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經歷感情的一路波折,她終於學到一課:若要男人浪漫,不如叫他去死還比較快。
馬蘭心滿意足地靠坐在床褥上,床邊地板杯盤狼藉。他伸長的兩隻毛毛腿間、擱着背靠在他胸懷裏的她。雖然激戰已告一段落,他仍賴着她,貪享她溫柔易感的包容。
完全不想分開。
“你不覺得,你這樣對待病人,很過分嗎?”體力不濟……
“哪裏過分,我這是在替你做復健運動。”
“不要鬧了啦。”
“我這叫傳統療法。看,你燒退得多快,全身都出汗了。”
她渾身酥軟,拿他沒轍。
“馬蘭,你至少讓我蓋上被子行不行?”她還是不習慣看到自己和他赤裸的身子,“萬一我又着涼了怎麼辦?”
“好啊。你要蓋哪裏?”
“馬蘭,夠了。”
“我又沒幹嗎。”
“你節制一點吧。”別像個小孩子,貪婪又任性。
他沒好氣地咕噥幾句,將雙臂枕往腦後,不玩就是了。
“你……這兩天都不用去上班嗎?”
“請假。”
何必這麼冷淡,她也是在關心他呀。
“你打算怎麼辦?”
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尖銳的問題,也沒有答案。
“如果從你在商專時就工讀的年資算起,你在那家公司也快十年了。”比駙馬爺還資深。
“其中有一半以上的年日是在當小妹。”
“虧你還待得下去。”為體制不良的公司效力,等於是賤賣青春、糟蹋老命。
“我不覺得那有什麼不好的。”與其一步登天,她還比較認同穩紮穩打地由基層做起,“只是……”
十年忠誠竭力,最後竟換來污名。
她說不下去。被解僱后的這些日子,她一直試着淡然處之,成熟地面對打擊,可是她做不到。她已經很努力了,就是做不到。
她全心效忠的公司,要她背着莫須有的污名,被掃地出門。一片赤誠,被看得連垃圾都不如。認真做事,竟敵不過阿諛奉承、盡顯表面功夫地做人。
別人短短的舌頭,輕輕鬆鬆地就可以毀掉她對公司的忠心付出。
她沒辦法面對這個傷口,她更怕下一份工作又重蹈覆轍。
因為別人對她的不信任,使得她對自己也不信任。
“吉米王把他的過失推到你身上,是他有問題,不是你有問題。”馬蘭低吟,輕輕環住隱隱戰慄的小人兒。
但她不敢再踏出去。萬一她又碰到這種人怎麼辦?
“會不會……是我不該太過認真做事?人家說,水清則無魚……”
“所以你甘願做污泥?”就為了多養幾條魚?
不,她做不到。認真已是她本性的一部分,她沒辦法敷衍了事。“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我的原則,好像跟這整個世界的步調都不合。”
“一條很多人走的路,不代表那就是條對的路。”
這話或許有道理,可是她聽不進去,也安撫不了她對前途茫茫的恐懼。
馬蘭暗暗吐息。她這一跤,跌得太重,不但跌斷了骨頭,恐怕也跌斷了骨氣。
“丹雅。”
他曲膝擁緊身前的柔弱嬌軀,感覺到她纖小細緻得不可思議。他該怎麼守護如此珍貴、又如此脆弱的寶貝?
除了向天借力,他已無計可施。
“丹妮兒。”
丹雅微怔,馬蘭不曾這樣叫過她。
“這是你的英文名字?”他架在她怯怯縮起的肩窩上呢噥。
她戒備地點點頭。
“Daniel,就是你聖經裏頭譯作‘但以理’的先知,對吧。”
他知道她的名字是取自先知但以理?
“少年但以理,年輕俊美,被擄到巴比倫王的手下做官。他雖然歷經數代國王掌政,始終辦事忠心,認真而聖潔,不同流合污。”
她靜了下來,專註傾聽。
“他也不是一路順遂的人,多的是看他不順眼卻又抓不到他把柄的人存在。抓不到把柄,就來製造把柄,執意要陷害他。他們成功了嗎?”
成功了。
“但以理被丟下獅子坑,而國王明知他是被人陷害的,卻沒辦法挽救什麼。畢竟詔令是他下的,就算這詔令被亂臣賊子們動過手腳,君無戲言,頒佈的詔令就是得執行。”
“可是但以理沒有死。”
“對,丹妮兒,他沒有死,連兇猛的獅子也不能傷他一分一毫。”他垂睇她純真而無助的明眸,“連國王也不能不戰戰兢兢地召告全國,要敬畏但以理信的上帝。因為但以理為他保持忠貞、聖潔,在人手下辦事認真負責,誰傷得了這樣的人?”
他到底想說什麼?
“丹妮兒,你雖然遭人陷害,被丟入絕境,可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傷害你。你負責認真,乾乾淨淨,是誰也奪不走的本性。就算你因此被人嫌惡,但連你的敵人也不得不承認,你確實是個忠誠的人。不然他們為什麼要嫉恨你?為什麼要替你製造把柄?”
她瞪着大眼,直直地與他對視,幾乎透徹到彼此靈魂深處。
她的小嘴開開合合,似乎想說什麼,卻寂靜無聲。
馬蘭?
“丹妮兒,不要忘記你的名字是什麼意思,那是你一生的寫照。”他的唇貼在她額側輕吟,“你的聖經上寫,上帝差遣使者封住獅子的口,教獅子無法傷你。因為你在上帝面前是無辜的,你在國王面前也沒有行過虧損的事。”
是的,她沒有,她從沒做過有愧良心的事。
“所以,不要害怕。”他的臉頰緊貼在她臉旁,牢牢擁住顫顫的淚娃兒,“丹妮兒,你是被聖經上記為有美好靈性、有聰明智能、心中光明而又辦事忠心的人。這是你的本性,不需要為嫉恨你的人扭曲。”
她緊緊抓着橫架在她頸前的鐵臂,放聲痛泣,像個在外頭跌破皮的孩子。雖然痛,可是仍想站起來,也會繼續走下去。
她的激切有一半是因為他的話語,另一半則是錯愕於如此安慰她的,竟會是馬蘭。
她無法否認他確實對這段感情很認真,搜遍她的相關資料,讀遍她接觸的書籍。
她不知道別人談戀愛時是不是都這樣做,但她真的好感動,比他剛才親自下廚為她煮的那頓難以下咽的營養晚餐,更令她感動。
先不要去想他和其他女人的關係,再讓她沉醉一下,感受只有他和她的靈魂共鳴。
如果再說一次她愛他,一定又會遭他冷血的死相駁擊。算了,她在心裏悄悄說也可以,一遍又一遍……
“喂,你在喃喃自語下什麼咒?”有夠詭異。
丹雅挫折地垂掛小腦袋。為什麼他老是這樣殺風景,浪漫一下也不行嗎?虧她還正感動得要命……
他聲嘶力竭地打了個超大阿欠,餘音繞梁。“你心情好點了吧?心情如果好了,身體也應該好了吧?照顧病人實在有夠累。”
真是,才為她做這麼一點事就嘀嘀咕咕。
“放心吧,為了不再吃到你的恐怖晚餐,我說什麼都要快快康復。”早早脫離他的荼毒。
他目光遽變,驚悚駭人。
“你有種再說一次。”
“本來就是。”
“你明明吃得很高興。”
“我高興的是你的心意,不是你的手藝。”
她滿肚子委屈,受夠了他的不解風情,破壞氣氛。他明明很懂得營造浪漫,打動人心,卻小氣巴拉地不肯多在她身上發揮,就愛潑她冷水。
“我伺候你吃飯吃藥,浪費時間地陪你談情說愛,你還敢不滿?”想被揍啊?
“什麼浪費時間?”她嬌弱抗議,“談情說愛本來就是應該的,你卻老是敷衍了事。每次都在我正感動的時候就翻臉變相,擺明了你先前不過是在做戲,隨便應付我。”
“至少我放下過身段去陪你浪漫。”這樣的犧牲還不夠大嗎?
“既然你做得到,為什麼不能再多點耐性,多花點心思呢?”
該死的,女人簡直……得寸進尺!
“我幹嗎要搞什麼狗屁談情說愛!法律有規定男人一定到陪女人浪漫到想一頭撞牆的地步嗎?你玩不膩,我卻煩都快煩死!”
“感情本來就需要好好經營……”
“誰規定?你拿白紙黑字給我看啊!”
“這哪有……”
“法律卻規定夫妻應履行彼此同房的義務。”他悍然拉開與靠坐在他身前的小人兒的距離。“所以,來履行吧!”
“我不要!”這太惡劣,“你每次都這樣,講不過我就強辭奪理。”她哪辯得過他那張嘴?
“現在是誰在強辭奪理?”
“你好低級!”她討厭這種粗魯的言語,“今晚已經夠了,我……”
“你好意思說你夠了?”
“不要鬧了啦!”她顫顫哀叫,最怕他施展這類卑鄙手腕,害她嚴重墮落。
“這才是最實際的夫妻生活。”比什麼談情說愛踏實多了。
“我還在生病……”
拜託行行好啦。
“既然你是病人,那我只好當醫生了。”他故意沒轍地人嘆,準備激烈開戰,“快來告訴醫生,你哪裏不舒眼吧。”
嗯嗯,仁心仁術,妙手回春喔。
☆☆☆
凱悅飯店喜宴,席開五十桌。
丹雅不得不佩服馬伯伯的人面,硬是在兩個月之內卡到大飯店宴會廳的位。加上他從拍賣公司調來的籌辦高手,擬出幾近完美的宴客名單。藉著富豪名流、科技新貴一別苗頭的競爭心態,把喜宴烘托得華麗非凡,活像奧斯卡金像獎晚會。
俊男美女,爭奇鬥豔。
“我爸沒那麼偉大啦。”馬蘭百無聊賴地陪她倚在角落乘涼。“因為黃曆上寫今天宜入殮出殯,不宜嫁娶,他才搶得到機會在這裏辦喜宴。”
“噢。”她家是信基督教的,倒沒這忌諱,“可是馬伯伯也不必急着在年底前一定要辦完婚事,真的太趕了。”
“因為明年他就六十,說起來太難聽。”
五十九也不會好聽到哪去啊,他和小妹仍舊差了一大截歲數,哎。“我還是覺得小萍選的那套婚紗不太得體,畢竟爸媽都在現場。”幾位重量級的長輩也都出席。
“怕什麼,她有的是本錢。”
“胸部都露出一大半了,一點也不端莊。”長輩看了心裏怎麼想?
“她不那樣賣弄,豈不給那些賓客比下去?”
丹雅還是嘀咕,不表贊同。
他故作閑散地陪她觀看場內情況,不時自眼角暗暗依戀她今日的嬌美。
她一襲平肩無袖粉藍小禮服,梳個高高的珍珠髮髻,几絲雲鬢,看來像個清新甜美的小公主。細膩的頸項與雪嫩手臂,嬌貴得令人心悸。
她不盛妝,就這樣淡淡打扮,已教他心醉神迷。他迷戀她的氣息,她的個性,無可救藥地被她吸引。
好想吻她……
“你怎麼了?看起來好像很累。”
“有點。”他雙手插在西褲口袋裏,仰頭倚牆,閉目嘆息。
“參加自己爸爸的婚禮,的確不太好受。”她苦笑,戴着雪白長手套的小手正要撫上他手臂,就被他警戒地閃開。
她微怔。
馬蘭順勢將閃開的左手撥往頭側,假作正要梳整髮型。“你不是今天要回復新公司的主管嗎?”
“喔,對。”該去打電話了,“你幫我看一下小萍準備得如何,我待會就過去。”
他慨然目送急急奔走的小身影,心頭有着莫大空虛。
丹雅畢竟是個人才,舊東家才把她踢出去,馬上有新公司來表達誠意,積極延攬。她過去的卓越表現,自家老闆不放在眼裏,同業競爭者卻火眼金睛,密切觀測。如今終於等到時機,揀到她這塊寶。
他替丹雅評估過,覺得可行。過去她待的不過是本土性質的小公司,現在則是跨國企業的亞太部門邀她加入,格局與以往截然不同。
對方以私人餐敘的方式和她接觸多次,不曾聽她說過一句前公司的不是,也不曾聽她替自己喊冤或叫屈,印象甚佳。他早就知道她不會埋沒太久,如果會,那是全世界都瞎了眼,不是她不夠格。
哎。空虛……做什麼都提不起勁。
“嗨,你怎麼看來跟我爸一樣失落?”新娘準備室外的大妹立雅,在休息區輕噱調侃,“我爸失落是因為要嫁女兒了,你咧?”
“我失落是因為要嫁老爸了。”
“好冷的笑話。”大妹沒力,“真不知道以後該怎麼稱呼你。”
“叫姐夫。”
“你到底會不會算親屬關係?你爸是我的妹婿耶。”
馬蘭凝住鬆開領帶的勢子,犀銳瞥視。“丹雅還沒跟你說?”
“說什麼?你們也想結婚啦?”
她居然到現在都還沒說出他倆已經公證的事?
“馬大哥,你來得正好!”新娘子霍然衝出準備室,一身睡袍卻華髮濃妝,顯然才準備到一半,“我問你,你爸難道現在還有在跟你媽來往?”
“拜託你,千萬不能哭!”化妝師急急追來,幾乎跪地求饒,“睫毛膏雖然防水,可是粉底不防水。你再哭下去,會流出兩條河的!”
“咦?”大妹聞言轉瞪,“馬大哥,你媽還活着啊?”
“不然你以為是誰在我家替你開門。”
“那個妖嬌歐巴桑!”大妹怪叫。
“對。”
“他們都離婚幾十年了,為什麼還有聯繫?”小妹泣吼。
“你早不問晚不問,這個時候才來問。”怕他現在還不夠煩嗎?
“馬先生,因為令堂剛剛親自來祝賀新娘,而且把新娘譏嘲得很難聽……”籌備人員累得七葷八素,趕來喘道,“她現在正坐在會場主桌的新娘位子上,已經引起會場騷動,能否請你去勸解一下?”
那個歹毒老媽!
他就奇怪,老爸這回陣容壯大地老牛吃嫩草,她居然始終老神在在,任他胡鬧。
原來她是要到最後關頭,才一日氣殺他個片甲不留。
他還以為老媽終於想開了,沒想到她就是愛跟老爸纏鬥。
玩不膩啊?
“馬大哥!”新娘號叫,“我不管,你一定要給我一個交代!”
“行。雙面膠帶、單面膠帶,你自己挑。”他抓起一旁桌上擱的文具塞入她懷裏,悍然離去。
“馬先生、馬先生!”另一名戴着免持聽筒耳機的男裝女子緊急追上,“時間已經到了,場面有些亂。是要把坐在主桌的令堂請出去,還是繼續放她霸佔新娘座位?”
不然等一下新娘出去,會無容身之地。
“去問新郎!”他冷斥,懶得從這爛攤子,他另有急事。
“可是馬先生……”
“馬大哥!”
他憤怒的大步霍然撞開走道旁的矮小行人,害那人跌靠到牆面上。
“馬蘭?”那人正是丹雅,一臉錯愕。
“姐!我被騙了,原來老馬到現在都還跟他前妻有聯繫!”小妹狂哭奔來。
“求求你千萬別再哭了!”化妝師苦追哀號。
“喂,今天究竟是誰在當新娘?”男儐相緊張地闖入亂局中。“為什麼老馬的前妻也穿着白禮服赴宴?”
“丹雅。”吃喜酒的兩位教會姐妹怯怯來報,“你能不能出來一下?朱伯伯在場內發好大的脾氣,勸都勸不住。”
“怎麼了?”她也不過去打個電話而已,一回來就風雲變色,“出什麼事……”
“你過來!”
丹雅駭然被馬蘭鉗住手臂拖着走。
“統統給我滾出去!”
猛然爆出的重炮巨吼,嚇得眾人紛紛問避,準備室內的閑雜人等也全給他轟出去。
他砰地一聲,狠狠甩上門,在凌亂寬敞的準備室內與驚呆的丹雅對峙。
馬蘭?
他以致命的眼狠睇瞪死她,怨毒至極。她從沒見他發這麼大脾氣,整個局勢又沒頭沒腦的,不知該如何處置。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的低狺好可怕,臉都抽筋了……
“什麼?”
“我們公證的事。”
“公證的事?”她愕然搖頭,“我沒泄密啊,”
“誰要你保密的!你以為我是在跟你偷情嗎?”
丹雅差點被他震破腦門,羞愧透頂。吼這麼凶,門外休息區的人一定全聽見了……
“那、那又怎樣?本來就沒必要拿我們公證結婚的事招搖,你自己也同意的。”
“同意個屁!我是尊重你的意思,等你來決定公佈時機。現在都結婚兩個多月,你這王八蛋還在跟我搞地下情。”
“你小聲一點啦!”急得她又噓又跳腳,
“你還嫌我不夠小聲嗎?我現在去拿麥克風吼給全飯店的人聽怎麼樣?”他狂嘯到青筋暴綻、氣血奔騰。“我可以坦白跟你講,有那張證書、沒那張證書,對我都一樣,可是對你不一樣!除非你簽字蓋章,否則你永遠都不會認為你是我的。我不需要那種無聊的婚姻保證書,就很清楚我會跟你走一輩子。我既沒有準備任何替代方案,也不準備退路,就這樣跟你走到死為止。你不信任我,好,那我跟你去公證,畫押擔保我們就只屬於彼此。結果我簽了我蓋了,你還是不信任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你如果真的信任這個婚姻,你還有什麼不敢告訴別人的?你不說是因為你不信任我們真會走一輩子,為免離婚太難看.索性連結婚的事也不說。到時一拍兩散,大家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是考慮到小妹她……”
“你考慮你小妹的婚事、考慮你大妹、考慮你爸媽、考慮你朋友、考慮身旁一干雜魚,但你有沒有考慮過我?你以為我結這個婚完全沒有掙扎、完全不需冒任何風險嗎?我一直等你自己把婚事公開化,要我自己別去逼你,給你空間思考,給你時間適應,然後等到的卻是你只想玩地下情,死都不屑說我們兩個早就去公證了!”
“我沒有不屑……”
“你卻也根本不信任這個婚姻!”
面對他的嚴厲指控,她傾頭抿唇,脆弱地不斷眨着雙眼,力持堅定。
驀地,她平穩的吐息微微一哽,滾下兩顆淚珠。她卻仍不看他,仍保持淡漠,抿緊顫抖的情緒。
馬蘭見狀,腦袋終於冷靜,懊惱一嘆,垂頭喪氣。
兩人許久都不開口,各自思索。
“你說得對,我確實不信任這個婚姻。”
她顫巍巍的低聲細語,重重釘了他腦門一記。
“我努力對你過去的情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你現在的情形也盡量不去過問。但是……”她突然輕掩小口,忘了真正該遮掩的是汩汩淚眼,“我每一刻都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還能忍過下一個鐘頭。我總覺得,那張結婚證書不是用來保證我們的一輩子,只是用來保證……你離開我之前的這段日子。”
“我不是為了等着跟你離婚,才簽那份證書。”他輕喃。
“可是很抱歉。”她逞強地抬起淚濕的堅決表情,交抱雙臂,“我對感情的要求是忠貞,無法跟別的女人分享。”
他受不了地垂頭擰鼻樑,沉重不堪。
“丹雅,打從我們開始交往,我就沒再跟別的女人上床。”
“我聽到的卻不是這樣。”
“那你聽到什麼?”他冷瞪。
她閃躲他的視線,倔強不語。
“我敢說,你聽到的事全是‘過去式’。我跟你在一起后,所有的時態都是‘現在式’,因為你一直都是惟一的那一個。”
“何以見得?”口說無憑。
“因為我試過了。”
她不解地望向他的一臉煩躁。
該死的,他到底要犧牲到什麼程度?
“我在和你交往期間,試過和一個健身房認識的女人交往,想搞清楚我對你究竟是抱持什麼心態,結果不行。”
“什麼?”她沒聽懂。
“我不行,根本沒辦法跟她交往!OK?”還需要他更進一步解釋嗎?
丹雅尷尬得手足無措,這才意識到門外可能貼着多少只耳朵。“你幹嗎講這個……”
“是你自己要我拿出證據。”
“這、這又不能代表什麼。”
“那你還要我怎麼樣?”他惱羞成怒,“都跟你講明我沒辦法在外偷腥,你自己也很清楚我在這方面的需求,事實證明我真的只跟你一起。現在問題已經理得清清楚楚,你還鬧什麼彆扭?”
“這不是在鬧彆扭。”她柔聲勸解,“如果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我不想再聽你扯什麼永遠啦、忠貞啦、此情不渝之類的狗臭屁!那些全都抽象得吵不出個什麼結論,你少再跟我玩意識形態的遊戲。我已經完全對你坦白,我也都拿出具體證明,我不懂你到底還在質疑我什麼!”質疑到連他們的婚姻都不敢承認。
“你簡直……無法溝通!”一點都不體諒她的感受。“我是真的很在乎我們之間的未來才……”
“我也是,但至少我比你實際!”他狠狠指着她腦門怨斥。
“你那種方式只能解決事情,並不能解決感情。男人與女人面對問題的方式不同,就像很多書上所說……”
該死的!“我要燒了你那袋言情小說!”
“馬蘭!”他要殺去哪裏?
他一甩開房門,立刻跳開一大堆做賊心虛的人。他火氣奔騰地大步而去,決定毀掉那些有害丹雅思想健康的低能讀物。
“馬蘭!我說的不是那些書……”她倉皇尾隨,趕緊制止。
“朱小姐,你父親在場內和新郎吵起來了,麻煩你趕快過去處理一下!”場務人員們比她更倉皇,急急擁上。
“我稍後就去。現在先讓我……”
“再等下去場面就完全失控了,我們負不起這個責任!”
“請替我們的立場想想。情況再亂下去,真的會無法收場!”
“可是我……”啊,馬蘭都走掉了啦!“你們先讓我……”
☆☆☆
“馬先生,你來得正好!”招待人員氣急敗壞地連忙追來堵人,“有客人開始離席,甚至要求退還禮金,請問這到底該……”
“對啊,新娘又一直不肯合作,我們真的沒轍了。”造型師們跟來抱怨,“你能不能幫忙勸一下?新娘好像蠻聽你的話——”
“他們結婚,於我屁事!”
馬蘭這一喝,嚇得大夥花容失色。
“雇你們來就是要你們辦事,不是請你們來找我麻煩!”
“可、可是……”這場亂局也全是馬家引爆的呀。
“馬大哥……”含淚呆杵休息區外廊的新娘子,刺激到他的心頭恨。
他氣勢駭人地直衝她跟前,懾得她退步貼牆。
“你以為我老爸跟我老媽離了婚,兩人就老死不相往來嗎?嗯?”
他的呢喃太溫柔,令人毛骨悚然。
“老實告訴你,我和我妹,都是他倆離婚後才生出來的。沒辦法,我老爸就是對到了手的女人冷感,只對未到手或已分手的女人有性趣,這就是我爸媽離婚後比離婚前更熱情的原因。”
什麼?
“所以,離婚之前,好好忍耐,他是不會上你的新娘床的。不過一等你們分居或辦完離婚,他馬上就會從別的女人身邊回到你懷裏。到那時,你就苦盡甘來了。”
他殘忍地祝福一笑。
“加油吧,活寡婦。”
“什麼叫做已經到手的女人?”新娘子尖叫,幾近歇斯底里,“他以為他和我一起就可以隨便擺佈我嗎?”
“小萍!”嚇壞丹雅,“今天是什麼日子?講話要……”
“叫那個臭老頭去死,本小姐才不屑嫁給他!”別想便宜得手、享齊人之福!
隨即,新娘暴哭,咒他祖宗十八代。
場務人員急到幾乎集體上吊,慌亂成一團。
局勢全面淪陷。
馬蘭根本豁出去了,沿路碰到上前關懷的客人,就叫對方滾,甚至直接趕客人。
“快攔住他!”丹雅遙遙急嚷,“千萬別讓他進到宴會廳里!”
但問題不是誰敢攔他,而是誰有本事攔得下他。
“馬蘭!”丹雅哀喚。
“這是在搞什麼?”
一句武則天式的威喝,登時震驚八方,四面錯愕。
朱家女皇朱媽媽(前任)威武登場,氣勢懾人。
完了!
朱家三姐妹暗暗寒顫。局面再怎麼亂都沒關係,總有辦法處理。但就是不能觸及朱媽媽,否則大家都別想活着離去。
“外面已經一團亂,你們還在這裏造反?”她厲斥。
不止她自己生的三個女兒,其他閑人也被她罵得像群龜兒子,垂頭懺悔。
一片死寂中,天外飛來一句柔語——
“朱媽媽,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眾人傻眼,朝馬蘭驚人的轉變矚目。他一改先前的凶神惡煞貌,完全化為痴情無助的浪漫詩人,充滿憂鬱的迷離氣質。
“怎麼了?馬蘭。”朱媽擰眉。
“是我不該在這時向丹雅告白,才害大家亂了陣腳。”
告白?
朱媽捂着心口抽息,努力不要泄漏驚喜。旁人則是狀若白痴,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你把話說清楚點。”
馬蘭挫折地垂着醉人雙眸,一副欲言又止狀,在太後面前哀怨傾訴,流利地胡扯八道一堆他對丹雅的愛慕之情、痴心追求。
“剛剛當我聽見小萍她大吼說她不要嫁我父親時,我很怕從此會失去和丹雅聯繫的借口,就直接向她告白了。”
“哎呀……”朱媽感動地握起他的手掌輕拍,“你這孩子,真是……”
可愛得教人心疼。
“連我都搞不懂我是怎麼了。”他凄然苦笑,“對不起,朱媽媽。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老在您面前失態,一點都不成熟,也完全不像平日的我。”
“那又怎樣?朱媽媽又不會笑你。”
“不,朱媽媽,那是因為您不了解我。正如丹雅拒絕我的理由一樣,我這個人根本不值得信任。”
“丹雅拒絕你?”
朱媽掃掠丹雅的譴責性冷眸,幾乎扒了她的皮。
馬蘭究竟在搞什麼鬼……
“因為認識她之前的我,完全不知道怎麼樣愛一個人,生活得很放蕩。”
朱媽凌厲挑眉,尖銳審視。
“那麼,認識丹雅之後,你又有什麼改變?”
“我無法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他這話誠懇至極,“我從來沒想到,自己會因為一個女人而徹底與過去不再相同。”
“怎麼說?”
他無奈地對自己一笑。“至少,為了她,我開始想使自己變得更好。”
旁人幾乎鼓掌喝彩。演得太棒了!
朱媽可不是一般角色,冷得很。“你打算怎麼讓自己變得更好?”
他直接抽出西裝暗袋內的薄片記事本,恭敬交付。“這是我所有的親友通訊資料,包括交往過的女人電話,請您收下。”
“你確定?”朱媽執着記事本挑釁。
“我甘願受您的監控,以向丹雅證明我的真心。”
這犧牲太壯烈了吧。
大家都認定他是在做戲,惟獨丹雅,赫然明白他的真面目。
他是在借假戲,來說真話!
她怎會到這一刻才看透他這層保護色?怪不得,他講話做事老迂迴曲折,避重就輕,不讓別人識破他的本性。因為他的本性就這麼簡單:想跟她在一起,就跟她在一起,一點都不像他表現的那麼複雜。
她再次發現,自己真的無法不愛他,完全沒辦法不被他吸引。她雖然很難信任他,卻甘願為他冒這個險,全心相信。
“如果……你背叛我呢?”
“如果我沒有背叛你呢?你的懷疑難道就不會刺傷我嗎?”
他倆四目相接,無言地交流着。沒人聽到他們心靈的交談,那是屬於他們兩人的言語,奇妙的默契。
先前的爭執,突然變得很沒意義。不管面臨什麼樣的問題,只要他們像現在這般心有靈犀,一起面對,還有何懼?
他倆相視而笑,像在調侃彼此方才激戰的幼稚,看得旁人一頭霧水。
朱媽乃一代明君,瞟一眼就知道這兩個孩子是怎麼回事。OK,可以鐵腕干政了。
“好,馬蘭,你這本花名冊我替你收下,你現在也替我把這場亂七八糟的婚宴收一下。”
“您的意思是……”他乖巧地裝傻。
“小萍既然說不想嫁你爸,那就不要嫁。”嫁了也是給人看笑話,“現在幾百個客人都在外面等,喜宴的訂金也付了,場地又是好不容易卡到的位,禮服跟化妝師租了不用也可惜,乾脆你和丹雅上場結婚去。”揀個現成的便宜。
“媽!”嚇死丹雅。要省錢也不是這種省法。
“說得也是,反正一樣也是馬家和朱家的喜宴。”馬蘭深表贊同,眾人大駭。
“新郎新娘要換人了?”
有何不可?
☆☆☆
當馬蘭強硬挽着一身性感火辣新娘裝扮的丹雅入場,在座不少野心勃勃的佳麗們心碎怪叫。
“怎麼會是馬蘭結婚?!”
那麼世上瀕臨絕種的黃金單身漢豈不又少了一個?
啊啊啊,痛失英才。
丹雅緊張得要命,臉色發青,沒空理會眾方艷女的哀慟與詛咒。她先前才喃喃抱怨小萍選的禮服太暴露,沒想到最後露的竟是她的肉。
她戰戰兢兢,不敢抬起手臂,免得低胸禮服不小心露了光,也由於臨陣上場之故,她心慌意亂得看不清眾人反應,只覺得偌大會場滿滿的人,好可怕。
怕得令她微微打顫。
“喂,你不要凈顧着看熱鬧,偶爾也看看我,OK?”馬蘭低聲咕噥。
她嚇都嚇傻了,哪像他這隻大妖怪,照樣悠閑自在,彷彿只是挽着她一起去超市買雞蛋。
坐定主位,她還是緊張萬分,連同桌人的面孔都看不清,兩眼昏花,心跳急遽。
這是她跟馬蘭的婚宴,她跟馬蘭的,已經偷偷公證以後補辦的喜宴,一桌四萬多,目前加到五十六桌,明年申報所得稅可以改采夫妻共同申報,自己的人事資料從此要勾選已婚……
“丹雅。”
不……不要吵,她已經腦子一團亂,連戶籍變更的問題都想不出頭緒。不行不行,她得重新評估她跟馬蘭合併報稅或分開報稅哪個比較省,兩個月後農曆新年給爸媽的紅包也得重新分配……
“你今天真的太性感,我可不可以吃你?”
吃東西,對,要趕快吃東西。再過幾道菜,她就要和馬蘭準備敬酒。而且一桌四萬那麼貴,不吃不行。
“丹雅,可以嗎?”
“快!那那、那趕快,開動!”筷子、筷子咧,怎麼摸半天都摸不到?
“我就不客氣了。”
丹雅直到發覺自己呼吸極度困難時,才頓悟到小嘴被他吻得死緊,久久不離。
他發什麼神經!
正要一拳捶過去,赫然想起現在是在喜宴上,她和馬蘭是眾方矚目的新郎新娘,她沒有權利揍他,他也沒有理由不能吻她。
真奇怪,這麼荒誕的舉動,為什麼周遭沒一個人出聲制止或大驚小怪,好像他對她的這番熱情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馬蘭突然在她唇上一笑,彷彿透徹她可愛的疑惑。
酣然暈眩之際,她微啟困憨的嬌眼,被眼前的容顏點醒,怔怔失神。她很少看到馬蘭這樣的笑容,明亮而無邪,傲氣且率直,有點任性的味道,又充滿陽光般的活力。像個大孩子,笑得好開心。
“你這下可沒得賴了。所有人都可以見證,我們確實是夫妻。”
她……她哪有賴?可是,這事真的有這麼值得高興嗎?他有這麼在乎?
“我一直覺得所謂婚宴,只是勞神傷財的高級工地秀而已。現在我倒發現,它也有它的好處。”
什麼?
“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親近你。”他忍不住欣然再度吻啄,向所有人炫耀他專屬的權利,“以後請你多多指教了,老婆大人。”
她感動得差點伸臂勾住他的頸項,激切緊擁。幸好驚驚萬分的低胸禮服及時鉗制住她的勢子,否則可有得“好看”。
不管他們之間有多少未解決的問題、有多少猜忌,至少這一刻,他已完全擁有她的心。她願意跟這隻捉摸不定、反覆無常的妖怪長相廝守,與這個很會調情又很會破壞氣氛的無賴漢共度一生。
在座的各方賓客沒一個對他們的不時吮吻、難分難捨、耳鬢廝磨有意見。大夥高高興興享用道道佳肴,彼此閑聊。就算少數保守黨面有豬肝色,也無法在婚宴上指責新人的不是。但……
“你不要只顧着吃你的,讓我女兒也喘口氣行不行?”朱爸實在看不下去。這兩個孩子也吻得太不像話!
“對不起。”
馬蘭愧疚的俊雅笑容撩得女性長輩心花怒放,紛紛抱怨朱爸的不識相。她們哪曉得,有仇必報的馬蘭正笑嘻嘻地醞釀什麼詭計。
“丹雅,你沒忘記穿好吊襪帶吧?”他傾身耳語,不忘垂眸飽覽她波濤洶湧的豐滿。
“什、什麼東西?”唔……她不能伸手夾遠處的食物。
“吊襪帶。就是系在大腿上的那圈粉藍色蕾絲鬆緊帶,待會新娘要當眾脫下來,拋給來賓們爭搶。那是很重要的傳統遊戲,你可不要當場脫線,在這節骨眼上砸壞氣氛。”
丹雅大駭。什麼吊襪帶?
“我裙子裏面沒有穿呀!”
此話一嚷,眾方震愕,狂喜的怪叫與長輩們羞憤的譴責同時轟炸,嚇得丹雅手足無措。
“不是!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這教她怎麼解釋?馬蘭!快點救救她,趕緊壓一壓有點high過頭的場面!
誰曉得,他竟對着宴會司儀緊急遞來緩場的麥克風,曖昧呢噥:“喔,原來你裙子裏面‘沒有穿’……”
全場熱血奔騰,狼嚎四起。
丹雅受夠了。他為什麼老愛拿她開這種低級玩笑?惱到最高點,她反而優雅地平靜下來,氣定神閑地向他綻開嬌艷可人的笑靨。
“你說得沒錯,我的確裙子裏面什麼都沒穿。我只穿着我的童貞,獻給我的良人。”
這話狠狠戳了馬蘭腦袋一記,卻引來不少在座賓客們的喝彩與鼓掌,連馬爸爸和馬媽媽都為之肅然起敬:處女。
“朱先生、朱太太,你們把女兒教得真好。”
“哪裏、哪裏。”他們也是現在才知道自己的女兒沒人碰。
你應該很清楚我當初是以什麼樣的身份嫁給你!丹雅無言怒瞪。
馬蘭懊惱呻吟。他當初是很得意自己娶到了未開封的性感尤物,但沒想到聖潔竟也是一種極具殺傷力的武器,他這匹早八百年前就失身的明星,就沒法子穿着他的童貞,獻給他的新娘。
“我說過我和你交往之後就沒再跟其他女人交往,這也夠貞潔了!”他咬牙咕噥。
“那次是因為你不行,萬一你可以呢?”她也咬牙咕噥。
該死的!“問題是我現在只有面對你才可以,這還不夠忠貞?”
“那只是你‘能’或‘不能’的問題,但是你在心態上仍舊在期望偷腥!”
“我的心態又怎樣!我只是要娶你又不是要競選教皇,你知不知道我已經為你守身了。”
“那就請你回家好好查字典,看看‘克制’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你自己到處招搖,還敢叫我剋制!”
“這又不是我的禮服!”
“兩、兩位……”司儀為難地夾在兩人激烈的戰火間,“你們可以儘管吵,但可不可以先把麥克風還給我……”
新郎手上那隻麥克風的“實況轉播”已然轟動全場,呆成一片了。
很可惜,沒人把含淚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司儀放在眼裏,繼續火爆開戰,旁若無人。
後來怎麼樣了呢?不曉得,只聽說與會賓客都吃得很開心。小兩口吵得如火如荼,後來又吻得難分難捨。
不管怎麼說,新婚快樂!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