,根本無心理會。
阿富領着任老爺和夫人走至巷道盡頭,那是間小小的房子。三人站在門外尚未敲門,就聽見半掩門裏傳來一陣女子的咳嗽聲。
「就是這裏了!老爺。」
任漢文與余惠君相視一眼,任漢文朝阿富一點頭。
阿富明了,轉身上前朝門內問道:「請問柳夫人在嗎?」
不久,一個身着粗布衣棠,年約二十,容貌端莊秀麗的女子前來應門。
「請問找誰?」
池秋月看着門外三人,一人家僕打扮,另有一對形貌雍容華貴,身着錦衣羅衫的夫婦,心念一轉,暗忖也許是夫人日夜期盼的人到了。
任漢文見這女子年紀雖輕,但一雙美眸卻隱現出聰慧練達,不知她是柳家的什麼人。
「我姓任,任漢文。」任漢文亦替夫人介紹。「這是拙內余惠君。我們是接到柳夫人的信才到這裏的。」
果然如此,池秋月霎時眼眶一紅,螓首微垂,語帶硬咽地低語:「夫人等您好久了,更怕晚了會見不着您的面。」
任漢文心頭一驚,回頭亦見夫人眸中的驚惶,兩人相偕快步進屋。
屋裏的床榻上,正睡卧着一名年約三十餘歲,秀髮蓬鬆,滿面病容的女子。女子雖然眼眶深陷、雙頰削瘦,卻無損她秀麗姣美的容顏,可知她原是個美麗非凡的女子。
「柳大嫂。」任漢文與余惠君作夢也沒想過,一別數年的恩人,今日再見已不復昔日風華。
床榻上的姚雪英聞聲緩緩張開眼帘,轉眸注視了好一會才開口問道:「兩位是……」
余惠君已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趨前執起她的枯瘦雙手,硬咽輕語:「英姐,我是惠君呀!妳認不得了嗎?」
姚雪英木然片刻才似醒悟般,原是無神的雙胖,卻在瞬間充滿了驚喜,忙撐起病弱的身子坐起,注視兩人片刻才吶吶問道:「是漢文和惠君嗎?」
任漢文盡量壓抑傷感情緒,點頭微笑。
「是的!我是漢文。大嫂,柳大哥呢?」
姚雪英原本驚喜的神情立刻一黯,幽幽地說:「你柳大哥他已於半年前病逝了。」
任漢文和余惠君聽了心頭驟然一驚,轉首相視一眼。
任漢文急急追問:「柳大哥是怎麼過世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姚雪英垂暉注視地面,幽幽一嘆,慢慢道出一切。
由於小叔覬覦丈夫龐大的家產,以及經營有成的事業,為了謀奪這一切,不惜聯合外人設計陷害親大哥,霸佔了所有財產,還將親哥哥和大嫂逐出家門。丈夫因氣憤過度而一病不起,未久竟撤手人寰,只遺下孤兒寡母過着貧困的生活。
任漢文聞言氣憤填膺。
想當初自己只是窮苦人家孩子,爹娘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努力掙錢讓他上學堂;經過十年寒窗苦讀,在準備進京趕考時,不意卻在半路上,身上盤纏竟遭小偷全數偷走。
當時,他身在異地舉目無親,不知該如何是好,深覺有愧於父母,竟心生絕念欲尋短自縊。幸賴當時正巧路過的柳氏夫婦救了自己,非但如此,更專程送他上京城應試,還安排一切食宿,讓他能專心應考。
會試之後,他高中進士,經天子親策於殿廷,之後被派任至柳氏夫婦的故里當縣官,更與柳大哥結成了莫逆之交。後來,自己為官清廉頗獲縣民愛戴,卻因此得罪了權貴而遭構陷入罪,身系囹圄,也是柳大哥極力奔走才讓他無罪開釋。
當他決定棄官從商時,也幸賴柳大哥的指導與協助,才能有今日的成就。自此之後,他遷居蘇州經商,因兩人各忙於生意,魚雁往返的次數也漸漸減少,終至斷了音訊。
不久前,接獲柳夫人輾轉託人背來的書信,他和夫人才循信尋來,沒料到竟與恩人天人永隔,今生再無緣見面。一思及此,任漢文內心的自責與遺憾非筆墨所能形容。
姚雪英看着余惠君,雙唇張合欲言又止,最後只是低聲幽幽一嘆。
余惠君見狀似有所悟,忙間:「英姐,有事儘管吩咐,小妹和漢文一定照辦!」
姚雪英抬眼看了兩人一眼,螓首微垂低語道:「我有一事相求。」
任漢文聞言立刻道:「大嫂,別說『求』字!無論什麼事,就算是肝腦塗地、赴湯蹈火,小弟也一定會達成大嫂的託付!」
余惠君也熱心地說:「是的!英姐,無論什麼事,我們一定竭盡所能!」
姚雪英聽了不禁眼泛淚光,心裏卻猶豫不決,但為了孩子,就算被認為是厚顏無恥之輩,她也一定要這麼做。
思忖一會,她開口輕間:「君妹有女兒嗎?」
余惠君不知她問這個有何用意,只是照實回答。
「有個女兒,年紀還小。」
「那……姚雪英聽她說女兒年紀還小,遂鼓足了勇氣說:「君妹可願意把女兒許配給我的兒子,和柳家結為親家?」
「這……」余惠君不敢自作主張,下意識回頭看着丈夫。
任漢文因這意外的要求微微一愣,隨即回想當初尚未娶親時,曾應邀至柳家喝過滿月酒。猶記得柳大哥當時喜獲麟兒,好像取名為瑞雲,算起來應該只比女兒大個兩三歲。果真如此,讓恩人的兒子和自己的女兒成親,也算是好事一樁。
「好!我答應大嫂!」任漢文豪爽地應允。
姚雪英見他應允,霎時熱淚盈眶,更伸出枯瘦的手去抓住他的大手,硬咽地說:「漢文,謝謝你!你和惠君的大恩大德,我來世一定相報!」
任漢文用兩隻大手,緊緊握着她枯瘦冰冷的手。
「大嫂別這麼說,當初若不是柳大哥不吝對我這毫不相干的外人伸出援手,救我出獄,又教導協助我經商,哪有今日的任漢文。我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柳大哥賜予的,能和柳大哥結為親家,小弟正求之不得呢!」
不管他的話是真心亦或客套話,都今姚雪英感動與感激。
這時,余惠君轉首四尋,卻不見屋內有孩子的蹤影,不覺問道:「英姐,孩子呢?」
姚雪英轉首對佇立一旁的池秋月微點頭。
池秋月會意,轉身走進內室。一會,她抱來一個裹着被子的小男娃,送至任漢文夫婦面前。
這讓兩人看傻了眼,怎麼會是這麼小一個娃娃!
余惠君愕然地伸手接過孩子。
只見這小娃娃應該還未足歲吧!大概只有八、九個月大,此時小娃兒閉着雙眼,正睡得酣甜呢!
任漢文看看小娃兒又看看池秋月,好一會才回神問:「大……大嫂,他……」
姚雪英慈愛地望了兒子一眼。
「他就是我和你柳大哥的孩子,取名慕雲。」
「那……」任漢文吶吶地問:「瑞雲呢?我記得……」
姚雪英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那早夭的長子,不禁神情一黯,搖頭嘆息。
「瑞雲在三歲時生了場大病死了,此後我的身體一直不太好,直到去年才生下次子慕雲;只是他也同瑞雲般,與我們緣淺,我……」她話末說完即劇烈地咳嗽起來。
任漢文正想上前扶她,但一直靜立在旁的池秋月,比他更快一步地上前扶住她,輕拍她的背。
任漢文見她如此,忙轉首朝外頭喊。
「阿富,快去請大夫來!」
「是,老爺。」
姚雪英咳了好一會才停歇下來,她虛弱地看着任漢文說:「不用請大夫了,我自知大限已至。」
聞言,任漢文和余惠君同時心頭一震。原來故友尋兩人前來是為了託孤。
池秋月扶着她輕輕躺下,又替她拉上被子。
任漢文見池秋月相當伶俐細心,不覺問道:「這位是……」
姚雪英看了池秋月一眼,眼中儘是感激之色。
「秋月是慕雲的奶娘。」
任漢文只是細細打量她,雖然她將秀髮梳成髻挽在腦後,但肌質晶瑩,年紀應該不大,看來頂多十七、八歲而已。
池秋月看了任家夫婦一眼,開口說:「老爺和夫人對小婢有救命之恩。」
這樣的話只是教任漢文更加感慨。為何柳大哥如此一個樂善好施、慈悲心腸的好人,會遭遇那樣悲慘的事?
這時,姚雪英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轉首對池秋月吩咐:「秋月,幫我把那個盒子拿出來。」
「是。」池秋月轉身進入內室,出來時手上捧着一個小木盒。
姚雪英示意她把盒子送給任漢文。
「這是柳家的傳家寶。我已身無長物,只能以此物為雲兒下聘了,希望你們別嫌棄。」
「大嫂,您別這麼說!」
既然已允諾了這門婚事,任漢文只得伸手接過木盒,掀蓋一看,裏頭是對玉蝶,用黃金鎖片鑲嵌着翠玉雕琢而成的翠蝶。令人驚嘆的是,玉石本身渾然天成的紋路,竟與真蝶一般無二、栩栩如生;蝶眼是兩顆晶瑩小巧的紅玉石,這樣一對巧奪天工的玉佩十分罕見,更顯得其珍貴。
約莫半晌,家僕阿富帶回一個年約五旬的老者。
「老爺,大夫請來了!」
任漢文忙說:「快讓大夫替大嫂診療!」
大夫微點頭即趨近床邊,執起姚雪英枯瘦的手腕靜心把脈。一會,他放下病者的手,轉身對任漢文搖搖頭。
「抱歉,請恕我無能為力!」
任漢文只是看着大夫,轉首看了夫人一眼,再看看床榻上的姚雪英。
姚雪英只是淡然微笑,似乎因心中的懸念已定,對死亡亦無所懼了。
任漢文見她如此,只能暗嘆一口氣,朝阿富揮揮手。阿富會意,對大夫比了個請的手勢,送大夫回去。
這時,余惠君懷中的小娃兒突然轉醒,睜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凝視着她。余惠君本能地對他綻開一抹溫柔慈愛的笑容。
小娃兒看着眼前這似熟悉又似陌生的面容,不覺漾開笑容,含糊不清地喚着:「羊。」
余惠君,不禁愣了愣,繼而心裏驚喜,接着便掀開裹身的小被子,將他擁在胸前輕語着:「小雲兒真乖!」
任漢文見小娃兒粉妝玉琢,十分惹人憐愛,亦激起了慈愛之心,不由得上前伸手想逗弄他。
豈料,小娃兒見他蓄着黑鬍鬚,似感到害怕又似害羞,連忙轉頭埋進余惠君胸前。
見狀,余惠君立刻朝他揮揮手,語帶責備。「你別把小孩子嚇壞了!」
任漢文對此頗為無奈。
自己的長相真有那麼兇惡嗎?暗忖間,雙眉不禁深深皺起。
姚雪英見兩人對愛子自然流露出慈愛的神情,不禁深感安慰和欣喜。
靜默佇立床邊的池秋月,注視着逗弄孩子的兩人,眸中有着一股冷然……剛才他們曾出現些許遲疑為難的神情,雖然只有一剎那時間。
她秋波微轉,看着床榻上面帶欣喜笑容的姚雪英。
唉!心地善良,毫無防人之心的夫人,欣慰故友的及時來訪,並願意接納、扶養小少爺;但有道是「人在人情在,人死兩分開」,誰也無法保證他們是否會言行如一,貫徹承諾。
回憶起當初的自己和雙親,就是因為不懂得懷疑,而且太相信對方,以致受人欺騙利用,淪為富家老爺傳宗接代的工具。
當初,對方用納妾的名義前來家裏提親,並巧言雖是側室,但生活上的一切皆與正室夫人無異;雙親就在對方的巧言哄騙及大筆聘金的誘惑下,終於同意讓她嫁為側室。
但事實不然。她被送至富家后即形同軟禁,既沒有拜堂也沒有個稱呼;更在產下一子之後,差點被那狠心的正室夫人毒死。
幸好,那平日服侍自己的婢女,因為不忍看自己慘遭毒手而暗中協助她逃出。
不料那夫人卻不肯就此罷手,不僅把她辛苦懷胎的孩子佔為己有,更派人追殺她想滅口。就在她走投無路時,幸賴柳氏夫婦伸出援手搭救;而柳夫人更還將當時甫滿月的小少爺交予她照顧。
這使得愛子被奪,被迫骨肉分離的她,心靈上獲得莫大的安慰;更將小少爺視如己出般小心翼翼地照料着。
因此,無論如何,她將來一定要讓小少爺成為任家女婿,確保小少爺在任家的地位。
當晚,姚雪英在睡夢中溘然長逝,任漢文妥善料理了她的後事,擇一佳地安葬之後,即帶着柳慕雲和池秋月起程返回蘇州。
蘇州,一個風景絕佳,足可媲美杭州的地方,久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之稱;但不同於政商發達的杭州,蘇州是個人文薈萃、文化發達,且十分適合居住的地方。
在蘇州城內大街的盡頭,有座佔地數頃的莊院,裏頭屋宇連幢,庭園有山有水,三房九廳,十八迴廊,莊院雖大卻不刻意顯露出氣派。此莊院的主人任漢文,年輕時即經歷過人生的大風大浪,因此深諳藏鋒之道:財不露白是避免招來小人覬覦,無端招徠禍害的不二法門。
莊院周圍只用一道樸拙高牆圍起,大門上頭牌匾寫着「任家莊」三個大字。任漢文是蘇州城內人人皆知的大善人,不論是造橋鋪路還是賑濟,總是少不了他的參與:為人謙沖為懷,不居功、不自誇,頗受鎮民推崇。
這日,任秀姝在房裏哺喂女兒,門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姑姑,我是紫晴,現在可以進去嗎?」
「可以的。」任秀姝輕答一聲,隨即朝貼身婢女點頭示意。
婢女立刻上前開門。
房門開啟,門外是個一身淡紫衣墓,年約十歲的小小姑娘。一張瓜子臉,清麗絕倫、雙幢剪水,年紀雖小卻隱然是個傾國傾城的小小美人兒。
任紫晴來到姑姑身邊,見小表妹正在吸食母乳,不由嬌顏微酡,笑問:「屏妹妹還沒有吸飽呀!」
任秀姝含笑點頭。「再一會就好了。」
任紫晴只是看着小表妹吸食母乳時的幸福表情,靜靜地等她吸飽喝足了,再將她抱在懷裏,感受那期盼已久的手足之樂。
從好久以前,她就一直期盼能有個弟弟或妹妹,可惜雙親似乎無意再生個一子半女的,害她只能暗暗欣羨旁人的手足和樂。
前不久,常總管奉爹爹之命去接回姑姑和兩個月大的小表妹。從那天起,她就天天往姑姑房裏跑,只為了抱抱小表妹,一圓她多年的想望。
一會,任秀姝見女兒似已喝飽,遂拉整好衣服,幫女兒輕拍背部,待她打了個飽隔后才將她交予小侄女。
「屏妹好乖!姐姐抱抱喔!」任紫晴接過小表妹,在一旁椅子坐下,不一會小表妹竟似有睡意,瞇起雙眼打了個小呵欠,輕靠在她胸前便開始打盹。
任紫晴雖然希望小表妹能陪自己玩一下下,但也明白小娃娃大都愛睡覺。
任秀姝看着兩人不禁抿嘴微笑。
數月前,丈夫因病去逝,留下當時即將臨盆的自己,頓失良人依靠的她在產下一女后,不但受到婆婆輕視,更令她驚恐的是,小叔竟覬覦她的姿色,不顧兄嫂身分,三番兩次以言語輕薄她。而公婆對小叔的惡形惡狀竟不聞不問,她在求助無門下,只好偷偷修書一封,託人帶來兄長要他代為設法。
任漢文得知之後,立即央求他當官時的一個好友,亦正好是當地的父母官,請他出面代為關說,好讓他能來接她離開。
深知董家二老貪婪心性的任漢文,更贈予董家黃金及無數珍寶,讓她從此與董家斷了瓜葛。
這時,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小丫鬟春桃,興匆匆進房嚷着:「小姐,老爺、夫人他們回來了!」
「真的啊!」
任紫晴聽到爹娘回來了,抱着小表妹起身就往外走,早忘了要將屏兒表妹還給姑姑了。她的貼身小丫鬟春桃亦跟在她身後。
任秀姝只是微微一笑,亦起身蓮步輕移,跟在兩人身後至前院迎接大哥和大嫂歸來。
來到前院,任紫晴第一眼便瞧見原蓄着三絡美須的爹爹,竟把鬍子剃了,懷中還抱着個八、九個月大的小娃娃。
她上前仰望着他。「爹爹,您的鬍子怎麼不見了?還有這個小娃娃是誰?」
任漢文轉首看了夫人一眼,苦笑道:「沒辦法呀!小雲兒似乎不喜歡我的鬍子,總愛拉扯它。爹被他扯痛、扯怕了,只好剃掉鬍子,免遭他的『小毒手』。」
小雲兒?
任紫晴看着爹爹懷中的小娃娃,圓圓的臉兒,粉嫩的雙頰,小巧的鼻和口,圓滾的大眼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那模樣、神情十分可愛,不由得教她十分喜愛。
她轉身將抱在胸前的小表妹交予小丫鬟春桃,回身向爹說:「爹爹,讓我抱抱他!」
任漢文轉眸看了余惠君一眼,將柳慕雲交給她。
任紫晴將柳慕雲擁在胸前。從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奶香味,是既熟悉又令人懷念的氣味。
柳慕雲雙手攀着她纖細玉頸,一雙黑白分明的胖於,凝視着那芙蓉玉面,接着便綻開一抹憨稚十足的笑靨。
這笑容惹得任紫晴心生憐愛,更騰出一隻手搔刮他粉嫩的臉頰,這讓柳慕雲更綻開了燦爛的笑容。
「娘,他好可愛喔!」
比起只管吃睡的小表妹,這個一逗弄就有反應的小娃兒更得她歡心。
一會,任紫晴才想起此次爹娘出遠門的目的。
她朝爹娘身後探看一眼,問道:「爹,您和娘不是要去找柳伯父和柳伯母嗎?他們呢?」
聞言任漢文神情一黯,輕嘆口氣說:「妳柳伯父和柳伯母都已不幸病逝了,所以小雲兒以後就是咱們家的孩子了。」
「真的啊!」
任紫晴聽了心中欣喜又遺憾。一口同興的是,她長久以來的心愿終於實現了,她擁有一個可愛的弟弟:但遺憾的是,未能見到對任家有恩的柳伯父和柳伯母。
自她懂事以來,父親就對她講述自己年輕時的種種遭遇。當父親遭受困厄時,皆幸賴柳伯父適時伸出援手,才得以化解危機,並且幫助父親創業,才有今日富甲一方的「任家莊」。而柳伯父施恩不望報的為人,更是父親崇敬、效法的對象。
任紫晴低頭見懷中小娃兒雙眸清亮晶瑩,靜靜地仰望着自己,似十分聰慧的模樣,遂笑着逗他。
「來,叫聲姐姐!」
柳慕雲果真依言笑容可掏地喚道:「結……結……」、小娃兒咬音雖不甚清楚,卻也喚到她心坎里了。任紫晴更是高興地低頭親親他的小臉頰。
「好乖呀!姐姐好喜歡你!」這時,任秀姝從小丫鬟春桃懷中抱過小女兒,微笑向兩人問候。「大哥、大嫂,一路辛苦了。」
任漢文點頭。
「這裏還住得習慣嗎?」
任秀姝滿心感激地點頭微笑。「謝謝大哥和大嫂厚愛。」
余惠君上前伸手抱過她懷中的小女娃,慈愛地看着睡容沉靜的小嬰孩。
「小屏兒睡得好香呀!」
這時,任紫晴抱着柳慕雲過來,高興地笑說:「太好了!娘。我一下子多了個弟弟和妹妹,睛兒好高興喔!」
余惠君和任漢文聽了相視一眼,他們實在不知該如何向女兒開口,說她懷裏的小娃娃,不是要給她當弟弟的,而是她的小小相公……
這日,任紫晴到爹娘房裏,從娘親手中抱過柳慕雲,走到花園賞景遊玩。
正在整理花圃的老何,看見小姐抱着小少爺,立刻上前笑呵呵地說:「小姐,抱小少爺出來玩呀!來,小少爺,讓何伯抱一抱好不好?」
柳慕雲注視他片刻,即伸出小手作勢要讓他抱。
何伯見他真願意讓自己抱,立刻放下手裏的小鋤頭,將手在短衣下擺抹了抹,
然後小心翼翼地從小姐身上接過小少爺。抱着粉妝玉琢的小少爺,他樂得笑開臉。
過一會,何伯才不舍地將小少爺交還給小姐,臨走前還忍不住伸指搔刮他粉嫩嫩的小臉蛋。
任紫晴只是櫻唇含笑,垂眸低視懷裏這人見人愛的小娃娃。
莊院裏的人,不論是誰,見了他總想逗逗他、抱抱他;而雲弟弟也不怕生,一律回以嬌憨可愛的笑容。
「紅紅的這個叫石榴,結的果實成熟之後可以吃,味道酸酸甜甜的;這個叫朱蕉,只能觀賞,不會長香蕉;那種是武竹,另一種是文竹:還有那是牡丹,不過現在沒開花。池子裏的是蓮花,已有小花苞,再過不久就會開花了……」她邊走邊說,也不管懷裏的小娃娃懂還是不懂。
走了好一會,她覺得雲弟弟似乎愈來愈重,抬眼望去,前方正好是座八角小涼亭。於是她朝涼亭走去,在石椅上坐下,讓雲弟弟在自己膝上坐下,好讓感到發酸的雙臂休息一會。
一會,膝上的柳慕雲竟開始蠢動,似乎有點焦躁不安的樣子。
任紫晴柔聲問道:「雲弟弟,怎麼了?」
柳慕雲仰首看她,語意不清地:「羊。」
「羊?」任紫晴秀眉微皺,低頭柔聲說道:「家裏沒有羊,只有馬而已。晴姐姐帶你去看馬,好不好?」
柳慕雲不理,雙手更是在她胸前亂抓,口中嘟嚷着:「羊……羊……」
任紫晴秀眉蹙得更緊。
怎麼辦?難道真要找人去買只羊回來嗎?
這時,小丫鬟春桃匆匆尋到涼亭來,神情透着驚駭與焦急,輕喘氣道:「小姐!」
「什麼事?」任紫晴只是注視着懷裏愈顯焦躁不安的小娃兒。
春桃轉首四顧一眼,趨前小聲地說:「剛才我在廚房聽見……」
「小姐。」池秋月從另一條小徑走來,看了兩人一眼,微笑說道:「夫人告訴我,小姐帶小少爺來這兒。」語畢,上前從任紫晴懷裏抱起小少爺。「小少爺餵奶的時間到了,我待會再抱他回來。」
柳慕雲伏在池秋月的胸前,稚嫩的嗓音不停喚着:「羊……羊……」
「好,再等一等喔。」池秋月慈愛地抱着小少爺走回自己房間。
至此,任紫晴才明白,雲弟弟想找的「羊」是他的奶娘,可不是會咩咩叫的那種「羊」。
「小姐……」
「什麼事?」任紫晴這時才有工夫埋會這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小丫鬟想說什麼。
「那個……」春桃重新看了周遭一眼,趨上前壓低聲量說:「我聽見胡大嬸她們說,老爺和夫人已經把妳許配給小少爺了。」
任紫晴不解她話中之意,只是看着她問:「把我許配給雲弟弟,那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小少爺是小姐您的未婚夫。」
過了好半晌,任紫晴才猛然會意。
「什麼?!妳說什麼?!雲弟弟是我的未婚夫,是爹娘親口答應的?!」
春桃點點頭。
「這……這怎麼可能……」任紫晴簡直無法相信。
「我也覺得不太可能,可是大家都在說……」
春桃實在也不太相信這件事,因為老爺和夫人所帶回來的小少爺,實在是太小了。
年僅十歲的任紫晴,雖說不算大,但也相當懂事了。她只是呆視着前方,愣愣地想着這事絕不是空穴來風,說不定真有這回事呢。
許久,池秋月將小少爺抱來給她。
任紫晴從她手中接過小娃兒,喚住欲轉身離去的池秋月。「秋月姨!」
池秋月聞聲回頭笑問:「小姐,有事嗎?」
任紫晴看着她,遲疑片刻才問:「聽說………聽說我爹娘已把我許配給雲弟弟了,這是真的嗎?」語畢,小俏臉已嫣紅似霞。
池秋月看了佇立一旁的春桃。
因為她是小少爺的奶娘,身分特殊,所以余惠君只派她到廚房幫忙挑菜、洗菜等輕鬆的工作;而廚房也是女人最多、最容易傳話的地方。因此她便假藉閑話家常,把夫人和任老爺之間的約定,以一種不經意的態度,輕描淡寫地說出來,果真……
池秋月注視任紫晴,微微一笑點頭。
「夫人臨終前,的確是向老爺提出兩方結為親家的事,而任老爺和夫人也親口答應了。不過……」她話頓了頓,語氣轉為無比的體諒。「只是當時雙方都沒問也沒想到,小少爺和小姐的年紀會相差這麼多;如果將來老爺因此解除婚約,夫人地下有知,一定也會諒解的。」
語畢,她慈愛地看着小少爺,笑意中有着深深的諒解。
「畢竟小少爺還這麼小,對小姐來說是很不公平的。」
任紫晴聽她的講述,垂睜注視懷裏安靜吸吭小拇指的雲弟弟,心想着是否該去向爹娘求證這件事。
池秋月瞬了春桃一眼,又見任紫晴神情微有恍憾,她知道初步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臨走前,她曾在夫人墳前暗暗發誓。
無論用什麼方法、費多少心機,她都要讓小少爺在任家取得一定的地位,以報答柳家夫婦對她的救命大恩。
她靜悄悄離開,留下默然無語的一對主婢。好一會,任紫晴抱着已有睡意的柳慕雲站起,神情透着毅然。
「好!我這就去把事情問個清楚。」
小春桃也跟在她身後,往老爺和夫人房間走去。
任漢文和夫人余惠君在後院小花廳里,邊喝茶邊想對策。
他親口答應柳夫人將女兒許給柳慕雲的事,似乎已在家僕間流傳開了。他不想也不會去追究這事是誰說的,因為這是他親口答應的事,大丈夫一言九鼎,但難辦的是……他該如何向女兒開口呢?
夫妻倆對視一眼,同聲輕嘆了口氣。
「老爺……」余惠君輕喚丈夫一聲。
兩人在返家途中,一直都在想這件事,回家這麼些天來,還是想不出個辦法。這時,任紫晴抱着小雲兒走進來,喚了聲:「爹、娘。」正思索出神的任漢文和余惠君,被女兒這一喚不禁心頭一驚。
任漢文微笑道:「小雲兒怎麼了嗎?」
自柳慕雲來到這個家后,女兒十分喜愛他,無時無刻不將他帶在身邊;除非是柳慕雲尿濕了衣服,女兒才會將他送來給夫人處理、更衣。
余惠君上前從女兒手裏接過雙眼半合,有了睡意的柳慕雲;伸手試試,並沒有尿濕衣褲的情形,不禁微笑柔聲道:「怎麼了,覺得小雲兒不好玩了?」
任紫晴搖頭。「不是的!雲弟弟還是很可愛,只是……」
任紫晴遲疑再三,脹紅了小俏臉,垂首問道:「我聽說……聽說……雲弟弟是我的未婚夫,是爹娘親口許的,真有這回事嗎?」
任漢文和余惠君陡地一驚,不由相視一眼。任漢文暗嘆一口氣,只得將事情始末娓娓道出。
「都怪爹胡塗!當時也沒向妳柳伯母間個清楚便一口答應了這門親事;我也沒想到妳柳伯母的長子瑞雲早夭,而次子慕雲竟然還這麼小,我……」任漢文只得又嘆口氣,此事真讓他覺得愧對女兒。
余惠君悌了丈夫一眼,又低視懷中已沉入夢鄉的柳慕雲。
「天下父母心,我們也明白當時妳柳伯母的心境。只是我和妳爹也想過,畢竟妳和小雲兒相差了十歲,我們也不能拿妳的終生幸福開玩笑。小雲兒我們會把他當親生子一樣看待,等他長大了再幫他娶房賢慧的媳婦,這樣也就不負妳柳伯母的期望。」
任漢文微笑向女兒點點頭。他決心自已背負起這「背信」的罪名,因為真正的錯是在自己。
任紫晴見爹爹雖微笑着,但眼中卻有一絲難掩的痛苦。她看看爹又看看娘,最後將視線停駐在已睡着的雲弟弟身上,雖然無法完全了解爹娘的話中之意,但她卻明白,這門親事事關爹娘的誠信問題,她亦感受到爹娘為此而心生煩憂痛苦。
她緩步上前,從娘的懷中抱過熟睡的柳慕雲,輕語道:「既然爹娘已答應了柳伯母,等雲弟弟長大后,女兒就依約嫁給他吧!」
女兒孝順懂事的話,聽得兩人愕然看向對方。
今天如果是小雲兒年長女兒十歲,讓小雲兒等女兒長大再成親,當然是可以的;可是現今是女兒年長他十歲,女子的青春十分有限,待小雲兒長大成人時,女兒都已過了花兒盛開時期了。屆時小雲兒是否願意依約與女兒拜堂成親,都還是個未知數呢!
思畢,夫妻倆相視一眼,滿心的無奈與傍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