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楊不出門的時候,她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他。果不其然,宅邸后側那楝半開敞的建物里,遠遠地就聽得見裏頭高手們較勁式的激昂演奏。再走近一點,就會看見線條勁銳爽颯的Alfa跑車底下躺出的兩隻腳,彷佛慘遭輾斃,命喪輪下。
她每回看見這光景,都會毛毛的。
莫名地,車底下的壯漢滑身而出,污手裏抓着工具,沒好氣地瞪着在一旁獃獃杵着的小妖姬。
他不是對她沒事在家也一身名貴小禮服的行徑有意見,也不是介意她愈來愈嬌媚撩人的性感打扮,而是受不了她幹嘛雍容艷麗地盛裝亮相,手裏卻捧着一海碗的泡麵,唏哩呼嚕地一條一條慢慢吸食,發揚無聊透頂的俗辣精神。
「我從沒見過有人會這樣嫌棄我家廚師的手藝。」
「我沒有嫌棄他啊,我只是有點懷念家鄉味。」才千辛萬苦地跑到台灣商店,買到價格幾乎可與麥當勞匹敵的泡麵。他起身一抹掌上的油污,按下音響遙控,截斷了熱鬧炫技的經典爵士喧囂。「以後禁止妳再帶泡麵踏入我的聖地。」
「我不會踏進去的。」她很乖。
「站在車庫門口也不準!」簡直褻瀆了他純凈頂級的機油味。
她百般委屈地退到門口外,垂頭繼續吸食泡麵,不敢還嘴,就靜靜地以這頑劣行動表達抗議。
他沒力地抆腰仰頭,調眼吐息,沒空注意亮晶曰叩的美眸不時地在偷窺他穿着老舊牛仔褲、滿身油污與汗水的精壯赤膊。粗獷的男人味,糾結的膀臂與肌肉…
令她垂涎的,可不止是泡麵,呵。
「不準進來,我出去。」
「啊…」她不滿地跺腳哀叫,不喜歡他霍然套上T恤的殺風景。
「走!」他像警察逮捕犯人般,箝起她右臂就將她整個人拖離。不過也沒走多遠,只拖她到車庫外一段距離的樹下草皮落坐,一把搶過她的碗筷,迅速吃干抹凈。
「強盜!」她愕然駭叫。「那明明是我的!」
他斜眼輕哼。「妳有資格跟我講這句話嗎?」
呃啊……沒有。她現在吃的用的住的花的,包括她本人,都是他的。她好可憐,人善被人欺……
「少在那裏自艾自憐。妳最近幹嘛老是沒事跑到這裏來?」空碗臟筷塞還她懷裏,好方便她含淚緬懷。「是你自己最近老是跑到這裏來的。」她只是緊緊尾隨而已。嗚…連一滴湯都不剩。「你要準備離開了,對不對?」
觀察力不錯,也不枉她一天到晚賊頭賊腦地在他周圍神出鬼沒。「我要走了又怎樣?這下又想色誘我帶妳一起走?」
「不可以嗎?」她故作無辜地伸直手臂絞扭十指,豐乳擠在雙臂間,幾乎爆出低胸的襟口。
「不可以。」他冷淡下令,睥睨的雙眼卻死黏着她胸前不放。「我是去工作。」
「我可以當你的幫手。」她熱切推薦。
「謝了,我不想自找麻煩。」
「不麻煩,我一點都不麻煩!」她很樂意犧牲小我的。
拜託,她到底有沒有在聽他講什麼?但,半斤八兩,他自己也在心馳神盪,勉強敷衍她。
直到他沒轍地一把抱過她,坐到他身上來,兩人沒完沒了地吻個死去活來,才逐漸以熱情解決彼此的煩躁。他在迷眩的激越中,酣然呻吟,深深體會到自己確實很難離開她。不是因為她的嬌麗狡黠,也不是因為她的天真狂野,而是……那種層次的誘惑,對他而言,太普通。她真正令他着迷的,她並不懂。不過,她撩起來的火,當然還是要她負起全責。
他約莫知道她這陣子的隱隱不安,卻予以冷處理;她不直說,他就不必啰唆。
他身旁有太多層面的人事及心機在運作,如果她連有的沒的芝麻小事都應付不來,他不會強留,任由她走。可是她強韌得很,跟她在生不如死的特訓期間一樣,耐力驚人。她就是有本事,一個字都不說,卻沒本事把自己的焦慮藏好,全憑演技,表現什麼事都沒有。
汗濕的嬌軀,虛軟地緊緊環抱着他的頸項不放,讓靠坐在樹榦前的他,埋首在她頸窩,感受到彼此的熾烈激喘,逐漸和緩。餘波仍然蕩漾,四臂仍然牢牢糾纏,汗水融流,讓肌膚之親更加密切。
他喜愛她的氣味,愛不釋手。
她嬌愍地伏在他壯碩的肩頭上,迷離遠眺,放任他擾人的撫慰。裙鋸底下遮掩的動靜,只令她更加恍惚,沒有足夠的餘力予以抗拒。而且……她也沒有很想抗拒,就讓他寵、讓他愛。
「楊為什麼有這麼多車?」她順着自己渙散的視線,呆望形同一座車廠的建物。「而且都好像很貴,卻不是可以全家開出去玩的那種。」
「有啊,紅色那台就可以。」他吮扯着她的豐嫩耳垂,沙啞咕噥。「你最喜歡哪一台?」
「每一台都有我喜歡的部分。」
「那你喜歡我嗎?」
他遲疑了一下,像是看穿了什麼。嘴角淡淡地,低醇輕哄。「妳啊,是在緊要關頭怎麼發也發不動、發動了卻又跑不動的欠揍車種,逼得人想拿斧頭把妳敲成廢鐵的時候、油門反應突然敏銳起來,拚命咸沖。如果直踩油門不放,我看轉速表的指針非暴升到8250轉的紅線區不可。」引擎轉速陷入瘋狂。
「喔……」聽不懂。「然後呢?」
「強制斷油。」
「為什麼?」
他的雙瞳轉而深冷,巨掌揉捏着伏在他肩上的纖細後頸。「避免危險。」
車毀人亡。
「這樣啊。」她像只貪圖寵溺的小貓咪,死黏着他不放,融在他的環擁中,意亂情迷。「我在台北向來都只有BMW。」
濃眉一挑。
「B就是巴士啊,M就是MRT捷運啊,W就是走路。」她的日子,光這樣就夠用了。
「你幹嘛嘆氣?」因為簡直是牛頭不對馬嘴。「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嗎?」她抬起頭來,殷殷對望。
「不能。」工作有工作的底限。
「那我要去哪裏?」
「隨妳。如果妳想繼續待在這裏,也可以。」
「可是沒事幹哪。」她才不要當富貴米蟲。「我又不會泰文,在這裏也不知道能發展什麼,感覺很…不好受。」
「妳可以執行妳先前來這裏時的偉大構想。」他懶懶地以指背摩掌着焦急的臉蛋,瞇眼凝娣她濕發黏在微汗額畔的模樣。
「別再取笑我了。」她那時傻傻作的大頭夢,想來自己都覺得丟臉。
「我沒在笑妳,是妳在取笑自己。」
「可是你願意嗎?你真的願意嗎?跟我一起背個十年二十年的房貸,住在連車位也沒有的小公寓?」她從來就不是在開玩笑。「你真的懂我在說什麼嗎?」
他懂,但不說,卻問:「妳說的是什麼?」
她豁出去地正要說出口,卻卡在喉頭,瞠着大眼與他近距離對視,幾度抿嘴咽喉再開口,還是沒有聲音。杏眼圓睜,惶惶無措,像是搞不懂怎麼會這樣,勇氣似乎突然全卡在喉嚨。超尷尬。
楊卻還在等她的答案!他在看,看她的細微反應。她也看見他在暗暗轉變的眼神,一種難以察覺的詭譎色澤。她解讀不出來,這其中傳達的信息,是正面的,還是已經淪入負面狀態。
心跳急促,強猛而躁動,幾乎要跳出她的喉嚨替她吶喊。血液也在奔流,像是迫切地要尋找出口,轟然渲泄。她全身所有的細胞都在跳躍,催逼着她,快點、快點!逼得她整個人都隱隱顫抖,再憋下去就要爆發什麼似的。
就講吧!什麼都跟他講明,她再也不要承受這種游移不定。
「楊,我的意思是!」
他額頭微微前傾,鷹眼更顯銳利,專註偵測。
姿勢變了,他的姿勢變了!
「我、我是說,」獰地,肢體語言的辨別機制迅速接掌她的大腦,下達指令,作出特訓反應。「哎喲,我的意思是,台灣現在的景氣糟到不行,我不能不早點做打算呀。」
她的話鋒急轉,順勢莫可奈何地來個長嘆,一舉收攏先前七零八落的表達。「我還沒被Eugene找上的時候,雖然有工作,可是社會新鮮人的收入實在供不起我在外頭生活,所以照樣吃家裏住家裏的,一天到晚聽我爸叨念什麼我家簡直是遊民收容所,收容我這隻大米蟲。之前是嫌我大學畢業后一直找不到工作,找到了又嫌我找的是什麼低收入工作,乾脆去作義工算了。不管我做什麼,他都有得念。」
煩死了,再也不想寄他籬下。
「所以啦,我得想清楚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走。」她聳肩挑眉,一派俏皮,不同於方才的迫切緊繃。「畢竟事情就像你先前所說的,我已經不能冀望自己還能從Eugene那兒拿到多少酬勞。那麼,我回台灣等於又回到自己原先的米蟲狀態。怎麼辦咧?」
他瞪着她,並未隨着她的演技起舞。
「你這次要去哪裏?」
「倫敦。」
她一怔。「怎麼會是倫敦?」
「妳不是很會探人私隱嗎,怎會不知道我從不由家鄉直飛任務地點的習慣?」
他的輕噱,感覺很怪,不太像是平常跟她悠遊自在的嬉鬧,比較像是……
「不過這次除了要到倫敦轉機,我會在那裏順便跟Eugene談妳的合約問題。」
「還沒搞定嗎?」
「是,小的不才,沒妳這本領,動動嘴巴就以為凡事都能搞定。」她警覺地收斂自己的故作瀟洒。楊看似在椰愉她、逗着她玩,實則不然。他是真的在不爽,甚至有點懶得再跟她談的意味。為什麼?
他在不爽什麼?
「楊,其實我對合約的事,並不!」
「妳要談合約?好啊,來談吧。」他伸臂推離她,淡然整頓自己的衣裝。
不是!她並沒有意思要談合約,她想談的是―
「簡單來說,妳和Eugene簽的合約不太尋常。我是以一般合約的標準模式來處理,替妳找脫身之道。也因為這樣才發現,妳簽的是一份怪異的合約。」
他起身拍拍身後草屑,步往車庫方向。
「Eugene的合約向來是天羅地網式的伽鎖,一旦掉進去了,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認命。如果硬要跟他對着干,無妨,他閑閑養了一堆律師,大可跟你玩官司遊戲,耗上個十年八年也無所謂,反正也花不到他一根小指頭的力氣。但是當事人不見得有這個本錢,長年耗下來,對金錢和精神上都是沉重的折磨。而且,沒有勝算。」
因為Eugene要的,不是輸贏,而是要當事人從此不好過。唯一出路,只有回到他的網羅里。
「我無所謂……」她急急在後頭追趕,同時沿路拉整身上的凌亂,細跟涼鞋卻陷入一處軟草皮,害她連忙赤着一隻腳回頭穿鞋,還得顧着趕緊跟大步遠去的身影澄清,焦頭爛額。「我在乎的重點並不是那些…」
「其餘的部分,得等我跟Eugene在倫敦碰頭了再當面處理。」
「楊!」不要把她丟在身後,她不要再眼巴巴地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驀地,他停下了腳步,回眼望她。
那神情,令她悚然。他的眼眸明顯透露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不歡迎任何人的親近。再友善甜蜜的攀談,都只會令他厭煩。
她錯失了方才的大好機會!她剛剛乾嘛要轉移話題?為什麼要突然耍白痴?
「我其實…不是我先前說的那個意思。」她誠惶誠恐,畏縮坦誠。「對不起……」
「我不知道妳在講什麼。」
「如果、如果我說,我想跟你在一起呢?」她硬着頭皮放膽直言。
她勇敢地告白心意,臉蛋燒紅到耳根去,芳心忐忑。等了半天,沒有回應,原本的害羞逐漸轉為害怕;事情似乎不像她所想的那麼容易解決。
他怎麼完全不為所動?她都把話講白了呀。「你的意思呢……」囁嚅的求問,幾近無聲。
「我已經說過起碼兩次:我不可能帶妳一同出任務。」楊?
「我說的不是那種在一起!我是指我們!」
「同樣的話,不要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
他冷冷搖完話,逕自邁入車庫―他才聲明過不准她進入的禁地,連站在門口都不許可。
她、她會聽話,不會擅自闖入的。但是,楊……不要這樣對她,她剛才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又沒有談過戀愛、從沒跟人交往得這麼深入過。她不知道該怎麼表白、怎麼跟他求婚。她害怕、又緊張、又擔憂。為什麼她要突然慌亂改口、刻意搞笑?
為什麼要在那麼重要的時刻,莫名其妙發神經?
楊?
先前累積的不安,以及逐日加增的不確定感,讓她再也沒有辦法輕鬆以待。前一秒才卿卿我我,后一秒馬上反目成仇,為什麼?明明是很單純的一件事,為什麼會搞得亂七八糟的?
為什麼她這麼彆扭?為什麼不跟他坦白?為什麼臨場退縮?誰可以來幫幫她?
她的朋友都不在身邊,這裏也沒有可談心的人。她只有楊,她是單單為他而來。除他以外,一無所有。驀地,她想回家,即使家裏既不溫暖也不舒適,她還是想回去。怎麼會這樣?她一面靠在車庫門外的牆板上哭,一面捧着自己手中空掉的碗。在特訓最苦最慘的時候,她都不曾動過回家的念頭。可是,楊讓她變得好軟弱,禁不起他絲毫的冷漠。只要他對她好一點點,她就好開心好快樂、好滿足好幸福;他的稍稍不友善,就會讓她大受打擊,彷佛她的一切努力全被他否定。
她只不過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啊……
他自己的狀況也是一團亂。
「楊,怎麼回事,你到現在還沒出發?」
他坐入車庫深處的一輛房車內,在裏頭安靜上網,暫且與世隔絕。朋友傳來的訊息,卻把他又拉回混亂的現實里。
「你不是向來都提前抵達,先行勘察?」這次倒一反常態。
「我有私事要處理。」按鍵聲輕快靈敏,心情卻沉重無比。「我後天起程前往倫敦,之後直接與你們在約翰內斯堡會合。」
「別去惹Eugene。」
對方響應的這行訊息,冷卻了他的雙瞳。「楊,正如你觀察的,Eugene和女孩簽的約有問題。我不覺得你是當局者迷所以沒發現,而是你早就發現了可是不想處理,但這些都無法改變事實:Eugene對女孩有別的打算。」
「那不關我的事。」
「對,所以也別去干涉Eugene的私事。我知道你有辦法幫女孩解套,但是合約的束縛一解開,你麻煩就大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Eugene的合約把女孩保護得很好,你這個教官卻越軌,把女孩吃了。」
「不是我把女孩吃了,而是他把女孩當餌,企圖拿去喂狗。」喂那隻叫阿努比士的地獄看門狗。「Eugene已經一再地暗暗試探我,利用晨晨的無知,做一堆挑逗性、勾引性的訓練。」
什麼學習表現出一對有曖昧關係的主僕?他一聽晨晨傻頭傻腦的轉述,就知道Eugene此舉完全是衝著他來。
「他費盡心力要打造的到底是名媛,還是名妓?他自己以合約設定安全範圍,卻又一再打擦邊球,把人逼到犯規邊緣。你說他是以合約在保護晨晨,那他為什麼刻意放任晨晨涉險?該負責晨晨出任務時安全的人,不是他嗎?不是他親自跟晨晨保證過的嗎?」要不是楊自己無聊、雞婆、多管閑事,暗中把守這死小孩沒事愛亂跑的惡習,她早被阿努比士活活咬死。
「楊,旁觀者清,你到現在還沒發現Eugene真正要獵捕的人是誰嗎?女孩只是棋子,Eugene要的是你。」
楊這方的回應頓時中止,手指怔在鍵盤上。
「他八成早就發現你對女孩有意思,所以在原定計劃之外,順便把你也算計進去。他想利用女孩牽制住你,把你綁死在他的團隊裏。問題是,我比他先跟你談妥的,不是嗎?」
他對屏幕上不斷跑列的字句,視而不見,腦中閃掠的是另一番繁複運算。
「我的人馬都在等你加入,全力針對非洲的新興市場發展。這裏的經濟效益大,波動也大,我不希望津巴布韋的慘痛損失再重演一次。」通貨膨脹率高達百分之數百萬,看到自己領到的酬勞竟是面額億元的辛幣,簡直欲哭無淚;一億元連條麵包都買不起。
「我很需要你這種有財經背景、也耐得住戰火風險的人,Eugene卻不是,他要的只是你的肌肉和你旗下的好手。這種層次的合作,他幹嘛不去找傭兵?」
事情不對勁。
有盲點。
「Eugene那種人,就是愛用高級品,連合作的夥伴也要挑身世家底顯赫的來用。他看不起我們這種人,但不代表他就有足夠的理由跟我搶人。」若是這樣,Eugene為什麼挑上平凡無奇的晨晨?既非家財萬貫的富戶,又非傾國傾城的美女,學歷完全是台灣本土製造,也不是天縱英明的資優人士。Eugene看中她什麼?
「他以為他的團隊是這領域中的上流階層,我沒意見。我們的市場不同,路線不同。可是,楊,你已經先和我們達成了協議,要一同合作。我和整組人馬也等你一年多,就等你了結Eugene這項怪異的特訓委託。我知道你也趁着那段時間在評估觀察我們,我相信,你確實看到我們這裏新興市場的可能性,你才會着手約翰尼斯堡的前置作業。但我不希望Eugene進來攪局,所以請你也別去惹他。」
倫敦之行,究竟還行不行?
晨晨該怎麼辦?
他蓋上Notebook,下車走人,思緒紛擾。
只要他放開晨晨,一切就好辦。大家都是成人了,感情這種事不需要牽扯太久,該散就散,反正該玩的都玩了,彼此也很享受。在合宜的狀況下,見好就收,各自發展,不必把兩人的關係搞得像老太婆的裹腳布,又臭又長。話是這麼說…
一跨出車庫大門,他側眼一愣,靠在門邊壁板上正涕泗縱橫的淚娃也傻眼,沒料到他會忽然現身。楊?他在瞪她什麼?眉頭皺得那麼深。
「啊,不要看!」她驚慌地快手遮掩自己從鼻孔掛到下巴的兩條清水,又找不到東西來擦,急到跳腳。
討厭,楊幹嘛在她最丑的時候跑出來?
怎麼辦怎麼辦?她臉上糊掉的妝、她的鼻涕--…
看她那副熱鍋上的螞蟻狀,他嘆了好長的一口氣。是灰心,是放心,還是開心?無從得知。
他一把抓過她的腦袋,按往自己胸膛,扯起T恤的下緣親手為她撲鼻涕。她不好意思,秀秀氣氣地輕哼兩下,算是了事。
「沒摟乾淨!」
好嘛。何必罵人……
她只好皺着小臉用力摟,直到把存貨全面出清,還順便偷偷呼吸他好好聞的氣息。她好喜歡這件T恤--…
他慨然放任這個死小孩緊環着他不放,黏在他懷裏埋頭不理人。又是鼻涕,又是眼淚,腳邊還滾着被她隨手亂丟的空碗……他的生活質量怎會淪落至此?
哭腫的小花臉,在他懷中痴痴仰望,既無美色可言,連身為女人最基本的整潔也沒有。只有一雙大眼,比嘴巴還會說話,直盯着他不放。盯得既認真、又用力、又執着、又任性,像要把他嵌進她的眼眸里;非常強烈的獨佔欲。
「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嗎?」
「嗯。」
「你喜歡我什麼?」
「妳用平底鍋。」
啊?他的答覆,又快又怪,她完全反應不過來。不管了,先問再說。「那你想不想跟我結婚?」
巨掌一把按在她頭上,推到他一臂之遙的地方去,害她伸長的小手頓失擁抱,徒然在空中掙扎。
他還給她的,是陰森的狠瞪。
「等妳把這張臉洗乾淨再說!」
她不解地被他憤然遺棄在後,垂頭喪氣,孤獨步回主屋,沿途莫名嚇到正在打掃和出入的傭人們。直到她不經意地望向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才驚見楊剛才被一個兩眼眼影糊成兩窪駭人大黑洞、淚痕污濁滿面、假睫毛黏滑在鼻邊的恐怖女鬼求婚了……
在距離幸福最近的時刻,在愛情最關鍵的時刻,楊親自下廚,放傭人半天假,還嚴厲命令她:禁止化妝,出席這場只有兩個人的家中餐會。他和她。
好好好,她一定乖乖遵守。
南洋悶熱的傍晚,月光逐漸取代烈日,楊的家中在密林掩護中,多了淡淡的清新涼意。他在觀景的寬闊外廊擺設圓桌,有燭光,有美酒,有他食材講究且精心烹調的佳肴。
慎重的事情,他要求慎重處理。
她看了好窩心,笑得好甜蜜。他杵在桌邊,驀然自餐桌佈置中抬望她時,微微凝了一下。原來愛情就是最美的妝扮。
他很久沒看到她素着一張臉的模樣。特訓初期,她還不懂得濃妝艷抹,總是一副土樣,現在卻截然不同。雖然沒有任何的人為工具,替她在秀麗的臉蛋上塗塗抹抹,但她有愛情,讓她的嬌媚光芒萬丈。
真不敢相信,他下午才被這隻女鬼拿來擦鼻涕、吃豆腐,凄厲陰慘地求婚。而此刻,她突然化為白凈可人的小天使,一身粉嫩連身裙,害羞又興奮地笑個不停。
她不搗蛋作怪或發神經時,確實甜得令人意亂情迷。他才為她稍稍拉開椅子,恭候入座,她就拔腿奔來,展臂猛衝。「不準!給我好好坐下!」要不是他這一喝,阻止了她神風特攻隊似的自殺攻擊,他身上的名貴襯衫又得被她當抹布來猛力抹臉。
形象都沒了。
小人兒好沮喪,嘟着小嘴落寞入座。人家只是想給他一個感動的擁抱---…他認命地長長吐息,又有些無可奈何,站在她的椅背後,大掌捧往她頭側,傾身吻入她的發頂,許久許久,傳遞他說不出的喜愛。
小小芳心為之融化。
她仰望,他俯視,美眸盈滿傾醉的愛意,徹底降服在他的珍借及寵溺里。他不知道這究竟是誰降服了誰,只知道他已情不自禁,傾身吻住渴望他已久的紅唇。
明明下午才與這紅唇暫且小別,此刻吻來卻像分離了天長地久,彼此深深地思念,再三糾葛,依依不捨。她對愛,這麼直接,這麼莽撞,這麼全神貫注,這麼全然投入,他幾乎承接不住。
厭情應當是輕盈的。
「乖,坐好。」他安撫着不願他的唇離開的小饞鬼。「我去端食物過來。」
她只要楊就好了!她沒膽開口破壞氣氛,只得像被遺棄的小狗,巴在椅背上遠望他的背影,慘兮兮地嗚嗚叫。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楊,而且他也喜歡她。噢,心都揪起來了。
等呀等,分分秒秒都像年年月月,格外漫長。原來楊是這樣看重他倆關鍵的時刻,不容馬虎、不容草率、不容打混仗式的敷衍。他要合宜的場合、合宜的心境、合宜的儀態、合宜的氣氛、合宜的對待,來處理終身大事。
嗯,真的像在處理大事,她下午處理得卻像雜事。
沒辦法呀,她怕自己的多慮和猶豫再度壞事,只好冒死上諫:那你想不想跟我結婚?現在想起來,自己都覺得汗顏。
她怎麼會講出這種話來?
呼,好熱。她自動自發地拔出冰桶中的紅酒,伺候她自己,暫且解渴,以及尷尬。幾杯下肚之後,她繼續傻等,兩腳懸在椅腳邊晃呀晃,不時傾身東張西望,又乖乖靠回椅背,頹喪晃腳。
好慢喔。他在烹煮什麼曠世巨作?該不會還在殺雞拔毛吧?還是在講究萬分地處理裝盤的美感?
其實,隨便吃吃就行,重點是他和她嘛。
等待愈發磨人,磨到她快胃穿孔了,只好跳下座椅,跑去找他。如果他不介意,她那裏還有好幾包不同口味的台灣泡麵,也有醬料比較高級的,算是上得了檯面。用那些上菜就可以了……
「楊?」廚房沒人,料理台上擱着一道道精緻餐點,匠心獨具,看得出他耗費心力的準備,以及驚人的出色廚藝。可是一切用心,全停滯在那裏,並未送到她面前,與她甜蜜分享。
楊呢?他跑哪裏去了?
空曠的豪邸,沒有他的身影,令她警戒。她不安地在四處梭巡,試探性地呼喚,都沒有回應。
他不會是在跟她開玩笑吧,好報復她老是無匣頭的四處惡搞?
「楊,你在哪裏?」
她像躲貓貓似地好玩叫喚,聲音之中卻隱隱打顫,笑容焦慮。不要這樣逗她。
他用各樣方式來懲戒她都OK,可是不要突然丟下她一個人不管,她會怕。
客廳、卧房、書房、泳池、日光室、庭園、閣樓、地下室、桌球室、健身房、浴室,都沒有人。她喊叫楊,喊得膽戰心驚,沒有絲毫回應。
她嚇壞了。這太過分,一聲不響地就這樣丟下她一個人,太過分!
他怎麼可以這樣?!這種惡作劇太惡毒,太傷人!
「楊!」她像迷路的小孩,邊跑邊哭喊,滿心憤恨,以及恐懼。只要找到他就好,她就不跟他計較,否則她永遠都不原諒他這樣捉弄她。他跑到哪裏去了?
靈光一閃,她快快由主屋奔往後楝的建物,還沒跑進車庫,就看見裏頭有光。
淚眼呆眨,步步小心地接近。因為楊交代過,不准她踏進車庫一步,連站在門口也不準。她有在聽,她也會好好遵行。搗蛋歸搗蛋,該聽從的話她還是會認真順服的。
啊,找到楊了。只是,車庫裏不是只有他。
有個短髮的黑衣女子,亞洲臉孔,受了不少的傷,楊正在為她褲管捲起的傷處進行消毒,痛得她齜牙咧嘴,卻連一聲也不發,很能忍。她的額上新貼的紗布,已經有點泛紅,顯然又再出血。最可怕的是,楊用鑷子,替她從小腿肚的傷處挑出碎玻璃,鮮血淋漓。
她看到晨晨,臉色慘白地勉強一笑。
「嗨,抱歉打擾了。」
「別動。」楊輕冷下令,細密處理着複雜的傷勢。
晨晨傻傻站在門外,看着楊和那女的坐在車庫裏,身旁鋪列着急救箱內的工具,以及地上棄置的幾塊帶血紗布。那女的好厲害,臉上都沒有血色了,還能跟她談笑風生。
「我在出任務時有點小狀況,被同組的新手拖累,必須要先收拾他的殘局才能走人。結果,呵,就中了埋伏。」
「妳的支持小組呢?」
「被抄了。」恐怕是消息已經走漏,才會全軍覆沒。「我只是先借你這個地方藏一下,不會久留,耽誤你的行程。」
「妳待着,這條腿目前不能動。」他專註地盯着才清理好的傷口,用嘴撕開另一包紗布,兩手都是血跡。「那是晨晨。」
「妳好,晨晨。」她虛弱地咧開友善笑靨,十分…美艷。
「嗨……」
「我叫娉婷。」
晨晨呆瞪。這女的比她漂亮,造型髮型卻幾乎和她一樣。乍看之下,她好像正目擊楊和另一個自己在一起!
這專程前來的狙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