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等別人上床以後,你跟我來,我要帶你去看些有趣的東西。”一個聲音輕柔地說。
塔里娜目瞪口呆地環顧四周。剛才她正注視着輪盤賭的桌子,滾珠在盤裏旋轉。收賭錢的人低聲吆喝,籌碼被鏟入莊家的錢匣里,發出卡嘈卡哈的聲音,一時間她簡直看得象着魔似地呆住了。
“沒有更好的了。”
一陣寂靜。塔里娜覺得這時她最好別說話。接着她聽見收賠錢的聲音說:
“黑的一對,三十六。”
談話的聲音又爆發出來了。
“你說什麼呀?”塔里娜問道。
“我說我要帶你去一個真正有趣的地方。”米高答道:“這兒太無聊了,除非你急於想把錢扔掉。”
塔里娜的眼光順着米高的眼睛穿過桌子,她看見伊琳坐在那裏,一大堆籌碼放在她的面前。她看來是贏了,不過這也很難說,因為她在管賭枱的人那兒換了好多法郎。
“你玩不玩?”塔里娜問米高。
米高搖搖頭。
“我玩不起,”他說,“但是我奇怪你怎麼不試一下”
塔里娜的臉有點紅了。
“我不懂賭錢,”她支吾道。“我也不敢肯定我是不是贊成賭錢。”
“你願意讓我教你玩嗎?”
“不,不。”
回答脫口而出,幾乎是太快了。
“那麼,好吧,照我的提議做吧。伊琳就要回去了,紐百里先生也要走。在你道過晚安以後,就到大廳里來,我等着你。”
塔里娜本能地想拒絕他。她知道當她的男女主人以為她已上了床的時候,她卻和米高出去,這樣做不僅從世俗觀點看來是錯誤的,並且是她的父母絕對不會贊成的行為。
“我想也許……,”她猶豫地說,後來她感覺到米高的手碰了碰她。
“請你來吧,”他懇求說。
她的抵觸消失了。突然間她很想去。她問她自己,為什麼不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去享受一下呢。雖然賭場很有趣,但是連着兩三小時看着別人輸贏,這種興奮感也漸漸變淡了。
吉蒂從一張桌子走到另一張桌子,隨便下着賭注。
“我是不在乎的,”她說,塔里娜發現吉蒂喜歡自己一個人賭;不喜歡別人注意她。所以她有時沒事幹,只是各處站站,不知怎麼地米高的建議提出來恰恰是時候。
“我應該拒絕,”塔里娜象是對自己的良心說,而不是對米高說。
“可是,你不會的,”他回答說。“我等着你。”
他對她一笑,使得她的心一下子翻騰起來,隨後他離開了她,又回到伊琳背後站着。
輪盤又轉動了兩三次,後來伊琳起身離開了檯子。
“把我的籌碼收起來,米高,”她吩咐道,帶着一種羅馬女皇對奴隸慣用的語調。
塔里娜不太情願地走到伊琳身旁。
“你準備回家嗎,紐百里太太!”她問。
“是的,我累了,”伊琳說道。“另外,最好在我贏錢的時候離開。”
“你贏了很多錢嗎?”塔里娜問,覺得有義務表示一點興趣。
伊琳聳聳她赤裸的雙肩。
“我搞不清有多少,”她答。“不過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去睡覺了。”
她被自己的笑話招得笑了。這時米高走到她們跟前,晚禮服口袋裏裝滿了小籌碼,手裏還拿着許多大籌碼。
“你想把它們兌換了嗎?”他問。
“好的,請換吧!”
他走到出納員那兒。伊琳到處找吉蒂。
“我們最好一道回去,”她說。“我想我丈夫不會呆得太久的。”
“他在酒吧間和幾個剛才跟我們一塊吃晚飯的先生在談話,”塔里娜說,“要我去叫他嗎?”
“好,就說我要回家,”伊琳吩咐她說。
有兩個膚色相當黝黑的人和紐百里先生坐在一起。他們都在抽大雪茄煙,在他們旁邊有一瓶放在冰塊里的香檳酒。塔里娜有點猶豫地在桌子旁邊站住了。
“喂,塔里娜,有事嗎?”紐百里先生問。
“紐百里太太要回家。”
“正好我也要回去,”他邊說邊站了起來。
他同他的朋友們握了握手,並和他們用一種塔里娜聽不懂的語言講了幾句話。隨即挽住她的手臂,穿過賭枱,來到站在桌子邊的伊琳和米高身旁。
當他們快要走到兩人身邊時,紐百里先生停下跟一個熟人講起話來,塔里娜獨自向前走去,伊琳和米高都沒有看見她走過來。米高這時轉身離開桌子,手裏拿着一大札鈔票。她聽見伊琳說:“啊,真討厭!在我的手提包里還有一個籌碼,是一萬法郎的。”
“我拿去換了它吧,”米高說。
“不,你留着,”伊琳答。“這是你該得到的,你今晚給我帶來了好運氣。”
塔里娜覺得米高彷彿猶豫了一會,接着他從伊琳手裏接過了籌碼,順手放進他的衣袋。
“謝謝你。”他說。
塔里娜簡直不相信她看到和聽到的是真的。她躊躇一下,靜靜地站在那裏等着米高往下講。她心亂如麻地想道,他一定會講完這句話:“謝謝你,但是我用不了多少時間就給你換好了,”或者是,“謝謝你,可我真的不能接受這類的禮物。”
可他什麼也沒有說。他把手插在晚禮服的口袋裏,他抬起頭來,看見塔里娜正在注視着他。
“塔里娜來了,”他對伊琳說。“她把紐百里先生找回來了。”
“現在我們可以走啦,”伊琳打了個哈欠說。
“吉蒂呢?”米高問道。
伊琳回頭看了看賭枱。
“老實講,這個孩子太叫人操心了。你找她,她總是不在。”
“我能找到她,”塔里娜勉強開了口,“我去把她找回來。”
她走開了,她覺得沒法再看着伊琳和米高,“多麼可恥呀!多麼丟臉呀!”她想,“一個男人接受女人的禮物和金錢,特別是象伊琳這樣的女人。”
她不知道為什麼,只是這個插曲比長期以來發生的任何事件都要使她震驚。她現在明白了吉蒂為什麼把米高叫作拆白黨,叫作聽話的貓。她本以為他會接受汽車、賽馬這一類的禮物,顯然比利和埃里克就是那樣做的。可是塔里娜從沒想到他居然會卑躬屈膝接受十鎊錢,象小學生或傭人那樣接受賞錢。
她還沒有走到吉蒂身邊就已經開始為米高找借口了。他來到這樣的地方,一定有許多東西要他花錢,雖然紐百里先生已經供給他吃和住了。
接受的禮物是實物或是現錢兩者有什麼區別呢?塔里娜知道其中有很大的和根本的區別,然而她還是不肯用語言把它表達出來。她只知道她痛恨他口袋裏的那一萬法郎的籌碼。
“他們走了嗎?”吉蒂來到她身邊,問道。“唉!我的運氣真糟透了。我輸得精光。”
“啊,吉蒂,不會是真的吧!”塔里娜叫道。
“當然,只是輸光了我帶來的錢。”吉蒂答道。“我想大約有二十五鎊吧。但是,我一向討厭輸錢。”
“誰不是這樣呢?”塔里娜問道。
她不讓自己想這二十五鎊用在別的地方該能做多少事呀。
“伊琳贏了嗎?”吉蒂在問她。
“我想是的,”塔里娜答。“她說她不耐煩點數。”
“那就是說她贏了一大筆,”吉蒂說。“她在贏錢的時候不敢對錢表示過份的興趣,害怕這會帶來壞運氣。因為每當你想贏你反而會輸。不過,我高興她贏錢,這可以讓她的脾氣好些。”
“聽起來你好象特別希望她情緒好些,”塔里娜說。
吉蒂點點頭。
“我今晚要去見喬克,”她悄悄地說。
這時塔里娜幾乎吐露了她自己的計劃,接着她又懷疑她是否會跟米高去。他們怎能偷偷摸摸用這樣的方式花伊琳的錢呢,假使她知道了,肯定不會贊同。
“我不去。”就在她們趕上了紐百里夫婦和米高的時候塔里娜對自己說。
“快來吧,吉蒂,”伊琳說。“你老是讓你父親等着你。”
大家都知道紐百里先生並不在乎等待吉蒂,實際上不高興的是伊琳自己;可誰也沒講什麼,而吉蒂既然處於被動的地位,就得多多少少表示一下歉意。
“好了,我們走吧,”伊琳說。
她帶頭走出小客廳,穿過正在表演歌舞節目的舞廳。他們走下了通向賭場大門的樓梯。
在門外米高召來一輛紐百里先生私人僱用的大轎車。伊琳一言不發地踏進了汽車,吉蒂跟着過去,紐百里先生繞過去坐在司機旁邊。
“半小時以後,”米高在塔里娜走過他身邊時悄悄地說。
“我不來。”
沒有時間多說了。她跨進汽車挨着伊琳、吉蒂坐在後座上。米高坐在另一個窄一點的座位上。
不到一會車就開到了諾曼第旅館。當他們到后,伊琳沖了進去,用專橫的姿態讓大家馬上回房睡覺。
“你可別在樓下門廳里閑逛,吉蒂,”她說,“一個年輕姑娘那樣做很不合適,希思柯特夫人今天晚上還在對我說,她絕對不讓她的女兒沒有女伴陪同就到處閑逛。”
“哪怕是讓簡?希思柯特獨個地光着身子呆在皮卡迪利廣場的中心,她也會是絕對安全的。”吉蒂答道。
“她是個非常有教養的姑娘,認識許多正派人,”伊琳反駁說。
儘管她決心不看他一眼,塔里娜和米高的目光還是相遇了。
“請一定來,”在他眼色中無疑是帶有懇求,這是他想傳達的信息。她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
“來呀,來呀。”
伊琳叫他們跟着她走進電梯。沒有米高的地方了;電梯關門時,他向他們揮揮手。
“晚安。”
“晚安,米高,明早見,”伊琳叫道。
電梯停在三層樓。他們都邁出電梯,穿過寬寬的走廊走向大套房。這大套間是伊琳和紐百里先生用的。吉蒂和塔里娜的房間在同一條走廊上,兩間房換在一起。
“晚安,吉蒂,晚安,塔里娜。”
伊琳不願多花時間,只是做做樣子親了一下她的繼女,然後走進了套房的門。
“晚安,父親。”
吉蒂吻了吻紐百里先生,比平時更帶感情。他跟塔里娜握了握手。
“我希望你今晚過得不太沉悶吧,”他說。“我注意到你沒有賭錢。”
“我喜歡看別人玩,”塔里娜很快地回答。
“明天我一定要說服你去小賭一下,”紐百里先生溫和地說。“大概我那個會花錢的女兒明天早晨會向我要一張支票。”
“完全正確。”吉蒂答道。
他對她們兩人笑了一笑,便走進了套房。吉蒂來到了塔里娜的房間。
“我現在馬上就要走了,”她說,“喬克在旅館外面等着我。”
“假若伊琳要找你說說話,那怎麼辦呢?”
塔里娜擔心地問。
“不會的,”吉蒂樂呵呵地說。“她見到我就厭煩。再說,喬克等了我差不多一個小時了。我原來希望能象昨晚那樣早些離開賭場的。”她輕輕在塔里娜臉上吻了一下,便溜出房間,匆忙穿過了走廊。塔里娜關上房門坐在梳妝枱旁。她也想往樓下跑去,她突然急於想見到米高並且和他談談話。就在這時她想起了一萬法郎的籌碼。她的心硬了起來。她為他感到羞愧,可是她心裏知道她非常想去找他。
她一想到昨晚他的吻,突然覺得自己全身發熱。不論他幹了什麼,不論他的行為怎樣,她無法否認她的心臟在激烈地跳動。
她忽然聽見敲門的聲音,她朝房門看去,眼睛睜得大大的。難道米高竟上樓來和她爭論,不顧伊琳差不多就在隔壁房間裏的事了嗎?假如他們被發現了,這會使她陷進難以忍受的尷尬處境裏。
她對他很惱火,急燥地穿過房間,打開房門,準備怒氣沖沖地吩咐他立即走開。使她大吃一驚的是:站在門口的是紐百里先生。
“哦,是你呀!”塔里娜喊道。
紐百里先生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幾乎是踮着腳走進房間,輕輕地關上了門。
“我不願叫吉蒂聽見,”他說。“我是來取她的禮物的,承你的好意幫我收藏了它。”
“啊,好的,當然可以,”塔里娜說。
她整天忙於別的事情幾乎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於是她快步走到和卧房相連的浴室里。艾拉已經打開了她的行李,正如她所料到的,這個粉紅色海綿袋已經掛在浴室洗臉盆旁的鉤子上了,裏面裝着海綿浴擦,法蘭絨面巾和肥皂,是她離開遊艇前自己把它們收拾進去的。
她一件一件地把它們扯了出來,最下面是紐百里先生交給她的那個小包。她把它拿進卧室里。
“它在這兒。”她說。“不過有點潮濕,你知道我把它放在海綿袋裏了。”
紐百里先生笑了。她覺得他原來有點擔心,現在他笑了,放心了。
“在你的海綿袋裏,”他喊道。“一個非常巧妙的藏東西的地方。掛在那裏每個人都看得見,可是沒有人會注意。”
“我正是這樣想的,”塔里娜說。“我記得有一次讀過一本書說要藏好一件東西就應該把它放在找東西的人的鼻子底下。”
“你是個非常有頭腦的年輕姑娘,我能看出來,”紐百里先生讚揚她說。“你一定得讓我送你一件小禮物,表示我的謝意,因為你能夠打敗那些好管閑事的海關官員。”
“啊,但是我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來查我的艙房,”塔里娜說。“事實上,從沒有人問過我有什麼東西要申報海關的。”
“他們檢查了他們想看的每件東西,”紐百里先生說。“好啦,吉蒂的禮物會使她非常高興的。一切都謝謝你啦。”
“後天就是她的生日,是嗎?”塔里娜說。
“對了。”
“我應該送給她一點東西,”塔里娜說。
“你也應該讓我送你一件禮物,”紐百里先生堅持說。
“哦,不必了,謝謝你,”塔里娜說。
他拍拍她的肩膀。
“我一定送一件非常好的東西,”他說。“你最好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我們幹得多麼巧妙的事,假若傳到海關官員耳朵里,下次他們甚至會更仔細地搜查我們。”
“不,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塔里娜說。
“請不要說出去,”他說。“女人,即使是最好的女人,像我妻子和女兒,也難免愛多講話。一講就泄露出去了,你懂得嗎?”
“是的,我當然明白,”塔里娜答道。
他又拍拍她的肩膀,走出了房間。塔里娜覺得奇怪,這樣魁梧身材的人能有這麼輕得出奇的腳步聲。
只有她單獨一人時,她的思想又閃電式地回到了米高那裏。他會等她多久呀?她懷疑。她看了下表。時間剛剛過午夜。
突然電話鈴響了,她驚得跳起來,幾乎本能地跑去制止這喧鬧的鈴聲。她一拿起話筒就知造是誰在另一頭講話。
“喂!”
“是你嗎,塔里娜?”
“是的,米高。”
“我在等着你呀。”
“我告訴過你我不來。”
“可是,為什麼呢?”
“哦,我只是想到那會好些。”
“我可要你來,只呆一會兒也行。我們只到特魯維爾去,我知道那裏有許多小的不顯眼的地方,不過在晚上這個時候那裏總是非常熱鬧、非常有趣。”
塔里娜有點動心了。
“不,米高!”
“那你為什麼改變主意了呢?”
“因為……啊,我也不能解釋是什麼原因。”
“聽着,”米高的聲音突然變得嚴肅了。“我要見到你。這非常重要,對你我都重要,明白嗎?”
“但是,那怎麼……那怎麼可能呢?”
“那正是我要告訴你的。別那麼彆扭,下樓來。我保證一切都好。”
他的聲音里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塔里娜原是坐在床上的,但現在她站起來了。
“好吧,”她忽然說,“我一定來。”
她拾起一條圍巾披在她的肩頭上。她身上穿是白色透明硬紗的晚禮服,鑲着一大串珊瑚花的邊緣,縫着金屬小亮片。在她走過房間時,它們不停地閃爍發光。她關上了房門,跑下走廊,好象害怕被人攔住一樣。
她沒有乘電梯,是走下樓來的。米高站在大廳中間,他以為她是從另一邊下來,所以他的背對着她。在他沒有提防的時候,她突然一眼看見了他。他那寬寬的肩膀,堅實的頭部和他站立的姿態看來似乎可以完全信賴,使人絕對放心。她覺得無論他幹什麼無論他舉動怎樣,她都可以信賴他。
她本能地告訴自己他是可以信賴的,儘管她的頭腦卻不相信這是真的,認為自己是受騙的。然而她知道她的本能是正確的。她到了他的身邊。他轉過身來,臉上充滿了衷心的喜悅。
“你到底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
他抓起她的雙手舉到他的唇邊,然後挽着她的胳臂,領着她走出大門,來到戶外溫暖的黑夜裏。他叫來一輛出租汽車,扶她進去,給了司機一個地址,然後上車坐在她的身邊。汽車開動后。塔里娜突然感到害羞。她現在是單獨和米高在一起。兩人單獨乘車出遊,也算是一種冒險。
“謝謝你來了。”他的活簡單而十分誠懇。
“我不應該來的。”
“為什麼不呢?你自己能作主。”
“我是紐百里先生和太大的客人。”
“雖然這樣,他們並不是你的保護人。假若你願意出來,有什麼不應該的呢?再說,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很高興聽你這麼講。我不願讓我的屍體被人在海邊的某個海灘上發現。”
“這樣的事以前發生過,”米高說。“只要有我在,就不會發生。”
塔里娜聽見他自信的語調,不禁微笑了。“聽起來你倒象是蘭斯絡特爵士與賈利古柏兩人合二為一啦,”她逗笑說。
“也許我覺得我像他們兩個,因為你今晚這麼可愛。”
“瞎說。”
“這不是瞎說,你明明知道。你沒有注意賭場裏所有的人都在看你嗎?”
“當然沒有,”塔里娜說。“誰也沒有看我一眼。他們全都聚精會神地望着輪子或看着牌。我肯定無論哪個女人都沒法和命運女神競爭。”
“假如這個女人美得象個女神呢?”
塔里娜感覺到他伸出手來碰了碰她的手。她想他大概要吻她了,便轉過臉去。
“不,請不要,”她喃喃說道。
“為什麼?”他問道,“難道我有什麼地方冒犯了你嗎?”
她想起了躺在他口袋裏的一萬法郎籌碼,同時也因為她不習慣於撒謊,因而她沒法輕率地對待他的問題。
“看起來確實是有的,”他停了一會兒說。
“不,沒有什麼……我沒有……權利,”塔里娜結結巴巴地說。
“你完全有權利,”他低聲說道。
他彎身向前推開了和司機隔開的玻璃,用法語對司機講了些什麼。他講的非常快,塔里娜不十分懂,也沒有時間翻譯過來,但是,她看見出租汽車改變了方向,轉進一條小街,往回開了一段路。
起初她以為米高要送她回家,隨後車子停下來,出乎她意料之外,她看見汽車是停在一座教堂門口。
“幹什麼?”塔里娜問。“我們幹嘛到這兒來?”
“你馬上就知道了。”米高答道。
他打開車門扶她出去。她驚奇跟着他走,想要問他一些問題,然而不知怎麼覺得很難明確地表達出來。她只好沉默不語。
他們走上了教堂的台階。米高拉開一扇鑲有皮革的門,他們走了進去。迎面撲來一陣焚香的氣味。教堂里沒有點燈,只有幾十支臘燭在聖徒神像前燃燒。屋頂和側廊漆黑一片,只有一閃一閃的燭光和燭光下聖徒慈祥溫柔的面孔。
米高邁着堅定的步伐走進側廊。他們來到了右邊的聖壇前面,那裏有座神像四周的臘燭比任何一座神像都多,有高大的臘燭,也有細小的臘燭;有些快要熄滅了,它們忽閃忽閃地燃着,象是在為一個即將悄悄地進入永恆的靈魂祈禱上帝。
米高停在神像前面,於是塔里娜看出那個聳立在他們前面的神像是聖苦萊莎·利西尤。她穿着黑袍,手臂里捧着一束玫瑰,她那可愛的年輕的臉龐在喜悅地仰望着天國。
他們在那裏靜默地站了一會,然後米高從口袋裏抽出一件東西。他什麼也沒講,只是把它拿在手上,讓塔里娜好好看個清楚——它就是伊琳給他的那個一萬法郎的籌碼。
她只好獃呆地注視着它,後來在燭光下她抬起頭來,遇上了他的目光。
“獻給那位把窮人所需要的微不足道的東西賜給他們的聖徒。”他不動聲色地說道。
他伸手把籌碼投進神像腳下的捐獻箱。只聽見撲通一聲,接着是一片沉靜。
“現在這件事處理完了,”米高平心靜氣地說。“我們可以無牽無掛了。”
他挽着她的手走下側廊,經過一座座燭光照亮的神像,穿過鑲着皮革的大門,走出了教堂的台階。
汽車司機在等候他們。他手上拿着便帽,很恭敬地請他們上車,然後他們又上路了。出租汽車再一次向著特魯維爾方向駛去。
塔里娜沒有說話。反正也不需要語言。她只是奇怪他怎麼這樣清楚地了解她,怎麼知道她的想法和她的感受,來取了這樣的行動,並且一下子就掃除了她所有的反感,和對他的一切討厭和憎惡的想法。
“現在我們可以心情舒暢了,”他寧靜地說。
他並不打算親吻她,塔里娜也知道這是他和她之間的一種默契。教堂的氣氛,神像前的燭光不知怎麼使她沉浸在非常不同的心境裏。她對米高的感情不需要用撫摸或者親吻來表達。這種感情更加深刻、更加輝煌宏大,因此也更加震撼着她的心。
他們過了橋進入特魯維爾,米高一直沒有說活。這時,他說:“我們要去一個十分便宜的地方,是我自己能夠出得起錢的地方。”
“那也正是我喜歡的地方,”塔里娜說。
出租汽車駛上小坡,停在一家小小的明亮的餐館前。塔里娜走出汽車,看見這家餐館叫“幻想”餐館。門一開就傳出一陣音樂和歡笑的聲音——這種歡樂,即使是初次嘗試,也使人覺得比美酒還令人陶醉。
餐館是一間長長的狹窄的屋子,酒吧佔了房間的整個一面牆,再過去是陽台,擺着許多張小桌子,可以眺望大海。一對對男女在跳舞,可是更多的男女只是手拉着手坐在桌旁,顯然是沉溺在迷戀之中,除了彼此和夜晚的魔力外,忘記了外界的一切。
米高和塔里娜被領到靠近陽台邊緣的一張桌子上。他們坐下以後,塔里娜頭一次發現整個飯館佈置得相當樸素。陽台過去顯然是這幢房子的後花園,修建的時候就是為了能很好地觀看大海的景色。餐館樂隊由三個黑人組成;桌子都是鐵制的,但是鋪上了清潔的桌布;女服務員都是面帶笑容的年輕姑娘,她們的父親則站在酒櫃後面招待客人。
米高叫了一瓶白葡萄酒,然後對塔里娜說。“待會兒我們再要吃的,”他說,“現在我要和你談談。”
“談什麼呢?”她有點迷迷糊糊地問道。
“談我們兩人,”他回答說,“難道這不是世界上最有趣的話題嗎?”
“講講你自己吧,”塔里娜突然感興趣地說。
“女士們先講,”他回答說。
“不,這不公平,”她說道,“是我先問你的。”
“可是我真想知道關於你的事。”他說。
塔里娜轉眼看着別的地方。她聽見遠方海水緩緩地拍打着海岸,發出美妙神秘的聲音。似乎和她剛才離開的教堂里的平安和寧靜難以解釋地聯繫在一起。她不願意對他說謊,然而她又必須回答他的問題。
“好吧,”她帶點挑戰的口氣說。“讓我告訴你我的事吧,其實並沒有多少好講的。你是知道的,我在劍橋上學,和吉蒂是同學。我打算回家度假,吉蒂說服了我,和她一齊回厄爾利位德,其實我不太願意來。其餘的你都知道了。”
“其餘我都知道,”米高有點諷刺地重複說。“那麼,你當然是非常有錢羅。”
“錢有什麼關係呢?”塔里娜問道。
“唉,那可有很大關係啊,”米高說,“特別是在你沒有錢的時候。”
“哦,你為什麼不找個工作?”塔里娜問道。
“今天晚上吉蒂也剛好問過我這個問題,”米高答道,“不過問得不太客氣,事實上她問得相當粗暴。”
“那是吉蒂的錯兒,”塔里娜馬上接口道,“不過她對伊琳身邊所有那些年輕人都有一種說不出道理的憎噁心情。”
“你也是那樣稱呼我的嗎?”米高問道,“伊琳身邊的年輕人!”
“嗯,你是不是呢?”塔里娜問他。
他笑了一下。“我希望你能用非常不同的眼光來看我。”
“但是,我不能,我不能,”塔里娜認真地說。
他朝屋子那邊望過去,但是顯然他不是在看那些合著樂隊歡樂的拍子跳着舞的人們。
“不,我不是的,”他說,然後他突然轉過身來抓住了她的手,“讓我們忘記這些吧,至少只在今天晚上。讓我們忘記你對我的看法或者我對你的看法吧。讓我們裝作是兩個一見鍾情的戀人,沒有任何障礙能阻止我們盡情地相愛。我們不要提問題了,除了我們心裏的感情以外,不要再對任何事情感到好奇。讓我們記住愛情之光吧,同意嗎?”
他的狂熱充滿了感染力。塔里娜的手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她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我愛你,”米高用突然低沉起來的激動聲調說:“我愛你,讓我們忘記別的一切吧。”
“忘記一切,”塔里娜回答道,“除了此時此刻以外。”
“來跳舞吧。”
米高跳起身來把她帶到舞場上。樂隊正在演奏一支輕柔的、夢幻般的樂曲,可是塔里娜非常擔心她會跳不好。她很少跳舞,一點也不象吉蒂,吉蒂一有機會就上各式各樣的夜總會啦、舞會啦去跳舞。
吉蒂在劍橋每星期也總有兩三次跟別的姑娘和幾個大學生去跳舞。但是塔里娜總是呆在房裏學習。現在她想,平時該多練習練習就好了,但是這些想法剛一冒出來,她就知道她是用不着擔心的。
米高的手臂剛剛繞着她,他剛剛緊緊抱住她,他們就成了一個人,翩翩起舞,彼此十分合拍。塔里娜明白,無論他怎樣跳,也不管他的舞步多麼複雜,她都能本能地、毫不困難地跟他一起跳舞。
“我想跳舞,是為了能夠擁抱你,”米高說。
他的面頰貼住了她的胳臂,他的手緊緊地擁抱着她。她和他靠得這麼緊,簡直快活得渾身顫抖。
“你跳起舞來這麼輕盈,好象我是在和幽靈在跳舞。據說她是隨着海霧來到陸地上的。”
“這話聽起來真叫人發抖,”塔里娜笑着說,她的心隨着他講話的魔力而激烈地跳動着。
“我不會讓你發抖的,”米高答道。“你記得昨天晚上我們多麼溫暖多麼活躍?哦,塔里娜!我一直睡不着,躺在床上想念你在月光下的嘴唇和臉蛋。”
他們又一次繞着房間轉了一圈,然後回到他們的桌子上。
“現在我們要談話了,”他說。“我想瞧着你的臉,告訴你,你是多麼可愛。”
“我懷疑你在一星期前是不是這樣想的,”塔里娜答道。
“為什麼要在一星期前呢?”他追問。
“因為我從那以後就變了,”塔里娜答。“吉蒂給我剪了頭髮,梳了個新的式樣。她借給我這些衣服穿,因為我的衣服已經送回家了。那時我真的有些土氣。”
“你不管怎麼打扮都美,”米高答道。“你的眼睛是那麼富於表情;那麼神秘,黝黑黝黑,叫人激動,它們使我隨時都在猜想你在想些什麼。當你對我生氣時,我真害怕。我從來沒想到我會那樣害怕。”
“你是在說笑話,”塔里娜說,但是她的聲調泄露了她講話時情感上的激動。
“親愛的,看着我,”米高命令她說。
儘管感到一陣害羞,她還是轉過臉來向著他。他眼裏流露出的表情把她完全征服了。
“我只能不停地說我愛你,”米高說。“同時我要使得你也愛我。我要你感覺到——感覺到我對你的全部感情。我全身心地愛你,用我全部思想愛你。我渴望佔有你,我要你屬於我。這就是愛情,塔里娜。但是愛情是這樣狂熱,這樣使人銷魂,我幾乎感到害怕了。”
“我也……害怕,”塔里娜低聲說。
“假若我失去了你,或者你失去了我,我們會怎樣呢?”米高問道。
塔里娜沒有回答,因為她認為目前不會得到答案的。既然她並不是他心裏所想像的那樣的人,她怎麼能夠說他們沒有理由會失去自己的心上人呢?
他是在向她求愛嗎?她突然顫抖了一下,感到有點懷疑,可不可以說他是在向加拿大來的富有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求愛呢,那位小姐衣着華麗,髮式優美,家庭富裕和豪華的程度至少並不比紐百里家裏差。
“有什麼辦法呢,”她無可奈何地想道。他並不是真愛她。那是不可能的。他愛的是富有的、雍容華貴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並不是出生在牧師家庭的貧窮的小塔里娜。
由於她愛他,由於她年輕,由於她坐在他身邊,這些事實便產生了一種令人驚異的魔力,使得她脫口說道:
“讓我們繼續假裝吧,假裝今晚這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別的都無關緊要,”米高說。“只有你我在一起,我們知道彼此相愛,這就是一切。這是真的,對嗎,塔里娜?你真的有點愛我嗎?”
“是的,我愛你,”塔里娜答道,她說話時帶着嗚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