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葛忠良腿長,走起路來飛快。羅躍奇費了很大的力氣,總算是追上了他。
「忠良,你聽我說!」
「我不想聽!至少現在不想!」
葛忠良堅決的態度大大地出乎羅躍奇的意料之外。不願就此放棄,他放低聲音,弱弱地說:「我知道我做了蠢事,可是我後悔了呀!我是為了你才後悔的!」
葛忠良搖頭:「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了讓聶聞達的公司可以開下去,居然連自己都能出賣……」
葛忠良的話猶如當頭一棒,正中羅躍奇的腦袋。
他只覺腦子裏嗡嗡作響,全身的血液都衝到了臉頰上。他不知道葛忠良是在指責他缺乏基本的道德觀,還是在指責他對聶聞達有異樣的感情,或者是兩者都有。
「我會那麼做是有原因的!我……」
「如果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我可以不去計較。但它並沒有過去!你和聶聞達,你為他所做的一切,根本不是過去的事情!」
「忠良,你誤會了。我和聞達真的沒什麼!我會幫他,是因為……」
「不要說了!」
「忠良!」
「閉嘴!我都叫你不要再說了!」
粗暴地制止了羅躍奇,葛忠良痛心疾首:「你知道嗎?我很想做個成熟、豁達的男人,不為那些捕風捉影的事情嫉妒。我可以不去在乎你曾經的婚約,也可以不去在乎關赫,但我沒辦法不去在乎聶聞達。親眼看到你們互相維護,互相扶持,你爸爸的話就一直不停的往我腦子裏鑽!我受不了別的男人在你心目中佔據那麼重要的位置!我甚至覺得,我對你來說也許根本比不上他……我……」
葛忠良真是恨死了自己現在的婆媽,腦子裏太亂,根本想不清楚自己到底要表達什麼,就怕情急之中會說出什麼不可挽回的話。到最後,他只能說:「我們現在不談好不好?讓我冷靜一下,我們都冷靜一下!」
「冷靜一下可以,但是……」
「我先走了!」
不等羅躍奇說完,葛忠良甩開了他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幢破舊的住宅樓。羅躍奇獃獃地站在樓道里,就像被霜打過的茄子。直到聽到動靜的鄰居開門窺探,他才逃似的跑回了樓上。
辦公室里,關赫與聶聞達仍在大眼瞪小眼。見羅躍奇進來,關赫立刻問道:「你到底要不要原諒我?」
失魂落魄的羅躍奇被他問得一頭霧水,兩眼茫然。
聶聞達解釋說:「你如果願意原諒他,我就接受他的注資。」
「都搞成這樣了,還有什麼原不原諒的。」羅躍奇苦笑,「有錢當然要拿,不拿不是便宜了他?」
羅躍奇的通情達理讓關赫和聶聞達同時鬆了一口氣,但聶聞達還要多一層憂慮,「葛忠良那邊……」
「他說要冷靜一下。」羅躍奇不想談,於是說:「我又要在你這裏寄住了。」
「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只是感情的問題不能拖,還是儘快找機會談清楚比較好。」
「我也贊成及時溝通。」關赫也在一旁發表起意見來:「是不是愛對方,想不想在一起,是男人就該說清楚,猜來猜去只會浪費時間。」
羅躍奇沮喪地說:「現在是他不想跟我談,我能怎辦?而且很多問題我自己都搞不明白,要我怎麼說呀!」
「搞不明白?」關赫掃了聶聞達一眼,立刻想歪了方向,「你搞不明白自己是喜歡剛才那一個,還是喜歡聶聞達?」
「胡說什麼?」
「放屁!」
聶聞達和羅躍奇同時吼了起來。
關赫雙手一舉,做投降狀:「誰叫你們看起來那麼曖昧……」
「我們哪裏曖昧了?你這種不懂什麼叫友情的傢伙,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就踢你出去!」
葛忠良這樣想,關赫也這樣想,羅躍奇感覺自己就像是跳進了黃河,怎樣都洗不清了。他和聶聞達明明只是兄弟情誼,為什麼會被扭曲成了這個樣子?
關赫也沒打算久留,於是笑着拍了拍羅躍奇的肩膀,說:「現在想不清楚沒關係,分開幾天,你就會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麼了。不過確定之後就要立即下手,動作不夠快的話,好東西就飛了。」
討厭關赫輕鬆的模樣,羅躍奇橫了他一眼。關赫不由哈哈大笑,結果扯到嘴角的傷口,再度狼狽起來。
聶聞達像送瘟神一樣送走他,轉回頭才詢問羅躍奇:「你到現在都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愛葛忠良?」
「不是不愛,是不知道要怎麼愛。」抓住自己的頭髮,羅躍奇痛苦地說:「我覺得和葛忠良在一起很開心、很舒服,我不想離開他。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沒有更多了。可他給我的,卻遠遠不止這些。剛才聽他說,他不能忍受你在我心中佔了那麼重要的位子……我真是……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他……我認識你都一輩子了,而認識他才幾個月。難道有了愛人,就必須拋棄朋友嗎?」
旁觀者清,聶聞達一眼就看清了癥結所在:「他的重點應該不是要你拋棄我。」
「那是什麼?」
「他會亂猜我們的關係,也許是因為他沒有明確感受到你對他的感情。」
坐在羅躍奇的身旁,聶聞達不無傷感地說:「呂釗以前曾經暗戀過他的同學。我明明知道就算沒有我,他們也不可能在一起,卻還是忍不住去嫉妒,甚至說出一些很刻薄很難聽的話去刺傷他。我會這麼做,是因為呂釗從沒說過愛我,而且在行動上也沒有明顯的表示出來。我很不安,怕自己抓不牢他的心,我對他來說好像是可有可無的,但他對我卻已是不可或缺。你能理解那種心理上的不平衡嗎?」
這件事羅躍奇隱約知道一些,卻從來不曾聽聶聞達說起過,他太強大,根本不像會擁有這種纖細敏感神經的人。葛忠良雖然有所不同,但他粗糙的感覺,也不像是……羅躍奇可以理解那種心理上的不平衡,但不能理解這樣的不平衡發生在聶聞達和葛忠良的身上。
聶聞達倒是十分肯定:「葛忠良一定也和我當時一樣,在期待心上人明確的態度。」
「真的嗎?」羅躍奇將信將疑。
「你對他的感情可能沒有他對你那麼深刻,但只要你還想跟他繼續下去,就把你剛才告訴我的事情跟他說吧!」
「什麼事情?」
「就是跟他在一起很開心,很舒服呀!笨蛋!」聶聞達狠狠地拍了一下羅躍奇的腦袋。
羅躍奇誇張地「哎喲」了一聲,許久之後才感嘆道:「聞達,要是沒有你,我該怎麼辦呀?」
「啪——」
聶聞達這次下手更重,羅躍奇倒是沒吭聲了,只是蜷縮在沙發上,心酸地傻笑着。
***
就這樣在辦公室熬了四天,羅躍奇差不多快崩潰了。
葛忠良走了以後就再也沒聯絡過。羅躍奇怕他還在氣頭上,不敢回去。聶聞達倒是肯把床分給他睡,可他又擔心葛忠良知道的話會更加生氣,只好在沙發上將就着。
度日如年的四天,羅躍奇就像死囚一樣,被囚禁在無形的牢籠中。有時他甚至覺得死囚都比他好,至少死囚知道自己的死期,而他望穿秋水,也搞不清葛忠良到底要怎麼判他。
忍無可忍之下,羅躍奇終於決定回去一趟。是死是活,總要有個了斷不是?
下班后,羅躍奇磨磨蹭蹭地向修車行進發。為了延長時間,他還特地選擇了公交車,那樣就可以在腦海中好好預習一下想要對葛忠良說的話。
俗話說,人要倒霉,喝涼水都塞牙。羅躍奇覺得自己差不多也到這個境界了。
公交車開到半路,天空就開始下起大雨。他下車的時候,雨勢非但半點沒小,還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從車站走到修車行十分鐘的路程,讓他徹底淋成了落湯雞。
夏天本就穿得單薄,雨水很快便帶走了身上所有的熱量,凍得他直打哆嗦。
大概是因為天氣的原因,修車行已經提前打烊了。二樓的窗戶有燈光透出來,光線暖暖地灑在雨幕里,將黑夜打開一個缺口。
羅躍奇站在門前,擰了擰衣擺,又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髮,確定樣子不會太狼狽,才鼓起勇氣打開門。
爬上樓梯,他暗暗下定決心,要是葛忠良還在生氣,不肯聽他解釋,那他就耍賴撒嬌,或者乾脆把他弄上床再說。
他不想離開這個男人,這次說什麼都要和好!
走到一半,羅躍奇卻發現事情與他設想的大相逕庭。
葛忠良的笑聲清晰地傳來,那麼開懷,完全不像被感情困擾的人。羅躍奇連跨幾級台階,悄悄接近客廳。發現他正與一個男人在喝酒吃飯,聊得正歡。
那是一個理着平頭的年輕男人,黑黑瘦瘦的,穿了件很不合身的大衣服。他背對着羅躍奇,所以羅躍奇看不見他的長相,但聽聲音就知道自己從未見過。緊接着,羅躍奇就發現他身上的衣服,其實是屬於葛忠良的。
沒來由的,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到這裏來的情景。葛忠良把他從路上撿回來,請他吃飯,借他衣服穿,然後他們就上了床。
「躍奇?!」
談到興頭上的葛忠良終於發現了羅躍奇的到來,他有些慌張,差點打翻桌上的酒杯。第三者也同時轉過頭來。
濕衣服沾在身上,就像皮膚上的頑癬,讓人恨不能一下子剝掉它。羅躍奇低下頭,不自在地扯了又扯。
葛忠良站起身,「你……」
「我過來拿我的東西。」
再抬起頭,羅躍奇已經成功隱去了臉上所有的表情。發現自己對葛忠良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他不知不覺就說出了這樣的話。賭氣也好,為了面子也好,反正他不想讓葛忠良看穿自己此刻的挫敗。
令羅躍奇感到欣慰的是,第三者的長相非常樸實,臉上還沾着幾顆飯粒,看上去傻兮兮的,給了他莫名的優越感。
在他們的注視中,羅躍奇鎮定地走入卧室,拿出自己當初帶來的那口皮箱,然後打開柜子,把自己的東西一件一件扔進去。
葛忠良走進卧室,略嫌僵硬地詢問:「你要搬走?」
羅躍奇不答,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葛忠良靠近兩步,把手伸到皮箱上,羅躍奇以為他要攔他,不由吼道:「讓開!」
葛忠良的手頓了頓,但還是伸了進去。他一邊把裏面亂糟糟的衣物整理好,一邊輕聲說:「我幫你會快一點。」
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輕描淡寫的語氣讓羅躍奇差點氣炸了。不過下一秒,膨脹的憤怒又迅速縮了回去。
記得葛忠良說過,愛情是件絕對的事情。他突然意識到,也許是他的行為不符合葛忠良的理想,所以葛忠良寧可分手,也不想繼續下去。
聶聞達這個偽心理專家,分析得大錯特錯,害他還以為事情並不太糟。結果他苦苦掙扎等待,葛忠良卻早就跳出了桎梏,轉投新生活了。
重重合上已經塞滿的皮箱,羅躍奇看了看剩下的那些,假裝瀟洒地說:「其它的不要了,你扔了吧!」
說完,他提着箱子走出去。在客廳遇上第三者,他忍不住丟出生平最駭人的眼神,看對方一臉驚恐,心裏才稍稍平衡了一些。
箱子有點大,樓梯又太窄,羅躍奇這一路走得磕磕碰碰。推開門看見外面大風大雨,他差點想破口大罵。
「你沒開車過來?」不知何時跟在他身後的葛忠良問。
羅躍奇不理他,拖着箱子就往雨里沖。見狀,葛忠良一把搶過箱子,說:「我送你過去!」
這算什麼?最後的仁慈嗎?
羅躍奇還想強下去,可冰冷的雨水讓他重重打了個噴嚏。他沒有傘,這裏又不方便攔出租車。權衡之下,他只好將自尊心拋在了一邊,坐上了葛忠良的小貨車。
「換件衣服吧!小心着涼。」
葛忠良的關心讓羅躍奇鼻子發酸。他咬着牙,不去理會。
一陣寂靜之後,葛忠良打開車裏的空調。暖風吹到羅躍奇的手臂,激起一層雞皮疙瘩。他縮了縮,最終還是決定不和自己過不去了。
看他吃力地換下身上的濕衣服,葛忠良忍不住問:「既然來拿行李,為什麼不開車過來?」
痛腳被踩中,羅躍奇的臉一下就白了,表情陰森得就像暗夜出沒的幽靈。不過車內光線暗得很,葛忠良看了他一眼,沒發現什麼不妥。
羅躍奇不給答案,葛忠良也不再追問。天雨路滑,夜裏能見度又低,車子開上環城線路,他的精力必須集中在路況上。
漫長的寂靜中,羅躍奇的思緒翻江倒海。回想整個事件的始末,簡直就像做夢一樣胡裏胡塗。他本來還期待這段溫和的情感可以逐漸升華,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他們居然就這樣分道揚鑣了。
「分手」兩個字,到底會從誰的口中先說出來?羅躍奇獃獃地看着車窗外面,全身無力。
「剛才和你一起吃飯的是誰?」
不管是誰有錯在先,葛忠良在沒有明確分手之前就勾搭上別的男人,理應遭到嚴厲譴責。羅躍奇暗自提氣,打算等他一回答,就痛痛快快地將他罵個狗血淋頭。
「那是我弟弟葛輝。」
「弟弟?!」羅躍奇心底一沉。
葛忠良雖然跟家裏一直有聯絡,但是互相併無走動。打死羅躍奇都想不到,他遠在天邊的弟弟居然會出現在這裏,而且他們兩個長得一點也不像,誰知道他們是兄弟呀!
「小輝要結婚了,進城來辦彩禮。我這幾天都在陪他。」
「嗯。」把頭磕在車窗上,羅躍奇好想跳車。他居然誤會了葛忠良,還這麼衝動的把自己的行李搬了出來,簡直就是個傻瓜!
「我本來想等他走了以後,再和你聯絡。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決定……」
「我什麼都沒決定!」羅躍奇打斷葛忠良的話。
「什麼?」
「小心!」
無意中瞥到不遠處的路障燈,羅躍奇趕緊提醒葛忠良。葛忠良一腳剎車下去,車子向前滑動了數米,總算在最後關頭停了下來。
好險!
前方四、五台車子追尾,他們只差半米就步了後塵。羅躍奇驚魂未定,就聽見車外的人在大喊:「快下車!危險,快下車!」
抬頭髮現後視鏡里反射出兩道強光,羅躍奇與葛忠良對視了一眼,立刻解開自己的安全帶,迅速逃離了車廂。
劇烈的碰撞與刺耳的聲響隨之而來,體積巨大的卡車就像失控的野獸,將葛忠良原本無恙的小貨車輾進了追尾大軍里。衝撞、變形、破碎,所有動作一氣呵成,快得連眨眼都來不及。
羅躍奇亡命狂奔,以免被波及。直到四周重回寧靜,他才停下了腳步。回頭再看,現場已是一片狼藉。一長串車輛就像被打翻的保齡球瓶,橫七豎八的躺在馬路上。
滂沱的大雨中,零落的車燈在廢墟里頑強地閃爍着,就像怕人們看不清這裏的慘狀似的。還好沒有大客車之類的,沒有牽連到太多的人員。
「躍奇!躍奇!」
葛忠良焦急的聲音劃破雨幕,像一股暖流匯聚在羅躍奇的耳中。羅躍奇立刻大聲響應道:「我在這裏!我沒事!」
葛忠良似乎沒聽清楚,仍在大聲呼喚着。
羅躍奇只好跑回小貨車旁邊,越過車輛的殘骸,總算看到了葛忠良。大雨模糊了他的臉,但劫後餘生的澎湃情緒還是毫無保留地傳遞過來。只見葛忠良雙手一撐,敏捷地翻過被撞爛的車子,跳到了羅躍奇的面前。
「你怎麼樣?」羅躍奇問他。
葛忠良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抱緊了羅躍奇,就像守財奴抱緊了自己的錢袋子。羅躍奇被摟得喘不過氣來,卻捨不得推開他。
兩個人好似連體嬰一樣,無處不在的雨水都無法介入他們之間。
「救命啊……幫幫我……」
突然聽到微弱的呼救聲,兩人回過神來,發現是撞上小貨車的大卡車司機。卡車的車頭已經嚴重變形,他被卡在了駕駛座上。
羅躍奇和葛忠良湊近一看,發現他傷得很重。方向盤已經緊緊抵住了他的胸骨,頭臉也被碎裂的擋風玻璃劃出數條猙獰的血口子。
羅躍奇試着去打開車門,可損毀太厲害,根本無法成功。
葛忠良立刻說:「我去叫人!」
僥倖從事故中逃生的人們已經在不遠處聚集起來,同心協力救助需要救助的人。羅躍奇守在原地,一邊安慰受傷的司機,一邊看着葛忠良與他們交流。
就在葛忠良帶着兩人迴轉的時候,羅躍奇聽到一聲異響。他尋聲抬頭,看到一堆方型的紙箱從卡車的頂部滾下來。
露天的車廂,貨物放好之後,就用油布和繩索捆好。正常行駛時不會有問題,但剛才猛烈的撞擊已經讓車子發生了傾斜,貨物的重量都壓到了繩索上。時間長了,繩索承受不起,發生了斷裂,貨物就像竹筒里的豆子一樣,稀里嘩啦地倒了出來。
「小心!」
聽到葛忠良的提醒,羅躍奇已經來不及躲開了。
分量不輕的紙箱一個接一個地砸下來,正好砸在羅躍奇的頭頂。他擋開了一個,卻擋不了第兩個、第三個……
陷入黑暗之前,羅躍奇看到了葛忠良驚慌失措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