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二天歐陽頭一回遲到,匆匆忙忙趕到學校,第二節課都已經結束了。幸好他的課排在最後,收拾一下仍然趕得上。
正在單人的辦公室里整理課本和要發給學生的習題材料,教學秘書突然進來叫他:
“歐陽老師,請到五樓會議室來一下。”
“啊?但是我馬上要上課了。”
“請馬上過來,董事會要見你。”
歐陽有些吃驚,忙放下東西就跟了出去。
不知道有什麼事情,會大到要在這個時候集合校董事會見他,但也隱約明白肯定不是好事。
進門便看到好幾個人坐在長桌後面,正抬眼看着他,見了他的樣子都在微微皺眉。
歐陽在光滑的深色桌面上看見自己的倒影,頭髮亂蓬蓬的,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儀錶根本談不上整潔,不由得也緊張起來。
他原本長得很清秀,也總是乾乾淨淨,整齊嚴謹,老派的高中老師模樣。這段時間反常地開始邋遢,人又瘦,臉色青白得像鬼,做事也常常出錯,總是丟三落四。
雖然還不至於失職,但對於南高這樣對教師要求嚴苛的學校來說,他這樣說不定已經構得上警告處罰的標準了。
“歐陽老師,有些事情我們需要談一下。”
歐陽忙坐直了些。
“最近我們接到受害人投訴,”正中間頗有些年紀的男人戴上放在手邊的眼鏡,“說是你對校內未成年的男學生有性侵犯行為。”
歐陽瞬間只覺得血液從臉上褪下去,腦袋一陣發脹,心臟怦怦跳得幾乎要從喉嚨口裏出來,張着嘴巴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這種齷齪的事情,校方也不願意相信。但經過調查取證,確有此事。你身為教師,卻引誘同性的未成年學生,以暴力強迫他與你發生不正當關係,不僅嚴重失職,令學校蒙羞,而且……”
歐陽原本已經大腦空白,滿頭冷汗,耳朵捕捉到一些字眼,驀然驚愕着有些清醒過來,“不,不是……”
“我們手上已經有確鑿的證據。”
“不是那樣,我們是正常交往,雖然不合常理,但不是什麼暴力強迫……”
一聽他承認跟同性有交往,幾個人便紛紛露出忍耐着的神情。
“學校雖然沒有限制教員性向的條例,”交頭接耳之後,為首的男人咳嗽了一聲,“我們也並不對性向異常的教員帶有歧視,但是你強迫學生發生關係,而且是未成年學生,這一點,已經嚴重違反了……”
歐陽見他置若罔聞,等不到他說完就急着再次反駁:“我沒有……”
“這一點,受害人都已經承認並且證明了。你不用再辯。”
歐陽只覺得“轟”了一下,耳朵開始嗡嗡作響。
“怎麼可能……”勉強鎮定了一下,他手還是一直發抖,“他、他做什麼證明?能拿出來讓我看嗎?”
“歐陽老師,為了保護受害學生,他的身分和相應數據我們當然都不會公佈。還有,你應該慶幸,因為不想你個人的行為而導致學校名譽受損,這件事情只會在學校內部解決,而不會鬧得更大,你就不必再無理取鬧了。”
對方一口一個“受害人”,歐陽漸漸覺得頭腦發熱,猛地推開椅子站起來,嚇了他們一跳,但只是發抖,仍然說不出話。
“經過討論,我們一致認為你不再能勝任教師這個職位。這種品行上的污點……”
後面說什麼歐陽都聽不清楚了,只獃獃地望着他們。
“學校決定辭退你。”
歐陽現在明白教學秘書那種怪異的眼光是為什麼了。他是個強行逼迫學生發生關係的無恥同性戀,一個教員可能有的最大污點已經在他身上。
沒有人再搭理他,一個人孤零零收拾了東西回家,一路走出去,背部都被視線灼得發痛。
羞恥帶來的那種發燙感覺已經淡下去了,手腳都是冰涼的,眼裏卻開始覺得熱。
都是假的吧。
肖玄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只是淘氣,偶爾撒謊,卻還不會這麼壞。
他心裏的那個肖玄,就算再怎麼任性不懂事,也還是個好孩子;就算都不愛他了,也最後留給他一些溫柔,耐心哄他。
絕對不會那麼壞。
到家的時候眼睛都已經看不清東西了,雖然努力剋制,但眼淚忍不住,他還是沒有覺得恨。他相信肖玄一定是有苦衷的,他只要一個解釋就好。
可是給肖玄打了許多次電話,卻一直根本沒人接。到後來甚至直接掛掉,再打過去,就已經連不上信號。
對方是明顯的迴避和拒絕。
電話再也打不通,他就寫電子郵件,幾天都得不到回信,只好重複寫,一遍遍地,寫到對方的郵箱都滿了,仍然沒有迴音。
實在沒辦法,他就去肖家的公司下面守着,想打聽肖玄的消息,或者見見肖騰,把事情問清楚也好。
他也知道,他這樣已經有些瘋瘋癲癲的了,可這是肖玄逼的。
他不要太多,他只要肖玄來對他說話,哪怕聽肖玄親口說那麼一句就好,只要一句解釋,他就不恨他。
但仍然沒有。
這樣下來,連鍾理也擔心他,怕他出事,不再怎麼讓他出門,既然他沒了工作,就找些翻譯的活給他在家裏接。
歐陽每天坐在屋子裏,做不下事情,只是發獃,一下子就老了下去。
有天突然接到陌生號碼的來電,那邊的聲音卻是肖玄的。
“老師。”
“……”終於等到這個人願意對他說話,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好像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他已經放棄了。
“老師,我知道你生我的氣。”
“……”
“老師,你在嗎?”
“……”
“老師,我馬上就要掛了,你晚上出來,在離學校很近的那箇舊車場後面等我,等到十一點,好不好?”
一分鐘不到的通話時間,歐陽有些茫然,不知道足不是他精神恍惚的錯覺,但那個通話記錄確實在,只是再打過去的時候沒有人接,是個公用投幣電話。
感覺像做夢一樣,但印象又很清晰,心臟還是在怦怦亂跳,想到要再見肖玄一次,連手都在發抖。
晚上就開始下雨,歐陽帶了傘,趁鍾理還沒回來偷偷出門。
在約好的地方等着,光線昏暗,四下半個人都沒有,雨水漸漸在腳下積了不小的一窪,肖玄卻始終沒有出現。
十一點已經過了,歐陽還是獃獃站着,反正站立和等待都成了慣性,也就不差再多那麼幾十分鐘,或者幾個小時。
肖玄可能是在忙,或者路上堵了車。他覺得肖玄這次不會騙他。
終於感覺到附近有人影閃動,歐陽忙把腳往前挪了挪。
“肖玄?”
話一出口就意識到是弄錯了,人影已經清晰,來的不只一個,而是三、四個一夥。
歐陽有些失望,但那些人卻徑直走過來。
“你是歐陽希聞嗎?”
正對着分明是陌生的面孔,歐陽有些迷惑,“是的。”
接下來就被一拳打在腹部,那種程度的重擊根本在想像之外,歐陽只覺得眼前發黑,腿上瞬間就沒了力氣,一下子跪下去,喉嚨里有什麼酸苦的東西湧上來,沒緩過氣來,他背上又挨了兇狠的幾腳,而後被扯着領子提起來,照着臉揮了一拳。
再接下去他已經意識模糊,只混亂地覺得劇烈的痛,身上到處都在挨打,無論怎麼躲都沒用。幾個人的拳頭和腳,好像還有利器,他已經不像一個人了,只是被亂踩着的一團血淋淋的肉而已。
歐陽平生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連還手或者逃跑的自覺都沒有,一開始只能抱着頭,蜷在污水裏任他們拳打腳踢,後來連胳膊也動不了。
最後一腳踩在胸口以後,四周終於安靜下來。歐陽一動也不能動,隱約能聽到一點東西,其它的什麼也感覺不到。
“這回只是打招呼,人家叫我們給你留一口氣。你少再纏着肖玄,安分點,別不識相,不然下次可沒這麼簡單。”
迷迷糊糊的,歐陽只覺得眼前灰暗,越來越暗,最後一點光也沒有。
恍惚着再次意識清醒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雨都開始下大了,身上的傷口在水裏都浸得發腫,痛得讓他直哆嗦,但是沒辦法哆嗦,只能抽搐而已。
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心想着該呼救,可是出不了聲。
他本能想到打電話給鍾理,腦子可以緩慢思考,可是身上動不了,一喘氣,胸口就痛得像被刀扎,抽搐着喘了半天,拚命挪動一下,腿上那種要到骨髓里的疼痛讓他瞬間眼前都發黑,窒息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看見自己的手機摔在隔了十來步的地方,拚命想爬過去,卻只能在水裏一點點磨蹭,像條斷了腿的狗。
手指碰到手機的時候意識也模糊了,只有一隻手能動,他抖抖索索撥了電話,幸好還可以用。
他把頭貼上去,聽到那邊鍾理焦急的“你去那裏了”的詢問聲,想說話,但張嘴的時候滿口腔的黏稠液體,鼻子、嘴巴里都是血。
“鍾、鍾理……”
“好一點了嗎?”
鍾理對他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歐陽身上哪裏都不能動,只安靜躺着,看天花板。
“你看我這個笨蛋,”看歐陽喉頭動了動,立刻露出痛苦的神色,鍾理反應過來地打了自己一下,“不該讓你費力說話的。”
“……”
“不過,沒關係,會好起來。”
“……”
“你的肋骨斷了五根,扎傷了肺部,所以喘氣會很痛。”
“……”
“胳膊還好,已經接上了。只是腿有點……要多一點時間。”
“……”
“那些內傷……你不要怕,慢慢調養會好起來的。”
“……”
“傷口你也不要擔心,會好的,應該不會有痕迹。”
歐陽也知道他在撒謊,胸前是那麼深那麼大的幾道口子,一定會有疤。
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
“小聞,”鍾理坐在床邊,手放在他頭髮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是遇到歹徒?”
歐陽沒出聲,他還戴着氧氣罩,也不能開口說話。
“為什麼那麼晚還要出門,跑去那種奇怪的地方?”
歐陽動了動眼睛,眼圈發紅的,表情有點像哭,但又像要笑。
鍾理終究沒追問他,只是摸着他的頭,看他閉上眼睛,死了一樣地睡過去。
等過了兩天,歐陽情況好了一點,不需要氧氣罩,鍾理陪着他一點點喝很稀的粥,小心翼翼,生怕再弄傷喉嚨。
午後安安靜靜的,卻突然有了訪客。
來訪的人鍾理也認識,歐陽一看到他,就瞪大眼睛,慢慢變得滿臉通紅,好像要說什麼,喉嚨卻被塞得滿滿的,一點聲音也出不來。
“老師,我今天就要走了,”肖玄望着他,臉色也是疲乏的憔悴,但沒什麼表情,“所以來跟你說清楚。”
歐陽只直直看着他。
“你真是太笨了,早知道你這麼玩不起,我也不會找你了。”
歐陽吃驚地看着他,肖玄卻不屑跟他對視一般,調轉眼光看窗外。
“難道你真的想永遠跟我在一起嗎?蠢死了,男人跟男人怎麼可能長久啊?我是什麼人,你又是什麼人?你能左右我的人生嗎?”
歐陽滿眼的眼淚。
“你該知道我肯定是必須聯姻的吧?我要學我該學的東西,然後繼承肖家。我們可能有什麼交集嗎?不用說你也該知道,現在這樣只是玩玩就好,說什麼以後,難道能結婚嗎?我還沒成年,難道要跟你私奔嗎?
“你就是太笨了,才會落到這種下場。”
鍾理在他說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兩眼暴突,難以置信地憋得臉都紫了,要衝過去揍他,但跟着他來的兩個保鑣比鍾理還要高出一個頭以上,輕易就將鍾理反剪雙手壓着肩膀制住。
“老師,從頭到尾,我都是騙你的,你看不出來嗎?”
歐陽兩眼通紅,流着眼淚看他。
“老師,你是成年人,年紀都這麼大了,怎麼連這點道理都不懂?”肖玄頓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笑死人了。”
歐陽說不出話來。
肖玄終於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再見了,老師。”
歐陽想着他的撒嬌,他的淘氣,他的溫存,卻不知道他冷硬起來原來是這個樣子。
歐陽哭得眼睛都快睜不開,模糊一片里隱約看見肖玄轉身走出房門,兩個保鑣跟着,逕自揚長而去。
他從來都是這樣,別人說的,他都相信,別人說喜歡,他就以為是真的喜歡。
像他這種才華平平的男人,真心話和台詞一般都分不清的,何況是那麼逼真的假話。
現在才終於明白,可是代價也太大了。
青春期的男孩子,都是慾望旺盛的,只是想要快感,如此而已。可他卻當成愛情來希冀。
鍾理下班到了探望時間,照樣過來醫院。病床上的男人剛又動過手術,血色全無,這幾天他上上下下被切開太多次,手術雖然救了他的命,可是生氣還是一點點流失。
聽到鍾理進去的動靜,歐陽有點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見是他,灰色的臉上露出有點驚訝和欣慰的表情。
“醒了?”鍾理抓抓頭,“傷口很痛吧?”
歐陽看着他,做了個“沒有”的口型。
“一定會好起來的,你不用怕。”
歐陽配合地要做出笑容。他眼神已經很清醒,只是整個人精神黯淡,嘴唇發白,幹得裂開。
“那個,錢的事情你也不用操心,有醫療保險,我也還有積蓄,實在不行,我還有朋友可以借呢。你只要放心養病就好了。”鍾理一邊安慰他一邊想着賬單。
“沒事的,別擔心,身體最要緊,其它的事情你不要管,等病好了,什麼樣的日子咱們都能過。”
歐陽一直望着他,那種抱歉又傷心的眼神弄得鍾理也有些難過。
“唉,小聞啊。你瞞着我的那件事,以後就別放在心上了。同性戀就同性戀吧,咱們還是兄弟。”
“……”
“這個東西,也不是做壞事,對吧。這都是天生的。再說了,你又不害人。”
“……”
“我知道你是不好意思才不跟我說,換成我,我也不好開那個口。”
“……”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瞞着我,我也不怪你。”
歐陽紅着眼睛看鐘理,鍾理摸摸他的頭,又拉他的手,把他手握在自己粗大的掌心裏。
鍾理說得沒有錯,什麼都會好起來的,時間能治療那麼多東西。他身體漸漸恢復,可以正常地吃喝,說話,動手寫字,連被打斷的腿也慢慢奸起來,終於又可以走路,雖然不能太快。
兩個人的照片全都燒掉,所有留着記憶的東西也都扔了,過去的那些事情,一把火好像就可以清得乾乾淨淨。
可是,仍然清楚記得那人的樣子。
翹起一邊嘴角壞笑的表情,淘氣地眯着眼睛耍賴的表情,噘起嘴巴撒嬌的表情。全部都記得。
下雨天氣里腿總是酸痛,遇到梅雨時節,潮氣重,歐陽每天都睡不好。腿痛得厲害,好像在不斷提醒他,曾經有過那樣一段事情。
就算不去想,也沒法忘得掉。
那個人已經烙在他的骨骼里,在他有生之年都會讓他痛,像他胸口的痕迹一樣,成了一塊疤。
而這個時候的肖玄,可能已經完全忘記有過他這個人了,在那個小孩子的人生里,他最後只會變成一個模糊的過去的影子。
戀愛是兩個人共同經歷的。可是對一個人來說這麼深刻的東西,為什麼對另一個人來說,隨隨便便就能擦得掉?
可能人跟人是不一樣的吧。
他怎麼也想不明白。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場戀愛,也許他做得不好,那麼笨,又軟弱,甚至不像個男人。
可是他已經盡全力了。
肖玄那麼不屑的東西,對他來說,卻是全部。
他什麼都給出去了。
歐陽沒有再教書,他的個人履歷那麼不光彩,不會有學校願意要他,公司的希望也渺茫,健康檢查的報告總讓對方大皺眉頭。
碰過許多次釘子,歐陽就只能留在家裏,接一些報酬菲薄的翻譯來做,英文的人才太多,他除了文學、文化方面的東西之外,懂得並不多,實在算不得什麼。
零散地賺着錢,積累經驗,靠鍾理的幫忙,兩人勉強過日子,一邊還要還債。
鍾理從來都很熱心,也想幫歐陽介紹一些好的工作,但他朋友多是多,卻大多是玩地下音樂的,賣盜版光盤的,在夜吧里工作的,飆車的,跟歐陽能做的差了十萬八千里。
後來終於有個能搭上邊的活,幫專門做盜版光盤的翻譯歐美一些小電影。歐陽不管怎麼說都是個正統的只讀聖賢書的斯文人,讓他做這個,鍾理有點不敢開口。
哪知道一開口商量,歐陽什麼都沒多問,就接了下來。
生活就是生活,體面什麼的已經不是他該考慮的事情,還有什麼資格清高呢。
他已經跟以前不一樣,幾年前他還是有希望有熱情的人,能抱着一點憧憬。而現在只是個被磨掉許多東西,損害了健康,天天努力賺着吃飯的錢,默默過着日子的老男人。
但有飯吃就好,兩個男人一起搭夥過日子,像家人一樣互相陪伴,漫長乏味的人生,好像有了友情就足夠度過。
日子似乎又回到過去那種安穩平靜,流水一般過去。一年又一年的,歐陽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他只是知道他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