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醒兒“空降”到這時代來,已經過了一個月。這天,她又趴在池邊接水戲魚。

“無聊,無聊……”她撥一下水便說一聲。

她沒有工作,還有青青伺候飯食起居、替她梳頭、替她整理衣務,甚至替她盛飯……她過的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清閑生活。所以,每天天一亮,她就像抹遊魂似的由客居盪到天地,再漫步上花家。可是逛了一個月,她大概連石家堡有幾個老鼠洞都數得出了。

“噢!受不了了!”靜極思動,她忽地站起身,掉頭直奔石鹹的書房。

她推門而入,站在石咸書桌前道:“我好無聊,非常非常無聊!”

石咸緩緩抬頭,看着眼前這張清麗絕倫、活力四射的小臉。

“石咸,你再不給我事做,我會發瘋的。”她實在受不了這麼清閑的生活,天天睡到太陽曬屁股才起來,然後早點、中飯一併解決,下午睡個午覺,接着等天黑再吃飯睡覺,她愈來愈覺得自己像只豬。

沒辦法,這時代沒有電視、沒有麥當勞,也沒有電動玩具;而且,一到夜晚寂靜無聲,她只能蒙頭睡大覺。整天不是吃、就是睡,醒兒指掐腰間的贅肉,意思是說:再這樣下去,她會變成一隻超極大肥豬。

“拜託,帥哥,請你給我差事做。”

“姑娘來者是客,怎能勞動大駕?”石咸搖頭笑道。

“那就把我降為丫鬟好了,我願意伺候人。”

石咸看了她一眼。“姑娘說笑了。你真的很想找事做嗎?”

醒兒點頭如搗蒜。

石咸沉吟了一下。“這樣好嗎?姑娘可願學習一些技藝?”

“技藝?是什麼?”

“閨女該會的如:習字、彈琴、作話、剌綉……等。”

“我討厭刺繡。”想到那一根細細小小的針,她就頭疼。“習字、作畫、彈琴,這我倒有典趣。”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就利用時間學些古代人做的事好了。

就這樣,石咸讓青青陪她習字,商請月梅教她彈琴,預計隔天“開課”。

拂曉時分。一道人影靜悄悄地降立在石鹹的卧房門外。人影身輕若柳絮,落下時無聲無息,沒驚動花草,也沒揚起半點灰塵。

“是白衣嗎?”屋內的石咸問。

“堡主好耳力。”長笑聲中,白衣推門而入。

“這麼早,有事?”

“白衣特來向堡主辭行。”

“又要出遠門?為了何事?”

白衣輕嘆。“黃河犯濫成災,百姓流離失所,朝廷遲遲不肯撥款賑災,白衣想盡一己之力。”

石咸濃眉上揚。“你要獨力解決?”

“堡主不需褂心,白衣自有變通之法。”

“是了。”石咸點頭。“你一向神通廣大,但我很好奇,你一向超然物外,不理凡塵是非,怎麼這回把麻煩往身上攬?”

白衣瞪他一眼。“既知白衣習性,堡主何以還引龍姑娘入小軒?”

石咸笑着擺手。“別動氣,我只是憐她飄流在外,思鄉心切,才向她談及你。希望以你通天徹地之能,為她指點迷津。”

白衣重重一哼。“你真會做人情。”

“白衣,展現你的寬容大度吧,別為小事計較。”

白衣余怒未消,重重坐下,自行倒茶就口。

“言歸正轉,你真的要自己解決黃河災民的問題?”

“沒辦法,白衣負有天命,不得不為;不過,你別插手,我不希望你趟進渾水裏,再惹是非。”

“我明白。”石咸含首,若有所思的目光望個曙色漸明的天空。“天命?真的難逃嗎?”

“石咸,你在想什麼?”白衣輕喚。

“沒什麼。”石咸把迷雕的目光由穹蒼中收回來,掩飾性地低頭喝茶。他喝了口茶,又道:“據我估計,這回你可能得獨力解決黃河決堤的問題了。”

“何以見得?”白衣疑問。

“探子回報:朝廷方面準備輸出歲幣賜於西夏,我看他們是沒有餘力接款賑災了。”

當今宋朝有兩大外患,一是塞外遼國,一是西北方的西夏。面對這兩大外患,宋仁宗一向花錢保太平,年年輸出大量歲帑,以求戰端不起,國境平安。

白衣冷冷一哼。“世代興衰,本應天命。不過如王朝這般,以民脂民膏求短暫和平者,自古以來,只有一個賣地求榮的石敬瑭差可比擬。”

“胡言。”石咸笑責:“兒皇帝石敬瑭,豈能與我朝天子相比?”

“為何不能?石敬瑭與趙禎同一個德行,同樣膽小怕事,懦弱無能,白白葬送大好江山。”

“直呼仁宗名諱?”石咸皺眉。“白衣,你忘了當初離開汴京時你說過的話嗎?”

“水遠不再入皇族,不泄漏自身身分。”他黯然低頭。“白衣慚愧。”

“何出此言。”石咸搖頭。“其實,倘若你尚在朝廷,局勢當不致如此……”

“往事休提。”白衣截口道。

“是。”石咸暗嘆。“你去吧,我會暫時封閉小軒,靜候你歸來.”

“多謝堡主。”白衣拱手道。他走到窗口,突又回頭道:“堡主,紅鸞星動,情勢難逃,也請堡主保重。”語畢,他騰身破窗而出。

石咸怔怔瞧着他疾似飛鷹穿空的曼妙身姿,莫名地嘆了一口長氣。

“對不起,青青,我會再努力的。”醒兒很尷尬地說。

青青瞪着桌上白紙那些歪七扭八、雜亂無章的字體,面呈菜色。

“沒關係。”她勉強道:“小姐只是下習慣,相信假以時日就能寫出一手好字。”話是這樣說沒錯,但是青青一點把握也無。實在差太多了,一個好好的國字,她寫成四不像的蝌蚪文,想練出好字跡,難矣!

唉!青青暗暗嘆息。枉她費心拿來珍貴的紫石硯台,用清香襲人的松煙墨,按腕運指,磨了一硯濃墨,又取出銀鑲斑竹的羊毫筆,輔開柔細的宣紙,還為她點上上好的龍腦溫麝香……煞費苦心的結果——大失所望。唉!

醒兒盯着她,大略猜得到她心裏的不以為然。真可惡!她是二十世紀的新人類耶,一向是用原子筆、鋼筆寫字,教她適應這種軟趴趴的毛筆,她寫不好是當然,居然用輕視的眼神看她,真過分。

“吱……咚……喳……”一陣嘈雜剌耳的琴聲由花家傳出。

月梅皺緊秀眉,醒兒則羞愧又懊惱。

“姑娘,琴分七弦;古人有云:輕攏慢捻抹復挑,琴聲之袋由彈者手勁而束。姑娘縱使全無彈琴之基楚,也該有惜琴之心,在按捺挑抹之間多費心思。”

她說一句,醒兒點一下頭,臉色卻愈來愈“憂鬱”。

“琴韻之美,操在奏者之手。姑娘弱冠之年始學琴,本就遲了,更該用心啊。”

“是。”醒兒應聲,心頭哀欺:錯了、大大錯了!她不該任意要求,輕率允諾;她早該明白學成一項技藝不是三兩天辦得到的。她喃喃咕噥:“興趣是一回事,做起來是另一回事。我真是大嘴巴,好好的輕鬆日子不過,偏偏自找罪受,簡直是吃飽了撐着,笨蛋。”

“姑娘?”月梅疑惑地輕喚:“你在說什麼?”

“沒有。”她悶悶地搖頭。

“嗯,那我們接着來談指法……”

饒了她吧。“月梅姊,我今天不太舒服,我們改天再繼續好嗎?”

“這……也好。”

醒兒飛也似的逃離花家。

“石咸,我改變主意了。”醒兒推開書房的門,急道。

“學習該有耐性。”

哇!真神。她都還沒說到重點,他就知道她的來意。

“好吧。”醒兒聳一下肩。“但是一個好學的學生,也該有休閑的時間吧。”

“嗯,也到時候了。我帶你去個地方。”

“好啊,你帶我去。”她伸長了手。

他蹙眉,無奈地伸手握住柔荑,拉她跨出門檻。

“謝啦。”她笑開一張臉,很高興他終於放棄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

自從那一夜醒兒演出“失蹤記”之後,她和石鹹的距離也在無形中消失了。

“請吧。”

“咦?我今天不用回去換衣服啦?”

“姑娘喜歡換嗎?”

“當然不。”她立即反應。“不過我知道你要我換是為我好。而且,你替我裁製的衣服,套套都是柔絲軟綢,質感極佳。做那些衣服一定花了你不少錢吧?真是謝謝你了。”

“姑娘言重了。”石咸領她走上古木參天的森林小徑。

“我才沒有。”

龍家也投資服裝公司,每一季龍天都會請專人為她設計、裁製新裝。醒兒了解專門訂裂衣服的價格昂貴,加上這時代沒有縫紉機,衣服純手工製作,一定所費不菲。

“石咸,你是做什麼的?”她突然問。怪不得她有此疑問,他太有錢了,蓋這麼大的宅子,還無條件收留一個吃白飯的人,又有閑錢為她做這麼多套料好、式樣花俏的衣服。

“姑娘是問在下以何營生?”

“唔。”這種文謅謅的話,她實在說不來。

“在下承接祖也,一向經商,做的是畜牧、探礦的生意。”

“哦——”醒兒恍然大悟。“難怪我老是看到韋暮邑抱着一大堆賬本進出你的書房,原來你和我哥一樣,也是個生意人。”

“令兄也是商賈?”

“嗯,他也是。不過他不做礦業,他開珠寶店。”看來他和哥一樣,也是個了不起的生意人。醒兒想着,突然興奮地抓住他的手臂,直囔:“你說你做畜牧的生意,那你有牧場嗎?”

他頷首,不明白她為何有此一問。

“帶我去玩好不好?”她急切地問:“我好久沒有騎馬了,好想去玩。”

“這……”騎馬?!他吃了一驚。

“拜託嘛。”醒兒拉着他的袖子,搖晃他。“我一直關在這座堡里,悶得快發霉了。你就行行好,帶我出去走走。”

閨女本來就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石咸忍不住在心裏嘀咕。

“拜託你啦,讓我去玩嘛。”

她拉着他的手臂,仰着祈求的小臉,讓石咸吐不出一個“不”字。“好吧,我帶你去。”他無奈地點頭道:“但是先說好,你只能參觀牧場,絕不能騎馬。”

“怎麼這樣!”她大叫。到牧場卻不能騎馬,那她去幹嘛?喂馬?擠牛奶嗎?

“不可以?那就別去嘍。”

“你!”可惡的石咸居然跟她談條件。

“如何?”

“好嘛。”她不情願道:“不騎就不騎。”哼!想得美,她是非騎到馬不可!他不許,那她就自己偷偷去騎。她竊笑心想。

“記住你的承諾。”

醒兒避開他深幽的雙眼,不自然地說:“好,只參觀牧場。那你要快帶我去。”

“是。”

“帥哥,我發現你對我愈來愈壞了。”醒兒嘟起嘴,道:“以前你從不對我說不。”

壞?石咸覺得好笑。“姑娘,在下不准你騎馬,是為了你的安全着想。”

“可是我會騎馬。”

“不行。”石咸搖頭。“太危險了。再說,閨閣淑女也不該做那麼劇烈的運動。”

又來了,老頑固!醒兒暗罵。“臭石咸!”她哼了聲,撇開頭。

石咸輕笑。難得見她孩子氣的一面。“好了,我們到了。你看看,喜不喜歡?”

“什麼東西?”醒兒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驚喜地睜大眼睛。“鞦韆?!”大樹下吊著一隻木裂鞦韆。

她快步跑上前,繞着圈打量鞦韆,樹藤纏繞做繩,下端用打磨光滑的木板橫拴,看得出這座鞦韆造得精巧。“這是給我的?”她喘着氣問。

石咸含笑點頭。“還喜歡嗎?”

“喜歡,我好喜歡。”她拚命點頭。“帥哥,謝謝你。”

“不用客氣。”

醒兒好感動。“你怎麼知道我喜歡鞦韆?”

石咸差點笑出聲。是她自己說過的,她倒忘了。“是你告訴我的。”

“真的嗎?”她訝然,拍了拍頭。“好像有這回事,可是我忘了。”

醒兒這才想到石咸待她實在極好,她說不喜歡米漿,結果第二天就換豆漿喝了;她討厭老是換衣服,他也不再勉強,而今天他又送給自己另一個驚喜。

她真是太幸運了,遇到這麼好的人,非但不以她的來歷為異,還包容她的“奇行異狀”,奉她如上賓,處處照顧她。醒兒想着石咸對她的種種好處,感動之餘,突然有想哭的衝動。

“姑娘,你怎麼了?”見她久不出聲,石咸問道。

“沒事。”醒兒吸吸鼻子。“你對我真是太好了,謝謝你。”

“別說這種話。想蕩蕩看嗎?試試鞦韆合不合用。”

“我可以嗎?”

“當然,鞦韆本來就是為你做的啊。”

“嗯。”能再見睽違已久的鞦韆,她興高采烈,暫時把滿懷的感動都拋到腦後。“石咸,你看,我盪鞦韆的技術很好喔。”

她脫下繡鞋,然後一屁股坐上鞦韆,雪白的小腳在草地上一蹬,鞦韆上下搖晃起來。

石咸退開兩步,背靠着樹榦,看見她蓮足在地一點一抬,身子隨鞦韆搖擺,姿態優美,衣袂飄飄,整個人沐在晨光中;身影翻飛,恰似彩蝶翩翩繞舞花從。他目不轉睛,靜靜凝視。

醒兒愈盪愈高,心情也跟着高揚。“哇!太棒了,我看到樹頂了……哇!看得到天地……也看得我住的客居……哇!我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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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賜真命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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