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八二○年
「史林考特小姐,我恐怕要告訴妳一個壞消息!」
「啊,不!我一直希望您不會帶給我壞消息!」
「我向妳保證,我已盡最大的努力去辦每一件事,很多晚上,我不眠不休地煩惱,怎麼做才能改變一些事,可惜沒有用。」
說話的羅森先生,是羅森·哈佛頓聯合律師事務所里的資深股東和首席律師。他說話的聲音非常誠摯。
和他談話的女孩長嘆一聲后,無力地往椅子一靠。她美好的臉上有對大而圓的眼睛,眼神卻十分憂鬱,她問道:
「事情真的……很糟嗎?」
羅森先生同情地看着她,答道:
「妳自己判斷吧!」
他說完后打算查閱文件。這位五十歲左右的灰發男士必須戴上眼鏡,才能從桌上成堆的卷宗里,找到需要的文件;然後把那份文件拿到面前,從頭到尾很仔細地再看一遍,好像希望能發現一些從前忽略的細節。最後,他放下文件抬起頭來,說:
「史林考特小姐,妳知道我非常欽佩妳的姐夫,龍納德閣下,而且對他賜給我的友誼,感到很驕傲。」眉娜·史林考特點點頭,他又繼續說:
「我不時地請求他預先安排死亡的事,但他祇是嘲笑我而不說什麼。」
「但是,您想想,他怎麼會想到死呢?」眉娜問道:「他只有三十三歲,姊姊還比他小六個月。」
「三十三!」羅森先生重複說:「妳說得不錯,史林考特小姐,一個三十三歲的青年不會想到死亡。」
「而且,他們才買了一艘遊艇,專門用來航海。」眉娜忽然尖聲地說:「無論如何,那花了一大筆錢。」
「那件事我很清楚。」羅森先生回答:「那筆錢也是現在必須付清的債務之一。」
「龍納德認為,或許可以用這艘新艇在各港口間來往載貨,賺一點錢。」
眉娜說著,說著,好像自言自語,突然,又笑了起來。
「我們都知道,那種想法不實際!龍納德和姊姊都熱愛大海,他們認為只有泛舟波濤之上,遨遊浪花之間,才興奮、刺激,而且……離開我們……遠遠地。」
眉娜的聲調逐漸降低,然後幾乎像自語般問道:
「我們……怎麼處理……這些小孩?」
「這正是我最關心的事。」羅森先生答道:「沙達快十二歲,馬上可以入學了。」
「他是個聰明伶俐的男孩子。」眉娜說:「事實上,他們都很聰明。如果您記得我父親,就不會驚訝了。」
「我一直遺憾,未能和令尊會個面。」羅森先生答。
「他很有才幹!」一談到父親,眉娜不禁神采奕奕,「雖然他的書沒有賺大錢,卻也有不少的學者閱讀。」
「我相信妳的話。」羅森先生同意地說,「就因為我相信沙達的聰明得自祖父的遺傳,所以必須好好栽培他,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才能使他受良好教育。」
「什麼辦法?」眉娜問。
她說話時,一直睜着大眼注視羅森先生。羅森先生不得不承認「她真可愛」。
她是英格蘭西南部科瓦城裏罕見的一朵奇葩。
「她像一朵極富異國情調的蘭花。」他自忖,不知會有多少年輕小夥子為她傾倒。
眉娜看起來的確不像英國人。她那頭南歐特有的紅髮,既深亮又濃赭。這頭秀髮使她的瓜子臉更完美,而她的肌膚也被襯托成半透明,更讓人覺得不像英國人。
她的眼睛那麼深邃明亮,幾乎微呈紫色。羅森先生認為她除了有異國風味的美貌外,還年輕又天真無邪,所以他突然問:
「史林考特小姐,妳多大了?」
她微笑地說:
「我認為你這個問題不應該向小姐提出。不過坦白說,我今年十九歲,比家姊眉依小十三歲,我們中間還有一個兄弟,但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十九歲!」羅森先生喃喃自語,「太年輕了,我認為實在不該把這麼重的擔子加在妳的身上,妳太小了。」
「我必須照顧那些小孩,除了我,還有誰能照顧他們呢?」眉娜問道,「不管怎麼說,我疼愛他們,他們也敬愛我。」
她看着面帶愁容的羅森先生,說道:
「我準備外出工作,任何工作都可以,希望您能先告訴我,剩下的錢夠不夠我們度過這一段日子。」
「史林考特小姐,我知道這正是妳想知道的。」羅森先生回答,「但很不幸……」
「我寫的第一本書得到四十英磅。」眉娜打斷他的話,「在那時候,似乎是一筆大錢。我希望現在在出版商手中的第二本書能賺更多錢。」
「什麼時候出版?」羅森先生問。
「近幾天吧。他們沒有告訴我確定的日子,只說大約六月中旬。」
羅森先生低頭看看面前的文件說:
「即使妳能得到四十英磅,甚至八十英磅,還是不夠維持妳和三個小孩的生活。」
一陣沉默后,眉娜說:
「您的意思是,再沒有其它剩餘的錢了?」
「一點也沒有。」
她很不相信地看着他。
「怎麼可能……我不了解。」
「妳姊夫,龍納德郡主閣下每次得到的津貼是二角五分銀幣,也就是二十五英磅,這份津貼將隨着他的死亡而結束。恐怕上星期收到的最後一筆款項,已經被列入預算了。」
「付清買船費!」
「不錯!」
「但是房子……呢?」
「關於那棟房子,我想妳應該知道,已充作抵押品了。這點妳很幸運,剛好有個買主準備購買。」
眉娜聽到這話,非常驚愕地看着律師。
「但是……我以為我們能……繼續住在這兒。」
「妳應該明白,這是不可能的。」羅森先生說,「這房子太大,對龍納德閣下微薄的財產來說太浪費了。只是他和令姊都深深喜愛它,一直認為不會花掉多少錢的。」
眉娜默默地聽着,想着,不說一句話。
她十分清楚姊姊和姊夫的個性,對任何事總是聽其自然,光在那期待好運。
許多年來,她一直懷疑他們是不是借錢維生,負債纍纍。
因為舊船已經不適用,龍納德堅持再造新船,而為了得到新船的快樂,竟無視於那筆龐大的開銷該如何支付。
如今,暴風雨給他們帶來了悲慘的劇變。
在那個原本萬里無雲的大晴天,突然來了一場暴風雨。在狂風豪雨的吹襲及洶湧波濤的吞噬下,龍納德郡主夫婦雙雙溺斃了。
事發之後,人們從岩石上瞭望,只見他們搭乘的海雲雀號已經被風雨、浪花擊打得支離破碎隨波逐流。
這真是駭人的意外,眉娜經不起那麼大的打擊,一連昏迷了兩天才清醒。在暴風雨驟起時,姊姊和姊夫沒有及時趕回岸上,她就十分不安地害怕會發生不幸,但仍盼望他們安然無恙。
暴風雨減弱之後,幾位熱心的漁夫立刻出海搜救,卻發現海雲雀號的碎片漂浮海上,還有一頂郡主夫人的毛帽子隨波翻滾,情況悲慘,令人心酸!
事情完全絕望了。一切發生得這麼突然,這麼出人意料,眉娜真難以想像那位脾氣溫和、魅力十足的姊夫已去世,而她再也見不到最崇拜的姊姊了。
現在,她的思潮又回到羅森先生剛才的話題。她激昂地說:
「自從父親過世后,他們接我同住,給我一個溫暖的家。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我十分快樂。羅森先生,您知道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把債務還清的。」
她哽咽不成聲,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她稍微平靜后,羅森先生才開口說話:
「史林考特小姐,我很了解妳的感受,所以我提出一個值得妳重視的建議,對妳來說,也是唯一可行的途徑。」
「什麼建議?」眉娜好奇地問。
他慢吞吞地說:「妳應該把小孩送到他們的伯伯家,也就是格蘭特公爵的宮堡里。」
「帶他們到公爵城堡里?」羅森先生的話就像一枚炸彈,眉娜震驚得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每一句話,不禁重複說了一遍后,懷疑的問道:
「您……您怎麼能這麼說呢?」
「除了公爵,還有誰能照顧他們?」羅森先生問道,「據我所知,妳姊夫從沒和他家族中的任何人有過聯繫。不管怎麼樣,現在這些孩子成了孤兒,公爵就該負起養育的責任。」
「不可能!」眉娜極力反對,「您一定很清楚,公爵怎麼對待自己的弟弟……和我姊姊?」
從她的聲音可以感到一股強烈的敵意。羅森先生卻很安祥地繼續說道:
「我太清楚那件事了。但是我們不能因為他父親反對龍納德閣下娶令姊,而把怨氣都出在現任的公爵身上呀!」
「他們心腸太硬!太不講理!」眉娜咬牙切齒,憤恨地說道,黑眸里閃爍着怒光。「您知道嗎?當龍納德寫信告訴父親,他想娶眉依時,他父親怎麼對待他?」
羅森先生沒有回答,她繼續憤怒地說下去:
「這個老傢伙竟然火暴地趕到龍納德居住的牛津城,警告他,如果和眉依結婚,他就和他斷絕父子關係!」
「妳必須了解,」羅森先生很和善地說道,「老公爵是位十分虔誠保守的人,對於和劇院有關的人、物,都很憎惡!」
「他認為眉依在舞台上演出,就是一個女伶,其實她根本不是那一類的人!」
眉娜的聲音彷佛尖銳的鈴聲,越來越高昂。
「不錯,眉依是唱歌的,只因為當時家母病得很重,為了請大夫醫治,家父無法負擔昂貴的醫療費,她就在一家歌劇團里擔任歌手賺錢。」
羅森先生正要開口說話,眉娜又滔滔不絕的說下去:
「唱了兩年,她終於賺得足夠的金錢,付清所有的醫藥費。」
「這些事當時一定都向老爵爺解釋過了吧?」羅森先生低聲地說。
「您想他會聽嗎?」眉娜非常激動地問,「他甚至不准許龍納德為姊姊辯白。」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和了一下接著說:
「龍納德告訴我,他父親批評眉依就像她是娼妓、不守婦道的女人,是龍納德從貧民窟里撿來的爛貨!他絕不肯見她,也不願聽她的事,祇一再重複他的最後通牒!」
她躊躇了一會說:
「當龍納德堅決地告訴他父親,不管他怎麼阻止,他也要娶家姊后,這個公爵暴跳如雷,居然就永遠不再理會龍納德!」
她攤擺着雙手,憤慨地問道:
「這算什麼父親?這種不認親子,不准他為自己辯解的父親算是個人嗎?」
「老公爵已經去世多時了。」羅森先生和善地提醒她。
「現在的公爵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眉娜更急速而尖聲地說,「他只比龍納德大一歲,您可能會以為他較明事理而富同情心,其實不然,他一樣卑屈地接受他父親的決定,讓所有家人和所謂的『敗類』斷絕一切關係。」
說著,說著,忽然停頓了下來。
她起身踱到窗前,注視着窗外的世界,強忍着盈眶的淚珠,哽咽地說道:
「您知道,姊姊那麼甜美、溫柔、良善。事實上,她自己也憎恨與舞台有關的一切事物。」
「她對我這麼說過。」羅森先生回答。
「當她賺了足夠的錢,救了媽媽后,」眉娜好像沒聽見他說話,繼續往下說,「就立刻離開歌劇院,如願以償地嫁給龍納德。他們那麼幸福、美滿。」
「我從來就沒有見過那麼快樂的夫妻。」羅森先生好像非常羨慕似地贊同她的話。
「而且他們也死在一塊兒。」眉娜低語,「他們倆,誰也無法獨自活在世上。」
羅森先生扶一扶眼鏡。
「現在,我們回到原來的話題吧,史林考特小姐,」他輕快地轉變談話內容,「主要是考慮妳和孩子們的經濟狀況,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把孩子送回他們所隸屬的地方。」
「您真的認為我應該這麼做嗎?」眉娜問道,「讓自己和孩子屈辱地去求一個對待自己弟弟那麼狠心的人?」
「那妳有別的方法嗎?」羅森先生問。
「一定還有其它的方法……其它一些我們……辦得到的方法。」眉娜泄氣了。
她走回桌前,坐在椅子上,雙腳無力,彷佛無法支住自己的身子一樣。
「如果妳還能想出其它辦法,我沒意見,」羅森先生說,「史林考特小姐,坦白地說,我認為那樣做沒錯,公爵應該負起撫養弟弟遺孤的責任。」
眉娜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他繼讀說道:
「崔偉萊先生說,如果他能立刻拿到所有權狀的話,他願意接管房子,付給妳足夠的錢償付抵押品及還清龍納德郡主的其它債務。」
「我猜他是為即將結婚的兒子購買房屋。」眉娜無精打采地說。
「妳猜得不錯,」羅森先生答道,「他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如果我們一再拖延,他可能到別處買房子。」
眉娜沉默地想着。她了解要出售這棟位於科瓦城偏僻地區的貴族房舍很不容易。就是用不到幾年,也得費上好幾個月才能找到買主,更不用說找不到買主了,這樣根本無法養活孩子,更甭提教育費了。
「公爵知不知道他弟弟去世的消息?」過了片刻,她才問道。
羅森先生顯得有點不自在地說:
「我還沒有稟報公爵大人。」
眉娜奇怪的望着他,忽然領悟了,眼神里浮現些許光芒。
「我明白了……因為您想先取得龍納德最近的這筆津貼后才通知他。您的慈悲……您真仁慈啊!」
「而且很不道德!」羅森先生跟着取笑自己一番。
又是一陣沉默。眉娜又問:
「我們必須通知他嗎?……現在這時候?」
「恐怕要,」羅森先生答道,「令姊夫過世后,我不能再用律師的職權維護其利益,妳應該也不會願意我用這種不合法的手段吧。」
「不,當然不願意,」眉娜急忙回答,「您一向這麼仁慈,何況我相信,姊夫常常和您磋商一些關於財產、購船文件上的疑難,卻沒有付您律師費用。」
「那沒什麼大關係,」羅森先生說,「我說過,我很重視令姊夫賜給我的友誼,而且相信任何認識令姊的人,沒有不喜愛她的。」
「可惜格蘭特家族沒聽見您說這句話。」眉娜不禁噓吁。
「史林考特小姐,如果我建議妳會見格蘭特公爵時,不要重提舊事的話,會不會認為我不客氣?」羅森先生問她,「妳最好勉強試着去使他同情這三個孤兒,使他自認是唯一該負起養育責任的人。」
「假使他拒絕呢?」眉娜問道,「那很可能,尤其是他想到那是家姊的小孩,一定會撒手不管的。」
「我不相信公爵願意讓格蘭特家的小孩在外頭挨餓受凍。」羅森先生答道,「而且想想看,老公爵雖然對龍納德郡主那麼凶暴,但這些年來,他還是繼續給他津貼。」
「他給的津貼和龍納德在牛津念大學時一樣少。」眉娜撇撇嘴,輕蔑地說。
「不過事實證明,」羅森先生堅持自己的看法,「實際上,老公爵和他兒子斷絕關係后,可以僅給他無價值的便士,但他仍舊供給銀幣。」
「如果您認為我該感謝那家族……絕不!」眉娜的聲音如此艱澀、苛薄。「至於現任公爵,從我所聽到有關他的一切……」
話才說到一半,她突然尖聲大叫,右手摀着嘴巴。
「怎麼了?」羅森先生十分驚愕地問。
「我剛剛才記起來……以前一直沒想到。這下子我不能……我不能帶孩子到格蘭特公爵的城堡。如果他們願意去,必須自個兒去……不包括我在內!」
「為什麼?」
「因為我曾經……根據他……來寫小說!」
「以公爵為題材?」
眉娜用手按着額頭,試圖仔細地想一想。
「您記不記得我第一本書,雖然是仙女的故事卻也帶點諷刺的味道?」
「對,那本小說十分有趣又不落俗套。」
「那麼,現在正付印的第二本書,描述一個陰險、冷酷、不仁不義的公爵,事實上指的就是現任的格蘭特公爵!」
「但妳從沒見過他,對他一點也不了解呀!」
「我相信龍納德所談的關於他的一切,而且我對他很感興趣,常常留意報章雜誌上有關他的報導。」
她惶恐地望着羅森先生,繼續說:
「以前龍納德在牛津的一些朋友來家裏歡聚時,總聊一些公爵的故事,我全部都記在腦海里了。」
「妳認為公爵會承認那本書影射他嗎?」羅森先生問道,「在那種情況下,妳的書可能涉及毀謗。」
「我想,他不會留心追究那本書的真實性。」眉娜回答,「而且我認為,他根本不會去看它或……」
她沉默了一會兒,羅森先生說:
「在妳小說中敘述的那些事,能使人很容易確認公爵大人即書中人物?」
「唔,譬如書名是『暴躁的黃蜂爵』,這公爵是個大惡棍,故意弄得人人悲凄不安。他總是駕着黑黃相間的四輪馬車,僕役也一律穿着黑黃的服裝。」
「呀!那是格蘭特家族的顏色。」羅森先生說道。
「正是!」眉娜答。「而且,哦,有好多關於他和城堡的故事都是龍納德告訴我的,其它再加上一些影射的故事。例如,我捏造在一個賽馬會上,這個惡棍拿自己的馬和最有希望贏得勝利的馬匹打賭,為了獲得大筆賭標,他不惜勒住那匹善跑的馬,當然他的馬贏了。」
羅森先生邊聽邊搖頭,無奈地拍拍額頭。
「妳在送去出版之前,為何不先讓我翻閱一下?妳一定會因毀謗罪被起訴,而且得付出巨額的賠償費。」
眉娜大笑。
「那很簡單嘛,無論如何,我沒有錢,也付不起。」
「那妳可能要坐牢。」
「我不就更可以聲稱,我所寫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實而正當的。」
「這事絕不能發生!史林考特小姐,現在妳好好坐下來,寫一封信給出版商,請他退回妳的稿子!」
「退回我的稿子?」眉娜大呼,「這種事,我絕不做!」
「一定要做!妳必須明白這是唯一可行的途徑。」羅森先生堅持他的主張。當他看到眉娜眼中滿布輕蔑、反抗的神情時,他的口氣不禁變得溫和。他說:
「妳應該為孩子們着想,既然妳認為公爵是那種壞人,難道妳忍心把孩子獨自丟在格蘭特堡而不管嗎?我相信沒有妳,他們不會快樂的。」
經過長長的一陣沉默后,眉娜妥協了。
「您是對的,我不忍心那樣做。我願意寫這封信。」
「我替妳打草稿。」羅森先生說,「明天上午我要寫一封信給公爵,稟告他弟弟的死訊,並且通知他,孩子將在下周一抵達城堡。」
「立刻……就動身?」
「妳忘了崔偉萊先生趕着要房子?」
「咦!是的……當然記得。」
眉娜說著,又踱步到窗前。
「我在想,」她說,「如果我必須……和他們去,……薇薇太小,不能沒有我照顧,那麼我不要……以眉依妹妹的身份同去,可能妥當一點。」
羅森先生考慮一下她的想法后,說道:
「不,當然不要,這一點我應該事先想到。最好說妳一直照料他們,是……」
「是女家庭教師。」眉娜插嘴,「這樣,至少他該付薪資給我,我就不會完全依靠他來生活了。」
羅森先生注視着站在窗前的她,窗外的陽光正輕撫着深亮的紅髮,呈現出鮮明耀眼的金色。其實他覺得她看來不頂像一般負責照料幼兒的家庭教師,但他沒有說出自己的觀感,僅僅大聲地問道:
「我喊妳什麼名字呢?」
「這個重要嗎?」眉娜問道,「唉,等一下,最好改個孩子們容易叫的。」
「溫妮小姐如何?」
「很出色,我回去會把我們計劃的事告訴他們。」
「但我希望妳不要在孩子面前批評公爵,或是想盡辦法來反對公爵。」羅森先生說,「史林考特小姐,妳要知道,使他喜歡這些孩子是十分重要的。他有錢有勢,如果疼愛他們,就會為他們做任何事。」
「我倒認為,他很可能把我們關在地牢裏,丟一些麵包、生水讓我們充饑,直到我們死去為止。」眉娜把未來想像得十分戲劇化。
羅森先生禁不住大笑。
「如果被別人發現了,這個醜聞會傳遍全國,引起非議!至少從我聽到關於公爵的事看來,我保證他不是那麼無恥的人。」
「不,當然不是,」眉娜同意地說道,「只有他父親認為龍納德娶個唱戲的想法才可恥。」
她的語氣極其尖酸、苛薄,羅森先生馬上說道:
「我期望妳試着忘記過去的事。孩子是公爵大人的近親,將他們送回城堡,不僅可以得到以前他們渴望的東西,也有機會使未來充滿快樂,幸福。」
眉娜沒有答腔,停了一會兒,他再說道:
「當然啦,凱婷才十歲,現在談她的未來,似乎好笑。但是再過七年,她會是美麗的淑女,開始參加社交活動,想一想,因為她是格蘭特公爵大人的侄女兒,整個社交圈將會樂意逢迎她們姊妹。」
眉娜聽到這兒,很訝然地望着他,同時,說話的語氣轉而滿盈着溫柔,那聲音原是羅森先生一向熟悉的。
「對!您的主張當然正確,我必須為女娃娃們着想。就像您說的,她們都會很漂亮,可以挑選一位好丈夫……這些男士必須富有而又是她們所愛的。」
她憧憬着女孩美麗的未來,黑亮的眼珠里洋溢着多少柔情。羅森先生不禁私下想着,在凱婷和薇薇姊妹尚未長大之前,她們的阿姨一定已經結婚,否則,至少也有上百次被求婚的機會。
他停止自己的思緒,從桌前站起來。
「史林考特小姐,妳等幾分鐘,我好幫妳把寄給出版商的信擬個稿,順便寫封信告訴公爵大人等候妳。」
「好的。」眉娜說。
羅森先生對她微微一笑,走到外頭的辦公室。那裏有好幾位職員坐在桌前振筆疾書。只見白色的羽毛筆在活頁文件上忙碌地移動。這足以證明羅森哈佛頓律師事務所是此城生意最興隆的一家。
眉娜站起身,再緩步至窗前。
早上發生的每件事不停地在腦中混混濁濁的旋轉,使她難以理出個頭緒,正好趁這當兒好好想一想。
當她知道自己必須撤銷小說稿時,內心的憤怒遠比羅森先生知道的強烈得多,她很重視自己第一本書所得的酬勞,所以深盼這本小說能再為她賺一筆可觀的金錢。但如今,希望全破滅了。
第一本書的篇幅很小,但出版商寄給她一些讚美的書評。
她認為寫小說必須要像作家華德史考特男爵一樣,為時髦的社會刻劃出英雄的形像,也要像作家貝林郡主一樣,能因此獲得大筆財富。
她的小說把冒險、邪惡和無數浪漫的故事結合起來,她認為這種組合十分恰當,能迎合大眾喜好。
在科瓦城過得很平靜,很少有機會遇見社會名流。但是一些殘酷的故事和那個與父親一樣殘忍地排斥親弟弟的格蘭特公爵,卻一直激發她的幻想,虛構小說的題材。
眉娜非常崇拜姊夫,每當她沾着墨水,搖動筆桿,在小說中寫下那個惡棍所做的殘酷尖苛的事時,她彷佛覺得已經對公爵的不仁慈還以顏色。
她將小說稿送往出版商之前,很慎重地將原稿收藏好,不敢讓龍納德郡主知道,因為他和藹可親,脾氣溫馴,心地善良,即使他沒有理由為家人辯護,但只要他知道她如何醜化他的兄長,一定會大加反對。
他們家人對待他的態度,好像當他是個無賴漢、被棄者。雖然他也嘲笑過他們迂腐古怪,卻從不殘忍無情的批評。
「我實在不明白,」記得有一次,姊姊眉依對她說,「他們怎麼受得了失去龍納德的滋味,他那麼善良,富同情心又討人喜歡。可以想像得出,他的離去一定在家庭中造成很大的缺憾,沒有任何人能替代他。」
「他們都是頑固、專制、令人鄙視的一群!」眉娜想起自己是這麼回答的,但眉依僅悲凄地笑笑,說道:
「我並不在乎自己被摒棄於城堡外,只是每當想到龍納德無法騎愛馬,穿絲裘,更不能出席新市和亞斯哥的賽馬會,我就恨透了。」
「雖然如此,我卻沒有見過一個比龍納德更快樂的人。」眉娜答道,「在這種小地方,穿得隨隨便便沒關係。我認為他對在沙灘上和孩子們賽跑,或在新市賽馬會上觀賞騎士奪標,同樣興趣盎然,妳又何必掛心呢?」
姊姊很感激地吻她雙頰,說道:
「眉娜,妳真會安慰我。有時想到龍納德為了我,喪失許多應享的權利,深覺內疚,耿耿於懷。但是以我的立場來說,擁有他,如同擁有了天堂。」
羅森先生說過,再也找不到比他們夫妻更恩愛的了。只有像眉娜那麼了解姊夫和姊姊相處的情形,才會同意羅森先生的說法。
他們都互相深愛着對方,在默默凝視中,眼波微漾着光輝,這種愛的光輝只應天上有,無法在塵世間尋覓。
如果龍納德離開她幾個鐘頭,眉依一定焦急的等他回來,然後向他飛奔而去,欣喜地投入他懷中。一個低俯着臉,一個墊高腳尖微仰着頭,兩人的額頭就這樣輕輕地廝磨着。
深情地凝視、凝視着,逐漸急促的呼吸誘引着微顫的雙唇,接近、接近,瞬間狂熱地擁吻,緊緊地融成一體。他們好像初戀的愛侶,無法抗拒唇舌肌膚之親的神秘誘惑。
如今,他們都消逝了。眉娜知道自己接下了神聖的託付──孩子需要她照顧。除了她之外,沒有人會關愛他們。
「羅森先生的主張是對的,」她細細思量,「必須使公爵相信我是孩子的家庭教師,他才會繼續留我當教師,不會再去請別人。」
這時,羅森先生走回辦公室。
「這封信是給出版商的,」他說道,「只扼要地寫出重點,並請他們把稿件退到我這兒。這樣比較妥當,否則妳把稿件帶到格蘭特堡,會不太方便。」
眉娜轉過身子,緩緩地走到辦公桌前,羅森先生看見她失望無奈的神情,急忙說道:
「我很抱歉,我知道妳為這本小說,費了大量的心血和時間,但現在只能這麼做。」
眉娜提起筆準備簽字,他接著說:
「妳可以重新開始寫另一本書,或許可在格蘭特堡里,甚至它的主人身上,發現有趣的小說題材!」
「可能嗎?如果這種真能實現的妄想像匹馬的話,乞丐們一定騎着它到處飛騰!」眉娜笑着回答。
她在信尾簽完字,把白羽毛筆插回筆筒。
「我盡量忘掉這事,」她說,「不過作家都把自己的創作想像成親生的孩子,當書出版時,就像自己的嬰孩呱呱落地。我真的無法不為那成形而難產的小孩哀悼。」
羅森先生聽見她所作的比喻,不禁哈哈大笑。
「史林考特小姐,妳在格蘭特堡里,可不能再寫這類書了。不然的話,一定會破壞格蘭特家族中老一輩的關係。」
「我會塵封紙筆,謹言慎行的。」眉娜向他作了承諾。「下一本書的稿子會先送給您審閱,您把誹謗的言詞刪掉后,再交給出版商。」
「我會幫妳實踐諾言。」羅森先生笑一笑說,「我可不希望在法庭上為妳辯護。」
「我也不願意因付不起誹謗賠償費,被拘禁在監獄裏,一覽囚獄風光。」
「我會將妳的信和給公爵的信在今天寄出。」羅森先生說,「我打算後天趕到郡主莊園幫妳打點行李。那時候,你們的行程就安排好了。」
「謝謝你的好意。」
她很激動地向他伸出雙手,說道:
「龍納德和家姊地下有知,也一定很感激您幫助我們這些孤兒的恩情。」
羅森先生緊握她的手,說道:
「親愛的眉娜,妳十分堅強勇敢。我只希望能為妳帶個好消息。但誰曉得,或許最後會是好結局呢。」
「如果孩子們覺得好,我也滿足了。」眉娜說道,「憑良心說,我對格蘭特堡里的一切有莫名的恐懼。」
不久,她向羅森先生告辭,走出事務所,騎着那匹相伴多年的馬兒回家。一路上,海風不斷輕輕吹過,眉娜瀏覽着科瓦城美麗寧靜的風光,不禁萬分感嘆,離開這個迷人的地方,一定會患思鄉病的。
走着,走着,想着,前塵舊事掠上心頭。
父親去世后,她到科瓦城,依賴姊姊生活,這才發現英格蘭偏遠地區的大自然景色又純樸、又可愛、更脫俗,與在牛津城那種擁擠忙碌的生活大異其趣。
父親科雷·史林考特心臟病發逝世時,她才十五歲。母親去世后的近幾年來,她一直照顧父親的飲食起居,所以從她的外表和處事態度上看來,比同年齡的女孩要成熟老練得多。
她的家庭教養良好,也受過良好教育。因為住在牛津城,身為大學教授的女兒,常結識許多和父親一樣富智慧、有修養的學者,深受他們訓誨。此外,她開始懂得閱讀起,就常常涉足於藏書豐富的圖書館裏,博覽群籍。
如果說,科雷·史林考特先生把聰明的頭腦遺傳給女兒的話,那麼她們美麗的外貌,毋庸置疑,得自母親所賜。
眉依能在劇團里找到工作,多虧她在牛津的老師力薦。以一個無經驗的業餘歌唱者來說,這份待遇顯得十分優厚。後來,她能在團里爭得一席之地,不僅因美妙的歌聲,也因她漂亮動人的容貌。怎麼說呢?
這家歌劇團常在各地巡迴演出,並不是一般的營利事業單位,而是由一個私人慈善機構性質的愛樂委員會支持,目的在使倫敦以外的民眾也有機會欣賞優雅的音樂。劇團在牛津演出時,碰巧擔任首席演員的一位小姐生病無法演出,眉依才經老師推薦,代替她上台演出。
她演唱的技巧十分優異,兼有嬌美的容貌,使得劇團的製作人和經理對她刮目相看,深覺她的才華外貌正是團里演員一向欠缺的,所以十分重用她。格蘭特公爵竟然批評她是「一個平庸的女伶,比娼妓好一點點」,真是莫大的侮辱,荒謬之至。
事實上,劇團中的每位小姐都很潔身自愛,委員會也很嚴格的監督演員們的品格行為,絕不容許他們有任何特權。
眉依在貝斯、康橋和韋爾斯等大城市及其它小城演出時,從不交際,也不接觸戲迷。她沒有過着別人所謂的散漫生活,也不受影響,總是保守的護衛自己,好像自己只是那些演員們的伴隨而已。
她不參加演出的空檔,便回到牛津,陪伴父親。就在那兒,龍納德郡主邂逅了她,立刻徹骨地愛上她。
當時,他還不滿二十一歲,他父親有充分理由駁斥他早婚的請求。
火暴的老公爵匆匆趕到牛津,利用種種令人痛心的不智手段,企圖破壞他們的感情,阻止他們結合,反而導致龍納德郡主決定不顧一切和她結婚;雖然面臨著「不許再和那女人來往,否則斷絕父子關係」的警告,但沒有一個有靈性,有智慧的青年會不顧自己的榮譽、自尊而屈服。
公爵怒氣沖沖地回到倫敦。龍納德和眉依就在次月舉行婚禮。
眉依結束了演出合約,等龍納德畢業后,雙雙離開牛津,到別處尋覓居所。
他們都熱愛海洋,決定在海邊築愛巢。有朋友提議科瓦的住屋低廉,他們就前往該地,共建人人欽羨的伊甸園。龍納德說,亞當或夏娃缺一不可,否則園裏會缺乏生趣。
眉娜一到莊園,立即感覺這地方實在迷人,姊夫和姊姊在此享有許多美麗的回憶。回想及此時,忽覺得一陣抽痛,她馬上得離開周遭的一切了。
馬蹄嗒嗒嗒嗒地響着,逐漸接近前門,孩子們一聽見聲音,馬上跑出來迎接。
沙達先跑到馬頭前面說:
「眉娜阿姨,我把『火蠅』騎到馬廄里。」
「眉姨,您回來得好晚。」凱婷說。
五歲的薇麗蝶,大家昵稱她薇薇,站在階梯上喊:
「我要茶!太晚了!我要茶!」
「小乖乖,一下下就給妳。」眉娜抱起她,凱婷跟在後頭,一起走進廚房。
廚房裏有位老婦人,幫着看顧小孩,整理家務。
「眉娜小姐,妳回來了!」眉娜抱着薇薇走進廚房,老婦人向她打招呼。
「是啊,露西,我回來了。」眉娜答道,「現在能不能用茶點?薇薇說我回來得太晚了。」
「妳不在家,他們都不肯用餐,」露西說,「即使我告訴他們,已經先為妳留下熱麥餅和奶油,他們還是不願意先吃。」
「眉姨,沒有等您回來一起吃的,就是貪嘴的孩子。」凱婷說。
凱婷十足是個美人胚,年僅十歲,已出落得婷婷玉立,可以想像得出,她長大后,不知要使多少男人為之心神悸動,失魂落魄。
眉娜望着凱婷,不禁想到:「真奇怪,這些孩子都沒有遺傳到一頭美麗、深亮的紅髮。這種發色是他們那位有匈牙利血統的老祖母所賜予的一頂榮耀的發冠呢。」
他們長得十分像父親,不過凱婷和薇薇有濃密的長睫毛,使得見過他們的人,往往驚訝地想多看一眼。
沙達的頭髮是深黃褐色,長得像他父親,五官清晰端正,無疑的,也是一個英俊的小男孩。當沙達從馬廄走回廚房時,眉娜注視着他,更覺得他真像他父親,禁不住跟着想,不知道和他伯父有無相像之處。
如果格蘭特公爵非常英俊,那麼在她小說中所描寫的真是大錯特錯了。
在她筆下,不允許惡棍有英俊的容貌,他必須帶着一副譏諷嘲罵的表情,使人一見到他,就能覺察他的邪惡。
「無論如何,不久我就可以親眼看到他,好判斷我的想法是否偏差。」眉娜下了結論;一想到用過茶點后,必須把下午所作的決定告知孩子時,心裏覺得好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