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集:肆(2)
第8章上集:肆(2)
兩個人只得在大堂坐着閑聊,看稀稀落落的來往住客和美麗的前台小姐來打發時間。
一個俊美的年輕男人從電梯出來,神色慵懶,一副初醒的模樣,從二人眼前走過。
兩個人百無聊賴,視線都跟着他動,目送他出了旋轉門,打了個電話,而後被一輛車子接走。
“唉,你看那個鞋子,那個車,”為人踏實的同事也不禁搖頭感慨,“我們什麼時候也能用得起啊。”
曲同秋越看越覺得眼熟,認真想了又想,才回憶起是那天和任寧遠一桌吃飯的同事之一。
“哦哦,那人我碰見過的。是我朋友的公司同事呢。”
同事吃了一驚,望着他:“你沒弄錯吧?”
“怎麼了?”
“那人一看就是夜總會陪酒的少爺啊!你朋友也是干那行的?”
“啊?”曲同秋愣了一愣,笑道,“當然不是!我朋友怎麼可能是做那個的。你看錯了吧。那人應該是模特之類。”
“咳,我的眼力不會錯。你想想他那模樣,那眼神。你在T城再多住幾個月就知道了,這種打扮的男人,某條街那裏到晚上一抓一把呢,只是沒他這麼高級的罷了。再說,這種不早不晚的時候,誰會從酒店出來,他昨晚家裏沒地方睡?”
曲同秋被說得直發獃,拚命想着任寧遠的樣子,根本無法相信:
“不可能!我那朋友怎麼也不會做這種事!”
同事尷尬了一下,用有些同情的眼光看他:“怎麼說呢,很多人來T城之前都以為遍地黃金,其實哪有那麼好闖。有些人一直不太順利,慢慢走上那條路,也是情有可原。T城這種行業很發達呢。你也別太介意了。”
曲同秋只覺得耳朵“嗡嗡”響,有點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同秋?你沒事吧……咳,是我多嘴了。他不告訴你,一定是不願意失去你這個朋友,也挺可憐的,這交友不分貴賤,你別太放在心上吧。”
曲同秋有些恍惚地晃了兩下,腦子裏亂成一團。
他怎麼也沒辦法接受,無論如何心裏還是有個固執的聲音在說這一定是同事弄錯了。
但也想起那天在餐廳里任寧遠的不自然,想起他對任寧遠的了解有多麼單薄,他不知道任寧遠做的是什麼工作,住所在哪裏,有什麼樣的朋友圈子,有沒有結婚對象,過得好不好,甚至就算任寧遠有了一群小孩,也不會帶給他看。
任寧遠什麼都不和他提。
這麼一個驕傲又強大的,讓他願意為之虔誠膜拜的男人,竟然會敗落到這種地步。
那是經受過怎麼樣的摧殘。又是怎樣在忍耐。
想到自己受的百般照顧,用的都是他的賣身錢,就連手都抖了起來。
曲同秋勉強談完合約,拜託同事幫他請了個假,就沒再回公司。
他完全靜不下心來,胸口就跟被耗子咬着似的,沒完沒了地撕扯,非常的難受。
正如任寧遠略微一笑他就能感覺到雙倍的快樂,任寧遠若有什麼不幸,就等於雙倍施加在他身上。
想像中任寧遠所要承受的那種歡場賣笑的痛苦,比他親自去經歷都要來得強烈。
他行事懦弱,又猶為敬畏任寧遠,素來不敢冒犯,連多嘴好奇的心都不敢有。但這回卻沒法憋得住,就算得罪任寧遠,他也要問個清楚。
電話一接通,趁着還有勇氣,曲同秋趕緊開口:“老大,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你說。今天能出來見面嗎?”
任寧遠遲緩地“哦”了一聲,聲音略帶睏乏,竟是半夢半醒:“好,你來新茶軒吧,我等下去那裏喝早茶。”
這種時間還沒起床,遲起的可能原因,曲同秋略一想像,更是差點一口氣順不過來。
等他氣喘吁吁地趕到茶餐廳,任寧遠已經在靠窗的位置坐着了,穿得乾淨而隨意,大熱天的竟是一滴汗也沒有。神色淡泊自在,面前一壺烏龍茶,一籠蟹粉包,看起來非常簡單隨和。
曲同秋看得又是眼酸鼻酸。任寧遠在他心中,堪稱最完美的男人,玷污不得。這樣的人只該逍遙自在地被討好,而不用去討好任何人,更不必說以色侍人。
任寧遠點頭招呼他坐下,淡淡道:“今天不上班?”
這時已是十點多鐘,周圍零散的只有幾桌搓麻將晚起的老年人在喝茶閑聊,正經上班族一個也無,能有閒情逸緻在這裏坐着的,也只有閑人和晝伏夜出的一族。
曲同秋心下糾結,憋了一會兒才悶聲說:“老大你呢,也不用上班?”
任寧遠挑了一下眉毛:“哦,我工作時間和你們不太一樣。”
“老大,你都沒告訴過我,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任寧遠喝了口茶:“生意人罷了。沒什麼特別。”
“什麼生意呢?”
任寧遠放下茶杯,笑道:“嗯?怎麼這麼問,你是聽說了什麼嗎?”
曲同秋開口的時候一陣難受:“老大。”
“嗯?”
“我今天,碰到上回你的同事了。”
任寧遠看了他一眼,等着他往下說。
“我在酒店碰到的。他是做‘那種’行業的吧?”
任寧遠微微皺了眉,續而鬆開眉頭,坦然點頭道:“對。”
竟然這麼輕鬆就承認了,連絲毫的遲疑和掩飾都沒有。曲同秋只覺得眼前發黑,好容易才緩過來,又驚又悲,失態地兩手拍上桌子:“好好的一個男人,做什麼不好,偏要干那行呢?!”
任寧遠繼續喝了幾口茶,顯然不打算和他爭論,過了半晌才說:“各行各業都有存在的道理。你接受不了,也不必勉強。道不同不相為謀。”
曲同秋眼睛都紅了:“老大,我沒有別的意思,不管你做的是什麼,我都永遠當你是我老大。”
“……”
“可是,你有難處,為什麼都不跟我說呢?我能幫上一點也說不定。”
比起他的激動,任寧遠倒很平靜:“你不必幫我。這行業也沒什麼不好,服務業的一種罷了。高薪又不太累的工作,不是那麼容易找的。”
“就算不累,難道不苦嗎?你那麼有才華,天底下能做的工有那麼多,為什麼要在這種火坑裏待着?”
任寧遠搖搖頭:“我們店不是什麼人都消費得起的,客人質量都有保障。沒你想的那麼不堪。縱有千般不好,也終歸是明碼實價,拿勞動力賺錢,比去偷去搶去騙強得多。”
曲同秋光聽着“拿勞動力賺錢”,就快被想像出來的場景擊垮了,幾乎要掉眼淚:“老大,就當我求你,別干這行了吧。”
要不是場合限制,他真想給任寧遠跪下了:“錢再好賺,也沒人要緊。這行太傷身了啊,酒色都是刀呢。你要是不嫌棄,我以後供着你好不好?”
任寧遠看了他一會兒,笑道:“你供不起我的。”
“……”
“你也別緊張。在這店裏工作,多數是陪酒陪聊,甚至什麼活也可以不用干。T城寂寞的人太多了。”
曲同秋滿心難受,但辯不過他,更不忍心說他不好。
任寧遠在他眼裏,無論做什麼都是那麼光彩奪目,就算賣笑度日,也是他最崇拜的男人。
只是生平頭一次恨自己如此平庸沒出息,連為任寧遠做點什麼的本事都沒有,心下傷感,一口氣憋着出不來,哽得喉頭髮澀。
“老大,是不是因為你們老闆不放人,你才走不成?我知道,開這種店的,都是吸血吃肉的主兒,沒一個好東西!根本沒人性!”
任寧遠放下茶杯,咳了一聲。
曲同秋滿肚子的傷心怨怒都只能發泄到那路人甲老闆身上去:
“那種爛人,吃喝別人的血汗錢,就該抓去坐牢!”
任寧遠突然淡淡地打斷他:“你別罵了。”
“我不光要罵!讓我碰到他,我還要他好看,”曲同秋悲憤交集,聲音嘶啞,“我會像揍喬四一樣揍那種人渣……”
任寧遠笑了笑:“你真有那麼恨啊?”
曲同秋眼紅紅的,一時說不出話。只要是傷害了任寧遠的,他就算賠了命也要跟那人拼個你死我活,就像當年一樣。
任寧遠又垂眼給自己倒了杯茶:
“我就是老闆。”
茶樓里還是輕微的喧鬧,窗外蟬鳴聲也愈發熱鬧,而兩人桌上一片安靜。
曲同秋仍然維持着方才激動的姿勢,只是臉部抽搐,僵硬已經不足以形容。
任寧遠倒是沒什麼特別的表示,繼續平靜地低頭繼續喝茶,還吃了個點心。
等到任寧遠將點心吃得乾淨,石化了的曲同秋突然解了凍一般,跳起來就往外跑。
任寧遠剛要開口,他已經“嘩啦”絆倒了椅子,摔了個狗吃屎。
動靜太大,茶樓里眾人都驚訝地瞧着他,服務生打算過去攙他,卻見他上了發條一般又迅速爬起來,跌跌撞撞沖了出去,都爆笑出聲。
只有任寧遠沒被逗笑,靜靜又喝了一杯茶。而後打了個電話留言給曲同秋。
“你不必擔心,房子不是賣身錢買的,不嫌臟就住着吧。”
隨後便結了賬,也不坐車,步行着回了自己的公寓。
這日,任寧遠又去老地方飲了早茶,他這方面的喜好很老派。如果條件允許,他比較喜歡在家裏看着早報,吃愛人做的早點。只是會給他做飯的人還不知道在哪裏,他又不肯僱人,被陌生人侵入生活空間的感覺太不舒服。
吃完東西,從茶樓下來,突然聽得有人在後面喊:
“老大。”
任寧遠停下腳步,轉頭看那個男人。
曲同秋有些拘謹,要笑又不知該怎麼笑似的,衝著他傻了半天。
任寧遠微微皺眉:“有事?”
曲同秋一時又舌頭打結地說不出什麼來。
任寧遠便不再理他,逕自在前面走,曲同秋也就趕緊跟在他身後。
到了公寓門口,任寧遠停下來,轉頭看他,挑了挑眉:“我不會請人進來的。現在不說你就回去吧。”
曲同秋又是尷尬,又是緊張,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樣。
“老大,上次是我失言。一時糊塗了,就亂說話。我想明白了,那個行業也是合理的存在,總有那麼些人需要排遣寂寞什麼的……”
任寧遠表情沉靜,沒說話,只聽他嘮嘮叨叨:
“人都有慾望的,這也算是一種疏浚的途徑,減少犯罪之類……”
任寧遠若有所思地望着地面,不慍不火。
“老大,你也就是個普通生意人。我理解的。”
任寧遠“嗯”了一聲。
曲同秋眼巴巴看他:“那,我們算和解了?”
任寧遠並不回答,過了一會兒突然說:“不知你有沒有聽說過。”
“嗯?”
“我那家店,陪酒的少爺們,做的是男客人的生意。”
曲同秋這回“噌”地一下跳了起來,臉色發白。
任寧遠看着他跌跌撞撞,衝進電梯的時候好像還栽了個跟頭,心想早知道就一次性把他嚇完好了。
任寧遠也沒進家門,一個老朋友來電話把他叫走了。那朋友也是店的大股東,只是最近非常的不務正業,花了好幾天時間來準備情人的生日宴,也是他們相遇一周年紀念日,下流點說,還是他們初夜周年紀念日。
“寧遠,來得正好,幫我看看燈光如何。”
葉修拓生得有些桃花眼,高大俊美的溫柔好男人樣貌,荷爾蒙亂散發,身邊那個漫畫家很是清秀老實,兩人在一起就是粉紅的情色氣場,讓外人有些受不了。
“嗯,合格,”任寧遠看了看,“只是如果起風,恐怕會影響效果。”
葉修拓笑道:“放心,我很留意天氣預報,也有兩手準備的。”
小漫畫家還有些羞恥之心,一直規規矩矩的,而葉修拓當著老朋友的面,完全沒有廉恥可言,照樣抱起來就親,親得人害臊得一直躲。
那獃獃的小漫畫家砸鍋賣鐵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替他“贖身”養他一輩子的事一直令葉修拓很驕傲,時不時就要拿出來講,今天免不了又重複了一遍,大炫特炫。
容六不論聽多少次,反應都一樣是羨慕得長吁短嘆。
任寧遠閑閑道:“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我也曾經有個忠實的小跟班願意供我一輩子。”
容六花容失色:“蝦米?真的嗎?連你也這麼好命?”
葉修拓則憤然:“別拿你那些拍馬屁的手下跟我家林寒比。”
其實在他們這些旁人眼裏,那漫畫家的條件算不上特別出色,未必配得上葉修拓,但葉修拓非常的幸福。
兩人同居着,小夫妻一樣生活,幸福和睦,還養了狗。
其實關於感情,大家想要的,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生日會來了許多人,游輪上很是熱鬧,中途放了煙火,之後的燈光效果也完美無誤,最後葉修拓這個不要臉的,還掏出戒指來。
大家都被刺激到心底那根浪漫的神經,又是尖叫又是鼓掌,店裏一些愛做夢的年輕人幾乎都要暈過去了。
真是的。
T城明明有這麼多單身的人,寂寞的卻還是那麼多,似乎都不知道屬於自己的愛情,究竟是在茫茫人海中的哪一處。
晚上一個人回到家,已是深夜。從電梯出來,任寧遠看見公寓門口畏畏縮縮地站着個人。
“老大。”
“……”
“對不起,我今天是,太吃驚了。因為以前的事,我……”
任寧遠表示明白地點了點頭,並不說話。
“你開什麼店都一樣的。就算你是那種人,也沒什麼,楚漠不就是嗎?我能接受的。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像以前一樣敬愛你。”
任寧遠看了他一會兒,掏鑰匙開門。
男人緊張又有些失望:“老大?”
任寧遠推開門,看了他一眼:“進來吧。”
曲同秋是第一次進到他正在住着的地方,頓時受寵若驚,跟在他身後進了屋子。
室內和借給父女倆暫住的公寓是相似的裝修格調,只是任寧遠目前住着,那種獨特的氣息更加鮮明,曲同秋不由得誠惶誠恐起來。
任寧遠脫了當證婚人要穿的西裝外套,而後開始解上衣的袖扣和領扣。
無論什麼天氣,他這麼穿着都不大會出汗,乾淨清雅,曲同秋看着他解扣子的動作,不知怎麼的看得心臟怦怦跳。
實在是太有氣質的男人。
“你坐吧。”
曲同秋聞言,慌忙在沙發上坐了半個屁股。
任寧遠站着,從架子上拿了酒瓶:“有件事你大概是誤會了。”
“什麼?”
“我店裏做的是男人的生意,不代表我也喜歡男人。我喜歡女人。”
曲同秋呆了一呆,很是意外。但回想起來,任寧遠確實是交過好幾個女朋友的,一思及此,便大大舒口氣。
任寧遠倒着酒,問他:“你是在外面等了多久?”
“啊,也沒多久,沒多久。”
任寧遠抬頭看看牆上的鐘:“這麼晚,已經沒有地鐵了。”
“沒事,公交車轉兩次也就到了。”
任寧遠淡淡道:“何必那麼麻煩,坐計程車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