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過了多久了?
聶鄉魂完全弄不清楚,他時睡時醒,有時夢見杜瀛來救他,一會卻又回到街上被大群骷髏追殺,最後全身冷汗地驚醒。
牢門開啟的聲音讓他真正醒來,看見南英翔走進牢房裏。
終於要吃我了嗎?聶鄉魂漠然想着。
「穿上。」南英翔將一包東西扔給他。
「燕軍的軍服?」
「快點換上再出來。」
聶鄉魂一頭霧水地穿着燕軍的衣服跟在他身後,一路走,出牢房,只見夜色正深,屋外沒有一個人影。
南英翔對他的發問全部充耳不聞,帶着他來到南門邊,拿出鑰匙,打開了大門上的便門。聶鄉魂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南英翔已一把揪住他衣領,用驚人的力量將他整個人從門裏扔了出去,摔得老遠。
「南哥!」聶鄉魂連忙爬起,往城門跑回來,但南英翔已經把門關上了。在門闔上之前,聶鄉魂似乎看到他臉上浮現一抹微笑。
半里之外的燕軍大營沒人看見他,睢陽城樓上的兵士則視若無睹,他就以這種奇怪的方式出了城。
聶鄉魂怔怔地望着緊閉的城門,茫然想着:也許,南哥畢竟還是有點喜歡他……
☆☆☆www..net☆☆☆
如果,皇帝李亨能夠早幾天任命宰相張鎬取代賀蘭進明擔任何南節度使,睢陽的種種慘劇就不會發生了。然而事實就是事實。當張鎬赴任時,睢陽的情況己是間不容髮。
說來可悲,張鎬似乎是全天下唯一在乎睢陽城死活的人。他一面火速往睢陽前進,一面向東南各道徵兵,又派了名使者到譙郡,命令太守閭丘曉就近救援睢陽。
閭丘曉一接到張鎬的名札,想到這位宰相的手下去年曾經在彭城對他挑釁,已是一肚子火;再看到檄文內容是要他支援睢陽,當場破口大罵:「睢陽早就完蛋了,張鎬居然還叫我去送死?門都沒有!叫他自己去!」
張鎬的使者急道:「大人,這是張大人的命令,你不能抗命啊!」
閭丘曉道:「我就要抗命,怎麼樣?倒要看看張鎬要怎麼讓我爬着出譙郡!」
使者呆了一會,隨即撲通跪倒,連磕了幾個頭,道:「大人,那句話是小的我沒經大腦,隨口胡說的,張大人全然不知這事。您要罰就罰我,千萬別為了這種誤會耽誤了軍情啊!」
閭丘曉雙眉一軒,冷笑道:「哦,原來就是你啊。看來張大人還真是喜歡你得緊,什麼差事都派你來。」
「不是啊!」杜瀛急得差點咬到舌頭:「我是最近才到張大人手下,去年那時只是在胡說八道……」
閭丘曉在扶手上重重一拍,怒喝:「滿口胡言!你當我閭丘曉是三歲小孩嗎?看來張鎬平日就瞧不起我到極點,才會連手下的小兵都敢拿胡話蒙我!」他本來就橫暴多疑;再加上當年在彭城,王文基也是把事情全推到張鎬頭上,更讓閭丘曉恨張鎬入骨。
杜瀛又急又氣,加上未愈的內傷,已是搖搖欲墜;他死撐若不倒下去,拔出短刀喊道:「大人,我講話沒分寸冒犯您,甘願在此以死謝罪,只是求您一定要出兵!」
閭丘曉冷冷地道:「我要你的命幹什麼?要死去外面死,別髒了我的屋子!要我出兵,除非張鎬爬着來求我!」說著便命手下將杜瀛轟了出去。
杜瀛頹然靠在太守府的圍牆外。那日他被武聖澤從臨淮城牆上打下來,很奇怪居然沒死。休養了一陣,聽說張鎬已經專程來接賀蘭進明的位置,硬是拖着傷勢急奔到張鎬車隊之前,告訴他睢陽緊急的情況然後又依張鎬的命令帶着檄文前來譙郡徵召閭丘曉,沒想到,一年前自己的無心戲言,竟然將睢陽推上滅亡之路。
若不是體力不允許,他大可故技重施,挾持閭丘曉出兵。然而他現在根本沒想到這些事,只是搜索枯腸,努力回想着,自己自從離開飛龍寺后,到底做了幾件對的事情?
他想不出來。
唐肅宗至德二年十月九日,睢陽城的末日來臨。燕軍攻上城樓,奄奄一息的守軍根本不是對手。眾人用鮮血苦守的城池就這樣陷落了。
尹子奇將許遠押赴洛陽,至於張巡、雷萬春、南霽雲諸將,他心知肚明,這些人是絕不可能投降的,只能用一種方法處置他們。
仍是滿天飛塵,北風號泣着刮過城樓,陰鬱的寒氣從睢陽城地底升起,直竄到人人的腳心裏,穿再多衣服,也消不去包里全身的冷顫。空氣中瀰漫的怨毒化成無數只蒼白的手,不時掐在每個人頸子上,讓人反胃欲嘔。吸進的每一口氣都帶着濃濃的屍臭,因為他們正踩在被神佛遺棄的土地上。
尹子奇將睢陽諸將押赴刑場,準備行刑。說來可笑,監斬宮跟劊子手的臉色反而此待斬的人難看。自進城以來,包括尹子奇在內,每個燕軍都臉色青白,幻覺惡夢不斷,好不容易打下這座城,卻是人人都盼着早點離開。
午時將近,尹子奇抖擻精神,端出征服者的威儀,朗聲對張巡道:「張中丞,尹某敬重你的英勇機智,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現在歸順大燕,我就免你一死。」
張巡微微一笑:「你瞧瞧我嘴裏,我還不到五十,只剩幾顆牙齒?誰叫我每次看到你們這群叛軍,就咬牙切齒恨不得把你們全嚼爛了吞下肚去,一個不小心把自己一口好牙全咬碎了。要我跟你們同流合污,除非我的牙一夜之內全長回來!」
尹子奇命人撬開他嘴巴一看,果然沒剩幾顆牙。嘆了口氣,轉頭對南霽雲道:「南將軍,你武功蓋世,箭術通神,本將軍佩服得緊。只要你肯歸順大燕,為本將軍效力,這隻左眼的事就既往不咎,本將軍一定大力提拔你,還有你的公子,自然也是前途無量,你怎麼說?」
南霽雲低頭沉思,沒答話。南英翔不明白父親的沉默,忍不住開口:「爹……」
張巡叫道:「霽雲,男子漢要死得其所,千萬不能向不義之人屈膝!」
南霽雲抬頭笑道:「我本來還打算留下一條爛命,混進敵營里再創一番作為,既然被大人識破了,當然只能爽快赴死了。」回頭對兒子道:「兒子,你年紀輕輕,累得你陪一群老頭子送死,委屈你了。」
南英翔笑道:「爹,孩兒天性懶惰不求上進,要是不跟着您到地下,誰來監督我練武啊?」
雷萬春道:「賢侄,說笑話也得打打草稿,你要是不求上進,天下再沒一個長進的年輕人了。」說著一群人都大笑起來。
尹子奇搖頭:「全是瘋子!」伸手挑起殺簽,扔了出去:「斬!」
彷彿就像回應他的命令似地,一隻羽箭破風而來,正插在他面前的桌上,險些將他的手釘在桌面上。抬頭望箭的來向一看,只見城牆上一道黑影背着弓箭,飛快閃進塔樓里消失了。
「抓刺客!」尹子奇勃然大怒,眾軍士飛快衝向城樓,行刑也暫停了。
黑衣人衝進塔樓,扯下黑斗篷,正是穿着燕軍軍服的聶鄉魂。他在城破后混入城中,準備伺機而動,至於到底能做多少事,他是連想都不敢想。方才那箭本來是想射死尹子奇,可惜還是差了幾寸。他原本就箭術不精,這回已是射得最準的一次了。
他將斗篷和弓箭扔出窗外,躲在樓梯角落,等大批燕軍衝過來,他再趁隙混入人群中,口中大喊着「抓刺客,抓刺客」,卻一面偷偷退出戶外。
然而戶外也不平靜。燕軍本來以為睢陽城內只剩幾百個骨瘦如柴的平民,變不出什麼花樣來,所以也沒怎麼戒備。然而他們忘了,睢陽城的人是不能以常理預測的。
彷彿被聶鄉魂的一箭喚醒了心中最後一絲鬥志和殺戮心,觀看行刑的人群發出怒吼,開始發狂似地攻擊燕軍,城中也多處起火,照理已經馴服的城池再度大亂。
尹子奇氣得沒法子,將原本已卸甲休息的兵隊全部調出來鎮壓暴動。聶鄉魂趁這機會,混在隊伍中前進,再猛地回過頭來砍殺燕軍,這一下出其不意,許多人就這麼糊裏糊塗命喪刀下。
「有姦細!攔住他!攔住他!」眾人高呼着,回頭追殺他。但聶鄉魂身材瘦小,動作敏捷,在人群中一下子就鑽得沒了影子。
這時,軍隊忽然慢慢退開了,原來尹子奇叫來了神射軍,站在民房屋頂上對着百姓放箭,街上頓時血流成河。
聶鄉魂繞到屋后,打算爬上屋頂解決那批弓箭手,忽然聽見屋頂上風響,幾個人慘呼着摔了下來,一抬頭,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像飛鳥一般掠過一排屋頂,所到之處燕軍紛紛墜地。
聶鄉魂頓時忘了身處何地,衝出來追着那道身影,然而那人去得太快,一下子就消失了。
「杜瀛--!」
聶鄉魂擠出全身力氣,有生以來第一次,不顧一切地大喊着戀人的名字。
然而杜瀛畢竟去得遠了,沒有聽見。
聶鄉魂呆站在原地,臉上兩行熱淚緩緩落下。他完全失了神,忘記自己身上還穿着燕軍的軍服。路旁一名百姓點了一支火把,狠狠地朝他身上扔來、聶鄉魂驚覺,飛身閃避,火把落在離他五尺處一堆木桶上。木桶上有個破洞,有些黃澄澄的東西從裏面漏出來,聶鄉魂認出那正是張巡平日愛用的道具----硫黃『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聶鄉魂發現自己整個人飛在空中,眼前一片黑完全看不到四周,也不覺得痛。一股熱氣包圍着他,把他和外界完全隔開。
這就是死嗎?他心想。
過了一會,他才發現自己站在地上,整張臉埋在一個人的懷裏,一雙手臂緊緊圍繞着他。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手臂,熟悉的氣味,熟悉的聲音。
「你沒事吧?」
聶鄉魂抬起頭來,正對着杜瀛那張死人一般的蒼白臉孔。他睜大了眼睛,看着那夜夜在夢中見到的容顏。
「阿鄉?」杜瀛喚着他。
聶鄉魂伸出顫抖的手,托住杜瀛雙頰,確認那微涼的肌膚觸感,然後,彷彿被雷觸中似地,他飛快湊上前去,深深地吻上了他的唇。杜瀛一愣,隨即收緊了手臂,更加急切地在他口中需索着。遠處的硫黃又炸了幾次,兩人卻毫無感覺。
長久以來,一切的猜忌痛苦和互相折磨,全在這一吻中消去。只覺此時此刻,就算死也不枉了。
令人神魂俱散的深吻結束后,還來不及開口,杜瀛拉着他:「我們走!」
聶鄉魂沒有問去哪裏。這種問題根本不需要問。
他們在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到無人的小巷躲藏。杜瀛調整氣息,伸手貼着聶鄉魂溫暖的臉頰,深深地凝視他。聶鄉魂這時才察覺他的改變,外表倒沒什麼變化,只是瘦了許多,臉色慘白疲憊。最嚇人的是他的眼神,短短几月沒見,彷彿蒼老了十歲,桃花眼中除了款款柔情,還有深沉的絕望,往昔飛揚活潑的神采半分也不剩了。
聶鄉魂感到一陣強烈的戰慄:那是對人生徹底放棄的眼神。
「你留在這裏,天黑了再摸出城去。」猶豫一會,露出一個灰敗的微笑:「再見。」竟伸手點了他穴道,轉身就要離開。
聶鄉魂這一驚非同小可,放聲大叫:「杜瀛,你這什麼意思?回來!快回來!」
杜瀛停住腳步,啞着嗓子說;「別嚷,會把燕軍引來。」稍作考慮后,走回他身邊。
聶鄉魂知道他下一步想幹什麼,咬牙道:「你要是敢點我啞穴,我馬上咬舌自盡!」
杜瀛無奈,伸手到懷裏,聶鄉魂知道他要掏手巾,急得大叫;「薛敏!」
聽到這名字,杜瀛全身一震,手也停下了:「什麼?」
「你要是對我厭煩了,不要我了,儘管直說,不要像對待薛敏那樣對我!」
他知道這話等於是一刀戮進杜瀛心中最深的傷口,但也只有這樣才能留住他了。
杜瀛的臉大大扭曲,眼眶發紅,許久才說:「我不配跟你在一起。」
「爛藉口!」
「是真的。是我害這座城失陷的。」
「別傻了,你不過一個小小的執戟,哪這麼大本事?」
「因為我胡說八道得罪閭丘曉,所以他不肯派援軍。」
聶鄉魂道:「你又不是沒聽你師叔說過,閭丘曉本來就是個人渣,絕對不會出兵幫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
杜瀛低聲道:「我本來想挾持賀蘭進明出兵,結果也失敗。」
「勝敗乃兵家常事,有什麼辦法?」
杜瀛苦笑:「你別忘了,我還害魏千潔、薛敏慘死,又害你吃那麼多苦頭。我杜小七根本不是什麼大俠,只是個死不足惜的窩囊廢!」
一連串的失誤和過錯,不止粉碎了他的自信,也壓垮了他的意志。
已經……沒有力氣再活下去了。
聶鄉魂低聲說:「……這些事我自己也有錯啊,你何必自己一個人扛?」
然而杜瀛只是搖頭。製造了這麼多悲劇,他勢必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聶鄉魂咬着下唇,道:「死就死,有什麼大不了?你以為我為什麼只有這點本事也敢跑回來?還不是為了跟燕軍同歸於盡?你把我穴道解開,我們一起出去,殺他個痛快,也不失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
「不行,你不能去」
「為什麼?只有你可以當英雄,我就不行嗎?」
「仗快打完了,你可以好好活下去啊。」
「苟且偷安算什麼!『好好活下去』?我已經決定了,你不要再羅嗦,快解穴!」
「不行!」杜瀛厲聲道:「我不准你死!」
聶鄉魂氣往上涌:「你明明就是嫌棄我,不要我跟着你嘛!講這麼多廢話幹什麼?」
瀛衝口而出:「因為我一看到你就不想死了!」
明知自己罪孽深重,明明下定決心以身殉城,千不該萬不該,又見到了聶鄉魂。這本該是恨他入骨的冤家,居然在他已放棄一切的時候主動吻他,給了他長久以來求之不得的深情狂愛,怎能不讓他心神俱失,飄飄然把一切置之腦後?早已如槁木死灰的心,居然無恥地再度燃起渴求,期望着比翼雙飛的未來。
這無休無止的貪念,到底何時才能斬斷啊!
聶鄉魂被他的回答一震,訥訥答道:「那就不要死啊。」
「搞出這麼多禍事,我還有什麼臉活在這世上?」
「我就說了啊,解開我穴道,我們出去轟轟烈烈大戰一場,至少也死在一起,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就是不要你死,你懂嗎?」
聶鄉魂怒道:「不懂!好不容易才見面,你又要走掉,你有想過我的心情嗎?」
「我……」杜瀛一時語塞,困難地說:「我發過誓,永遠不再見你。而且我們兩個一見面就吵架。還是不要在一起的好。」
「這我當然知道!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啊!」聶鄉魂吼道:「要是離得開你的話,我還犯得着巴巴地挨我師父一掌嗎?」說著眼淚奪眶而出。
「……」聽着這撕心裂肺的告白,杜瀛原本如鋼鐵般的決心開始崩塌了。
「而且你把我困在這裏,要是穴道沒解之前就被燕軍抓到,我會是什麼下場,你有沒有想過?」
杜瀛打了個寒顫。沒錯,戰場上是找不到人性的。萬一聶鄉魂落入燕軍手中,他穿着燕軍軍服,擺明是姦細,一定會被處死;再加上他的美貌,死前會遭到什麼樣慘無人道的待遇,不言可喻。
好險,他杜小七差點又幹了件蠢事……
聶鄉魂泣不成聲,終於說出他忍了很久的話:「我求你,不要丟下我……我再也受不了了……」
杜瀛如何擋得往他的眼淚?當下再無猶豫,上前將他摟入懷中,輕吻着他淚濕的臉孔:「阿鄉,別哭、別哭……」伸手解了他的穴道,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們同生共死。」
聶鄉魂給他一吻。
再度回到街道上,拔出武器奮力激戰着。四周燕軍像潮水一般湧上,他們完全看不清臉孔,只看到白閃閃的刀刃,和熾熱的殺意。手臂雖然酸痛無比,仍是不斷地揮動着武器,記不清有多少人在自己手上倒下,只知道不停地殺、殺、殺,幾乎到了頭昏眼花的地步。
戰鬥中瀛猛然回頭,發現聶鄉魂快要被人潮沖走了,立刻飛撲上前,硬是將他拉了回來,縱身一躍,躍上了民房的屋頂。
緊緊握着聶鄉魂的手。只有這隻手,說什麼也不能放開。
聶鄉魂忽然指着前方:「那是什麼?「
杜瀛定睛望去,只見大批燕軍押着一隊熟悉的身影,正魚貫走向監牢。原來尹子奇為免節外生枝,暫時先將張巡等三十六名死因列隊還押到牢房。
「我們走!」杜瀛帶着聶鄉魂,衝進了押解隊師中,連着砍倒數名守衛,燕軍陣勢大亂。
「有人劫囚!快來人!」
死回隊伍中最後一個人正是南英翔,杜瀛一刀劈開他身上的枷鎖和腳鐐,南英翔立刻搶了一把刀,加入戰團。
隊中的其他睢陽將領喊道:「去救張大人!」
然而張巡等排在前端的人已進了屋內,無法救援,眼看着後面還有大批燕軍即將趕到,聶鄉魂叫道:「來不及了!」
南英翔喊道:「跟我來!」
三人殺出人群,他們挑無人的小路走,不一會兒,躲進一棟空屋。
杜瀛筋疲力蠍地坐在地上,道:「南老大,過來歇歇吧。待會再出去大殺一陣。」
坐在他身邊的聶鄉魂,一聽到這話,身子不由得縮了一下。他不希望南英翔過來。他可以忍受跟他待在同一個屋檐下,但是要是他再靠近,自己就要吐了。
南英翔並沒有過去,只是微微苦笑,倚門而立:「不行,你們兩個要留在這裏。這屋子跟鄰屋中間有一道縫隙,天黑以後,你們從縫裏鑽出去,可以通到西側門,找個機會逃出城。」
杜瀛正色道:「我們兩個可不是來這裏鑽老鼠洞的。」
「你們不能死,我還有事要交代你們。」
「不幹。」杜瀛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是也逃出來了嗎?有事不會自己出城去做?」
「我要回牢裏去。」
「什麼?」另外二人大吃一驚。
「我不會丟下其他人的。」
「你講講理好不好?」杜瀛道:「我們沒辦法救全部的人啊。」
「我知道,」南英翔道:「所以我要回去跟他們一起赴死。」
「你……」杜瀛氣到差點沒力:「哪有人逃出來又要回去的?好歹也要跟尹子奇光明正大決一死戰才對啊。」
南英翔笑道:「決戰已經打完了,而且雖敗猶榮,現在是從容就義的時候了。」
杜瀛原本自己也決意一死,聽到南英翔這話,卻忍不住火氣上涌:「什麼叫『從容就義』?仗還沒打完呢!再不然,你撐個幾天,張鎬的援軍馬上就到了。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捲土重來,把尹子奇打得滿地找牙了。況且你還要去找賀蘭進明算帳,你忘了嗎?」
南英翔苦笑着搖頭:「可是,張大人他們撐不到那時候。就算援軍真的來了,我們也不可能東山再起。我們的性命已經跟這座城緊緊相系,城既然淪陷,就表示我們也該上路了。」
聶鄉魂無法置信:「這是什麼話?」
「這話只有在城裏待過的人才聽得懂,你不懂也沒關係。」
杜瀛道:「那好,我也在城裏待過,當然也該陪你們死。但我不會乖乖等着砍頭的,我要戰到最後一刻!」
「你還是不懂。早在臨淮,你跟我們分開的時候,你的道路就跟我們不一樣了。」
「只要你現在往前一步,你的道路也會不一樣。」
南英翔仍是搖頭,聶鄉魂看他這神情,顯然是真的鐵了心要回去赴死,不禁忘了心中的憎惡,急道:「南哥……」
「就算打倒了尹子奇,你認為我該用什麼面目活下去呢?」
聶鄉魂一征,恐怖的記憶再度襲上心頭,使他無法言語。
杜瀛一頭霧水:「你為什麼說這話?」
南英翔望着地面,輕聲道:「那時候,張大人綁了他的二夫人,在我們面前一刀殺死,要我們吃她的屍首。我們每個人都哭了,死也不肯吃,他跪下來求我們,一個一個地拜託。然後我爹吃了,許大人吃了,雷叔叔也吃了,大家都吃了。當那口人肉下肚時,我們心裏都明白,今生再也不會活着走出這座城了」
杜瀛這時才知道雎陽城吃人肉的事,驚得全身發冷,舌頭也打了個打結。聶鄉魂渾身顫抖,終於明白了南英翔問他的那句話:「你知道我們是用什麼心情吃下人肉的嗎?」
「南哥,我不該罵你人渣,我錯了。」聶鄉魂顫聲道:「你、你別做傻事,跟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兄弟,你還不明白嗎?我早就已經死了,睢陽就是我的墳墓。已死的人還爬出墳墓,這成何體統呢?你說是不是?」
「你明明就還活着……」
「活着的南英翔,不會任人吃掉自己的未婚妻。」
杜瀛大驚:「你連崔慈心都……」
聶鄉魂喊道:「你要是就這麼死在尹子奇手上,崔慈心就白死了!」
南英翔長嘆一聲,望着窗外緩緩地道:「慈兒……我也不知我是怎麼了,只有在她身邊,心情才會平靜;只要一聽到她吹笛,就覺得全身舒暢,好像不管有再多罪孽都洗清了,所以說什麼我都非娶她不可。沒想到到頭來,我的罪孽非但沒洗清,反而還拖累了她。也許她一開始就不該認識我。」
聶鄉魂搖頭道:「沒這回事!」
「那時,看到她因為你的叫喚,居然從我面前跑開,我真的很難受。也許這就是我的報應吧!」
杜瀛長吁一聲:「南老大,你……」雖然很想說句勸慰的話,但面對這種情況,伶牙俐齒的他也只有辭窮。
南英翔微笑:「兩位不用難過,應該替我高興,終於可以解脫了。剛剛說過,你們兩個還不能死,我有一事相求。」
「……你說。」
「吃人肉的事一旦傳出,城裏所有的人勢必身敗名裂,到時候,還望兩位仗義直言,替我們說句公道話。」
聽了這話,杜瀛終於明白,現在的確還不是他死的時候。
「那當然。杜某誓死保護張大人和所有弟兄的名譽。」又加了一句:「許遠除外。」
南英翔搖頭:「你錯了,尤其是許遠。」
聶鄉魂生氣地說:「你還不知道嗎?尹子奇把你們全部問斬,只有許遠一個人被送到洛陽。這表示什麼?他投降了!」
南英翔道:「他儘力了。不止是儘力,他做的已經超過他的本份太多了。張大人一進城,他馬上把太守的權位交出,自己甘做張大人的下屬,這種事天下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段日子以來,他櫛風沐雨身先士卒,從沒有半分懈怠,就算最後一刻撐不住了,他還是比李巨跟賀蘭進明那些禽獸強得多。即便他有千般不是,也只有睢陽城內的人可以開口指責,沒待過城裏的人,就連皇帝也沒資格說話。」
「可是……」
「說穿了,城裏的任何事情,都輪不到城外的人說話。」南英翔道:「我敢說,不出兩年,朝廷里一定會有人開始批評,說我們太死腦筋,才搞到吃人肉的下場,說我們為什麼不早點撤退,為什麼不直接派人向皇上求援,為什麼不詐降殺掉尹子奇,為什麼不這樣,為什麼不那樣的,我們卻無一言以對。事情就是這樣一步步演變過來,真要問為什麼,又有誰答得出來呢?」
「我以前聽過一句話:『后見之明』是天底下最吵的東西,地上的血腳印卻永遠沉默無聲。」我那時聽不懂,現在終於明白了。沒有嘗過箇中滋味的人,當然可以大放厥詞,況且那時人們都已經死了,更沒辦法辯駁。」南英翔道:「所以我要拜託你們,不要讓那些好事之徒破壞我們的名聲。」
杜瀛點頭:「我明白了。」
南英翔微微一笑,看看臉色慘白的聶鄉魂,道:「那麼,我這義弟就交給你了,勞煩你好生照顧,千萬別亂來。不準去騎老虎,也不能當土匪。」
杜瀛呵呵乾笑二聲,只覺眼裏發酸。
南英翔推開破木門,長吁了一口氣:「難得今天天氣這麼好,應該帶慈兒去散步才對。」緩緩踱了出去,踏着穩健優雅的步伐,大步往黃泉而去。
細雪紛飛,覆滿了曠野,也遮住了一切的血腥和污穢。一隊奔馳中的唐軍截住了二個在野地里茫然遊盪的青年,二人手牽着手,個子較小的一個還穿着燕軍的軍服。
「你們是什麼人?叛軍嗎?」
個子較高的青年抬起頭來望着帶隊的校尉:「是從萬人冢里爬出來的活人。」
「杜瀛?」
「啊?」
校尉取下頭盔,竟是個光頭。
「無礙師兄?」
無礙道:「張大人不是派你去譙郡嗎?你怎麼會在這裏?」
杜瀛搖手:「別提了。你又怎麼會在這裏?」
無礙道:「張大人派我先帶一隊前鋒,去睢陽馳援。」
杜瀛凄然苦笑:「睢陽已經淪陷二天了。「
「我知道,」無礙道:「我知道!」說著便痛哭失聲。
當張鎬聽到消息時,同樣地拊胸痛哭;他到達譙郡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閭丘曉亂棍打死。
五天之後,廣平王和郭子儀攻入東都洛陽,燕帝安慶緒逃亡。
許遠在那之前就被殺了。他沒有投降。
十一天後,尹子奇在陳留郡被暴動的百姓所殺。顯然上天有意要他去給張巡做伴。
李巨和賀蘭進明則繼續升官發財,終身榮寵。
然而那些都是之後的事了。在杜瀛和聶鄉魂遇到無礙以後,不久就下了大雪,部隊全部紮營休息。
無礙給了他們兩人一頂小營帳,一人只有一條小毛毯,冷得不得了。
聶鄉魂縮在毯子裏,一言不發,他已經整整一天沒開口了。
南英翔死了,崔慈心死了,南霽雲死了,張巡、雷萬春死了,大家都死了。這些人在他的記憶中,明明是活生生的。但是他們卻一轉眼就全部消失了,彷彿他們從來沒出現過。他的生命的一部分,好像也跟着消失了,只剩空白。
他的眼睛乾乾的,沒有眼淚。
藉着帳外的熊熊營火,他看到身邊杜瀛的側臉,冷硬平板像一座雕像。聶鄉魂又開始糊塗了:這真的是杜瀛嗎?會不會又是他的幻覺?
他的精神逐漸跟身體分離,感覺四周的一切變得不真實,全是一場夢境。真正的他又飛回了陰森的睢陽城裏,拉着自己最恨的女人沒命地狂奔,沒有任何理由,腦子裏只想着:一定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杜瀛的聲音劃破了寂靜:「李巨。」
聶鄉魂的神智被拉了回來,獃獃看着他。
「賀蘭進明,」杜瀛毫無抑揚頓挫地念着:「閭丘曉,尹子奇。」在黑暗中,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聶鄉魂:「這是暗殺的順序。這幾個王八蛋,我要他們全都不得好死。「
營帳外火光一閃,聶鄉魂看到一行眼淚從他臉頰上流下,伸手去碰,冰涼的。
應該不是幻覺吧?他從沒看杜瀛哭過,不會生出這種幻覺來;而且手指上的淚珠,還有充滿憎恨的語調,感覺是如此真實。
「你真的在這裏?」伸手貼住杜瀛臉頰,他不太確定地說著。
杜瀛覺得有異,一把握住那冰冷的手:「你怎麼了?」這時他注意到聶鄉魂眼中的空洞,了解到眼前有比復仇重要百倍的事情:他的心上人最近受了太多刺激,精神有點撐不住了。
將他緊緊摟進懷裏:「我當然在這裏。從此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再也不離開你。」聶鄉魂抬頭怔怔地看他,杜瀛輕吻他的額頭,眼睛,鼻樑,細碎的吻遍及他全臉,然後停在唇上,輕輕地摩娑那蒼白的唇瓣,讓它逐漸泛紅。聶鄉魂的呼吸開始急促,眼眶也熱了。
「我愛你。」
聶鄉魂努力點頭,想說話卻哽咽得開不了口。「我……我……」
「沒關係,我知道。」深深吻上他的唇,感覺到聶鄉魂臉上濕濕的淚痕,杜瀛自己也是熱淚盈眶。
兩人緊緊擁抱着,久久不肯放開。
趁着現在,盡情的哭吧。哭完之後,還有更遠的路要走。
經過了數不清的誤解和衝突,因為種種雜念扭曲了自己和對方的真心,走了無數的冤枉路;如今,戀情在鮮血和悔恨澆灌之下成長,這兩個人終於真正合而為一。
也許國家的命運仍是未定之數,也許短期之內無法重展歡顏;但他們會廝守在一起,等待凋落的花朵重新綻放的一天。
帳外大雪紛飛,重生的戀人裹在毯中,靜靜地睡著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