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八點,柯雨寧着裝完畢,走進練琴房。這原是間客房,今天傭人整理了一下午才整理佈置妥當。
“小璇,該下課了。”柯雨寧提醒女兒。
“媽,彈琴好好玩哦!”
“韓太太,小璇很適合學鋼琴,她的手指很長,柔軟度也夠,我看她學得很快,說不定一、兩年後就要換她來教我了。”詹孟書站起來說。
“詹老師真會開玩笑。”她摸摸女兒的臉。
“不,是真的。而且小璇是個小美人,長大以後說不定可以出鋼琴專輯,變成明星哦!韓太太這麼漂亮,女兒也是一樣!”
“哪兒的話!”對這種稱讚,她只會當成是禮貌。
“韓太太要出門哪?”他注意到她的穿着。
“呃,上街買點東西。”她遲疑地回答。
“這麼晚,要不要我送你們?我有開車哦!”
“不好意思麻煩你。”
“不會、不會,我開車很方便的。不過,我那輛是國產車,怕你坐慣了進口賓士車,會嫌棄而已。”他揮揮手。
柯雨寧咬着唇想了一下,便決定了。讓這個陌生人幫忙完成自己的計劃,也許是比較安全的。
“我們要到台北車站,不曉得麻煩不麻煩?”
“一點也不麻煩,我也住在那附近。你們要去逛百貨公司是吧?”
她點點頭。
“可不可以請你先去開車,在外面的路上等我們?”
“好啊!”他當然樂於服務。
“那麼等會兒見了。”
詹孟書走後,她帶以璇回房,拿起皮箱。
“媽媽,逛街為什麼帶個大皮箱啊?”以璇一臉迷糊。
“小璇,我問你,你喜歡學鋼琴嗎?”
“好喜歡!”她點點頭。
“比喜歡媽媽還喜歡嗎?”也許讓這孩子留下比較好,上倫會讓她受最好的教育,可以一直學鋼琴,長大了開演奏會、發行專輯……
“媽,你怎麼了?你不喜歡我學鋼琴,我就不學了!我最喜歡媽媽,我不喜歡鋼琴了!”以璇發現母親的臉色很不對勁,忙道。
出於一種本能的預感,她覺得,剛才母親好像要把她丟掉似的,讓她非常不安。
“小璇……”她抱緊女兒,下定決心。
詹孟書拿起皮箱,牽着以璇走出房門。
“你要出門啊,帶這麼大皮箱?”於嫂看了問道。
“我們要去旅行,臨時決定的。”柯雨寧鎮定地說。
“少爺知道嗎?”管家驚問。
“我剛才在電話中告訴他了,現在我們就是要到公司去找他。”
“我叫司機小郭送你們過去。”管家熱心地說。
“不用了,我已經叫好車在外面等着。”她連忙拒絕。
她強作鎮定,笑着和他們說了再見。
走出大門,一部汽車正在前方不遠處等着,她們一出現就按了兩聲喇叭。
她們走近后,詹孟書跑出來幫她們開車門,奇問:“咦!怎麼還帶皮箱?不會麻煩嗎?”
“詹先生,請你不要問得太多,只要送我們到車站就好。”柯雨寧已經不想再演戲,這畢竟不是她所擅長的。
詹孟書何等聰明,一點就通。“我知道了,如果有人問起,那我就回答說,我一教完小璇就回家睡大頭覺了,所以我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有載過任何人對不對?”
“謝謝。”她感激地笑笑。
她把行李放到後座,便開動了車子。夜涼如水,柯雨寧看着山上的房子愈來愈遠,最後終於隱沒在夜色中,就像她曾有的夢想。
一路上,詹孟書果然都沒再多問。到了台北車站,他停好車,幫她拿下皮箱。
“謝謝你。”柯雨寧抱着女兒下車。
“人這麼多,我送你們進去吧!”他提起皮箱。
她正想拒絕,他卻逕自走向前去,她只好抱着女兒跟上去。
車站裏人來人往,都是有目的的,好像只有她是無家可歸的。她在售票口前排隊,幾乎想不到一個可以去的地方。
最後輪到她了,她聽見自己說:“南投。”
買過票,她們準備到月台上等候。
柯雨寧抬頭對詹孟書說:“我們要走了,真的很謝謝你。”
“我非常樂意這麼做,祝你們一路順風。”
“這是你今天的上課費用,還有謝謝你的幫忙。”她拿出兩千塊。
“不,我不想收。”對這貴婦人,其實也沒大他幾歲,他很自然地產生騎士精神。夜裏幫着這對母女逃離丈夫,讓他更有種莫名的刺激感!
“那怎麼行呢?”
“我能為你服務,已經是最大報酬。”他大着膽,吻了一下她的手。
“那麼再見了。”柯雨寧臉一紅,也就不再堅持。
“詹老師再見!”以璇揮着小手。雖然,她也有預感是不會再見到詹老師了。
她們搭上九點二十分的營光號,她們坐的車廂里只有一半的座位有人。柯雨寧看着窗外的景色飛逝,心裏一片糾結。
“媽,我們要去哪裏?”
“我們去南投,看看外公和外婆。”
“那爸爸呢?”
“我們不會再看到爸爸了。”柯雨寧不忍心傷害女兒,但是又不得不告訴她事實,儘管她是這麼喜歡她爸爸。
“為什麼?”以璇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小璇,你相信媽媽,我比你更不願意離開爸爸,但是我這麼做都是為他好,也是為了保護外公和外婆,我不希望他們受到傷害。”
“我不懂!我不懂!”以璇的眼淚已經滑下。
“等你長大就會懂的,別哭。”
“可是,我再也見不到爸爸、見不到轉學生,我不要!我想當爸爸的女兒、我想當傑夫的皇后……”以璇抽噎個不停。
柯雨寧無奈,只能抱住女兒輕聲安慰,直到她哭累后,慢慢睡着。
她忍不住又嘆口氣。當嘆息變成了習慣,日子也就淡了……
看看錶,已經十點半了。上倫不知道回到家沒有?她不敢想像他一進門時,會是怎樣的表情,如果讓他找到她,這一次他不會原諒她的。唉,別想了,他們是不會再見了。
但願他幸福、平安,但願所有她愛的人都是如此……
火車抵達南投車站,已過了午夜。
一下車,柯雨寧就聞到熟悉的氣息,這裏有她的舊時青春……
她攔了一部計程車,說出曾經是她家的地址。以璇睡在她腿上,她凝望着窗外的家鄉,和她印象中有些不同,但是當她看到依舊沒改的景緻,感覺就特彆強烈。
家快到了,她的期盼中混和着害怕。
下車后,她和以璇站在大門口,站了一會。
“媽,這是哪裏啊?”以璇揉着眼睛。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氣,勇敢地按了門鈴。
五分鐘后,她看見蒼老了許多的父親走到門口。
“是誰啊?這麼晚了!”柯慶天問,然後,他站在鐵門后愣住了。“雨寧!”
“爸爸,我回來了。”曾經有十多年,柯雨寧都是說這句話而進家門的。
柯慶天臉部肌肉一陣抽動,不敢相信眼前的訪客,竟是他那離家多年的女兒!他破口大罵道:“你……你還回來做什麼?你離開這麼久……有沒有給我們一點消息?你還敢這樣大擺大擺地回來!”
“爸,我……”柯雨寧雙唇顫抖。
“你既然要走,就走得乾乾淨淨的,我不准你再回來!我已經沒有你這個女兒了!”柯慶天繼續破口大罵。
這時,以璇拉住母親的手問:“媽媽,他是不是我的外公?”她可不太喜歡這個外公,兇巴巴的!
柯慶天聽到這句話,驚訝萬分,看看女兒,又看看以璇。確實十分神似!難道在這八年間,雨寧已經生下了孩子,也就是他的外孫女?
柯雨寧的母親呂純瑩看丈夫出去一會了還不進門,便披了外衣走出來。她一眼就認出了門口的人影,急忙跑去開了門,又驚又喜地喊:“雨寧!真的是你!”
“媽媽!”柯雨寧接受了母親的擁抱。一陣激動之後,柯雨寧才拉起以璇的手,說道:“小璇,叫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以璇也有點嚇到了。她原本以為這世上只有她的媽媽,這兩、三天內卻突然跑出了爸爸、外公和外婆?
“好乖,你叫做小璇嗎?”呂純瑩高興得眼淚都流了下來了。
“先進門去吧!”柯慶天說,等於是讓步了。
“爸,謝謝。”
柯慶天幫女兒提起皮箱,四個人走進客廳。呂純瑩連忙泡了一壺可可牛奶,這是女兒從前最喜歡喝的。
柯雨寧在沙發上坐下,看看四周的擺設,並沒有改變很多;她的鋼琴還是放在那個角落,天花板上仍然是那盞橘色的藝術燈……景物依舊,只是容顏改!她的父母親都老了……
她啜飲一口溫暖的牛奶,明白雙親都看着她,等着她遲到了七年多的解釋。她看女兒已經漸漸地進入夢鄉了,才開始細說從頭……
這麼多年的故事,她用二十分鐘就說完了,真是個荒涼的對比啊!
柯慶天羞慚地垂下頭,道:
“當年我就是太愛錢了!學校已經周轉不靈了,我卻還不肯放棄,居然偽造學歷證明,專賣給一些沒讀完高中的學生;他們的家長大多是大官員或大財主,付的錢很豐厚,都怪我太財迷心竅了。後來我更變本加厲,又跟教科書和包工程的廠商勾結,撈了不少黑心錢……像我這種人渣早就該死了,卻讓我自己的女兒受了這麼多苦……”
這樣的罪行在台灣處處可見,只是不幸地發生在她父親身上而已。柯雨寧早就看開了,她不會怨誰。
“你怎麼會做出這事?我從來都不知道!”呂純瑩驚愕地看着認識三十年的丈夫。他在一瞬間彷彿變成了陌生人!
“我對不起你們母女!我不是好丈夫,我不是好父親!”他慚愧萬分,雙手捂住了臉,無法面對妻女。
“慶天……”呂純瑩拍拍他的肩,也不知道如何反應。
“我明天就去自首,不能再讓那姓韓的老狐狸威脅你,這樣你才能和上倫過着正常、幸福的日子!”柯慶天下定決心。
柯雨寧搖搖頭說:
“爸,你千萬別讓我的苦心白費了。你進了牢,媽媽怎麼辦?我一直沒有好好孝順你們,但是至少希望你們能安度晚年。何況,你去自首也不能改變什麼,韓定中還是會把上倫趕出韓家,讓他無處可去,我絕對不忍心看到他那種下場。上倫有才幹和能力,應該得到發揮的,他又一直想要從政,這是他的夢想,我希望看到他成功。”
“你不能這麼說,上倫他不會在乎那些名利的!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後他來找過你多次,我們都數不出到底有幾次了,就連我也看得出他非常愛你!”柯慶天十分激動。
“你們還有小璇呢!要不孩子着想。”呂純瑩也勸道。
“爸、媽,你們說的我都懂。上倫有多愛我,我怎麼會不知道,我也想讓小璇和他一起生活啊!但是,萬一他明白了事情經過,我……我怕他衝動起來,他真的會殺了他的親生父親!為了我,他已經教訓很多人了,我很確定,他連韓定中也不會放過!”
一想到韓上倫那雙狂怒的眼神,她不禁抱住了自己的雙臂。
“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呂純瑩嘆道。
“我想了這麼久,完全想不出還能怎麼辦!我這次回來,是想再見你們一面,讓你們提高警覺,小心韓定中這個人。如果可能,我希望你們搬家,逃離韓定中的視線,這樣我才能安心地和小璇離開。”
“我會儘快向學校的董事會辭職,我根本沒有資格再做下去。我們賣了這房子,加上銀行那筆存款,就可以搬到鄉下地方住,平平淡淡地過日子,你說好嗎?純瑩?”柯慶天抱着頭,無限悔恨。
“好。”呂純瑩擦去眼淚,對於懊惱的丈夫也不想多做苛責,免得讓女兒更加傷心。
“這幾年你都是怎麼過的?”呂純瑩問。
“我……先去做了幾個月的女工,生下以璇后,就進夜校讀書,白天工作,努力自習,直到考上公職后,生活才算穩定了下來。”
短短的幾句話,背後卻有說不出的辛酸過程。柯慶天當然聽得出來,嘆道:“原本你可能會當上鋼琴師,你的老師們都說你天資優異,又肯下苦功,一致看好你的,都是因為我……”
“爸,人各有命,我只要能看到你們都好好的,就心滿意足。我不能太貪心啊,是不是?”柯雨寧安慰着父母,轉個話題說:“我想在這睡一晚,明天早上就離開。”
“你要上哪兒去?”柯慶天夫婦同聲問。
“我……我不能告訴你們,免得上倫逼問你們,但我會想辦法和你們聯絡的。”其實,她也不曉得該到哪裏去?天地之大,何處為家?
“雨寧,我想問你,家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打電話來卻不出聲,那是不是你?”知女莫若母,呂純瑩早就在猜想了。
“我只能用這種方法確定你們是不是還健康平安。”她點點頭。
“我就知道,我們女兒不是那種無情的人,還是惦記着爸爸、媽媽……”呂純瑩的眼淚掉得更凶了。
柯雨寧努力不哭出來,她要表現堅強、成熟,才不會讓父母擔心她的明天能否過下去。“讓你們操心了,對不起……”
柯慶天也摘下眼鏡,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淚。
“媽,我很累,想睡了,家裏還有我的房間嗎?”柯雨寧勉強笑笑,試圖打破哀傷的氣氛。
“有,當然有。”呂純瑩忙道,帶她到昔日住的房間去。
一打開房裏的燈,柯雨寧的眼淚就悄悄滑落了。
一切都一樣!像她離開的那天一樣,什麼都沒變!
時間,在這房裏彷彿停住了棗所有擺設都是她記憶中的樣子,空氣還有她常用的紫丁香精;她的制服折好了放在床上、書包也掛在牆上,好像她從來沒離開過;她明天還要去上學,韓上倫會六點就在門口等她……
她輕輕摸着書桌的邊緣,她的功課表貼在枱燈旁,旁邊是韓上倫折給她的紙鶴。她拿起桌上的相框,裏面是一對無憂無慮的情侶,正開心地對着她笑,那是她十七歲--她和他。
她放棄了自己,回憶卻還不肯放棄她。
“媽……”她抱住母親,無聲地哭泣。
“你的床罩褪了顏色,我本來要幫你換掉,你爸爸卻說不要,他希望保留這一切。”呂純瑩拍拍女兒的肩。
“爸,謝謝。”她伸出手去握握父親的手。
“你睡吧!”柯慶天不知如何安慰人。
“讓小璇和我們一塊睡,好不好?”呂純瑩說。
柯雨寧點了點頭。的確是該讓以璇和外公、外婆多相處一會,畢竟,這可能是唯一的機會了。
她等父母走後,才關上房門,看着室內的一切,回憶如同潮水般向她襲來,她幾乎就要站不住腳了。拉開衣櫃,換過她昔日穿的睡衣,躺到她睡了十幾年的床上,她彷彿又回到了少女時代。
這晚,她夢見了那段年輕的歲月,它們鮮明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