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她上身是一件短袖白色兔毛衣,短短的長度只到腰部上面一點。

胭脂色的絲長褲,褲腳寬寬的,一雙白色漆皮高跟鞋若隱若現。

當然最吸引人目光的,還是一把垂到腰際的長捲髮,相她雪白的肌膚。

這樣一個女子在什麼地方出現都會引人注目,更何況是在醫院裏?

仔細一看,她幹上還挽着件醫師服。

才經過護理站,就有幾個見習醫師馬上眼睛郡定住不能動了。

“那是淮啊廠有人終於想起來問。

“耳鼻喉的新住院醫帥。”護上小姐說話的聲音不知為何有點冷冷的。

“哇塞!長這樣啊?ENT近來是美女如雲哦!”

說是美女如雲.其實大家心裏有數,其他幾位,最多只能說是校園美女。清秀有餘,美艷還早得很。

而這位新來的劉醫師可不同,只要在走廊上走上一趟,很少不被誤認為是哪個明星在拍戲。

臉蛋長得精緻漂亮,大眼睛.長睫毛,小而豐潤的唇,加上修長有致的身材,一向令人目不轉睛的品味打扮.新來的劉醫師很快聲名大躁,連完全不相關的科里,都有人趁中午休息時過來一探究竟。

這樣的女子,關於她的傳言是不會少的。台灣的醫學院就是那幾家,到哪裏都會遇到熟人.何況是這麼大的醫院。

當然她也不能例外。

以前跟她同班過的同學們,突然變成炙手可熱的人物,每天被拉着問東問西。

不過問歸問,心癢難搔的多事者卻還是沒問出什麼名堂來。

“劉萱?她大五念完就出國了。然後兩年以後又回來,繼續念大六。我們同班同學那時都已經在實習,所以都不知道為什麼……”

“聽說好像是家庭因素吧,才念到一半出國去。”

“她人其實滿好的,功課也不錯,很少聽到什麼八卦。”

“家裏有錢啊!她是那種大小姐,大一就開小跑車來上學!”說話的人忿忿不平,他的摩托車還是打工當家教才掙來的。

不過也有人說了句良心話:“不招搖就是了。來學校,車子還停得遠遠的,然後走進來……”

“你看她的衣服,沒有一件是便宜的。她來當醫生幹嘛?這種人不都是去當明星或嫁人豪門,每天逛街喝下午茶就得了。”

持這種論調的居然不在少數。

交換八卦的人們才細聲說著話,走廊那頭遠遠跟着主任一面講話一面走近的,就是劉萱。

白色醫師袍也沒扣上,整個人真的就像是電視肥皂劇里的醫生,每天除了談戀愛以外,不必看診也不必值班的那種。

她本來就高,加上一點都不怕死的高跟鞋,主任在她身邊,幾是乎起平坐。

有着鷹勾鼻的老主任一向嚴肅,看到這樣的美女住院醫師,也沒有多紿她什麼照顧或注意。

雖然知道這個學生成績不錯,只是多少還是存着點質疑;這樣的人,真的有心當醫師嗎?

“劉萱,好久不見!”

跟主任談完,劉萱往電梯走時,遇上幾個以前的同學,和幾個想藉機認識的人。“聽說你剛進來?”

“對啊,八月才開始上班。”她倒是客氣地微笑着。上帝真的不公平,劉萱連聲音都比人家好聽一點,婉轉而柔美。

“哪天一起吃個飯嘛!你那時突然就出國,大家都不知道你跑哪去了!”說話的醫生綽號叫胖哥,一聽就是笑呵呵沒有點心機的人。

劉萱繼續微笑。

“好啊,那我們再約時問。”她點頭。

電梯這時來了,她打個手勢,跟大家道別。

從頭到尾,都是客氣地微笑着,只跟老同學敘舊,連看都沒有看一眼旁邊站的幾名年輕有為的帥哥醫生。

“哎喲,又是個冰山美人啊!”

“人家哪有冰山?你沒看她笑嘻嘻的廣胖哥一點也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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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才剛剛開進車道,還沒熄火,一個六、七歲左右的小女孩已經跑了出來,一面叫着:“小阿姨!你回來了!”

劉萱停了車下來,轉身對那年紀雖小,卻已經是個標準美胚子的小女孩親昵笑說:“小晴,又去游泳了?頭髮怎麼沒吹?小心感冒喔!”

小晴撲進美麗的小阿姨懷裏,全然不管她身上昂貴的服飾,濕濕的短髮就在小阿姨身上揉蹭着:“小阿姨好久沒來看小晴了,都不疼小晴!”

劉萱任着小晴像貓咪一般撒着嬌,一面柔聲安撫:“小阿姨剛回來,事情很多,很忙,當然比較沒有空……”

“不管!小阿姨答應過小晴,永遠都會疼我的!”

“當然啊,小阿姨當然會永遠疼你!”劉萱摟着小晴往客廳里走,溫柔地說。

一進客廳,便見年過五十依然容光煥發的劉母。

儼然貴婦人模樣的劉太太寵溺地看着女兒,以及劉萱臂彎里好像無尾熊一樣巴着不放的小可愛。

“回來了?剛好,一起吃晚飯吧!最近看你就是瞎忙,忙東忙西的,就不知道哪裏來那麼多事情可以忙!一定飯都沒吃飽,對不對?”

“媽,我都快二十八歲了,你就別擔心那麼多了。”劉萱放下手中的皮包,摟着小晴坐在沙發上。

小晴是劉萱表姊韓採薇的女兒,今年才七歲。卻是唇紅齒白,大眼睛白皮膚,漂亮得像個洋娃娃。

劉太太不止一次說過,小晴簡直就是劉萱小時候的翻版。

“快二十八歲?在我眼裏,你就跟小晴差不多大!”劉太太微笑着說。

還來不及抗議,一個瘦削而瀟洒的身影從書房裏轉了出來。

男子有着挺拔的身材,濃眉略微蹙起,挺直的鼻樑下兩片抿住的薄唇,整個人散發出溫和的書卷氣,和一點難以言喻的沉鬱,彷彿有什麼心事一般。

他穿着整齊的深色西服,帶着憂鬱的眼神淡然掠過劉萱,淡淡地打了招呼:“回來了?”

“姊夫,好久不見。”劉萱努力隱藏起自己心中的激蕩,盡量平靜地回答。

“我跟爸爸吵了好幾天,他才有空帶我來姨婆家。”小晴抱怨着,依然賴在劉萱懷裏。她仰起小臉,對劉萱說:“小阿姨,下次你來我家看我好不好?或是帶我出去玩,爸爸都不肯帶我去動物園!”

“好,下次我帶你去。”劉萱輕聲答應小晴。

“小晴,別這樣煩你小阿姨,她有工作要忙的。”男子沉穩而好聽的嗓音說。

“駿傑,你有空也該多出去走走,老是關在家裏,怎麼成呢?身體不會好,心情也不開朗啊。”劉太太關心地對錶甥女婿胡駿傑說著。

胡駿傑只是扯扯嘴角,沒有搭腔。他走到沙發的另一端坐下。劉萱只看得見他的側臉。

她不動聲色地悄悄注視着胡駿傑。

自從表姊採薇、也就是小晴的媽媽死後,這位表姊夫總是鬱鬱寡歡,似乎沒有再開心過。

事情都過去四年多了,為什麼他英俊沉穩的臉龐上,依然沒有一絲一毫復原的徵兆呢?

劉萱在心裏又偷偷嘆口氣。

掠掠自己捲曲的長發,她低頭看睜着一雙明亮大眼睛的小晴。

這女娃兒長相融和了父母的優點,個性卻跟開朗活潑的母親完全一樣,甜美而可人,也難怪劉家大大小小都疼她疼到心坎里去了。

“小阿姨,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小晴附在她耳邊說。

“哦?什麼秘密?”劉萱也放輕聲音,微笑輕問。

甜甜軟軟的嗓音故做神秘地說:“姨婆又要給爸爸做媒了。”

劉萱聽了,略皺起兩道秀眉。“你聽誰說的?”

“剛剛你回來前,姨婆就在跟爸爸講相親的事情。爸爸不想聽,才進書房裏去的。爸爸的臉變這樣。”小晴人小鬼大,學着父親皺眉的表情,一面自己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說笑得高興,她忘記要降低音量,清脆的嗓音和笑聲,讓劉太太與胡駿傑都轉過來看着她們。

“小孩子別偷聽大人講話!”劉萱寵溺地摟了摟她。

“我才沒偷聽呢!他們就在我面前講,我當然聽到啦!”小晴理直氣壯地說。

“小晴,不可以這樣子說話。”胡駿傑有點不自在地看了劉太太一眼。

“駿傑,你還是再考慮看看吧!畢竟小晴還小,沒有個媽媽照顧,總不是辦法。你也需要個伴啊!才三十二,難道就打算這樣一輩子嗎?”劉太太老調重彈,開始繼續遊說胡駿傑。“這次這個女孩子,很乖巧、很溫柔,是一個小學老師,長得也滿漂亮的……”

“我上去換件衣服。”劉萱不想再聽下去,她輕輕說著,一面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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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不經心地進了自己房間,劉萱呆坐在床沿,痴望着桌上銀相架里的照片。

那是很久以前照的-了,小晴都還沒有出生。

相片里有年輕的她,有神采飛揚的表姊夫胡駿傑,有甜美幸福如數寫在臉上的表姊韓採薇……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

他們曾經是那麼快樂投契,三個人在一起,笑語不斷,而那青春年少的歲月,都一去不回頭了。

命運,對他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

不知發獃了多久,劉萱才毅然甩頭站了起來。

她耳邊似乎還聽見表姊銀鈴般的笑聲,和嬌嫩的嗓音:“駿傑!別鬧!我跟萱萱要去逛街,才不要你跟!”

如果那天,表姊沒有拉她去逛街……

如果那天,她們沒有拒絕胡駿傑開車送她們去的提議……

如果那天,開車的不是採薇……

如果那天,對方車道違規超車的司機沒有喝酒……

劉萱木然地脫下兔毛上衣,在穿衣鏡前,她看着從鎖骨延伸到左腋下的一道醜陋疤痕。

四年又七個月了。

疤痕已經只剩下淡紋,很難想像這疤曾經鮮紅而婉蜒着息肉,像是扯開她的心肺一般,猙獰地橫在她白皙柔嫩的胸前。

輕輕嘆口氣,劉萱用手指在鏡子上,順着疤痕往下划著。

冰涼的玻璃觸感從指尖傳來,令她微微顫抖。

前座的擋風玻璃,就是這樣冰涼殘忍地劃破她衣衫、剖開她的皮肉,讓鮮血噴了出來……

表姊!表姊!

萱萱……-

好痛……好冷……好多血……

“萱萱,阿姨要我來叫你……”好不容易從劉太太的好意撮合中脫身,胡駿傑奉命上來,輕敲了幾次門。

聽不見回應,他逕自推開虛掩着的房門。

劉萱倏然驚醒,直覺地拿依然握在手中的柔軟兔毛上衣掩住疤痕。

胡駿傑也大吃一驚!

沒料到劉萱還沒有換好衣服,他雖立刻轉過身去,不過劉萱美麗而動人的曲線已經全數落人了他的眼中。

胡駿傑狼狽不堪地解釋着,結結巴巴:“對、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關係,我馬上下去。”劉萱也嚇得心口亂撞,她感覺一陣陣火燒般的灼熱蔓延過胸口,直往臉上衝來。連耳根子都辣辣的。

胡駿傑沒敢多留,他倉皇地離開門口,急步下樓去。

劉萱急忙換上一件針織洋裝,抬頭望見鏡中的自己,泛紅的臉蛋嬌艷如花,她不禁低聲咒罵了一句:“該死的!你冷靜點行不行!”

當晚胡駿傑在劉家吃了晚飯就打算告辭,不管女兒小晴怎樣撒嬌賭氣,都不願久留。

好不容易見到自己最喜歡、又最疼她的美麗小阿姨,卻匆匆就得離開回家,小晴難過得嘟着嘴,大眼睛裏充滿淚水。

“為什麼要這麼早回家?明天禮拜六,不必去上學啊!”小晴悶着頭鑽在劉萱懷裏,小手臂緊緊圈住劉萱的纖腰,就是不肯走。

“小晴,別胡鬧了,你小阿姨還有事要忙。我們不可以打擾太久。”胡駿傑兩道好看的濃眉又皺了起來。

他不太自在地很快看了劉萱一眼,溫和地勸着女兒。

“不要不要,我不要回家嘛!”小晴索性放聲大哭。

“小晴,怎麼這麼不聽話呢廣胡駿傑被任性的女兒弄得無計可施,忍不住略提高了聲音。

“人家好久才看到小阿姨一次……”小晴委屈柔膩的嗓音帶着哭聲說,讓客廳里所有的大人都不得不心軟。

“我看你就讓小晴留下來吧,明天我讓司機送她回去。”劉太太過來打圓場。

“不好吧,老是這樣麻煩你們。”胡駿傑搖了搖頭。“小晴太黏萱萱了。”

“沒辦法,誰要萱萱跟採薇……”劉太太忍不住說,卻在提起故人的名字時,看見女兒及外甥女婿的表情都是一僵,這才硬生生地打住。“反正明天不必上學,駿傑,你就先走吧,小晴留在這裏沒關係。”

“是啊,沒關係。我也很久沒看到小晴了。”劉萱低着頭,溫柔地拍拍破涕為笑的小晴。

“畦!好棒哦!”小晴開心地叫着。“謝謝姨婆,謝謝爸爸,謝謝小阿姨!爸爸,我的包包在你車上,我要去拿。”

“什麼包包?”

“睡衣跟牙刷啊!”小晴理直氣壯地說。

“小鬼頭,原來早就準備好要留下來了?”劉太太寵溺地捏了捏小晴可愛的小鼻子。“每次來都記得帶,真虧得你了。”

胡駿傑還是搖頭。

女兒人小鬼大,早就算計好大人會禁不起她的眼淚攻勢。

“我去拿進來。”他無奈地說。

“我跟你去吧,姊夫。我也順便要移車,不然你出不去。”

劉萱低着頭先出門去了。小晴則是眉開眼笑地隨劉太太去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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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駿傑沉默地走在劉萱身邊。

山上清涼的空氣圍繞着他們,夏夜裏,遠處還有蟋蟀清脆的叫聲。

月明星稀,這樣良宵美景,漫步在小花園裏的兩人,卻是沉默以對,好久都沒有開口說話。

“今天晚上……我很抱歉。”胡駿傑打破沉寂,喑啞地說。

“沒關係,真的。不是你的錯。”劉萱慌亂回答。

她又感覺臉蛋慢慢燒熱了。

“你……要開始上班了?”胡駿傑低低地問。

嗓音那麼低沉好聽,可惜總像是壓抑着無名的憂鬱,濃得化不開一般。

“嗯,八月份正式開始。”她依然低着頭,不敢看身邊俊美挺拔的他。

“好快,你就要當醫生了。真難想像。”胡駿傑搖頭苦笑。

“難以想像尹”劉萱失笑。“我都念了七年的醫學院,中間還休學過兩年,也該開始上班啦!”

“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很難想像,一直像個小女孩的萱萱,現在也是穿着白袍幫人治病的醫生了。”胡駿傑英俊的臉上綻開微微的笑。“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才比小晴大不到幾歲……”

“胡說!我那時都快考高中了!”劉萱不服氣地抬頭,卻看見胡駿傑明亮溫和的眼神里有着迷惘與憂愁。

他愴然的表情,令所有見到的人都會忍不住同情。

是的,提到他們初見面,怎麼可能不會想到採薇表姊呢?

當初,介紹胡俊傑來當劉萱家教的,就是韓採薇。

韓採薇和胡駿傑在大學裏,是同社團的學長學妹,也是人人稱羨的一對情侶。

那時劉萱在念國中,望女成風的劉家父母想幫女兒找個數理家教。成績優異又口才過人的胡駿傑在韓採薇的介紹之下,果然讓劉萱成績突飛猛進。

一直到胡駿傑大學畢業去當兵,一共教了劉萱四年。除了順利讓她考上高中第一志願,也讓她考上了醫學院。

他們三個人,曾經是那麼快樂的在一起……

“小晴的東西在這裏,麻煩你了。”待劉萱移了車,胡駿傑倒車出來,下來把女兒的凱蒂貓背包遞給站在車邊、還在發愣的劉萱。

“喔,抱歉,我想到一點事情。”劉萱甩甩頭,把自己的胡思亂想給甩掉。

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柔軟秀髮拂過胡駿傑的面前,甜美的淡淡香氣送到胡駿傑的鼻端,讓他氣息窒-了一窒。

他連忙退開兩步。

今天不小心看到的秀色又驀然撞進胡駿傑腦海。

想當初認識劉萱時,她還是削着一頭短髮,瘦高個子,長手長腳,像個小男生般的娃娃。

而這幾年來,劉萱早巳轉變成—個美艷奪目的女子了。

他一直知道劉萱長得漂亮,但是,卻從不曾強烈感覺到她是個成熟女子。

今晚在略微暈黃的燈光下,他闖進正在更衣中的劉萱房中……那如雲的烏黑秀髮映着她白皙溫潤的雪膚,即使匆匆一眼,也讓他印象該死的深刻的豐潤曲線……

那種陌生而令人心慌的感受,不但當時逼得胡駿傑落荒而逃,到好幾個小時后回想起來,還是令他手足無措。

他只得用力甩了甩頭,把那種詭異的感覺甩開,坐進車子裏,一陣風似的把車倒出車道,連再見都沒有對劉萱說。

“姊夫……”

還來不及招呼,胡駿傑的車就加足馬力沖了出去。

劉萱只能望着揚起一陣灰塵的車尾燈,輕輕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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