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她為他設了陷阱,沒想到會把自己也陷進去。「死小孩,妳到底起不起來?還是決定把這張床當作棺材,一路睡到腐爛?」她埋首在枕頭裏,含糊夢囈。直到一隻大掌狠狠打上她光溜溜的俏臀,她才哇地一聲由床上翻身彈起,痛得要命,羞憤嬌嚷。

「你幹嘛啦!」

「叫妳起床。」楊不屑一顧地整裝完畢,戴上豪氣壯碩的腕錶,準備出發。

「妳這幾天睡得還不夠?」

「問你啊。」自從他打算兩人之間「來點不一樣的」,她就沒一天好睡過,縱情放蕩,竭盡所能地探索他倆各種銷魂的極限。

她沒好氣地拉過被單,遮掩自己一身赤裸的歡愛痕迹,嘟着紅臉蜷成一團。正打算再倒頭回枕上補眠,就被楊霍然抓住她的右踝,一舉拖出來。

「妳還睡?」他真要把她吊起來毒打一頓。

「放開啦!」羞死人了!就算她全身上下每一吋早被他看遍,沒有一處沒被他的雙唇蹂躪過,她還是沒臉在光天化日下目睹自己這副狼狽樣。「再睡妳就等着清潔人員把妳跟垃圾一起掃出去。」他矗立床邊,高高抓着那隻小腳丫,鐵面無私。「我已經Checkout了,妳走是不走?」

「啊?」她頓時滿腦子漿糊。「什麼?」

他覺得自己彷佛歷盡滄桑,老了好幾歲。跟這死小孩對話,元氣大傷。「我說,我已經Checkout了,妳走是不走?」

「你要拋棄我了?」小臉惶恐。

「我要掐死妳了!」他氣爆。「我從一個多小時前就叫妳起床,妳給我摸摸摸,摸到我們都快來不及趕飛機。到現在妳還有空跟我耍白痴?!」

「我們?你要帶我一起走?」

「是。妳希望自己活生生地跟我走,還是要我扛着妳的屍體走?」

「真的?真的?」她沒有聽錯吧,她不是在作夢吧?

他煞氣十足地抆腰狠瞪。「十、九、八、七―」

「等一下!」小人兒蹦身下床,火速行動。「等我,我馬上好!」

楊要帶她一起走!她的策略成功了,她的心機沒有白費!興奮之際,她七手八腳地撞翻了這個、弄倒了那個,一邊急急踏入牛仔褲內,一邊跳跳跳地往梳妝枱直奔。腳下一個不小心,整個人往放置典雅花藝的小几摔去,又是一陣嘰哇叫嚷。他沒力地垂頭,長長地吐息。真想直接發號施令:三分鐘后樓下櫃枱集合,他就可以先脫離這無匣頭的智障異次元。可是沒有他在一旁監工,風險更大。

她總是這樣,不是沒有本領,但是非得有人在一旁看守不可。若說她莽撞,必要的時候她又很謹慎。若說她細心,她又常因為大意而被他敲腦袋。她整理行李和整理房間的工夫,如出一轍,都是傾倒垃圾式的剽悍。他曾在特訓期間去過她房裏幾次!拖這隻一睡千年的木乃伊起來上課,那種滿屋子如遭颶風侵襲的殘破凌亂,據說還是她花費好大的工夫整頓過的模樣。

她總是信誓旦旦,聲明她的房間雖然看起來…熱鬧了點,但什麼東西放在哪裏她可是一清二楚。可是每回他踏進她房裏,一屋子亂到他連她人在哪裏都看不見,滿目瘡痍。那個叫費心整理過的光景?

哎,他挑眉揉捏鼻樑,不忍目睹她此刻亂塞行李的德行。

他怎會跟這種格調的小女生搞在一起?

頭好痛……

幾個小時后,他倆飛抵另一座國際大城,他的家鄉!

曼谷。原來楊是泰國華僑。她好興奮地在機場開往市區的出租車上張望,每樣事物都新奇,令她大驚小怪。

「好好玩喔,你們這裏的小黃不是小黃耶!」她欣喜得語無倫次,自有一套獨特的理解邏輯。「看,粉紅色的小黃,草綠色的小黃,還有彩色的!看,你看那!」

他彷佛聾了,對她指點驚喚的各色過路出租車視若無睹,靜靜調適自己,接納她反常透頂的人來瘋。

她到底哪根筋不對勁?這麼嚮往泰國?

歡樂的笑靨,大大地咧在他眼前,率直、明亮、毫無心機,完全縱放她的心情。他沒轍,淡淡戴上墨鏡眺望烈日曝晒的街景,不太想被識破他眼角可能泄漏的笑意。

楊真的好性格喔…她看到痴傻,只差沒流下口水。其實,就算他沒那麼帥,她還是會喜歡上他的。只是沒想到,隨着這份喜歡,她覺得楊愈來愈迷人,常常讓她想豁出一切地永遠跟他在一起。

我們結婚吧!

她超想這樣對楊放聲吶喊,可是難免有點不好意思;這種話還是由男生來說比較好,雖然她靦眺得滿辛苦的……不管楊的出身如何,收入如何,即便他的家只是間華人在異地生根打拚的小雜貨店,她也甘之如飴。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也未嘗不是另一種浪漫。只要有他在,哪裏都是天堂。

「楊為什麼會從事這一行?」

他漠然將視線由窗外調回車內,墨鏡上只靜默反射着她充滿期待的笑臉。

「這種接案工作,論件計酬,收入很不固定吧。」有進帳時,吃香喝辣,大可揮霍。但下一個案子沒着落時,就得省吃儉用,挨到下一筆不知何時才有的收入。

據她在特訓期間十幾個月的觀察結果,發現他的開銷很少。身上最具價值的資產只有那支表,身外之物最昂貴的就是他的重型機車。除此之外,他的消費能力跟台灣的泰佣差不多。

直到特訓告一段落,他們飛往新加坡,日子才突然闊綽。

「你有想過找份固定工作嗎?」

她認真地仰望着窗外藍天,滿眼憧憬,規畫夢想。

「我有想過喔。這件委託對我這種外行人而言,本來就是玩票性質,不可能長久。但我會想好好善用特訓得來的語言優勢,找個穩當的職業。像餐飲服務業啦,觀光旅遊業啦,或是文化產業之類能用上法語的工作。當然,我可能得去考個什麼專業證照,才比較有保障。」別看她好像很迷糊散漫,其實還滿實際的隕。

「雖然我也可以往時尚相關產業發展,但我還是想以穩定為優先考慮。這樣的話,起碼我們兩個,有一人的收入是固定的。」不知她是從哪來的篤定、或誰曾給了她什麼承諾,她理所當然地以結婚為前提,構思他倆的未來。

一路上,她分享着積極奮鬥兼顧幸福甜蜜的生涯規畫,食衣住行育樂,包山包海,連通貨膨脹資產縮水的風險都估量進去。她儘可能採取彈性策略,好保障他的工作之便與行動自由。

「我並不想因為兩人在一起了,就得扭曲我們任何一方的生活形態。如果要你去找個朝九晚五的工作,不如乾脆送你一把槍了結自己還比較實際咧。」

出人意外地,他竟一本正經地沿路陪她瞎串。

「貸款呢?」

「頂多就是房貸吧。」他已經有那台哈雷,車貸就可以省了。「必要的話,我會用標會的方式來解決。那些銀行很多都用廣告包裝得親切可愛,催繳的時候卻僱用像黑道一樣的惡棍,無所不用其極地羞辱人。我只是欠你錢,並不代表我連做人的基本尊嚴都得任你踐踏。」

「嗯哼。」車子入了市中心后,就一直擱淺在龐大車陣中。午後炎陽,照射着繁華大道,灼烈刺目。「我姨媽就是曾經因為貸款繳不出來,被銀行的催繳人員找上門。也不知道他們怎麼這麼神通廣大,相關的親戚都遭到他們上門騷擾,弄得姨媽在親戚間很沒面子。我覺得那些人,真的很惡劣。」

「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事。」

「可是用卑劣的手法來操作,這事就一點都不天經地義。」她一想就不平,沒頭沒腦地生悶氣,卻又忽然呆問。「Eugene當初找我接受特訓,負責建立名單的這項任務,扣除了特訓費用,我還可以拿多少?」

「妳還可以拿多少”」

她本能性地縮肩掩額,不知何時養成了聽見他這語氣馬上保衛腦袋的好習慣。

調眼竊望,剛棱的俊容正隨着他的切齒,抽動筋肉。

「好啦好啦,你替我擺脫掉違約金的部分就好,其它的我認賠殺出就是了。」

「有人倒是甘願自己貼錢,先把妳殺了再說。」

「誰啊?」這麼壞。

「我。」下車!

他付了錢就砰聲摔上車門,揚長而去,害她一個人雞飛狗跳地快快拎拾她有的沒的琳琅雜物追趕。奇怪,他們為什麼要到公園裏下車?等她茫然追着楊,進入建築物,就看他難得地流露笑容,與屋內的管理員們以她不曾聽聞的語言寒暄。她只能瞇着沿路曬到有點星花的雙眼,微皺小臉,傻傻晾在一旁,不知道現在是怎樣。

他們嘰哩咕嚕地開心閑聊,比手畫腳,其中幾人朝她遠眺,笑意曖昧。

感覺不是很愉快……

「妳東西先放着,我要打幾通電話。」

「我、我想去洗手間。」

他已經和人在手機中聯繫上,伸臂朝管理員之一彈指發出兩聲脆響,隨意比了個方向,就逕自和手機的彼方談笑起來。

算了,反正她上廁所也不用人陪,只是有點沮喪。

她隨着管理員的帶路,繞了客廳大半圈,瞠目結舌。

大面積的挑高斜屋頂,全是木質建造,角度大到連二樓夾層之上都可以再建個第三層。偌大的居所因着巧妙的設計,充滿明亮開闊的空間感,引進了整排落地窗外的綠意光影,室內奶油色的爽朗格局,線條洗鍊,層次豐富。她轉來轉去四處張望,只覺得豐富氣派,卻不俗麗奢靡。

她愣愣抬望。以前總覺得,天花板懸吊而下的旋轉扇葉,既落伍又老土,好像陳舊鄉鎮的區公所設施。這下才明白,東西用對了地方,格調自然會流露出來。楊不是泰勞嗎?現在泰勞的生活水平這麼高?喔,對了,這應該就是特訓課程中曾經教過所謂的酒店公寓。結合了住家的格局與飯店式的服務,兼具隱密的私人招待所功能。對於常在全球各地移動的商務人士來說,這比飯店更像個家,具親和力,又處處有物業管理的專人代勞。

比起用錢堆砌的優質生活假象,她還比較期待他真實一點的成長環境。

不過…這裏的浴室,確實超越了目前為止她住過的任何一間豪宅及飯店。

她呆立浴室內,忘記合攏自己的嘴。設計性十足的乳白色世界,撇除大片鏡面製造的深邃錯覺,實際坪數仍舊大過她家的客廳。浴池兩邊不是牆面夾角,而是巨幅玻璃,外頭是綠意濃密的造景,人工庭園外才是安全隔牆。細膩的景緻,純為入浴者欣賞用,增添舒適鬆弛的氛圍。

上個廁所,都茲事體大。

頂級的時尚衛浴,優雅利落,害她一時認不出哪個秘密設備才是馬桶。這也太講究過頭了吧,何必花這麼多心思在衛浴空間?

可是,真的很漂亮,一旁甚至備有休憩用的美一麗座椅,放置飲料和點心的小几,以及隱藏式的書架及電話,和熱帶風情的盆栽。

「喂?高帝嬤嬤,我晨晨!」她愉快地窩在這隻屬於她一人的奢華天地。「我跟楊一起到他在曼谷的住家了。對呀,超美的,就在公園裏面。呃……我也不知道在哪,一路上沒在看路標耶。」高帝嬤嬤的反應很怪,好像很緊張。「有啊,我帶了滿多衣服來,在新加坡買的全搬來了。」所以沿路拖拖拉拉,活像跑單幫。「為什麼要我穿甲種服裝?」

他們私下玩的服裝等級暗語,應該只用在出任務的場合上。但她現在沒在出任務,這也是很私人的領域啊。

「在這裏穿甲種服裝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未免招搖。「好啦好啦,我會聽話。總之,我是來告訴你一聲,我和楊對彼此都是認真的。」

如果不是來真的,不會論及未來。

「對於Eugene……我感到很抱歉。」這也是她一直懸在心上的疙瘩。「雖然楊會替我處理合約,想辦法幫我補救違約的部分,我還是很對不起Eugene。」

在道義上,她負了他。

「我不知道自己會在這段期間陷入愛情,也不知道戀愛對我整個人的影響會這麼大。」生命中一切輕重緩急的次序,全面易位。「我當初是真的很誠心投入這項委託,特訓期間也努力地盡我所能,出任務時更是把他的要求當作唯一目標。可是、可是……」她意外地陷入情網了。「我這段期間一直很幸福,也很不安,因為我…辜負了Eugene的期待。我很想親自對他說,對不起,可是又有什麼用?我還是背棄了他。講這種於事無補的話,也不過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好過一點。說來說去、我仍舊是個王八蛋。」

她落寞地坦誠,不明白戀愛中的自己,為什麼會變得如此狼心狗肺。

「我不多說了,有空會再跟你聯絡。要是……你跟Eugene會面時,有合適機會的話,請……代我向他道歉。」

電話雙方一陣叮嚀后,中斷了通訊。

高帝神情凝重地望着手機,有苦難言。他艱困地按下另一台儀器中止擴音的按鍵,電話那方的通訊聲才不再透過他的手機外揚,恢復死寂。

「這樣……OK了吧?」他局促地迅速掃了大辦公椅內的身影一眼。

他不敢正眼對看。這種情勢下的Eugene,最是可怕。

晨晨跟他通話的內容,全都大剌刺地呈在Eugene面前。他卻沒有表情,沒有反應,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蛛絲馬跡。但他的眼瞳,令高帝戰慄;像兩顆冰冽的水晶,在黑暗中流轉着冷光,如刀一般銳煞逼人。沒有絲毫氣息,沒有生命力,只是純粹的無機物質,不會有憐憫或感動的成分。

高帝故作淡然地暗咽口水,避開視線。若非他知道Eugene耳聰目明,正常得很,真會誤以為那兩顆眼珠是玻璃做的替代品。

「Eugene?」他可以不必再被拘留了吧。「繼續與她保持聯繫―」冷不防地,高帝的背脊寒抽了一記。

大家似乎都很高興、很難得見到楊。一場家庭式的派對,就辦在楊的住處。有同年紀的男男女女,有的攜家帶眷,也有不少長輩出席,兩三個孩子們在豪宅各處奔跑嬉戲。幸好,高帝嬤嬤給了她重要的建議:盛裝出席,她才能在這種規模的家庭派對中悠遊穿梭,不致失禮,沒臉見人。

輕巧的浪凡小禮服,輔以昂貴卻清秀的小鑽飾,讓她淡淡顯露不經意的優雅品味。大家好奇於楊帶回來的這位嬌麗貴客,卻缺乏八卦精神,似乎不怎麼熱衷於刺探她的小道消息,而一貫以南國和煦的笑靨親切對待。

她喜歡這裏的人,同時懷着不安的錯愕。

她對楊的認識、對他背景的了解,扭曲得有些離譜。原來這座在公園裏的建物不是酒店公寓,只是他很單純的老家,位在曼谷豪宅區的資深住戶。什麼華人開的小雜貨店、為賺錢而接案的勤奮泰勞、除了手錶及哈雷機車外別無消費的儉樸---…這些狗屁推理可以衝到馬桶里去了。是她的無知,缺乏國際觀,導致她對此地荒唐而可笑的理解,以為泰國就是出產泰勞、普吉島、三碗豬腳、陰森鬼片、酸辣美食、還有SPA。她暗暗畏縮地發現,自己正身處在另一個社會階層的世界,不同於她過去那種死老百姓等級的認知。

「晨晨,妳有嘗嘗我們這裏特有的料理嗎?」

「噢,嗨。」她趕緊回神,附贈嬌美甜蜜的驚喜笑靨。

是楊的弟弟。他有着與楊神似的外貌,卻多了分書卷氣。年少俊美,事業有成,散發著氣質非凡的優雅及友善。

「這裏人太多了,難免招待不周。妳不要客氣,儘管享用啊。」他積極鼓勵。

她靦腆一笑,像個賢慧的小媳婦,全無出任務時的古靈精怪。她也不知道怎會變得這樣,好像退化成特訓前那個害羞又閉俗的自己。

「我看妳盤子裏沒一樣是泰國菜。」全是自助吧的西式佳肴。「妳怕吃辣嗎?」

他熱切地領她到寬敞廚房的中島型巨大料理台,在環繞於周圍談笑用餐的親友間,找到切入的縫隙,為她介紹這一區放置的當地美食,逐一小嘗,開開眼界。好吃!她突然雙眼亮晶晶,從不知道酸與甜與鹹的結合,會這麼融洽美味。

「我們家的廚師在這方面是一流的,有時還會被外借給其它朋友的派對用呢。」他以略帶口音的中文笑道。「我哥每次回來,都會這樣被一堆人包圍,妳不要太介意啊。」

「喔,不會,你們儘管聊!」她假作大方明理。難不成,她泄漏的介意很明顯嗎?還是她被遺棄得太醒目了?

「我哥後面還有一堆的餐宴在等着他,連我女兒都忍不住哇哇叫,說大伯到底什麼時候才有空陪她玩。」

她知道那個洋娃娃似的小女孩,總在四處亂跑,活躍得不得了,漂亮到不行。

「你女兒好可愛,很顯然爸爸媽媽是對俊男美女。」

她自以為幽默得體,不料對方笑得很為難,接不下話。

糟糕,不小心踩到地雷了!趕快轉移話題。

「你們家裏會說華語的人好像不多。」長輩講的多是潮州話,年輕一輩則是英語的天下。

「我跟我哥去英國念書前是在台灣長大的,所以中文底子還不錯。現在中國市場火紅,這裏開始一窩蜂地搶學華語,早已比我們晚了二、三十年。」全都歸功於父母有計劃的栽培。

「晨晨呢?妳是在哪裏念書的?」

「跟你們也差不多啰。」她盡量含糊,免得自暴其短。「為什麼現在只有楊會住在老家這裏?」

「我們都有事業要顧,長輩們則是嫌曼谷太熱鬧,比較喜歡待在泰北別墅。老家只剩傭人在住,可是我哥習慣待在這裏,朋友來找他也比較方便。」

「像那種朋友嗎?」她笑着遙指楊身旁的南洋大美女。

「啊,那女的是gig,不是朋友,跟妳一樣。」

「原來如此。」她瞭然頷首,根本沒搞懂他在講什麼。

「我哥比較特別,對這種事很大方,我們也都習慣了,不然通常、一般是不會這樣直接搬上枱面的。」他認真地坦誠。「在泰國,女生本來就比較多,而男生又有許多是根本不想當男生的。」

「這樣啊。」呃,是在說……人妖嗎?

「所以像我和我哥這種很正常的男人,非常搶手。」

「那當然,你們很帥啊。」

他的開心之中有些不好意思,似乎不太習慣被這樣直接讚美。可是他還是沒解除她的疑慮:那個美艷絕倫的青春女郎究竟是誰?為什麼看起來和楊很熟?

「我想,大家對我哥會這麼包容,是寧可隨便他吧,也好過他是個同性戀。家裏的長輩絕大多數是不接受同性戀的,又排斥又害怕。還好我研究所一畢業就結婚生子,不然也會被他們懷疑是不是有問題。」

她聽得一頭霧水,只能哼哼哈哈,虛應一下。「其實……我一直沒告訴爸媽和奶奶,哥在英國的時候,是男生女生都可以的,所以他很吃得開。」

他的文法很怪,邏輯零散,很難連貫,就傻笑吧。

「我也很希望他能早點交到女朋友,好好定下來。」這畢竟是他最景仰的哥哥

晨晨的笑容凝住了。希望楊早點交到女朋友?好好定下來?難道他們不覺得她就是楊的女朋友、是他要定下來的對象?

那他們以為她是誰?

一名氣質卓然的雍容貴婦,淺笑走近他倆,挽過楊的弟弟的手臂,疼愛地拍撫,溫柔地向晨晨點個頭,就把他輕輕帶走。

她精睿地觀察到,那是楊的母親,巧妙帶開自己的寶貝兒子。雖然很親切,卻有不着痕迹的疏離:她根本一句話也不跟晨晨說。

這整個宴會,除了楊的弟弟之外,沒有一個人跟她說話。

她傻住,像是恍然大悟。這應該不是語言不通的問題;如果真的有心交流,還怕會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嗎?換個心態,重新調整自己來看這整個宴會,她才發覺,這確實是一場家族派對:是這家族的,跟不是這家族的,涇渭分明。他們友善,他們熱忱,他們包容,充滿彈性,和睦融洽。她這個局外人,被他們所接納,但不等同視她為自己人。楊的朋友好多,很難靠近他身邊,太多人群阻隔,好遙遠。

接連幾天的緊湊行程,一場又一場的餐會,她緊緊跟着,不想被他拋在腦後,結果她跟到頭昏眼花,疲累不堪。他卻腳步快速地一一拜會,同時處理前往南非的事宜。只不過,身旁多了一個她而已。她愈來愈深刻地領悟到,沒有人對她的存在給予特別的注意,總是笑着點個頭,就算了事。

主角是楊。

大家跟她沒什麼好談的。談什麼?以她的格局和程度,能跟人談什麼?

「我覺得,自己應該算還滿有語文能力的。可是,我能用這個語文跟人溝通什麼?」毫無內容。

「我在台灣的時候還不覺得這有怎樣,反正大家的日子也都是這麼過,英文溜就很了不得了。現在才知道,所謂的缺乏競爭力是什麼意思。」

「因為妳突然跳到了更大的國際舞台。」才會患得患失吧。

「所以我最近都不再跟着楊、到處趴趴走,而是開始做點功課,補強自己的程度。」她用力地展現積極與振作。「我上網查到了楊家裏好多數據喔,他真是超厲害的。」

「喔?」不錯,懂得自己用功了。

「原來他和他弟先後自英國學成歸國,進入家裏的事業體系,剛好碰上一九九八亞洲金融風暴最慘的時期,楊的一身本領簡直無用武之地。泰國那時候有好多社會精英去看精神科甚至自殺耶,而且都很年輕。」跟台灣現在的慘況好像。

「老一輩的都經歷過大風大浪,比較挺得住。」而那些矜貴自負的天之驕子,一丁點挫折,就生不如死。

「要是我也一定會受不了。可是你知道嗎,那時候泰銖重貶,楊的家族貸款一下子倍增,原本鎖定的當地高層客戶統統流失,他家族事業的營運計劃書等於一堆廢紙。」即將面臨破產。「楊卻逆勢操作;泰銖大貶,表示曼谷的相同產業費用會比海外便宜,就改變市場策略,轉攻外國客源。」

結果,頂級的消費質量,卻只有普級的消費價格,歐美及中東貴客不斷湧入,年產值持續攀升。

「我居然一直只把楊當肌肉發達的教官看,沒發現他原來也是很有腦袋的。」

「妳怎麼確定那是楊主導的策略?」

「他們家全力在拱楊的弟弟,任何正面消息都會由他統籌發言,簡直是企業代言人。唯獨這項消息,完全沒有提到他的名字。他很景仰他哥,可能因為這個緣故,使他不願意搶了哥哥的功勞,戴在自己的頭上。」

「楊自己為什麼不接班?」

「我不知道,我比較想知道的,是他到底為什麼會和我在一起。」

「妳沒問過他?」

「我愈認識他,愈搞不懂我們的關係。」愛情不是很單純的一件事嗎?我愛你,你愛我,就好了。「我還是很喜歡楊,還是想和他長相廝守。但是…」

她怔怔望着計算機屏幕上中斷的字句,雙手停在鍵盤上,視線模糊,一片水光。

好想好想永遠跟楊在一起,只不過……

她再也沒有把握了。

跟他同行,出入的場合愈多,愈感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他。她只認識那個時時守在她身邊、冷冷罵她這死小孩的魔鬼教官,只認識他的不屑一顧、他的熱情、他的孤僻。

她不要看到他長袖善舞的社交手腕,不要看到他悠遊怡然地和一群西裝革履的精英,笑談她無法介入的專業領域。那樣的楊,好像陌生人。

楊周遭出現的眾多女性,也令她惶恐無助。這裏的佳-麗,明朗嬌艷,輔以優渥的家世,亮眼的學歷,才華洋溢,各擅勝場,愈發突顯她的平庸乏味,一無是處。

她不是為了尋求獨立自主的空間,才不再跟楊一同出席,而是,她沒有勇氣繼續面對現實,只好逃避。最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到底算什麼。這種不確定感,比直接槍打穿她腦袋還恐怖,生不如死。

「高帝嬤嬤,我……好累。」

「那就先去睡吧,夜也深了。」

不,她的意思是……「嗯,那就……晚安。」

「晚安。」

信息中斷,而不曾中斷的,是黑暗中,無遠弗屆的凝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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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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