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劫難逃

第四章 在劫難逃

夜色深沉,總督府後廳堂上,我端坐案前,只等譚翊。

時間一分一秒地逝去,壓抑的空氣讓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越來越激越的心跳。

“天干勿躁,小心火燭!”牆外傳來清晰的打更聲,廳外卻仍是一片靜寂,我看了看站在一邊的德公公:“德公公你真有把握嗎?”

“王爺自可放心,賬冊現下在我們手中,譚翊為人謹小慎微,疑心極重,此番經祈月之事必定更不信任他人,今夜必定會親自來取。”

“我不是說這個,德公公你究竟有沒有把握勝過譚翊,如果沒有,我們現在跑還來得及。”德公公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英年早逝實在不是我的追求。

孰知德公公壓根不理會我這主子,只是出神聆聽着什麼,突然一陣夜風襲入廳中,案上燈火飄搖,德公公臉色一凜。

“來了!”

他大喝一聲,順手抓起我的摺扇,飛身躍起,只聽鏗鏘一聲,一件事物落在案前,卻是一柄匕首,我定睛一看,只見匕首刃上藍光瑩瑩,竟是抹了劇毒。

“安郡王麾下果然高手如雲,老夫佩服。”

蒼勁的聲音傳來,一個精神矍鑠的青袍老者悠然自得地走進廳門,正是當朝太師譚翊。

“譚太師深夜來訪,不知所謂何事?”我強裝鎮定。

“安郡王心知肚明,我看就不用兜圈子了吧!”

我看了看德公公,把心一橫,走下案台,立在德公公身後,淡淡笑道:“久聞太師文武全才,我這奴才向來嗜武成痴,煩勞太師屈尊,陪他過兩招如何?”德公公,我算是豁出去了,身價性命全押在你身上,你可千萬別辜負了我。

德公公聞言,當下依武場規矩,雙手抱拳,說了一聲:“太師請了。”話未落音,摺扇便往譚翊額心百匯指去。

德公公此招凌厲無比,直取要穴,譚翊一驚,哪敢怠慢,當下急急后躍,右手中指在扇側一彈,摺扇當即斷成兩截。

我心下慘叫一聲,當下捂眼,目不忍睹,那扇面可是王羲之的真跡,可憐皇帝賜我的寶貝御扇就這麼報銷了,譚翊這老頭着實可惡!

我心有戚戚間,那兩人身形晃動,卻又過了十餘招,譚翊見一時半會難以取勝,也不由急迫起來,額頭上已是一層密密的汗珠。

“譚大人,我看你也累了,今日便請回府如何。”我見譚翊疲態已現,自然幸災樂禍。

孰知譚翊冷冷一笑,“安郡王何必得意太早,勝負尚未可知!”

言罷,左手一揚,一片白色粉塵順勢向德公公襲去。

德公公大駭,當下以袖掩住口鼻,向一邊躍開,

譚翊乘勢便向我猛撲過來,我大驚失色,抓起桌上燈盞向他擲去,卻輕易就被他閃過,燈盞當一聲砸在牆上,撞個粉碎,燃着的燈油四濺,火焰周圍立刻噼里啪啦的燒了起來。

我手忙腳亂,一聲慘叫還未出口,已是被譚翊乾瘦的鷹爪掐住了脖子,拖出廳門來到院中。

德公公低喝一聲不好,也追了出來。

天氣乾燥,堂上很快一片火海,院中二人卻絲毫不為所動。

“你若還要他活命,便把賬冊交出來。”譚翊惡狠狠地說。

“譚大人,那麼重要的東西,我們王爺早遣人快馬加鞭呈給皇上了,大人想要,自可去皇上那兒取來。”德公公冷笑道。

我心裏卻直嘀咕,今夜不知吃錯了他什麼葯。說話大義凜凜,有種說不出的威懾。

聞言,譚翊面色一凜,隨即卻又舒展開來:“滿口胡言,你們的人我牢牢盯着,怎麼可能踏出這金陵地界。”

“我看這小子的命你是不想要了?”手上勁道一種逼緊,我呼吸一陣緊窒,雖然不致危及性命,卻已頭暈眼花,眼冒金星。

“你若傷他,日後我必取你性命!”

德公公厲聲道,火光映照下,平時里慈眉善目的他,此刻的眼神卻如受傷的野獸,吃人一般的恐怖。

“你?!”譚翊顯是不信,仰天大笑,“憑你一個不男不女的奴才?”

他話音剛落,德公公原本握拳的右手卻緩緩張開,成鷹爪狀,骨節甚至開始咔咔作響。

不男不女的奴才?我翻個白眼,什麼叫不識時務,今天晚上的德公公連我都不敢惹他,他倒肆無忌憚。現下情形,我實在想幸災樂禍,可是……德公公,你是不是忘了,他的爪子還掐在我的脖子上吶,你一擊必殺也就罷了,可譚翊武功高強,萬一失手,我自問不是天才,沒必要英年早逝,遺恨千年。

當下放開嗓門,大喊大叫:“等等!你們都等等!”

兩人倒也聽話,一同向我看來。

我咳嗽一聲,破口大罵:“譚翊,你這不知死活的傢伙,你是不是忘了多少仁義志士、武林高手拋頭顱,撒熱血就是為了打敗一個老太監,那個什麼‘葵花寶典’不也是個不男不女的奴才寫的!說這麼多,你不就為了本破賬冊嗎,本王拿了也不過看看而已,你這麼認真幹嘛?你想要,本王還你就是!”

“曲微!”德公公大喝一聲,眼神凌厲,恨不得把我碎屍萬斷。

“放肆!”我怒目相向,“本王的名諱是你這奴才叫得的?今兒本王與你說清楚了,天大地大,我曲微的命最大,你倒好,妄逞一己之快,棄主子的命於不顧。是不是對我心有不滿,覺得伺候我委屈了你,想自個兒拿了賬冊到皇上面前邀功請賞?!”

“你……我……”德公公氣結,面色鐵青,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倒是譚翊,挨了我一頓罵,笑得卻十分暢快,說話也客氣起來:“安郡王果然爽快,那便請告知老夫賬冊所在吧!”

“你要賬冊是不是,我這就可以交還於你。”我輕輕一笑,“不過,譚大人如何確保我生命無虞?”

“這……”譚翊聞言一怔,不過他心思何等機敏,當下脫口而出,“安郡王自管放心,我拿回賬冊,便與你兩不相欠。郡王你現下還是欽差,身邊也自有高人,老夫無心犯險。”

好個兩不相欠!我心下冷笑,原來不過忌憚德公公身手,怕折了我這救命稻草。

四周火勢越發猛烈,噼里啪啦地燒着,雕樑畫棟的金陵總督府後廳火海一片,什麼富麗堂皇,奇珍異寶轉眼間付之一炬。外面的人群嘈雜一片,混亂景況不難想知。

我緩緩將手伸入袖袋中,譚翊啊譚翊,你處事謹慎,萬不會想到我會把這關係重大的賬冊帶在身上吧,你稍微聰明點,也就省去了這許多唇舌。

“賬冊在此,你便拿去把!”

我迅速抽出賬冊,用盡全力向火中扔去。

譚翊和德公公俱是一驚,同時縱身去搶,兩隻右手也同時各自抓住賬冊,尚未落地,兩隻左手已是各自向對方擊出,眨眼間便已過了數招。

突然,譚翊一甩左手,袖中竟射出兩物,直直向我逼來。德公公當下心驚,左手猛向譚翊推出一掌,右手袖子一卷,當下把譚翊的暗器收在手中,轉身落地,擋在了我的面前。攤開手,卻是兩個古怪的銀色菱形鐵塊。其中一枚刻着一個“飛”字,而另一枚卻刻着一個“明”字。

譚翊搶到了賬冊,卻正正挨了德公公一掌,落地時收腳不穩,竟連連往後退了三步,抬起頭,卻是面色鐵青,滿臉驚駭。

“‘風捲殘雲’?!這是皇家的武功,你一個小小內侍,從何學來?”譚翊刻意抬高了音調,說話卻結巴起來,“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德公公並沒有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手中的事物,火光映在他的眼中,幾乎要把他的瞳孔也燒起來。

“‘冰月飛明’,天闕門三公子的獨門暗器。”他咬着牙一字一頓的從牙縫擠出幾句話,“七年前六王爺陪同太后出遊,途中遇襲,六王爺落崖失蹤,太后受驚,一月後薨卒,歹人首領便用過此暗器,事後天闕門因此遭滅門之災,想不到七年後這種暗器卻重現在你譚翊譚太師的手上!”

這下不僅譚翊,連我的眼珠子都差點掉了下來。七年前,七年前六王爺的失蹤背後竟有這等驚天大事,我久居皇宮卻一點狀況都不知道,顯是皇帝有意將此事封鎖起來,怎麼德公公卻居然知道得如此清楚,而他的聲音,怎生突然如此年輕渾厚起來。

“你……你究竟是誰?”譚翊的聲音因為恐懼而戰慄着。

德公公,不他不是德公公,眼前的人挺直了駝背,身形的衰老一掃無餘,分明是一個正當壯年的魁梧男子。他伸出左手,緩緩揭去滿是皺紋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英挺冷峻卻悲憤異常的臉,剛毅的五官俊美無鑄,比起我見多的皇室子弟還要勝了三分。只是這樣一個人,怎麼好死不死,扮成我身邊的老太監,委實暴殄天物,難不成有什麼怪癖?

譚翊卻似乎有另一種體會。“德公公”真容咋現,比原先不知好看多少倍,可是他似乎看到了牛頭馬面來索命一般。

“庄……庄六王爺!”

他絕望地叫了一聲,又倒退了幾步,面如死灰:“你……你不是……”

“我不是被你害死了是不是?”六王爺冷冷地笑着,“譚翊,你以為上天真的不長眼睛嗎?天理昭彰,今日你的報應到了,我勸你束手就擒,本王或許放你一條生路。”

“天理,天理……”譚翊喃喃地念叨着,突然仰天大笑,“庄王爺,你這話盡可去胡弄黃口小兒,老夫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歲,從來只知道成王敗寇,你說我是那日的歹人,‘冰月飛明’現下卻是在你手裏,至於這賬冊……”

他雙手輕輕一扯,賬冊頓時碎成兩半。

“庄王爺,安王爺,老夫雖功寡德薄,好歹卻也是三朝元老。”譚翊張狂地笑着,“沒有證據,你們能奈我何?”

言罷,他順手一揚,那本不知沾染了多少人鮮血的賬冊,便飛入了熊熊的烈火,灰飛煙滅。

“你!”六王爺氣得兩眼充血,一張俊臉幾乎咬扭曲了,正如閻王殿的鬼吏夜叉。

“二位王爺,老夫最近身體欠佳,受不得此處火氣,少陪了。”譚翊一臉悠然,足下輕輕一躍,便越過燃着的院牆,往火場外去了。

“往哪裏跑!”六王爺大喝一聲,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我慘叫一聲,被施展輕功的六王爺,提包袱一般提出火場。

剛被六王爺放下,卻立馬被場外的侍衛圍住,接下來的自然還有那句永遠慢半拍的口號——“保護王爺!”

我再吐血,靠你們保護,我不知都死了多少回了。一抬頭,剛要開罵,卻立馬愣住了,幾乎要開口狂笑。

方才不可一世的譚翊,現下正被這群侍衛堵在牆邊。

老天爺果然偶爾還是會睜睜眼,譚翊這老頭子也不想想,你爪牙眾多又能如何?遠水救不了近火,這金陵總督府現在可是我曲微的地盤,這幫侍衛再不中用,雙拳難敵百掌,再加上這邊的六王爺,你根本插翅難逃。

可是譚翊本卻是見了棺材也不掉淚的主,他拍了拍被火焰熏得滿是污跡的衣袍,裝腔作勢地沉下嗓子:“本官是先皇御封的正一品官誥,當今皇上的啟蒙之師,便是聖上見了我也要敬我三分,王爺想當著這麼多人取我性命不成?”

我看着譚翊,我心下暗嘆,果然薑是老的辣,原來他思付我們空口無憑,卻又害怕六王爺先取他性命,故意跳出火場,篤定我們無法在人前奈何他。

“住口!”六王爺厲聲呵斥,“你包藏禍心,權勢越重,禍害越深,今日不取你性命,豈非貽害他人。”

“慢着!”我不慌不忙地拉住他。

“你又要幹什麼?”他惡狠狠瞪我一眼,顯是還在氣我把賬冊給交了出去,不過也終於還是沒有衝出去。

“楊統領,於我把譚翊拿下!”我暗氣六王爺小肚雞腸,語氣自然不善。

“可是……”楊摯的猶豫性子怕是這輩子也改不掉,居然在這時候長他人志氣,滅我的威風。

“可是什麼?”我有些不耐煩地說,“叫你抓你就抓!”

“可是王爺,他說……”

“廢話!”我勃然大怒,“他說什麼就是什麼?我說我是你爺爺,你會不會叫我爺爺?”

“主子讓我叫,屬下自然得叫!”

默,我無語,待回過神卻發現在場的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再回頭居然連六王爺神色都透着古怪,他們根本是在看笑話。

“你們傻站着幹什麼?還不把他拿下!”我氣急敗壞。

“無憑無據,安郡王要以何罪抓我?”譚翊抬了抬眉,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譚太師,你可記得家父當年是如何過世的?”我上前一步,似笑非笑。

“這與老夫有何關係?”譚翊依然不知死活,負隅頑抗。

“的確無關,本王不過是好心給譚大人提個醒!”

譚翊,你真以為燒了賬冊就可高枕無憂么?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玩弄權術,弄虛作假,屈打成招,這些不是你的拿手好戲么,這些年你在別人身上不知重複了多少次,怎麼現在輪到自己,卻反倒忘了?

“你……”譚翊有些疑惑,待得明白過來,卻已一張死人臉,“你!”他橫眉豎眼瞪着我,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說。”我冷冷笑道,“禮尚往來,譚大人你給我個前車之鑒,我現下也還你個前車之鑒。”

譚翊啊譚翊,今日我安郡王若是正人君子,的確拿你無可奈何,可我曲微偏偏不屑那些禮義廉恥,誰叫我立志要做天下第一貪官呢,你這現任‘首貪’不除,我豈非永無出頭之日。

“來人!”我厲聲道:“把這罪臣拿下,這頭一條罪名便是縱火總督府,謀害欽差。”

“黃口小兒!”譚翊惱羞成怒,兩掌生風,直直向我逼來。

我不知他這招式在江湖中有何名號,但見他來勢洶洶,便知以自己的身子骨,莫說兩掌,便是一掌也可要讓我肝膽俱裂。只是譚翊尚未近我三尺,楊摯與六王爺二人卻已縱身齊齊擋在了我的面前,各自出掌,六王爺身手本就勝譚翊一成,楊摯雖說木訥終究是大內高手中的高手,武功恐怕不在六王爺之下,六掌相對,譚翊一口鮮血猛地噴出,倒着彈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侍衛們乘機一擁而上,待得他抬起頭,花白的鬍子已被血染了一半,脖子上更是架了十餘把明晃晃的佩刀,再也難逞威風。

得意一世,到頭卻是如此窮途,他以前怕是做夢也沒想過。

“王爺這位是……”待譚翊被押走,楊摯上下打量着被火熏得渾身污跡,一連煤黑的六王爺,小心翼翼地問。

“他是六……啊喲!”我尖叫一聲,轉頭狠狠瞪六王爺一眼,你要隱瞞身份早說啊,幹嘛突然掐我。

埋怨歸埋怨,六王爺的身手我剛剛是見識過的,哪敢違逆他的意思。當下只得改口,替他隱瞞,“他是德公公……”

“啊?”楊摯一干人等目瞪口呆,六王爺的臉更是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

“……鄉下的侄子。”大喘氣結束,逃過一劫。

“哦。”侍衛們恍然大悟。

“王爺,那德公公呢?不會……”楊摯看看燒得不亦樂乎的總督府,一臉懼色。

“呃……今兒下午,德公公的家裏捎信說是德公公的老母病重,要他回去看看,德公公怕我沒人服侍,就讓他這個侄子留下來,暫時替他一陣。”我擦擦頭上的汗珠,幸虧腦經轉得快。

“哦,原來是德小哥。”楊摯身手在六王爺肩頭拍了拍,一副“好兄弟,講義氣”的樣子。

我看着六王爺的臉上陰雲密佈,一陣心悸,以前不知道他是六王爺也就罷了,現在知道了,雖不能挑明,總不好再讓人把他當下人對待。

只得上前一句:“楊侍衛,這位……”

呃,該叫他什麼……

“宣庭,在下姓宣,單名一個庭字。”六王爺冷冷道。

哦,皇帝這輩是玄字輩,原來六王爺是叫玄庭。

清清嗓子。

“楊統領,這位宣爺雖說是德公公的侄子,卻也是本王的朋友,你們以後要當他客人一般對待。”

楊摯聽了尷尬不已,連忙行禮稱是。

六王爺面上這才舒緩許多。

我長長鬆了一口氣,今夜還真是多災多難,不過也總算過去了。只是我仍不清楚,六王爺既然活得好好的,幹嘛好好的王爺不當,偏要裝成我身邊的老太監。總不至於真有什麼古怪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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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戀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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