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安姬蘭不斷地勸慰自己不要失望,否則顯得十分幼稚可笑。但是整個上午心中好象壓着一塊沉重的石頭一樣,一直無法開朗。

稍後,她又帶着凸凸再到花園裏去瞧瞧。她雖知道王子整天忙着開會不可能分身到園裏來會她,但仍然無法阻上自己不去注意另一道門的動靜,暗自期待王子突然在門邊出現。

獨自一人吃過中餐后,等祖母沉沉入睡,她即刻帶着幾乎絕望的心情再到花園去。

今天,金色的陽光彷佛不如往昔可愛了,她心頭沉悶也提不起勁和凸凸玩耍,逕自坐在木椅上回想着昨夜的情景。

她悠悠地回味着王子那一吻所具有的魔力如何奇妙地點燃了她的激情,使她恍惚中以為自己不復人身,躍登仙界與眾神作逍遙遊了。

回憶及此,她忽驚覺自己曾經擁有的美麗時光溜走了,一切均成過往雲煙,只能遠觀無法親自觸及。隨着時光流逝,這朵美麗的雲彩亦將逐漸朦眬,就像一張褪了色的照片一般,只能喚起當事人片刻的沉思,不再激起任何情愫。

此時,她那豐富的想像力又像匹脫韁的馬兒般放縱無拘地騷擾着她,她竟無法駕馭得住。

她這麼劇烈地需要王子,迫切地渴望王子,這種猛烈的激情似乎與她溫文柔弱的外表大相逕庭。

她發現自己竟然開始喜歡計算時間,不僅焦躁地數着還得等多少分鐘才到黃昏約會的時刻,甚至一再默數着在他離開英國之前,他們還有多少個小時可共聚共處,傾心相談。

她知道不管他多麼渴望繼續在公使館裏逗留,在國難當頭,百廢待舉之際,如果他遲遲不返國土,勢必引起非議。

她更清楚他倉促的行程,因為報上報導過,前來參加加冕大典的他國國王王后在典禮結束后即刻啟程返國。

她皺皺眉頭,微微苦笑地想到,他們都曉得沒有什麼此賴席不走的客人更惹主人厭煩的了。

因此,王子會立刻返國,往後只有塞法羅尼亞公使館外飄揚的旗幟能激起她的回憶了。

「我愛他!我愛他!」她無助地喊着。

她失望地走出花園,不禁仰頭瞭望對街使館堂皇的大門及王子離開公使館時必得走過的六級白色台階。

她很想知道,王子是否也一樣思念着她,但她相信彼此的思想正不時透過兩屋相隔的那道圍牆密切地溝通着。

「我愛你!」她又哺喃低訴自己的情感,期盼着輕揚國旗的那陣微風能帶着自己的低語,飄進會議室或任何他所在的地方,將衷情傳遞給他。

祖母睡過醫生指示的兩個鐘頭午覺后,顯得精神爽快,正靠在床邊等着安姬蘭回來。

「看我今天不錯,」她很驕傲地對安姬蘭說,「沒有服威廉爵士的藥水就睡得很好。」

「是啊,奶奶,您氣色真好!」安姬蘭說著,拿起泰晤士報,翻到社會版。

她剛巧在一長串顯赫賓客表上找到德鳳雪爾公爵伉儷的名字時,外面傳來了敲門聲,跟着老魯斯旦走進房內。

他爬樓梯爬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但還是勉強說道:

「夫人,修雷特夫人來訪!」

安姬蘭站起身來。

修雷特夫人是祖母一位最好的老朋友,梅威夫人常常談論她。

她在年輕時美貌絕倫,名噪一時,現在不免老態盡現,但她卻企圖抓住歲月的尾巴,不僅染了頭髮,更是濃妝艷抹的想儘力掩飾臉上無情的皺紋。

這種妝扮在年輕一輩或較無地位的人看來,一定會批評她妖冶放蕩,但是修雷特郡主曾歷任歐洲各重要國家的英國大使,所以修雷特夫人的妝扮自有其必要性。

「莉莉,親愛的。」她伸出雙手熱切地握緊梅威夫人的手,一股高級法國香水的濃郁芳香撲鼻而來。

「戴絲,真沒想到妳會來!」梅威夫人吃驚地大叫,「我從報上知道妳回英格蘭,但我不敢期望妳參加加冕禮后能有空來看看我。」

「今天下午我勉強挪出幾個小時,好拜訪一些老朋友,」修雷特夫人解釋道,「妳怎麼躺在床上呢?」

「這幾個月來,我身體一直不舒服,」梅威夫人答道,「別個夏天都好好的,卻偏偏揀這個夏天生病,真夠討厭!安姬蘭又長大了,我必須利用這季節引見她,帶她參加一些重要的正式舞會。」

「我也聽人說過安姬蘭還沒到白金漢宮晉見,」修雷特夫人說道,「妳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呢,莉莉?我可以代妳去介紹她呀。」

梅威夫人聽她說完后,很奇異地叫喊出來,好象呻吟一樣:

「哎呀,我怎麼沒有想到這點?但說真的,戴絲,我根本不敢期望妳回國來。」

「我才不願意錯過加冕禮大典呢,」修雷特夫人說,「亞瑟也一樣。在西敏寺里我們安排在特別座上,可以把整個莊嚴的過程看得一清二楚!」

「我真羨慕妳。」梅威夫人不禁嘆了一口氣。修雷特夫人在床邊的躺椅就坐后,仔細地端詳安姬蘭,她正拿着報紙準備離開房間。修雷特夫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后說:

「妳長得很漂亮,安姬蘭,的確非常漂亮!妳應該和我一起住在巴黎,我相信,所有魅力十足的法國青年一定會被妳迷得神魂顛倒的。」

「那……非常感謝您的好意。」安姬蘭答道。

她內心暗想,等她離開英國時,一定早把這口頭邀請忘得一乾二凈了。

「說著說著倒提醒了我,」修雷特夫人說道,「我正籌備一個宴會,讓我的舊友能共聚一堂。莉莉,我十分盼望妳和安姬蘭能參加。如果妳沒辦法出門的話,妳可得允許妳的孫女單獨來,我會照料她的。」

安姬蘭摒息傾聽,要是修雷特夫人的宴會在今晚舉行的話,她勢必不能去。

但是,她覺得自己真癲,難道她能拒絕嗎?她如何向她們解釋說,自己另有約會呢?

她緊張地聽修雷特夫人說下去:

「那只是一個小型宴會--大約有三十人一同進餐,餐后,另外還有一批人來參加,我想請個樂隊演奏,讓大家跳跳舞,一定很有意思。」

她有點羞赧地看了梅威夫人一眼后,說:

「我想,我到巴黎后,應該結束我那種歌聲舞影的交際生涯了,但是,法國人總是愛邀我起舞。」

「妳籌備的宴會聽起來好熱鬧!」梅威夫人說,「但是我知道我的醫生一定不讓我參加這麼興奮的場合。」

「那麼,美麗的安姬蘭自個兒來,」修雷特夫人答道,「如果妳不願她單獨搭車,我會差輛馬車來接她,再派個女侍陪她。」

「妳真好!」梅威夫人笑着說,「安姬蘭有不少華麗的衣裳,所以妳不用擔心她的穿着會丟妳的臉。」、

「她一定會是晚宴中最漂亮的小姐了!」修雷特夫人說道,「在我停留倫敦的這些日子,讓我想想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帶她去見識見識。」

「戴絲,妳真是太好了!」梅威夫人熱切地說,「我常常告訴妳,安姬蘭,記不記得,沒有人能像我從小認識的朋友戴絲修雷特一樣熱誠!」

安姬蘭知道兩位夫人都盼望她開口說點話,她卻覺得自己的聲帶彷佛被什麼哽住了一般。好不容易,她才張開口,艱澀地說:

「您……實在……實在太好了。」

然後,幾乎像是耳語一般,她低聲下氣地問:

「您的宴會……什麼時候舉行?」

「妳希望在那個晚上呢?」修雷特夫人說,「我想,當然明天最好!」

這句話像一陣大浪般把安姬蘭心上的石頭一下子沖得好遠,她頓時鬆了一口氣,高興得幾乎無法聽修雷特夫人繼續說下去:

「我們這回不住白金漢宮,莉莉,妳一定覺得十分奇怪,對吧?但是我想妳知道國王病得不輕,所以原來準備在六月舉行的盛宴延到現在,而且還考慮刪減部分賓客的名單。」

「我倒沒聽說過這個消息。」梅威夫人答道。

「國王和王后只款待他們的親戚,天曉得他們的親戚有多少!當然也包括其它王族。」

「我想那樣做比較聰明,」梅威夫人說,「國王在西敏寺里耗了那麼長的時間,一定疲憊不堪,需要好好地休息。」

「在典禮和宴會中間隔一個鐘頭,他應該可以先躺着歇會兒的,」修雷特夫人說,「但是,我同意妳的想法,他好不容易度過那費神的時刻,如果再要繼續榨取他的精力是太過份了。」

「是呀!的確不錯。」梅威夫人點頭稱許。

「在法國時,他們都認為國王沒救了,」修雷特夫人繼續說,「但我反駁他們說: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的外科手術能此得上英國那麼精良,現在事實證明我的話不錯。」

安姬蘭實在不想再聽她們說話了。

她知道這兩位夫人一定非好好地聊一陣子不可,所以她不能陪那麼久,便走出祖母的卧房上樓回到自己房內。

忽然覺得雙腿一陣疲軟,急忙在床邊坐下。

她深覺這輩子最恐怖的時刻就是也許得讓王子知道晚上她無法赴約。

如果在一周前,她知道能夠參加修雷特夫人的宴席,一定欣喜若狂,無法將息。

她來到倫敦和祖母住在一塊后,這位大使夫人一直對她很照顧,但過去的九個月裏,她都隨夫出使海外。

安姬蘭很清楚,她一向邀請學識卓越、名位顯赫的人士參加宴會,而自己小小年紀能有此殊榮,實在幸運。

但是如果宴會在今晚舉行的話,妨礙了她和王子相聚的機會,她會分分秒秒憤恨怨尤,一刻也不得開心。

明天就不同了,明天他會在白金漢宮裏,自己可以安安心心地參加修雷特夫人的宴會,不必擔心他倆或許有片刻相聚的機會。

但她知道,自己深愛着王子,即使時間不衝突,即使宴會的場面豪華顯耀,更說不定她會遇見許多迷人的男土,她都會很難集中全神與人同樂,只有那位因凸凸追趕黃貓而邂逅的男人能時時纏繞住她,盤旋在她心頭。

修雷特夫人留下來陪祖母聊了一個多鐘頭。

她離開時安姬蘭送她下樓,走出前門,看着她踏上那輛由兩匹馬拖着的華麗馬車。她揮手向夫人告別,等着馬車逐漸遠去后,才轉身進屋,上樓回到祖母的卧房。

梅威夫人顯然因為故人來訪倍感興奮,神色十分爽快。

「戴絲無論多麼瑣碎的事都可以聊得來,」安姬蘭一進門,祖母馬上愉快地說,「這麼久以來,見到她此做什麼都高興。」

「奶奶,聽您這麼說,我也很高興。」

「她打算留在國內的這幾天裏,介紹幾個儒雅的青年給妳認識。」

「她真………真…………好。」

「她這麼熱心使我覺得真慚愧,一生病竟把妳的事都疏忽了,」梅威夫人繼續說,「戴絲告訴我:『女孩子應該早點結婚,安姬蘭能越快找到丈夫越好!』」

安姬蘭大吃一驚。「奶奶,您是說找……丈…丈夫?」

「戴絲說得不錯,」梅威夫人說下去,「我十八歲時就結婚了。我母親常說,女孩子年齡越大就越不容易找到合適的對象。」

安姬蘭為祖母的話大惑不解,她希望祖母只是口頭說說並非真的打定主意要她結婚。

梅威夫人個性固執,對自己所做的決定僵持到底,這點她的兒子非常清楚。

別人的意見或爭論勢難改變她的心意,反對的力量愈大,愈增強她一意孤行的意念。

「奶奶,和您住在一起,我覺得十分快樂,」安姬蘭很快地說,「所以先別為我的婚事煩心,我希望永遠陪伴奶奶。」

「真不象話!」梅威夫人駁斥她說,「都是可愛的戴絲使我及時發現自己的錯誤。」

「好嘛,奶奶,等您病好以後我們再討論這回事。」安姬蘭奉承地說。

「不行,我不能再拖下去!」梅威夫人答道,「等戴絲回巴黎后,我打算和其它的朋友聯絡一下,請求她們在冬季引見會裏陪着妳。哦,親愛的,我真氣自己為什麼沒早點想到這些呢!」

「求求您,奶奶,先不要擔心這個,」安姬蘭懇求道,「住在這兒,我一直非常愉快。我喜歡為您讀報,我高興帶凸凸到花園真玩耍,真的沒有心思去想那些宴席、舞會的事。」

她知道祖母一個勁兒地想那回事,沒有留心聽她說。

「我必須再幫妳訂製幾套新衣裳,安姬蘭。」她說,「通知瑪格麗特太太星期一早上來,還有另外一個裁縫師設計的樣式我也蠻喜歡的--她叫什麼名字來着?」

「奶奶,我還有好多好多衣服都沒穿過。」安姬蘭反對地說。

「儘管照我的話去做,小孩子。」祖母說,「明天,我們先把那些會像可愛的戴絲一樣熱心助人的朋友列出一張名單來。」

「那根本毫無希望。」安姬蘭暗自嘀咕。

她知道依目前的情況來看,自己不可能說服祖母,使她相信保持現狀是最圓滿的了。

她走同卧房,忽然自問,如果祖母真的託人安排各種活動,那麼王子離開英國后,她跟着有許多要忙碌的事,不是可以減輕自己看公使館時那種人去樓空的痛苦嗎?

但一轉眼間,安姬蘭滿腦子又記掛着黃昏的約會。

她會望着他……輕聲地和他低語……他們親密地走在一起……然後……她急忙打斷自己的思緒,想到自己竟然那麼渴望再親親他時,不禁一陣羞愧。

或許今晚不可能……或許他不想要她……或許……

澎湃的思潮不停她在腦海里起伏,就像一隻松鼠靈活地在活動籠中滾動,只覺一陣不可抑制的亢奮充斥胸中,那種灼熱感彷佛爆竹廠在她四周爆炸一般!

她知道,約會的時間分秒接近,再過不久她就可以和王子在一起,所以自己才會產生那種莫名的喜悅。

今晚該穿那一件迷人的衣裳?她有點難以選擇。誠如她告訴過祖母的,衣櫃裏還有許多沒亮過相的衣服呢!

最後她挑了一件格調與王子看過的那件完全不同的禮服穿上。

這件淺藍色的禮服式樣簡單大方,類似畫眉鳥蛋的淡藍色十分憐人,裙裾滾蕾絲花邊,綴有同色天鵝絨皺摺。胸口也有蕾絲鑲邊。整襲禮服裁製得非常精巧,像是出自仙女的靈巧雙手。

穿上這件禮服使安姬蘭顯得年輕柔弱,就像春天剛捱過冬雪洗禮,含苞待放的可愛小花。

好不容易穿戴整齊,又怕王子喜歡自己穿得正式華麗些,但如果再換一件,得耗費好多時間,而且已經太遲了,魯斯旦可能早就等在餐廳,準備服侍她吃晚餐了。

凸凸跟着她急急跑下樓,一進入餐廳,魯斯旦帶着責備的口氣說:

「妳的湯都冷了,安姬蘭小姐。」

湯裝在一個有銀蓋子的湯碗裏。布魯格太太一煮好湯,立刻倒在湯碗裏保溫,安姬蘭知道絕不可能冷掉,但她還是很柔順地說:

「對不起,魯斯旦,我來晚了。」

她又開始在魯斯旦面前假裝吃得很開心的樣子,等魯斯旦一離開餐廳,她立即把碟中的食物一一搬回大盤裏。就像平常一樣,魯斯旦在餐后嘮叨她吃得太少。

「妳一定沒吃飽,安姬蘭小姐,每次總只吃那麼一點點,真的像養一隻小耗子!」魯斯旦是忠心的老家臣,非常關心她。

「魯斯旦,我為加冕禮而興奮得吃不下飯嘛!」安姬蘭編個理由搪塞他。

她走出餐廳想着:事實上那個理由也是真的。

對她來說,和王子會面就跟參加加冕禮一樣,是世界上最令她興奮的事。

她趕得太急,當她披上一條淡藍色絲綢披肩,帶着凸凸準備出門時,大廳的鐘才指着八點十分。

如果王子還沒到停車場,她不可能單獨在那兒等他,只好坐在樓下讀書室的房門口,眼睜睜望着老祖父留下的那口大鐘。

分針移動得十分緩慢,她好幾次以為時鐘停擺了。好不容易捱過最後幾分鐘,再數秒便到八點一刻,她急忙穿過信道跑向園門。走出門外,越過後花園的小徑,打開通往停車場的那扇門。

門才打開,竟發現王子正擋在門外,自己立刻面對着他。

她簡直驚訝地愣住了,一顆心七上八下地急遽跳動着,喉嚨彷佛也緊縮住,說不出話來。

她只有獃獃地站在那兒和他對望着,倒是他先開口說話。

「我必須先告訴妳,」他低聲地說,「待會兒參加聚會,不只是我們倆個單獨去。」

「不…不……單獨?」安姬蘭疑惑地重複一遍。

「昨天晚上,他們知道我獨自外出后,大大地起了一陣騷動,」王子說,「所以今天我不得不答應帶一個隨從副官同行。」

他一定看出安姬蘭臉上失望的表情,接著說:

「親愛的,妳知道我非常渴望單獨和妳在一起,這種渴望的心情難以用言語形容。但是我也得採納公使和其它人的建議。」

「你是否……寧可希望我……不要去?」

這些話好象黏在舌頭上難以說出口,但是她仍然不得不問出來。

「不,當然不是這意思,」王子答道,「妳一定得來。妳必須來!一切交給我,無論如何我會設法單獨和妳說說話。」

他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便繼續說下去。他的聲音既慢又小,不會被人偷聽到。

「我一整天都焦躁地等待這一刻的到來。知道妳近在咫尺而無法相見,那滋味好澀、好苦。」

「我……在花園裏……等你。」

「妳以為我不知道嗎?」王子急促而粗澀地反問道,「我一直想着妳,盼望與妳相聚,可是辦不到呀。」

「我……我知道。」

此刻,他整個人就站在跟前,她緊緊地依他而立,兩個修長的身影映在地上重疊為一,彷佛昨夜的美景重現。

「我愛妳!」王子說道,「昨夜看到妳,我本以為妳不可能再此當時更漂亮,可是今晚見到妳,竟發現妳此昨夜更迷人、更俏麗。」

他說著開心地微笑。這一笑,驅散了煙霧,氣氛變得十分融洽。他非常柔和地說:

「走吧,我們一起去參加聚會,暫時忘掉所有的煩憂,至少也得好好地度過這幾個小時。」

他拉着安姬蘭走向馬車。一到座車前,有個年輕人立刻跳下來。

她覺得如果不把這個人與王子相比的話,他倒還可以稱得上英俊。

「我來介紹,」王子說,「這是亞里斯多德?;邵德梭上尉,他不僅是我的隨從副官,而且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從小就一起上學。」

安姬蘭伸出手來,邵德梭上尉即刻彎身行個吻手禮。

他們一行進入車廂內就座。隨從官坐在他倆對面,安姬蘭把凸凸放在他旁邊的座位上。

「牠會不會咬人?」邵德梭上尉問道。

「可能會,」安姬蘭答道,「牠非常不喜歡陌生人碰牠,所以請你別摸牠。」

「奇怪,牠怎麼沒想到要咬我。」王子說。

「或許,牠不把你當做陌生人。」安姬蘭未經思索便脫口而出。

然後,當她迎着王子會意的眼光時,她知道事實上他們從不覺得對方陌生過。

打從見面的那一剎那起,他們彼此都有一見如故之感,個人深藏的情感均以對方為依皈。

「亞里斯多德和我都過了忙碌面疲累的一天,」王子說,「吃過早餐后就忙着參加一連串的會議,每個發言的人都說得口乾舌燥,又臭又長,卻沒有半個專心的聽眾。」

邵德梭上尉不禁哈哈大笑。

「您說得一點也不錯,殿下。」

「妳會發現,」王子對着安姬蘭說道,「希臘人說到與切身有關的問題時,會變得非常饒舌,東拼西湊地不知節省時間。」

「你們今天討論的都是一些與切身有關的問題嗎,殿下?」安姬蘭問道。

「對那些問題我的感觸極深,」王子答道,「沒有人能夠了解。」

他那不平穩的聲調已經明顯地告訴安姬蘭,不需解釋,她便知道他們討論的是有關他婚事的問題。

她希望兩人相聚時他能快樂,所以馬上轉變話題,告訴他修雷特夫人來拜訪祖母,邀請她明晚前去參加夫人和大使舉行的宴席等等。

「我知道這位大使,」王子說道,「他是一個非常睿智練達的人。我只希望遣往希臘的英國大使有他一半穎悟機智就好了。」

「你的意思好象對我們的代表不太滿意。」安姬蘭半開玩笑地說。

「並非真的不滿意,」王子說,「我只希望他們對那些能升起英國國旗的國家作更進一步的了解。」

邵德梭上尉忍不住又大笑了。

「您的話不禁使我想起拿破崙戰爭后,愛奧尼亞群島歸英國保護時的什麼委員郡主的。」

王子也大笑起來,安姬蘭問道:

「他們到底有什麼特別?」

「他們都是一群偉大的本位主義者,或者說得不中聽一點是狼狽為奸。」王子答道,「他們位尊權高,利用各種方法故意顯耀自己,以加強希臘人對他們重要身份的印象。」

「第一個委員,」邵德梭上尉接下去說,「是湯姆土?;馬德蘭爵土,因粗野蠻橫而聲名狼藉、劣跡昭彰,尤其對帶有介紹函的人更是粗暴萬分。」

「下一個也半斤八兩,沒有半點改善。」王子匆匆插進去,他想親口把整個故事說給安姬蘭聽。「這個弗蘭多里克?;亞當爵士娶了一個既奢侈又愛慕虛榮的女人,根據當時諷刺漫畫及傳記的描述,她嘴上那排濃密的髭鬚足以使驃悍的騎兵自嘆弗如!」

「我才不相信!」安姬蘭覺得十分好笑。

「那是真的,除非史書說謊!」王子斷言道,「這個醜陋的特徵卻沒有除去她的虛榮心,她的委員丈夫大肆揮霍島上的稅收,全為了妝扮這個毛茸茸的女人。」

「讓我們說得公平一點,」邵德梭上尉抗議地笑道,「這個繼任的委員確實也完成了不少的建設,如辟修道路,開建醫院、救濟院,還設了一座監牢。」

「就為了這座監牢,那些被征服的順民感激得涕泗縱橫呢!」王子邊說邊俏皮地眨眨眼睛。

在前往目的地的整個途中,王子和邵德梭上尉不停地搶着說一些過去的有趣小事件給安姬蘭聽。

他們兩個不斷地使她發笑,看着王子孩子氣似地和副官逞口舌之快,那些逗趣的話題使她覺得雖然晚上不能單獨和王子一起度過,也會十分愉快。

她的想法的確不錯。

他們一行到達雪佛街外一家不太顯眼的小希臘餐廳門口,一群興奮的塞法羅尼亞樂隊立刻從店裏湧出來迎接他們。

他們被迎進一間天花板很低的大房間裏。安姬蘭發現裏頭有一大群人在等候他們。他們才踏入房門,人人鼓掌歡呼。

整個房間佈置得十分漂亮,但並非像街上一般插滿旗幟,而是以各式各樣的美麗花圈、葉環,錯綜複雜地構成各類圖案。安姬蘭相信,這些一定來自希臘女孩的巧思。

這個晚會裏有不少的女孩參加,她們圓圓大大的黑眼睛配上長長卷卷的睫毛,整頭金黃的秀

發編成粗粗的髮辮盤繞在頭上,看起來每個人-都是那麼漂亮。

她們都穿着傳統的服飾:一條長而寬幅的圍巾由左肩斜褡於腰際,上衣是緋紅底淺黃碎花,全白的袖子,深藍色的長裙,外罩一件有黃色斜紋的淺藍圍裙。安姬蘭覺得沒有什麼此這身妝扮更適合她們了。

綠葉、花環及美麗的服飾使整個小餐廳色彩繽紛、生動活潑。王子和安姬蘭被領到盡頭一張揮滿鮮花的餐桌旁就座。其餘的客人分別在兩旁靠牆壁的長桌邊坐定,保留正中央一長條空地。

安姬蘭知道這片空間是待會兒供跳舞用的。現在,她只是很好奇地望着擺在面前的食物。

王子伸手接過別人遞來的飯前酒,他告訴安姬蘭,這種酒帶着一股大茴的芳香,但她一定不喜歡。

她深知,他們表面上盡談些別人聽得見、聽得懂的事,但彼此的內心深處卻有一股不為人所知的磁力暗自交流,使兩顆心緊緊地聯結一起。

「妳真是漂亮極了。」王子輕聲細語着。

她聽了眼中亮起美麗的光芒。然後他正聲說:

「妳必須嘗嘗這道名菜,我想妳一定會喜歡吃。」

他們的面前擺着一大盤料理,王子告訴她那是由紅鱘魚製成的名菜,幫她揀了一長塊。她覺得這道混有魚卵的料理真是可口。

另外還有胡瓜、大蒜及各種橄欖:綠色的、黑色的,王子告訴她,任何一個希臘人都能輕易地辨識出不同的橄欖產自何地。

她驚訝地望着他,因為在她看來,這些橄欖大致相同,並無二致。

「這個橢圓形的橄欖,」他解釋道,「產自特斐爾,而這個尖形的則產在卡拉瑪達。」

安姬蘭拿起橢圓形的橄欖仔細觀察,彼此露出會心的微笑,因為特斐爾正是阿波羅的神殿所在地。

陸陸續續地送來許多名菜,她實在也難以記得自己到底品嘗過幾樣,但是有一個最鮮明的印象:盤盤美味可口,道道色香味俱全。

譬如,有一盤魚與特殊的調味料及檸檬汁烹煮,風味絕佳。還有由針串成在木炭上慢烤的串串肉,王子告訴她,那是最受稱道的希臘名菜。

另有一道奇特的食物,葡萄葉包着碎肉和米粒,捲成一長條一長條的再經蒸煮,風味絕佳。等到點心送上桌,安姬蘭已覺飽得不能再飽,恐怕要寸步難移了。

但是她究竟敵不過巴拉瓦的誘惑,這是一串甜甜的棒棒肉,由蜂蜜、核果和着麵粉製成,甜而不膩,十分爽口。王子勉強她喝了杯土耳其咖啡。

「這種咖啡不加糖的叫『使客躲』,加糖的叫做『妹的油』。」

安姬蘭不禁開心地大笑。

「我記得這些名稱。我一直試着無師自通地學希臘文,雖然可以拼出很多單字,卻不知該如何發音,說不出完整的字詞來。」

「我會教妳念一些較重要的字句。」王子輕柔愛寵地說。彼此內心都知道,不可能再有多餘的時間讀希臘文了。

「或許,」安姬蘭說,「你的公使可以為我……介紹一個希臘……老師。」

她認為這很容易做到,萬萬沒想到話聲一落,王子卻勃然色變,憤怒已極。

「妳認為我會允許任何人教妳嗎?」他怒喝道。

他憤怒的吼聲使她驚愕萬分,眼睜睜地望着他。他眼真的神色彷佛一望無際的苦海,深不見底。她知道他正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餐會結束,馬上展開一系列的民族舞蹈活動。安姬蘭終於能一償宿願,盡情欣賞其中奧妙。她在許多書上閱讀過關於希臘舞蹈的描寫,卻沒有半點概念,除非身歷其境,否則實在無法以片言隻字描摹出來。

樂隊的組合的確怪異,她瞬即明白有些舞蹈必須以特殊的樂器演奏。

第一支由許多男人齊舞,看他們一個個龐大粗壯的身驅像是一群張牙舞爪的豹子。安姬蘭想,他們可能是些挑夫或馬車夫。

每一個舞蹈者都握着五顏六色的手巾,彼此聯結在一起,彷彿一條鎖煉,隨着漩渦而上下起伏,前後波動着。

「這是一種象徵,」王子解釋道,「表示處逆境時,大家同甘苦共患難。」

那個帶頭的舞者賣力地以各種誇張的動作揮舞着手巾,就像技藝精湛的賣藝人舞動寶劍賣弄劍藝一般。這時,一群女孩加入舞蹈的行列。

五彩繽紛的鎖煉緩緩接近,組合成一個圓圈。他們的手臂交叉着,此時的配樂是七弦琴、豎琴、小提琴及鼓聲的混合演奏。

這支舞蹈持續好久,場面十分熱鬧,有人三番兩次地邀請王子共舞,但他不願片刻離開安姬蘭便婉言拒絕。邵德梭上尉卻興趣盎然,自動加入跳舞的行列,賣力地與大家共歡。

安姬蘭注意看他在舞池襄不時地盯着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咧嘴而笑,這女孩也不管跳舞隊形的更換變化,總有意無意地排在他的身邊。

安姬蘭對這無意中發現的事覺得有趣極了,正待繼續觀察卻聽耳邊傳來細語,她驚訝地睜大眼睛。王子悄悄地說:

「我們要不要走?」

「行嗎?」安姬蘭問道。

音樂結束時,王子立即起身。

他用希臘語向在座的同胞簡短地致詞。他咬字十分清楚,安姬蘭大致可以聽懂。

他首先謝謝塞法羅尼亞人民邀請他與會共聚一堂,並且非常感激他們對祖國的一片赤誠。

最後他說,他將滿懷着信心回國,告訴全國的同胞,寄居海外的塞法羅尼亞人永不忘本,無論在何時何處,都充滿愛國的熱血,鼓起勇氣,努力進取。

王子的致答詞贏得了在座者熱列的掌聲,不斷歡呼喝采,叫好聲此起彼落。致詞完畢,王子帶着安姬蘭走過中間的空地向門口走去。所有的客人齊立兩旁,鼓掌歡送他們離去。

他們走到門口,邵德梭上尉也準備一起離去,王子說:

「你留下來玩,亞里斯多德。你知道,現在時刻尚早,倫敦有許多熱鬧的地方,你可以好好玩玩。」

「殿下,真的不需要我護送嗎?」副官間道。

「你放心,明天早上我會替你講情的。」王子答道。

邵德梭上尉偷偷一瞥安姬蘭。她知道他了解王子的心意。王子既不想回使館,更不願他夾在中間當電燈炮,所以借故支開他。

「謝謝您,殿下,」他也樂得自個兒玩玩,「晚安,梅威小姐。」

「晚安,上尉。」安姬蘭答道。

他們進入車廂內坐定,凸凸從馬車夫座上回到車廂內,馬車立刻起步開動。

王子一直等到脫離了送行人的視線后,才伸出手來緊緊地攬住她。

「終於在一起了!」他說,「我本以為我們沒有獨處的機會。」

王子的親昵行為使她的心臟瘋狂地跳動着。他手指頭一觸到她的肌膚,立刻點燃她內心的情焰,如星火燎原般燃遍了全身,跟着一股無法阻擋的熱潮燒至喉頭,使她興奮已極。

「我愛妳!」王子說,「除了這三個字外,我再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麼了!」

「這真是……最長的……一日。」安姬蘭喃喃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他說,「整天枯坐在會議室里聽哥斯大喋喋不休地報告他所遭遇的難題,而內閣總理一點也不說別的,把論點全擺在我的婚事上。」

安姬蘭保持緘默,王子認為她應該了解一下大概情形,便繼續往下說:

「今天收到堂兄雷多羅斯寄來的一封信。他說他有幾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訴我--關於本島南方革命黨徒的事。」

「你認為是些什麼事呢?」安姬蘭問道。

「我想像不出來,」王子答道,「但是,寶貝,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讓我在加冕禮一結束,立刻兼程趕回塞法羅尼亞。」

「啊……不……不!」

她絕望地低喊。他雖說不得不趕回去,事實上他的離開是她預料中的事。她明知道他勢在必行,只是沒想到行程如此匆促,她永遠無法再見到他,所以一時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

「除了趕回去之外,我又能怎麼做呢?」王子問道,「難道我能回信告訴他,我正在戀愛,沒有精神,也沒有力量去關心塞法羅尼亞的紛爭嗎?」

王子緊緊地擁着她,深情地望着她說:

「妳知道,我是真的愛妳。」

煤油燈趨走了黑暗,使封閉的車廂里充滿明亮。藉著燈光,她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的神情。

「我也真心愛你,」安姬蘭說,「但是,我知道你應對國家盡忠,我們……必須……勇敢地面對現實。」

「我的甜心!我的寶貝!」王子感動地大叫,「有誰能夠像妳這麼勇敢,這麼理智?」

他湊近她,激動的聲音逐漸消失於她柔美的唇間。

他深深地吻着她,彷佛帶着她的魂魄一起遨遊於天上。她腦中一片空白,只感覺一圈圈奇異的光芒護衛四周。

她知道,這個深情的一吻正是她日日夜夜朝思暮想着的,但是她也害怕,此後可能不會再有像聖詹姆士公園內那種奇妙而銷魂的初吻滋味了。

此刻這深情的一吻卻帶給她新的感受,喚起她體內另一種激情,一種她從未察覺過的慾望。

他們的愛情不斷地滋長,持續擴大,延伸至無涯。

王子一定在離開停車場前吩咐過亞力士不要太早趨車回家,所以安姬蘭從恍惚中蘇醒時,發現四周一片黑暗,彷佛置身郊區,不再有繁華的街燈。

原來馬車開進了海德公園,不斷地逛着圈子。

「我不能離開妳。」王子說道。

然後長嘆一聲,問道:

「為什麼我不愛上一個我可以迎娶的女孩?或者愛上一個能跟着我回塞法羅尼亞,可以秘密地把她安置在宮廷附近,以便有空與她相聚的女孩呢?」

安姬蘭沉默了一陣子,然後怯怯地說:

「你是在……要求我……那麼做嗎?」

「不!」王子直截了當地說,「我告訴妳,親愛的,我絕不會傷害妳,更不會提出這種自私的要求來侮辱妳,甚至來褻瀆我們的愛情。」

王子痛苦而絕望地呻吟着。

「我是說,在妳周圍有無數的障礙我無法超越,即使我能夠超越,也不得不離開妳,因為妳是如此純潔,如此神聖不可侵犯。我的倍兒西鳳呀!她能給予我的只是她的心、她的靈魂、她的思想和她那片無際無涯的情感!」

安姬蘭知道他所說的都是實情,她非常了解他心靈深處的感受,可是她也同他一樣,無法得到解決之道。

她禁不住考慮到,如果能和他長相廝守,即使屈為情婦,也非常快樂。

然而,她知道,如果她同意那麼做,勢必破壞真愛的完美,把彼此純潔的感情及親吻時產生的神聖意識一掃無遺。

「或許,」猶豫片刻,她開口道,「如果……我們……今生無緣……廝守……且待……來世吧。」

「難道這樣妳我就覺得滿足嗎?」王子反問道,「我現在就想要妳!我要妳的意念好強烈,一點也無法控制,安姬蘭,今晚我送妳回家后就再也看不到妳了!」

安姬蘭驚愕萬分,不禁叫了出來:

「你……你說真的?」

「昨晚我送妳回家,沒有跟妳吻別,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聲音中含有一種刺心之痛,使她不禁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撫慰他那顆受創的心。

「我不是英國人,」王子說道,「我是一個希臘人,對我們而言,愛情永遠凌駕於自我之上--比我的自尊、榮譽更重要、更偉大。」

他繼續深切地說:

「我需要妳,安姬蘭!不僅因為妳像神殿裏我崇拜仰慕的女神,更因為妳是一個女人,所以我需要妳!我希望妳完全屬於我。我不只要妳那顆細緻的心靈,更要妳全心全意的愛和妳那微妙迷人的軀體。這樣才能使我們的愛達於靈肉一致的境界。」

他說得如此堅決強硬,安姬蘭不由得想到,如果自己不是像現在一般不顧一切地愛他的話,那麼看他的神情,一定覺得畏懼。

她靠近他,手握得更緊,彷佛藉此使彼此的心靈交流感應。

「即使我堂兄不來信催促我立刻啟程,」王子說,「我也必須在後天離開。」

「我……我知道。」

「妳真的知道?」王子問道,「不--不可能!妳太純潔、太天真無邪了,安姬蘭,妳一定不曉得地獄裏所有的魔鬼不斷誘惑我,一再慫恿我一有機會就帶着妳離開!」

停頓了一會見,他方才從容地說:

「但是,我們兩人之間矗立着一位天使帶着把金光閃閃的寶劍--親愛的,這是妳的守護神,可能妳並未察覺,祂卻時時刻刻護衛着妳,不讓一個為地獄惡火焚燒的男人接近。」

他說完話,舉起她的手狂熱地吻着。她知道他在儘力壓抑自己,剋制自己的慾望,所以不敢親吻她的雙唇,以免觸發他胸中的情火。

馬車靠着曲池橋邊停了下來。王子從敞開的窗戶外望。安姬蘭看到月光星辰映照下,池水銀波閃閃,煞是美麗。

「今晚我們出發前,」他聲音喑啞地說道,「我原想帶着妳靜靜地散散步,到我們初次共游那天所坐的地方好好地聊聊。」

他停下來輕吻她的手,然後再接下去說:

「但是,妳卻使我無法平靜!我竟跌入愛情的深淵,這麼瘋狂地愛着妳。我知道再也不可能愛上別人了。」

「我只希望你……快樂。」安姬蘭說道。

「快樂?那絕不可能。」王子答道,「我不能和妳共度晨昏,不能隨心所欲地愛妳,怎麼快樂得起來?我實在也不敢再和妳漫步於月光下,共享這銀色仙境的美景,以免撩起我更多的創痛

。」

「我……希望能和你……靜坐在……池畔。」安姬蘭低聲呢喃。

「不要誘惑我!」王子粗率地喊道,「我說過了,安姬蘭,我的意志非常薄弱,只要我一碰到妳,便想緊緊擁住妳,那麼便不再有什麼能抑止我那蠢蠢欲動的渴望--我可能因此衝動地犯錯,使我們倆抱憾終生。」

她突然發現他的眼光,他說話的表情竟是如此陌生。靠着車窗透進來的幾許月光,她不禁暗自研究他那奇怪的神色,片刻有所領悟,原來竟露出些許的淫邪!

然後她又肯定地對自己說,不管他的行為多麼輕浮,不管他的言詞多麼無禮,更不管他如何地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衝動,她仍然一樣地深愛着他。

但是,她卻有個原則:不管他的舉動是正是邪,絕不可以絲毫有損愛情的純潔及完美。

她考慮了片刻,也不管是不是會撕碎自己的心,還是毅然忍痛輕聲地說道:

「我們……回去吧。」

王子向前半傾,手高舉過凸凸的上方,敲敲馬夫背後的那片車篷。

馬車立即向前開動,越過池上小橋,整個暴露在銀色世界裏。藉著輕灑的月光,她看見王子的臉色竟如此冷酷凝重。

這副嚴肅的神情使他看起來出奇老成。他臉上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清晰可見,彷佛歲月的風霜鏤蝕在他的容貌上,永難復原。

他們沈默地任由馬車前進。他們握住雙手,王子緊擁着她。她內心抽痛不已。

馬車又開進明亮的街道上,離家不遠。安姬蘭的心跟着不斷下沉。離別的時刻一到,她將永陷黑暗中,終其餘生不見天日。

「明天,妳會不會看我走入西敏寺?」王子終於打破了沉默,「我寧可妳不要看。」

「我……必…必須再看你一眼,」安姬蘭說,「你已……答應過我,讓我看看……我心目中的……小加冕禮。」

「對我來說,卻像是送葬的隊伍一樣。」王子很粗蠻地說。

安姬蘭倒抽了一口冷氣。

「求求你,」她說,「願不願意……聽我……說幾句話?」

「妳知道,只要妳在,我就會聽妳的。」

「那麼……請你不要再……鬥氣……反抗那些……已成定局的事,」安姬蘭說,「那徒然使您……費神傷身……就像把頭撞在…磚牆上,頭破血流而毫無裨益。我們必須接受事實……沒有人能夠……改變得了……只有順其自然。」

「妳非常理智,親愛的,」他說,「但我此不上妳,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現在你不是控制得很好嗎?」安姬蘭溫柔地鼓勵他。

在離開水池后的一整段路,他不敢隨便看她,總是別過臉說話。現在聽安姬蘭的安慰,終於轉過頭來看着她,用一種很奇特的聲音說:

「我愛妳。我仰慕妳。我更崇拜妳!妳的所作所為都非常完美,潔白無瑕。妳不僅說得十分有道理,而且妳考慮得更周到。這輩子永遠逃不了籠罩在妳周圍那道燦爛光圈的恩寵。」

「你想……逃避嗎?」安姬蘭問道,「是不是認為我們……不該相遇……很難過?」

「難過?」王子叫道,「怎麼會?能遇見妳是我這一生中最奇妙、最榮耀的事!我知道,安姬蘭,即使妳不在我身旁,妳也會永遠鼓勵我,指引我走向光明。」

他一攤手不再多說,因為他知道她能體會自己的意思,不需贅言明陳。

「希臘的神話故事往往都有個悲慘的結局,」他說,「我們的故事也像神話一樣。但是這個故事的主角是妳,安姬蘭,我們的結局一定不會悲慘,因為我要努力做一個英明的統治者,虛心地求上進,使自己日日有成。」

「你……說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他答道,「妳的想法非常正確--因為我們的情感已經超越了物質,肉體和死亡,我們的靈魂時時相攜,終必有重逢的機會。」

安姬蘭早巳熱淚盈眶,不能自已。馬車終於走進貝格瑞福廣場,王子雙手捧着她淚水沾頰的臉,說:

「別了,我親愛的,我最完美的愛人!妳永遠與我同在,我也隨時環繞妳左右。或許終有一天,我們能再相逢。」

說著,他輕輕地吻吻她的雙唇,不再狂熱,不再激蕩。

這隻像是一個男人為了達到理想,純真而神聖地以吻求願,沒有包含絲毫情愫。

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安姬蘭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沒有什麼需要再說的,更沒有什麼能改變他們的未來。

王子先踏下馬車,再轉身扶她,然後為她打開花園的門。

他們靜靜地凝視彼此,想挽留這最後的一刻。她看見他那迷惘、惆悵、痛苦、不能自拔的神情,內心也跟着不斷地淌血………

她不說半句話,毅然地轉身走入園內。門在她背後砰地一聲關上了,天堂之門也隨之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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