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魂兮歸來之卷★
「后見之明」是天底下最吵的東西,地上的血腳印卻只能沉默無聲。
南英翔
九月底,天下兵馬元帥廣平王和副元帥郭子儀率領唐軍和回紇聯軍攻入長安,京兆尹田千真落荒而逃,西京終於收復,天下百姓欣喜若狂。
然而這股喜悅完全傳不到睢陽城裏。全部人口只剩不到一千人,沒有糧食,沒有援軍,困在城中動彈不得。
沒有人去救他們。
沒有一個人去救他們。
十月初,狂揚的北風從極寒之地吹來,帶來了陝甘的黃沙。放眼望去,全是鋪天蓋地的灰塵,覆蓋在天地萬物之上,完全看不到前方路途要是一個不小心多吸了一口氣,沙土馬上攻佔鼻腔,連內心深處也跟着蒙塵。
雎陽城外,燕軍大將尹子奇的營帳里,軍士押了兩個人進來,那兩人是一男一女,全身包在破爛的披風裏,手也用繃帶包得密不透風,臉藏在帽子陰影里,看不清長相,走路搖搖晃晃,似乎隨時會倒下去。
尹子奇問道:「你們兩個,幹什麼來的?」
男子用嘶啞破裂的聲音答道:「稟將軍,小人夫妻兩個是睢陽人氏,這兩年都在外面行走,現在想回老家去。」
尹子奇怒道:「你是瘋了,還是當本將軍傻子?明知本將軍在圍睢陽城,居然還想潛進城去?我看你們八成是姦細!給我搜身!」
幾名士兵上前搜身,男子忙道:「不不,將軍,使不得!」掙扎之中兩人身上的披風被拉開,臉也露出來,搜身的士兵立刻退後,尹士奇和其他將領紛紛掩面。這對夫妻臉上都長滿發紅潰爛的瘡,眉毛也全掉光。他們都得了麻瘋病。
尹子奇忙道:「遮上,遮上!」
那對夫妻重新用披風蓋住臉,男子哭道:「我夫妻二年前得罪了太守許遠,被趕出城外到處流浪,不幸得了這種惡疾,我們想要死好歹也得死在自己家裏,這才一路拖命爬回來,還求將軍成全,放我們回城去。」
旁邊一名偏將勸道:「將軍,睢陽城馬上就可以攻下,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好。這兩個癩子我看就直接殺了吧。」
尹子奇低頭沉吟未決,不經意摸到自己被刺瞎的左眼,想到南霽雲那一箭之仇,頓時怒由心起,喝道:「放他們兩個進去。我要讓張巡和南霽雲那夥人跟他們兩個一樣,全部爛在城裏面!」
睢陽城守城士兵遠遠地看到有兩個身影從燕軍大營走出,直往城門而來,立刻通告上級,眾人提高警戒。待二人進了城,馬上被團團圍住:「你們是什麼人?」
男子扯下帽子,眾人還來不及為他可怖的外表驚駭,他又在臉上一抹,拉下一層「皮」來:「我叫聶鄉魂,南校尉的義弟。」指着同行的女子:「這位是南校尉的未婚妻。」那女子正是崔慈心。
當日南霽雲向賀蘭進明求援不成,中途繞道至寧陵,跟守將廉坦會合。廉坦和寧陵三千守軍全部跟着南霽雲回睢陽,留下聶鄉魂跟幾個人一起負責協助寧陵百姓撤退。聶鄉魂見他們一個個形容枯槁,知道狀況已是萬分危殆,看杜瀛不在他們之中,更是着急,待要找南英翔問個清楚,但南英翔來去匆匆,根本沒時間跟他說話。
聶鄉魂和秦邦等赤膽幫幫眾帶着大批百姓南下逃難,中途卻遇到從彭城趕回來的崔慈心。崔慈心苦苦哀求聶鄉魂帶她回睢陽見南英翔,聶鄉魂正好也想到睢陽問清楚杜瀛的下落,兩人便假扮夫妻結伴北上。一路上靠着聶鄉魂從武聖澤那兒學來的易容術喬裝麻瘋患者,土匪和一些散兵游勇都不敢靠近他們,真的過不了關的時候就只好拿僅有的財物賄賂,杜瀛送他的幾樣寶貝成了救命符。
回想起當初杜瀛拿財物給他時,他居然還大發雷霆,聶鄉魂不由得失笑。打仗時當然是錢最重要,難不成他還想要杜瀛寫情詩給他嗎?
然而,千辛萬苦地進了城,聶鄉魂卻感到強烈的恐懼。因為眼前的睢陽官軍——如果還能稱之為官軍的話——他們的形貌遠此麻瘋病患更加駭人。
每個人的臉色都是青色的,瘦到只剩一層皮貼在骨頭上,皮膚上黏着白白的皮屑,稍微一動就會掉下來。時已入冬,不少人卻是光着上身,肋骨一根根看得清清楚楚。他們是如此羸弱,彷彿來陣風就會被吹倒;卻又站得驚人地筆直,好像四肢百骸自有生命,不需主人下令也會自己移動。由於太瘦的關係,眼睛顯得特別大,彷彿隨時會從眼窩裏滾出來。眼裏熊熊燃着火,亮得刺眼,目光化成釘子扎紮實實地釘在他們二人身上,刺得人生疼。說得實在一點,他們都只瞄聶鄉魂一眼,隨即全轉過去死盯着崔慈心。
聶鄉魂心中疑惑:你們瞧着她做什麼?總不會這種時候還動色心吧?
但是,雖然他們的眼神異常地燃燒着,卻又不像起了淫念,而是一種更強烈、更狂暴的執念,總讓人覺得不太對勁。
聶鄉魂打了個哆嗦,小心翼翼地道:「請問,南校尉在嗎?或者是雷將軍跟南將軍……」
「什麼事?」二個高大的人影走過來,正是南霽雲和雷萬春。跟其他士兵一樣,他們兩個也瘦成了活骷髏,然而仍是兩個威武的活骷髏。聶鄉魂這才注意到,所有的人都赤着腳。
崔慈心叫道:「爹,雷叔叔。」
南霽雲道:「你怎麼不乖乖待在彭城?」
「我不放心你跟英郎。」
聶鄉魂見到南霽雲,緊張得全身冒汗,低頭縮在一邊不敢開口,然而南霽雲只是朝他一點頭:「你也來了。」
「是,參見南將軍,雷將軍。」
崔慈心道:「爹,大家怎麼瘦成這樣?缺糧真的很嚴重嗎?」
南霽雲道:「能吃的東西都吃掉了。」語氣平靜,彷彿事不關己。
崔慈心啊了一聲,忙着翻包袱:「我這裏還有些口糧,爹拿去吃吧?還有雷叔叔……」
雷萬春道:「不用了,姑娘自己吃吧。」
「可是……」
「城裏有四百多人,這口糧姑娘說應該給誰呢?」
崔慈心面紅耳赤:「對不起……」
聶鄉魂心中不滿:「人家好歹也是一片好意,你客氣點行不行?」但他也不好發作,低頭上前小心翼翼地道:「請問兩位將軍,不曉得南校尉在不在?還有,杜瀛……」
南霽雲道:「英翔在城西南許大人那裏,杜瀛不在。」
「不在?!」
雷萬春道:「他逃走了。」
聶鄉魂衝口道:「不可能!」
南霽雲抬手道:「杜瀛比我們聰明,他要做的事他自己清楚就行了。」
聶鄉魂全身力氣似乎全被抽掉,搖晃了一下,幾乎要摔倒。轉頭看到眼前這些身心俱疲卻仍屹立不搖的將士們,心中慚愧,硬撐着站穩,強笑道:「那麼,可否請哪位大哥帶我們去見南哥?」
南霽雲指派一名小兵帶路,聶鄉魂和崔慈心謝了一聲便告退。經過雷萬春身邊時,聶鄉魂聽到這位將軍輕嘆一聲:「可惜。」
聶鄉魂心中疑惑:可惜什麼?忍不住回頭望了兩位將軍一眼,南霽雲注意到他的視線,平靜地道:「聶鄉魂,這座城一定要守住,弟兄們需要糧食。」
「是,我知道。」你跟我說這個有什麼用?
然而南霽雲似乎無意多做說明,逕自和雷萬春相偕走開,他只好滿腹疑雲地繼續上路。
走進城裏,原本尚稱晴朗的天氣立刻暗了下來,不知是太陽也被塵沙吞沒,還是這城池上方籠罩的烏雲太濃厚,陽光照不進來。
聶鄉魂沒能見到杜瀛,原本心情萬分頹喪,但一踏進城內,卻莫名地緊張起來全身的毛孔都張開,心跳無緣無故加速,渾身上下都不對勁。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城。街道上空無一人,一棵棵被扒光樹皮而枯死的路樹在風中矗立着,有如鬼影。沒有鳥鳴,沒有貓犬在街上遊盪,連只老鼠都沒有。路上的塵土下有很多奇怪的污漬,房屋的柱子上也有,一灘灘飛濺着有如潑墨,也和潑墨一樣烏黑。不知是否聽多了睢陽數次血戰的故事,總覺得連北風都帶着陣陣腥味。
這裏不是城池,是墳墓。
最讓他不解的是,路邊房屋的門窗沒有一戶是完整的,不是破了個大洞,就是半掛在門框上隨風搖晃,顯然是被人硬踹開的。
難道有強盜?聶鄉魂心中疑惑,可是張巡治軍嚴謹,怎麼可能容許轄下發生這種事?
一路走去,總算看到幾個平民,但全是中壯年的男子,沒有女人,也沒有老人和小孩。幾個男子也和軍士們一樣形容枯槁,也用同樣奇異的眼光看崔慈心。而那名帶路的士兵始終默不吭聲埋頭前進,更像是地獄裏引魂的使者。
聶鄉魂越來越不安,決定開口搭話:「這位大哥,這麼冷天,為什麼大家都還光腳呢?」
士兵頭也不回地道:「靴子全吃掉了。」
聶鄉魂恨死自己的多嘴。
那名士兵忽然站住,警覺地往四周張望。聶鄉魂心中一驚:「怎麼了?有埋伏嗎?」轉念又想:「白痴,城裏怎麼會有埋伏?」
帶路的士兵轉頭盯着路邊一棟民房,聶鄉魂看到他的側臉。他的眼光變得更加犀利,非人的異樣神採在他臉上跳動,聶鄉魂不禁退了兩步。那士兵回頭對他說:「你們兩位在這裏等一下,千萬別亂跑,我去去就來。聽好,絕對不能亂跑。」轉身循着來路快步走回去。
聶崔二人一頭霧水,正不知如何是好時,聶鄉魂看見剛剛那棟民房窗口裏,有道人影閃過。「我們去看看。」
「可是他叫我們別亂跑……」
聶鄉魂不理她,逕自走進屋內,崔慈心也只好跟上。屋裏空無一人,只有殘破的桌椅木櫃散落滿地,然而地上厚厚的灰塵上,留着一排腳印,一路延續往內室走去。
兩人跟着腳印,來到黑漆漆的廚房,聶鄉魂晃亮了火摺,看到腳印在灶邊消失。聶鄉魂仔細觀看,發現眼前有塊地板顏色不太一樣,伸手一摸,知道那是個暗門。
聶鄉魂摸索着找到縫隙,將木門抬起,眼前出現一道窄小的階梯直通地下。二人互望一眼,崔慈心搖頭表示不想進去,聶鄉魂心裏雖然也有些發毛,終究捺不住好奇心,走了下去,崔慈心只得一臉無奈地跟進。
在窒悶的通道中走了約一百階,眼前出現一道小門,聶鄉魂將火摺交給崔慈心,自己試着推門,那不過是普通的木門,卻出奇沉重,怎麼也推不動。他試了一會,將耳朵貼在門上,聽到門後有驚恐的喘息聲,頓時明白是有人在門后死命壓着。後退幾步,大喝一聲,身體使力撞門,卻聽到門裏有女子的尖叫和哭喊聲。聶鄉魂一楞,停止撞門,門卻忽然破裂,四五個人從裏面摔了出來。顯然是裏面的人怕他將門撞開,全部跑來壓着門,然而老舊的木門撐不住這種重擔,當場碎裂。
崔慈心嚇得大叫,摔出來的那五個人也發出尖銳的叫聲,竟然全是女子然而嚇得最厲害的人是聶鄉魂,試想,在黑暗的地道中,忽然冒出五名蓬頭垢面,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女子,已是夠可怕的了;還得聽六名女子的刺耳魔音,更覺得腦袋彷彿要裂開
在他忙着安撫崔慈心時那五名女子飛快從地上爬起,眼看出路被他和崔慈心擋住,她們全部又沖回地窖里,互擁着尖叫哭泣、五名女子有老有少,模樣全都不成人形,比外面走動的那群活死人還要凄慘
聶鄉魂走進地窖,她們哭喊得更大聲了。他努力想跟她們說話,但沒有人聽得進去
「請問……」
「不要!不要!」
「你們別哭嘛,我不是壞人,有什麼事我可以幫忙……」
「不要……不要過來!」
「你們到底怎麼了?遇到土匪嗎?那我去叫官兵來……」
一聽到官兵,女人們叫得更大聲了,還有人開始拿頭去撞牆。聶鄉魂倒抽一口冷氣,明白她們都已經半瘋,根本沒辦法好好說話。
心中的疑問不斷擴大,一連串的聲音在腦中迴響,激起越來越強烈的不安。
城裏沒有女人。
女人躲在這裏。
城裏只有男人。
城裏沒有糧食。
這座城一定要守住。
將士需要糧食。
城裏沒有女人……
城裏沒有糧食……
將士需要糧食……
這座城一定要守住……
腦中轟然一聲,震得他幾乎摔倒。
女人是將士的、食、物!
尖叫聲仍在響着,崔慈心頗抖地縮在門后:「到底怎麼回事?」
聶鄉魂緩緩後退,抓住她手腕:「走。」
「什麼?」
「馬上走!」用力拖着她,不顧她發問,飛快地衝上階梯,剛爬出廚房地面就聽到屋前有腳步聲,方才那名士兵帶人來了。聶鄉魂推開後門,拉着崔慈心衝出屋外,沒命地狂奔。
「為什麼要跑?不等那位軍爺嗎?」
「閉嘴!繼續跑就是了!」
「可是……」
「閉嘴!」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們被士兵發現了;聶鄉魂只得拚死往前直衝。
「我們為什麼要躲官兵?」
「他們吃人肉!」
崔慈心驚恐萬分:「什麼?誰吃人肉?」
聶鄉魂還沒開口,答案自動出現眼前。
全城的男人們,方才在街上不見蹤影的居民,彷彿終於從墳墓里清醒過來,爬出了棺木,成群擋住他們的去路。他們是如此地安靜,有如一群幻影,聶鄉魂開始懷疑他們到底有沒有在呼吸。
崔慈心的手緊稻着他手臂,顯然也知道事態嚴重。後方腳步聲逼近,官兵也趕上來了。
聶鄉魂一咬牙,拉着崔慈心衝進旁邊的小巷,活骷麟們在後追趕。
「抓緊我!絕對不要放手!」
「嗯……」崔慈心已經沒辦法說話了。
他們兩個這輩子不曾逃得如此驚險過,幾乎每個轉角都會增加幾個人來追捕他們,沒想到如此瘦弱的人,居然跑得這麼快,彷彿根本不是用腳,而是用飄的。
事實證明,「天無絕人之路」這話在這座城裏完全不適用。沒一會他們已經被團團圍住,睢陽的人面無表情,一步步逼近。
聶鄉魂看看崔慈心,她雖然十分驚恐,倒沒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腳軟。他低聲道:「我引開他們,你趕快跑。」崔慈心只能點頭,無法回話。
聶鄉魂拔出佩刀,高聲怒喝:「你們這群禽獸,居然連這種慘無人道的事都做得出來?你們也配自稱大唐子民嗎?」
一名軍官冷冷答道:「我們是為了保家衛國,迫不得已。還請二位見諒。」
聶鄉魂「呸」了一聲:「家人都給你吃光了還保什麼家,衛什麼國?皇上的臉全給你們丟光了!怪不得沒人肯救你們,這種下三濫的破城,送給尹子奇算了!」
睢陽眾人仍是面無表情,但聶鄉魂仍可感覺到驚人的怒氣在上升。
「臭小子,」那名軍官一字一頓地道:「你到底曉得什麼!」
官兵全部拔出兵器,聶鄉魂正打算奮力一搏,忽然人群後傳來一聲:「住手!」正是南英翔的聲音。
崔慈心喜道:「英郎!」聶鄉魂也總算鬆了一口氣。
人群分開,南英翔緩緩走了過來,崔慈心正要撲進他懷裏,聶鄉魂卻不由自主地一把拉住她。
「二爺?」
聶鄉魂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只覺得胸口不斷騷動着。
南英翔雖然也是憔悴不堪,神情卻一如往常,看來還像個人樣。「慈兒,你回來了。我好想你。」
「英郎,他們……不曉得為什麼一直追我跟二爺……」
南英翔微笑:「別擔心,我這不是來了嗎?」朝她伸手:「快過來,讓我看看你。」
崔慈心輕輕掙開聶鄉魂的手,朝他走去,就在此時,聶鄉魂看清楚了,南英翔溫柔平靜的眼底,有一絲異樣的光芒。
跟其他人一樣的光芒!
一伸手再度將崔慈心拖回來:「別過去!」
「二爺?你怎麼啦?」崔慈心不解地看着他。
聶鄉魂渾身冷得直打顫,緊緊拉着崔慈心,盯着南英翔直搖頭:「你、你不能……」
「二爺!」
南英翔長嘆:「鄉魂,你還要生大哥的氣到什麼時候?」
聶鄉魂將崔慈心拉進身邊,低聲道:「逃。」
「什麼……」
「快逃!」
「沒事了,英郎已經來了。」
「所以才叫你逃!」
南英翔道:「鄉魂,我知道你對大哥和慈兒的婚事不太滿意,可你也不能這樣硬來,大哥可要生氣了。」
聶鄉魂大叫:「去你的!你跟他們根本是同夥!食人魔!」然而他沒注意到身後,幾個骷髏趁隙撲到他背上,用力將他從崔慈心身邊扯開。
「放手!放開我!」聶鄉魂死命掙扎着,但骷髏官兵的力氣竟是出奇地大,將他面朝下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崔慈心叫道:「你們別這樣……」
南英翔打斷她:「慈兒,鄉魂太累了,頭腦不太清楚,我們讓他休息一下,你過來吧。」
聶鄉魂大叫:「別過去!快逃,他會吃了你!」
「怎麼可能……」崔慈心不敢相信,望望他又望望南英翔,不知如何是好。
「南哥,她是你老婆,你不能吃她,不能這樣呀!」聶鄉魂的叫聲中已經帶着哭音了。
「鄉魂,你這回可太過份了。慈兒,發什麼呆呢?快過來呀。」
聶鄉魂擠出全身力氣,厲聲大叫:「崔慈心!我求你快逃啊!」
崔慈心被他這凄絕的喊聲驚跳起來,又望了南英翔一眼,忽然轉身往旁邊的人群空隙衝出去。
「沒錯,快逃!」聶鄉魂掙扎着想爬起來,然而後腦被人用鈍器一敲,他眼前發黑,暈死過去。
這是夢。這不是真的。這全部都是夢。
什麼睢陽城,什麼吃人肉,一定都不是真的。
南哥怎麼可能會吃人肉?
啊,想起來了,我早就瘋了。
我把杜瀛毒死了,然後我就發瘋了。
後來發生的那些事,全部都是幻覺,根本不存在。
我造出一堆離譜的幻覺,然後現在我要死了。
死了就可以跟杜瀛在一起。
只要張開眼睛,就可以看到瀛了。
我會看到他坐在我身邊,等着好好修理我。
沒關係,沒關係,我只要能看到他就好……
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陰暗的地牢裏,牢外有一個熟悉的背影靠着牢門席地而坐,低垂着頭。
那不是杜瀛。
聶鄉魂拖着發軟的手腳爬到牢門邊:「南哥……」
南英翔仍是頭也不抬,只顧把玩着手上的一樣東西:「嗯?」
聶鄉魂頗抖地問:「崔……崔慈心呢?」
南英翔不答,只是將手掌遞到他面前,讓他看清掌心裏的東西。
那是一枚小小的金戒指。南霽雲從手上拔下來,送給崔慈心當聘禮的戒指。崔慈心一刻也不曾離手的戒指。
聶鄉魂腦筋才剛轉過來,嘴裏已經開始狂叫,凄厲的喊聲在地牢內回蕩,連地面都要震動了。
南英翔飛快將手伸進牢門,捂住他的嘴:「別叫了!」
聶鄉魂的嘴忽然被堵住,呼吸不順,隱約聞到他掌心有股腥味,他猛力拉開南英翔的手,退到牢房最深處,驚恐地瞪着他,彷彿他是空前絕後的恐怖妖魔。
腦中浮現一個影象:眼前的男人,他最敬愛的義兄,親手將那個全心愛他、信任他的女人,交給那群餓鬼地獄爬出來的食人妖。也許他自己也分了一塊?頓時一陣強烈反胃,嘔了一地的穢物。
「兄弟,不要這樣。」
強烈的憎惡和憤怒在胸口攪動,幾乎將身體漲破。聶鄉魂大叫:「瘋子!你們全是瘋子!殺人兇手!喪心病狂!」
「這是不得已的。我們真的缺糧太久了,不這樣就撐不下去。」
「撐不下去就不要撐啊!不過是一座城池,犯得着做到這種地步嗎?」
南英翔正色道:「不准你說這種話。睢陽乃是江淮屏障,睢陽一旦淪陷,大唐半壁江山就危險了。」
聶鄉魂怒道:「那你們做這種事,城就守得住了嗎?作夢哦!」
「多守一天是一天。」
「不值得啊!」
南英翔斬釘截鐵地道:「值得。」
「有沒有搞錯?」聶鄉魂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想親手打死一個人過。「你叫她當郡主的替身,她就乖乖去做田千真的箭靶,到了緊要關頭還一味往死地闖;現在她聽到睢陽有難,不顧生命危險,從安全的彭城一個人跑過來,只為了跟你同生共死,你卻拿她當晚飯,還敢跟我說『值得』?」
南英翔的臉微微扭曲,平靜的語氣也變了:「張大人殺了愛妾,許大人殺了家僮,然後其他弟兄也先後殺了妻小,分給所有戰士吃;你要我南英翔自己一個人袒護我的未婚妻嗎?我要怎麼去面對弟兄們?」
聶鄉魂怒道:「那是『你』的未婚妻,你扯別人做什麼?你親口發誓要一生一世愛護她、照顧她,是這樣照顧法嗎?只為了你的顏面?」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為了保家衛國,每個人都得犧牲!」
聶鄉魂咬牙切齒地道:「是『誰』說,軍人打仗是為了保護平凡老百姓?」
「……殺一百個老百姓,可以拯救幾百萬的生靈……」
「是『誰』深情款款地拉着崔慈心的手,肉麻兮兮地說『我打仗是為了你』?」
「等燕軍進城,城內老弱婦孺一樣會被殘殺,結果只會更慘。」
「被敵人殺死總比被自己親人當成牲畜屠宰好!」
「是她自己要過來的,我一直要她待在彭城……」
聶鄉魂跳起來大吼:「你有種再說一次!人渣!」
最後兩個字讓南英翔全身震動,瞪大了眼睛看他;聶鄉魂不服輸地回瞪,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了。
南英翔深吸了幾口氣:「你小聲點。再這樣大吼大叫,別人會以為你瘋了,到時候……」
「到時候就會連我一起吃掉,對不對?」聶鄉魂怒道:「來啊!你最好現在就動手,趁我身上還有幾兩肉的時候趕快開伙,因為我絕對不會幫你們打這場發瘋的仗!」
南英翔凝視他,臉上完全看不到悲傷或憤怒:「你知道我們是用什麼心情吃下人肉的嗎?」
聶鄉魂冷冷地道:「我只知道我是用什麼眼光看你。」
「杜瀛也吃了。」
聶鄉魂全身巨震,一時啞口。轉念想到:「不對。你們從臨淮回來的時候應該還沒有開始吃人肉,那時候杜瀛已經不在了。」
「要是他真的吃了,你怎麼辦?」
聶鄉魂想也不想地道:「我會陪他下地獄。至於你,連地獄也沒有你的位置。」
南英翔長嘆一聲:「我心甘情願。」望了地上的穢物一眼,道:「你應該好好感謝上天,至少你胃裏還有東西能吐。」緩緩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