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聽着機器所發出的各種單調的聲音,小管目不轉睛的注視着呼吸已顯得十分平順的幼蕾。他轉動着僵硬的脖子,眼睛不經意的接觸到床頭几上那本日記。
日記,是幼蕾的嗎?為什麼會在這裏,是東山帶來的吧!他伸手拿過日記,心裏不斷的為要不要打開它而交戰着——偷看別人的日記是不道德的行為。理智的聲音不斷的提醒他。
裏面或許有幼蕾為何想不開的解答,看看又何妨?情感中利己的那一面不停的誘惑着。
管瑞言,你不可以這麼做。
為什麼不可以?我愛她,我要知道所有的事,為什麼我不可以看?
因着情感的衝擊,小管最後煩躁的站了起來,背着手在房內來回踱步,不時的發出幾聲輕嘆。
像是下定決心似的,他坐在床邊的椅子,雙肘支在膝上,拇指不停的來回撫摩着唇,定定的看着幼蕾蒼白的雙頰。
「幼蕾,我愛妳,為了妳,我連下地獄都在所不惜。所以,幼蕾,我一定要找出讓妳如此哀傷而走上絕路的原因。」小管低聲的說完,接着就翻開日記。
小管翻着日記的手越來越沉重,翻閱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他額頭佈滿汗珠,心跳似乎要快半拍的自口中跳出。
天,這……這……「你知道事情的始末了吧?」不知何時進來的東山,背倚着牆雙手抱在胸前,看着他。
「這……我真不敢相信:這裏面所說的瑞玉……她,她……﹂這瑞玉,她會是他那
柔弱又善良的妹妹嗎?
東山看着他。眼神中只有平靜,沒有其它的東西存在其中。「我剛才跟秋蕾討論了一下,很有可能就是你妹妹。因為幼蕾去你家回來后,告訴秋蕾你妹妹有個很可愛的兒子叫小宇。」
「沒錯,瑞玉的孩子是叫小宇。可是,我們又怎能知道小宇就是瑞玉跟德宇所生的呢?瑞玉她不是那種會橫刀奪愛的人,她不是這樣的人!」小管連忙替自己的妹妹辯護。
東山緩緩的搖着頭。「小管,我們並沒有怪瑞玉的意思,感情這碼子事是誰也說不準的。緣分一到,誰能說是誰對、誰錯呢?只是,德宇已經過世了;他就像是我們麥家的一分子,如果……如果他真的有個兒子流落在外,我們要把他找回來;瑞玉所受的委屈,我們必須替德宇彌補她,這是我們最起碼應該做的。」
「那幼蕾呢?幼蕾心裏的委屈,她所受的苦呢?誰又該為她承受這一切責任?」小管指着床上的幼蕾,激動的問。
「她會活下去的,因為她必須。她只是一下子承受不了事實的打擊,如果她這麼輕易的就被這件事所打敗,那麼她就不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幼蕾了。」東山轉過身去,面對着窗外黝黑的天幕,低聲的說出他的看法。
「是嗎?」小管只能獃獃的看着東山,現在他根本不知該如何說出自己心中紛亂的思緒。一個是他所深愛的女人.另一個是他相依為命的妹妹……「德宇剛死之時,幼蕾也是因為受不了這個事實而崩潰,她一直下意識的把德宇的死歸咎到自己的身上,認為是她害死德宇的。」東山走過去注視着熟睡中的幼蕾。
「她……」小管詫異的張大嘴巴。「這……那不是件意外嗎?」
「沒錯,是意外。那天幼蕾因身體不舒服,所以她要德宇直接到公司去接她,德宇就是在幼蕾任職的公司前不遠的馬路上撞車的。事情發生之後,她非常自責,她認為若不是她要求德宇去接她下班,德宇也不會碰到那件意外。這三年多來,我們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拿這荒謬的理由,一遍又一遍的折磨自己。」東山想起來又無奈的嘆着氣。
小管沒有說話,只是將幼蕾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掌中,不斷的輕輕搓揉着。這個女子,她是這麼的痴傻,又不計一切的將自己全都系在一個男人身上,為他痴狂、為他
生、為他死。
「我想,她今天之所以會走上絕路,只是一時胡塗,等她想通了,就沒事的。」東山嘆口氣,坐在角落的沙發上。
「不!我不能再讓她承受任何傷心事的打擊了!因為我會受不了的!她已經像藤纏樹般的附着在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中。我沒辦法,我沒辦法,我甚至連用想的都要抓狂了,我要護衛着她。因為,只有她過得好,我才有活下去的意義。」小管一口氣狂野的說出心聲。「瑞玉是對也好,錯也罷!她所造成的任何痛苦,就全由我來承擔,由我來補償吧!」
東山震驚的望着他。「小管,你不要太衝動而感情用事了,瑞玉並沒有錯,我們不會有人怪她的。我相信幼蕾也不會的。至於你跟幼蕾之間……我希望你不要太衝動了,好好的想清楚吧!」他友善的拍拍小管的肩膀說。
「我不是一時的感情衝動,我——」小管急忙的想說明自己對幼蕾的狂熱愛意。
「我明白、我明白。我們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靜心等着幼蕾醒過來,其它的,以後再說吧!」東山安撫他連聲說著。「順其自然也許是最好的辦法了。」
「我知道,順其自然……」小管喃喃的說著,眼睛看着幼蕾,投射在腦海中的卻是獨自走進產房,一個人手忙腳亂的為小宇換尿布、沖牛奶的瑞玉。這兩個女人是如此無怨無悔的愛着那個超級大混蛋——李德宇,小管氣憤的一拳捶在日記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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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觸摸她的臉,很溫柔的從她頰邊滑過。幼蕾被那突如其來的感覺所驚醒,她連眨了幾下眼睛才睜得開來。奇怪,是誰在嘆氣呢?
到處一片純白,她努力的再眨眨有些腫脹的眼皮,這才發現這不同於先前所見到的那一片白,這裏應該是醫院,她扯扯手腕上掛着的注射器,征征地看着那個背着她站在窗口邊嘆息的背影。
小管,他在這裏?這是醫院,她怎麼會在這裏?她輕輕的搖搖頭,試圖讓自己能夠清醒一點。所有的事像是幻燈快速放映般,一張張放出片子重回她腦海中。
德宇……對,她昨天從姊姊家拿走了德宇的日記,然後……然後想好好的休息,所以吃了幾顆安眠藥,幾顆呢?她也忘了……只是,她為什麼會在這裏呢?
太令人震驚了,原來瑞玉口中的DAVID就是德宇,而小宇就是德宇的遺腹子。
她要好好的想一想,德宇已經死了,如今她再怨再恨也沒有意義了。依稀還記得德宇所說的話——是誰在妳最無助的時候,待在妳身邊,是誰總是總是默默的守着妳——這話倒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這麼長的日子以來,她竟然一直忽略了小管對她的好……可是,為什麼她到現在還是不能確定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呢?她跟小管……會有未來嗎?而在心底的另一個角落,還有一個疑問靜靜的躺在那裏——她忘得了德宇跟她之間所有的風風雨雨嗎?
地想着想着,不由得發出一聲謂嘆。
「幼蕾,妳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小管一聽到動靜,馬上衝過來,俯下身看着她。
「沒有,只是口渴。」幼蕾掙扎着欲坐起來。
小管聞言,馬上倒了杯水,冷熱攙和一起,還將杯子貼在自己頰邊試了試溫度后,才端至她唇邊。
連喝了好幾口之後,幼蕾略為疲倦的呼口氣。「謝謝你,小管。」
「沒什麼。餓不餓?要不要我去買些吃的回來?妳姊夫先回去梳洗了,待會兒他先送怡人去上學,送可人去保母那邊之後,會接秋蕾過來的。」小管微微一笑的說。「妳知道秋蕾的脾氣,昨天晚上東山不讓她來,她可是相當不悅喔!」
「何必勞師動眾。我又沒有怎麼樣,可以出院了嗎?」幼蕾拉起醫院那件薄薄的被單,想下床。
「不行。」小管伸出手去制止她,兩眼炯炯有神的盯着她看。「幼蕾,妳知道妳昨天可差點把我們嚇死了?為什麼要想不開,一口氣就吞下三十幾顆安眠藥?幸虧發現得早……」
幼蕾茫茫然的看着他。「想不開?」
「我們都看過那本日記了。幼蕾,我替瑞玉向妳道歉,我相信她絕對不是故意要介入妳跟德宇之間的。」小管握緊她的手,誠心的說道。「請你原諒瑞玉。」
幼蕾別過頭去,因為小管所說的話又惹得她想到傷心痛處,而淚眼汪汪了。
「幼蕾……」小管只能欲言又止的看着淚水不斷滾落她的腮幫子。
吸吸鼻子,幼蕾伸手抹去滿臉的淚水。「再說這些也沒有用了。畢竟德宇已經過
世,跟我比起來,比較可憐的反而是瑞玉,她未婚生子,又必須獨自承受這個社會加諸給她的壓力,還有小宇……」說到後頭,她已泣不成聲。
「幼蕾……」小管百感交集的看着她涕淚俱下的模樣,反倒想不出什麼適當的話語來安慰她。
幼蕾接過小管遞給她的面紙,一張張的抽出來擦着淚水。「其實,我還很羨慕瑞玉,因為終究德宇愛的人是她。而我,只是德宇礙於我家養育他多年的情分上,才跟……他……如果沒有遇到瑞玉,或許我們還有可能會有幸福的婚姻;但是,唉……「即使他走了,留給我的只有滿屋子的空虛寂寞;但是在瑞玉的生命中,他卻留下最珍貴的禮物給她——小宇。你說我又怎能去怪她,又要如何去怨她呢?她也只是個可憐的女人,因為我們所深愛的是同一個男人,我就該怪她嗎?我沒有怪她、怨她,就如同我昨天夜裏並非想不開;我只是一時恍惚,糊里胡糊的就把藥丸給全吞了,我並沒有很強烈的想死的慾望,我只是……」幼蕾因為哭得太過傷心而說不下去了。
「聚散由天,我想老天爺是決定我們要散的。既然如此,我又有什麼好怨的呢,你說是不是?」幼蕾好不容易才撫平內心的激動,平靜的說。
「幼蕾,妳能想得開最好,這樣我們就不會再擔心了。」秋蕾邊說邊拭着眼淚走進來。
「姊,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幼蕾愧疚得低下頭。
「只要你想得通就好。昨天晚上我一發現日記不見了,可真把我嚇出一身冷汗。我一想到妳要是知道這件事的話,那還了得!所以找跟你姊夫打了十幾分鐘的電話,都沒人接,我就猜到大概出事兒了。」秋蕾坐在小管端給她的椅子上。
「幼蕾,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以後妳要好好的活着,而且要拋開德宇的影子,好好的,不,甚至要活得出以前更好,這樣才能補回這三年來妳為了德宇所失去的歡笑跟快樂。」東山也拍拍幼蕾的肩。
「好好的活……」幼蕾迷惘的看着環繞在她身旁的姊姊、姊夫及小管。「謝謝你們的關心,我一定會好好的活下去的。但是,首先有一件事是我必須去做的,那是我的責任跟義務,我必須去完成。」
「什麼事?」他們三個人異口同聲的問道。
幼蕾轉向小管。「小宇。我要為德宇完成他未完成的事。小管,你願意幫助我
嗎?」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幫妳做任何事。妳要做什麼事?」小管狐疑的握起她的雙手。
「妳會知道的,小管。」幼蕾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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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道這會是件相當艱難的工作,幼蕾還是不顧秋蕾的勸阻,拖着孱弱的身體坐上小管的車子,緊張的朝小管家前去。
提着兩袋德宇的照片及那本日記,幼蕾站在樓梯口等着小管搬動一口大皮箱。然後兩人再一起登上電梯,看着小管按下五摟的燈號,幼蕾緊張得連連做着深呼吸。
「妳還好嗎?」
「我很好。到了,我們出去吧!」
「幼蕾,妳這樣會不會太勉強了?」小管停在自己家門口的看着她。「還是,我們改天——」
「不,」幼蕾馬上打斷他的話。「就今天吧,我想早一點讓小宇見到他的爸爸。難道你不希望嗎?」
小管動容的看着她。「謝謝妳,幼蕾。」
「快開門吧!這些照片還挺重的呢!」幼蕾微微一笑的催促着他。但當門在眼前突然打開時,她還是有着些許的不安。
上次踏進這屋子是到小管家做客,見到的是小管的妹妹及外甥;而今天,要進去是因為裏面是德宇真正的妻子,還有他的孩子,她必須為德宇來彌補他們母子。
「咦,哥,麥小姐,你們提那麼多什麼東西啊?」瑞玉和小宇正在客廳的地毯上玩着皮球,見到小管跟幼蕾手中的大包小袋,她詫異的問道。
小管和幼蕾對看一眼后,單獨的向前走去。他將小宇放進嬰兒車裏,再嚴肅的面對瑞玉。
「瑞玉,妳坐下。我……呃,幼蕾有重要的事要告訴妳。」小管拉着瑞玉坐到沙發上,靜靜的望着幼蕾。
「什麼事?你們為什麼神秘兮兮的,哥,是不是你們要結——」瑞玉的話在她看到
幼蕾遞給她的照片時硬生生的斷了。「DAVID!妳怎麼會有DAVID的照片?為什麼?」
「妳知道牠的名字嗎?」幼蕾帶着哀傷笑容問道。
「我當然知道!」瑞玉迷惑的轉向小管。「他叫李德宇,我都喊他DAVID,連小宇的名字都是取自思念他的意思……但是我不明白,他的照片怎麼會在妳這裏?」
幼蕾將大膠袋裡的相本都取出來,她一本本的在瑞玉面前展開。瞬間,各個年紀、時期的德宇一一展現在他們面前。
「這是德宇小時候剛到我家的時候;這是他第一次上台演講;這是他參加校隊,噢,是足球隊,他們得到總冠軍……這是他念大學的時候,這是他剛進社會工作時的模樣……」隨着她的解說,雙手越翻越快,聲音越來越不穩。
「幼蕾!」小管擔心的看着她。
「我沒事的。這……這是我們訂婚請客時照的……」看着照片里的德宇如此神采飛揚,幼蕾終於忍不住的淌下兩行淚。
「訂婚……那麼妳就是德宇的未婚妻?原來,他所說的並沒有騙我!天哪,我一直以為他是在騙我,隨意胡謅來騙我的。他人呢?我要告訴他,小宇已經會叫爸爸了。」
瑞玉像是突然清醒過來的看着她。「妳今天來有什麼目的?我……我們兩個並不是故意要對不起妳的,我們一直提醒自己跟對方,他已經有未婚妻了。可是……可是我們就是沒有法子克制自己,對不起,對不起!這不是他的錯,妳不要怪他,這全都是我的錯!
他在哪裏?我要見他,求求妳,讓我見他一面!」
看着哀求着哭得像個淚人兒的瑞玉,幼蕾嘆着氣將相本往下翻,自己的淚水也早就泛濫成災了。
「這是德宇的告別式,這是他的牌位。他在我們訂婚後的第三天就出意外……去世。」說到最後,幼蕾只能掩着面,號啕大哭。
瑞玉的反應是怔怔地瞪着相簿,臉上寫滿了不相信。她猛烈的搖着頭。「死了……不!不!他怎麼可以死?他都還沒見小宇,他怎麼可以死?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每天都還在痴痴的等着他,夢想着有一天他會來接我們母子,他怎麼可以死了?
」
「瑞玉,我們並不知道妳跟小宇的事,直到我們找到了這些東西,我想這應該是屬於妳跟小宇的。」幼蕾含着淚水將德宇的日記及那份信託基金的委託書交給她。
瑞玉打開日記看了兩、三頁,便將日記抱在懷裏,閉着眼睛任憑淚水似斷線珍珠般的往下掉。「德宇,我等你等得好苦哇!誰知道我們早就陰陽兩隔、人鬼殊途了!德宇!」
「瑞玉,妳振作一點,人死是不能復生的,妳要為小宇好好的活下去啊!」小管將腳步踉蹌的瑞玉拉進懷裏。「瑞玉!」
瑞玉抬起頭用空洞的眼神看着他。「哥,我所有的夢想、所有的等待,都是一場空!沒有用了!沒有用了!他死了,所有一切的一切,也都沒有了!」
「瑞玉,妳平靜下來聽我說!我知道妳難過,妳有沒有想過,還有別人比妳更痛苦?妳有沒有想到幼蕾的立場?妳痛苦,她就不痛苦嗎?而她還得忍着這些痛苦,把這些東西送來給妳跟小宇。」小管握着瑞玉的雙肩,使勁的搖着她,似乎是想讓她能清醒一點點。
瑞玉的下巴顫抖個不停。「你要我怎麼辦呢?我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了啊!我可以忍受別人的冷嘲熱諷、閑言閑語,生活再怎麼空虛、寂寞我都可以忍受,那是因為,我一直相信總有那麼一天,德宇會回來接我們母子的。現在,我唯一支撐的理由沒有了,你教我怎麼活下去?」
聽着她的話,幼蕾也忍不住的低聲啜泣。她感到有人在拉她的裙子,低頭一看。原來是嬰兒床里的小宇,他伸出胖胖短短的小手,在拉扯着她裙上的碎花布。
擦乾眼淚,幼蕾抱起小宇,將他交到瑞玉懷中。「起碼妳還有小宇!他是德宇留給妳最珍貴的寶藏。妳應該,不,妳必須為小宇而好好活下去!」
在淚眼相對中,幼蕾第一次感到自己心中的那份痛苦隨着淚水而溶化、而消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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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又恢復平常的模式,幼蕾每天都在花店逗留到很晚,早上也是一大清早就出門。車子已經取回來了,這回是換了方向盤及車頭燈,又花掉她一筆錢。她痛定思痛的結果是,決定賣了那輛車。
「幼蕾,妳當真下決心不開車了?要不要再開一陣子,也許等熟練了之後,妳就會改變主意的。」小管不只一次的勸着她。
「不了,我受夠了!自從買了車,我成天都綳得緊緊的,這種日子我厭煩啦!」
幼蕾也總是用相同的說法回敬他。對她而言,車子所代表的已不是方便,而是災難的代名詞。
「那妳以後上下班怎麼辦?」
「回復以前的日子,搭巴士或是出租車。」幼蕾對照着照片,插着客人所要的大型插花。
「這樣不是太不方便了?」小管隨手拿起一小段幼蕾剪剩的鐵絲,在手中不停的纏繞成圈。
幼蕾將大量的羊齒植物插進花盆的空隙中,頭也不回的對着鼻尖前的玫瑰和百合說話。「沒辦法。搭巴士跟出租車雖然比較不方便,可是跟那輛總是為我惹麻煩的車比起來,起碼我可以睡得安穩些。」
「妳可會考慮以其它的方法解決妳交通上的不方便?」隔了很久,小管的聲音才從背後傳過來。
幼蕾回過頭看他一眼,聳聳肩又再回手中的工作上。「什麼方法,譬如說什麼?」
「譬如說妳可以搬離開那裏。我知道那房子對妳有很重要的意義,但是妳可以租出去,不用賣了它。」
幼蕾想起那間永遠冷清的公寓套房。是啊,她是可以搬離開那裏,但她比較傾向選擇賣了它。因為那間房子原是她和德宇的夢想開端,只是現在夢醒了,不,應該說德宇跟她是有夢,但是他夢中的世界卻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小宇最近好嗎?前幾天我爸媽還在想着要帶小宇一起去祭拜德宇呢!」幼蕾一想到小宇就滿心歡喜。
其實不只是她,連爸媽、姊姊、姊夫都很喜歡小宇。看到他,他們似乎又見到德宇活在他們之間。這也就是他們唯一的安慰了——藉由小宇感覺到德宇存在過的軌跡。
「好啊,我回去告訴瑞玉。」小管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幼蕾,妳呢?」
幼蕾用袖子擦擦臉上被花灑噴濺了的水珠。「我?我怎麼樣?我當然也會跟你們一起去啊!」
「不,我不是說拜祭德宇的事。我是說妳呢?妳以後的生活打算怎麼過下去?應該說,妳對未來有什麼打算?有什麼計畫?」
「打算?」幼蕾大功告成的放下鉗子及鐵絲,繞着工作枱端詳着自己的作品。「OK,完成了。怎麼樣?」
「很漂亮。」小管帶着欣賞的眼光看着她說。「幼蕾,妳真是能幹。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插好三盆花,而且還是妳自己一個人完成的,真是不簡單。」
「這也沒什麼,熟能生巧罷了。」幼蕾拿起垃圾桶開始收抬着桌上的殘枝殘瓣。
「你剛才問我對以後有什麼打算?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把整個人生都計畫好了又百什麼用?天不從人願的!」
「妳很悲觀。」小管眼神銳利的盯着她看。
「那倒不是,只是……只是我已經學會,跟命運妥協或許是比較正確的態度。」幼蕾偏着頭想了一下才說。「所以我現在是混吃等死般的過日子,反正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何必想那麼多呢?」
她將那盆花端到櫃枱上放,馬上又動手插着另一盆。這盆的花材是劍蘭,大大的一把橘紅而充滿韻律意味的花在眼前展開,幼蕾將劍蘭一枝枝的撿起來,用剪刀剪去枯葉及過長的莖,然後再將一整把亂中有序的劍蘭插入一個中型的陶瓶中。
「今天生意這麼好。」小管叨着一根葉子,坐在高腳椅上看着她說。就只要這樣靜靜的望着她就好,所有的時光啊,他願停格在這一刻,因在這被花所填滿的空間裏,他可以不去理會所有的現實及雜事;只要能和她靜靜的待在這既公開又隱秘的地方。
看着她姣好的容顏,奪人心魄的美目明眸。沁人的嫣然嬌笑,那些話藏在心中已是如此的久了,可是他就是沒法子說出口。是否,他該想個法子打破這僵局?
他到底有什麼話要說呢?自從德宇跟瑞玉小宇的事公開之後,便常可看到他出現在店裏或是姊姊家。見了面卻又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幼蕾假裝忙碌的拿出帳簿記着帳的想道。
他對她好,這她當然知道,她又不是木頭人。但是,她卻一直不能確定自己對他的感覺是不是就是真正的男女之間的大情大愛;因為她從沒有這樣的經驗。跟德宇在一起時,所有的一切是那麼的熟悉,他們有共通的生活經驗,有共同的回憶。
跟小管在一起時,所有的情況都不同了——他強烈的令她感覺到自己是個女人。這是跟德宇在一起所沒有的,是的,總宇非常的疼愛她,她不但是他的妹妹、他的女王,他甚至有時就像寵着寵物般的任她灑潑。發泄她的任性,包容她使小性子。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那些似乎是很空洞的、虛幻的。因為她從不明白他的心中在想些什麼,不錯,他跟她是如此的親近,但是似乎她只能接收到他所想要給她的訊息。
除此之外,她沒有辦法多接近他半步。
而小管,她可以明顯的感覺到他是努力的想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這個發現教她又愛又怕。她期待着他的努力使他們更接近;但是另一方面,那種被傷害的可能性又再度的令她里足不前。
他會是她生命中共度一生的那個男人嗎?她又要如何確定呢?是他嗎?誰能告訴她答案?
沉默持續的存在兩人之間,他們都避免看着對方。
告訴她啊,把你的感情全都告訴她,已經快一年的時間了,難道你還不能確定她是不是你想要相守一生的人?
我知道,她就是我今生所不能錯過的人,我有強烈的慾望想要跟她共度一生,只是她……要怎麼讓她明白我對她的感情?最重要的是——德宇的鬼魂已經離開了嗎?或者是終我一生都得和那個看不見摸不着的敵人奮戰?小管咬着葉子不斷的思索着。我可以確定她對我並非沒有感覺,就像前些日子秋蕾不是才探過我的意思——******
「小管,老小子你到底追不追幼蕾啊?」秋蕾趁幼蕾不在店裏,開門見山地問。
小管愣了一下,隨即又恢復過來。「追啊,我不是都追到店裏來了?」
秋蕾伸出手指戳了他肋骨一記。「少在那裏給我油嘴滑舌的了,我是跟你說正經的。」
「我也是正經八百的啊!」他爽朗的笑着說,為自己倒了杯開水。「不然妳以為我閑着無聊,沒事就跑到這裏讓妳消遣?」
「那你幾時才要向幼蕾求婚?我們可都是等得不耐煩了!」秋蕾忙着將剛批進來的花放進冷藏櫃中。
小管被開水嗆得連連咳嗽,他拍拍胸口看着她。「我們?包括幼蕾嗎?」
「想得美喔,你還等着幼蕾向你求婚啊?是我們——我、我老公、我爹娘,甚至我
大哥也很關心。他說如果幼蕾結婚了,他無論如何也要趕回來。所以我很納悶,到底你何時才要開口?」
「哈哈哈……」一時找不到答案的小管只能以一陣大笑搪塞過去。「我還不知道幼蕾的感覺如何。妳要知道,人越老臉皮就越薄了,萬一她要是……」
秋蕾的表情活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瞪着小管看。「哈,老兄,拜託你不要說笑話了,敢在商場上打混的人臉皮會薄?有道是「無商不奸,無奸不商」啊!」
「那是他們碰巧沒有在談戀愛的時候被看到吧?秋蕾,依妳想,我……可能成功嗎?」他旁敲側擊的搜集着情報,情場如戰場這句話可真有道理!
秋蕾故意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一會兒。「嗯,依我看,現在求婚的話或許還有可能,再耗下去的話,八成沒希望了。」
「為什麼?幼蕾認識其它的男人了?」他緊張得坐直了身子。
「那倒不是。你沒聽人家說過打鐵趁熱嗎?你跟幼蕾交往也已經快一年了,加上你幾乎是天天約她外出,我們都在奇怪,怎麼還沒有動靜?」
「我有想,但是我又不確定她會不會答應……」
「天哪?小管,我的天哪!你不開口怎麼知道她會不會答應?小管,你真是個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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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蕾臉上那哭笑不得的表情仍歷歷在目,小管失笑的搖搖頭。
「你在笑什麼?」幼蕾台起頭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呃……幼蕾,我有一句話想問妳。」是啊,打纖趁熱,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可怕的了,大不了失戀而已!他在心裏不斷的給自己打氣。
「什麼事?」幼蕾乾脆放下筆,交握着雙手的看着他。小管今天有些反常,不知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管鼓起勇氣,從口袋中拿出那個一直沉甸甸的拉着他的口袋往下垂的小錦盒,趁勇氣未消失之前趕緊打開它,像個小男孩急於要將自己心愛的東西獻給別人看似的,遞到她面前——「幼蕾,嫁給我吧!」小管屏住呼吸,拿起那枚鑲了顆晶瑩剔透鑽石的戒指,伸手
拉住她的手。
「小管……」幼蕾惶惶然的想伸回手,這才退了一步,想到自己仍戴着和德宇訂婚時的那枚紅寶石戒指。
小管臉色大變,瞪看着那枚紅寶石戒指。她還戴着它!她還戴着德宇給她的戒指,那是不是意味着她還將他放在心裏?那麼,自己……「嗯,也許妳比較喜歡紅寶石,畢竟,那是德宇給妳的,妳當然應該留下它……我也是真的太一廂情願了,我……唉,算了。」小管自我解嘲的說。
「不是的,小管,我……你聽我說……」幼蕾望着手中的戒指,怎麼也料想不到手上的這枚戒指會惹得他這麼激動。
「不用了,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了,不是嗎?我一直以為妳……」
「小管!你不明白這隻戒指對我有多大的意義,我戴着它並不是像你所想的……唉,怎麼說呢?」幼蕾急得直跺腳。
「是嗎?難道妳不是因為放不下德宇,所以還戴着他的戒指。妳能戴着他的戒指說妳愛我嗎?」
「我愛你!我當然愛你!我……」幼蕾吃驚的捂住自己嘴巴。老天,她到底在幹什麼?竟然如此赤裸裸的說出自己的心事。
小管的神色緩和了下來。「是嗎?如果妳愛我的話,把那隻戒指脫下來,戴上我的戒指。」
幼蕾困惑的看着他。「為什麼?小管,我告訴你了,這隻戒指對我有很大的意義。
我可以再戴上你的戒指,但若是要我脫下這個戒指,對不起,辦不到!」
「幼蕾!」小管的臉色又緊繃了起來。「妳這不是言辭矛盾了嗎?如果妳愛我愛得夠深,足以讓妳放下德宇的話.為什麼還要戴着他的戒指?妳為了一個死人,就可以不顧我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感受嗎?」
幼蕾臉色蒼白的瞪着她面前的男人。「小管,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呢?德宇已經死了,你沒有必要再跟他計較了啊!」
「我不是跟他計較!」小管一個箭步的衝到她面前,用力的抓住她的肩。「我是跟你計較,幼蕾,我是在跟你計較。我已經受夠了,總宇的鬼魂一直都在那裏,他一直擋在妳我之間。妳的過去我來不及參與,妳的未來又是那麼的不可測,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的想擁有妳的現在。但是我卻連這小小的願望都達不到!幼蕾,妳到底要折磨我到什麼時候?」
他說完狠狠的吻着她,像是要把他的絕望全都傳輸給她似的,最後他們彼此氣喘吁吁的看着對方。
「幼蕾,我愛妳。」他說完將戒指放在櫃枱上,轉身朝外走。
「小管!」幼蕾用雙手摟着自己地叫住他。他要走了嗎?這樣的離開她,連再見都不說一句嗎?
小管緩緩的轉過身子朝她綻出一抹哀傷的笑容。「我愛妳。無論我在哪裏,不管要等到什麼時候,我等着妳為我戴上我的戒指的那一天。不要夾雜在別人的戒指之中,只為我戴上。幼蕾,我等着,妳知道我在哪裏的。」
「小管,小管……」連聲叫喚也喚不回他堅決的腳步,幼蕾只能頹然的坐在櫃枱后發獃,任淚水不斷的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