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塔里娜一時由於感到意外和震驚,幾乎呆若木雞。接着米高嘴唇的壓力和手臂有力的擁抱喚醒了她心中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彷彿有團火焰穿過她的全身,留下一種強烈的狂喜,並且越來越強烈,一直到她整個身體在這種刺激下戰慄不已。

時間過去了很久,他們還緊緊擁抱在一起。塔里娜覺得似乎深深地陷入了奇妙的愛的海洋里,她不加思索地沉浸在裏面,除了內心的歡樂外,她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最後他們輕輕地嘆了口氣,嘴唇分開了。她的頭向後靠在米高的肩頭上。在銀灰色的月光下,他低下頭來看着她。

“我的愛人!”

他高聲說道,他的話含着深沉、激昂的熱情。

直到這時,塔里娜才突然察覺到發生了什麼。她發出有點不連貫的喘息聲,轉過來把臉藏在他肩膀里。

他默默無語,只是把她抱得更緊。她緊緊地偎依在他有力的懷抱里,有種說不出的安慰的感覺。她要更緊地依偎着他,永遠不要再嘗到獨自一人的孤單的滋味。

“塔里娜!”

她聽見了他那迫切而激情的聲音。她稍稍把頭抬起,似乎在傾聽,她靦腆地避開了他的眼睛。

“你真太可愛了,”他說。“我剛一見到你,就知道你是我一生中所要找的姑娘。你知道不知道你自己的模樣,那麼年輕,那麼嬌艷,那麼迷人,簡直太迷人了。”

塔里娜的頭腦里回憶起了一幅情景:米高正給伊琳端去飲料,奢侈豪華的游泳池,伊琳的金髮上閃爍着陽光。

幾乎還沒有意識到她在幹什麼,塔里娜變得僵硬了。伊琳和米高!米高和伊琳這兩人在她的思想里是不可分割地連繫在一起的。

“我愛你!”

他說出來了。米高的聲音是如此低沉,如此動人,這個聲音使她一聽見就傾心於他了。

“啊,我愛你!”

這句話,她沒想到過會有任何男人對她講,更不用說是米高了。

“為什麼?”

她問得非常輕,可他一下就聽見了。

“我剛才說過,因為你是那麼可愛呀。你用你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那樣瞧着我,我就簡直沒法解釋你使我產生了什麼樣的感覺。你的嘴唇微笑時微微向上彎起;我知道你有點害羞,有點害怕。天哪,如今最難找到的就是這樣的女人。她在害羞的時候充滿了女性的魅力。”

塔里娜慢慢地從他身邊縮開身子。“伊……琳,”她顫抖地說。

於是她知道促使他們把一切都忘了而投入彼此懷抱中去的那股魔力已經消失了。痛苦使得她幾乎哭了出來,她知道它必然會消失,她不想讓它消失。然而已經為時過晚,伊琳擋在他們中間,非常清楚,好象就是她本人當真站在他們中間一樣。

“伊琳怎麼啦?”

米高的聲音突然變得嚴酷起來,那種深沉的感情的共鳴也聽不見了。

“你懂我的意思嗎?”

塔里娜講得那麼低那麼輕,可還是不得不說出來。

“她對你和我兩人是毫無關係的。這只是我和你兩人之間的事。這是我們的秘密,塔里娜。”

她覺得自己在顫抖。他們在談些什麼呢?難道他不懂得秘密是該隱藏起來的事,對這些事最好不要讓人知道,而且不說出來。

“我得走了。”

她突然迫切地希望離開這裏。

“不,不,別離開我。”

他伸開手臂又拖住了她;隨後當她想掙脫時,他有力的身子靠得更緊了,他拖得這麼緊,使她無法抗拒。她只能把頭擺開,不讓他接觸到她嘴唇。

儘管如此,他還是吻了她。他又一次吻她,這次更為激動,更為瘋狂,好象對她有點生氣。

“不,不行。”

她想要制止他,可是太遲了。心醉神迷的情緒已經偷偷地透過她的全身,侵蝕了她的意志,耗掉她的力量,因而她只能緊緊抱住他,在他的嘴唇下面,她的嘴唇變得柔軟了。她在發抖,她全身軟弱順從;後來突然間她掙脫了。

“我愛你,永遠不要忘記。”他說。

她站了片刻,喘了口氣,準備走開。接着,她跑起來,跑過甲板,從升降梯下去回到了自己的艙房。

她關上艙門,把它鎖上,然後站在那裏,雙手捧住發燒的雙頰。她撲倒在床上想思索一下,平靜一下她心裏翻騰起伏的狂亂思緒。

“我愛你!”

她還能聽見他的聲音,她還能聽見這句話一再重複發出迴響;接着她本能地提出了問題:“為什麼?”

情感的浪潮在她全身洶湧翻騰,她感到自己的嘴唇熱情飽滿,自己的乳房豐滿堅實。然而,她知道除了腦子裏想的問題外別的都無關緊要。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愛她。

在她眼前突然出現一幅幅圖景:米高和伊琳正坐在游泳池旁談話,兩人的臉靠得根緊;他在餐桌上對着伊琳微笑;他為她去取披肩;他握住了她的手。伊琳和米高!

然而,她是個結過婚的女人,而且……很有錢!現在,這個想法終於呈現出來了。她一直躲開這個想法,竭盡全力想向自己隱瞞這個想法,但是它還是冒出來了。

米高認為她很有錢。她,塔里娜?格雷茲布魯克,一分錢也沒有,卻假裝是個大富翁的女兒,是個有着百萬財產的姑娘。就財富而論她與伊琳不相上下——而且她沒有結過婚!

塔里娜把頭更深地埋進了枕頭裏,這不可能是真的。難道有人裝假裝得那麼象?難道有人能使她產生那麼強烈的感情,象米高那樣,而同時卻又是個偽君子?

她讓疑心的毒汁深深浸入她心裏,決心掃除使她神魂顛倒地投入他的懷抱中的那種魔力的最後一點殘餘。

米高以為她有錢,有錢,有錢。

她想起在劍橋大學她房間桌上的《閑談者報》。上面刊載的他的相片彷彿又在看着她。她記起吉蒂刺耳的話:“浪子!幫閑!伊琳的宮廷侍從!反正他們靠父親的錢可以舒舒服服地生活。”

吉蒂蔑視的聲音仍在耳邊鳴響,此刻聽起來象喪鐘在塔里娜耳邊敲起。

有錢!有錢!她的虛構的財富成了圈套,把她自己陷進去了,不過,究竟又有什麼關係呢?塔里娜試着問她自己,在兩個年輕男女之間接一個吻到底有多大關係?吉蒂和她的其它女朋友們吻過幾十個男人,有時甚至連他們的姓名也不知道。

這次可不同,這完全不是那回事,塔里娜對自己說。然而,再一次,同樣的問題又來了,為什麼?

就在這時,她得出了答案,淚水慢慢地湧上來了,她難過得無法止住;這個答案使她膽顫心驚,她知道無法躲開它,但還不得不承認它是事實。

她愛他。當她第一次見到他,發現他有張特別吸引人的臉時,她就愛上了他。甚至就在厄爾利伍德游泳池邊他們會見的時候,那時她雖說想去恨他,實際上卻已經愛上了他。當他們在走廊上談話的時候;當她從電話間出來被他看見而大吃一驚的時候,她就已經愛上了他。今晚當她來到甲板上,明知他會在那裏的時候,她就已經愛上了他。

情況變成這樣,完全是她自己的過錯。然而,不管怎麼說,任何事都不能影響真理。她的愛情早已在她心裏萌發了。

“我必須恨他,”塔里娜高聲說,“我應該認清他究竟是什麼樣人,並且鄙視他。我應該正視事實:他向我求愛是為我的錢。”

然而恰恰在她試着激起自己的滿腔怒火的時候,她明白這是毫無希望的。她愛他;她愛那張黑黑的奇妙莫測的臉,那雙深沉的眼睛和在他微笑時那意外出現的帶着幽默感的皺紋。她愛他那張堅實的嘴——曾經吻過她的嘴,那嘴唇曾俘獲她的心。

一回憶到他的狂吻,她突然感到一陣喜悅襲來,使她止不住顫抖,於是她知道這是沒有希望的。無論他干過什麼,無論他講過什麼,她還會繼續愛他。

幾個鐘頭過去了,塔里娜拖着身子走下床來,開始脫掉衣服。她整個人好象分成兩半。一半是失望、懷疑和羞辱;另一半是狂喜、歡樂和盲目樂觀,認為反正事情會順利的。

“你多麼笨呀!”她對着鏡自問。不一會她感到雙頰漲起了紅暈,因為她記起了他對她講過她那羞怯的眼色和微微向上翹的嘴角。

“我再也不要見他了,”塔里娜高聲地說,於是她上了床,祈禱黑夜快快過去,這樣明天又會把米高帶到她身邊來。

她以為她會很難入睡,但是她一定是累了,不知不覺很快地睡著了。

她一覺醒來已經快九點鐘了。船上引擎已停下來,她甚至沒有察覺到遊艇已經進港了。

她從床上跳下來,拉開舷窗的窗帘,她看到了外邊的碼頭,綠色樹木和樹下的紅色小賣亭,人們漫步行走——他們看來和她剛離開的海峽那邊的人很不相同。

她到了法國!她極其高興地叫了一聲,抓起晨衣跑下走道來到吉蒂的艙房。

吉蒂正坐在床上,早餐在托盤內,擺在她前面。

“喂,你起晚了,”她喊道。“我以為天一亮你會起床來看我們的船進港的。”

“沒看到進港真叫我生氣,”塔里娜說,“吉蒂,我們到了法國,真的到法國了!我沒想到我居然會來到這裏。”

“噓,噓,”吉蒂說,“引擎沒有開動時,在船上講點什麼話幾乎誰都聽得到。別忘記你是什麼地方都玩膩了的旅客。”

她的話又把塔里娜帶回到她睡了一覺后忘得一乾二淨的那種處境。一個玩膩了的遊客!她,這個沒有機會旅行的寡見少聞的窮牧師女兒,這樣笨拙的欺騙把戲她怎麼能繼續玩下去呢?

她又一次想懇求吉蒂讓她講出真話,然而她想起吉蒂有她自己的難處,同時她知道如果她珍惜她們的友誼的話,她必須忘掉她自己,去幫她的朋友。

“昨晚你找到機會跟喬克·麥克唐納談過話了嗎?”她問道,她想暫時忘掉一切涉及米高和自己情感的念頭。

吉蒂點點頭。

“順利極啦!”她低聲說。“我知道他正在當班,我溜進了駕駛台,除了我們兩人外沒有別人。我們談了很久。他愛我,塔里娜。”

她講這話時比較嚴肅,沒有吉蒂以前談到喬克·麥克唐納時那種興奮。

“你也愛他?”塔里娜柔和地說。

吉蒂點點頭。

“當然,”她說,接着她輕聲嗚咽道。“喬克說他不願跟我結婚。”

“為什麼不肯?”塔里娜上前抓住吉蒂的手問道。

“因為我那該死的錢!”吉蒂答道。“他說他永遠不要靠老婆養活他。他要我作出選擇:要麼放棄他,以後再也不跟他講話;要麼跟他結婚,靠他的收入來維持我們的生活。”

“你怎樣回答的呢?”塔里娜問道。

“我當然說,金錢對我來說除了不幸,什麼也沒有帶來。他不要聽。他說我必須嚴肅地考慮,不要像我做別的事那樣一時衝動。他還說,直到他絕對相信他能夠靠他自己使我得到幸福,否則就不和我結婚。”

“這話我聽起來很不錯呀,”塔里娜說。“為什麼你是那樣不快活呢?”

“因為我害怕,”吉蒂說。“我害怕我沒法使他相信,我確實是愛他的。除非……啊,塔里娜。說老實話,我真有點害怕他算不上真愛我。如果他愛我就像我愛他那麼深,那麼為什麼我們不能一起逃跑,今天就逃走呢?”

“我想他是很理智的,”塔里娜說。“這樣犯錯誤沒有好處。此外,你有沒有想過你必須得到你父親的允許呢?”

吉蒂點點頭。

“我沒有想過,但喬克想到了。那就是為什麼喬克不同意逃跑的緣故。照他的話說,我必須勇於承擔後果,必須告訴父親,我準備跟他結婚,並且,不要一分錢。倘若我那樣做了,你也知道,父親和伊琳一定會想出對策叫我們分開,因為他們比我們要狡猾無情得多,我們鬥不過他們。”

“我看這倒不一定,”塔里娜說。“或許你父親會尊重你和喬克自力更生的要求。”

“你還不了解父親,”吉蒂輕蔑地說,“他正和伊琳一樣也有他自己的抱負。他是從底層爬上來的,所以他要我從上層開始向上爬。在我進劍橋大學以前,他老是介紹他的朋友們的兒子給我,提出舉行社交聚會等等。只是因為我對這些人很沒禮貌,讓他感到難為情,所以他不再這樣幹了。不過我知道他居心何在。”

塔里娜笑了一下。

“哎呀,吉蒂,你一定是個非常難對付的女兒。你處世接物都是那麼苛求,為什麼不肯隨和一點呢?”

“因為我知道我需要什麼,”吉蒂回答。“我需要喬克,我要把他得到手。”

這時她看起來特別像她父親。後來,挑舋的神氣消逝了,淚水充滿了眼眶,她說:

“首先我得說服喬克。唉,塔里娜,幫幫我吧。”

“當然,我一定幫忙,”塔里娜安慰地說。

“你一定行!”吉蒂充滿了信心。“你能找他談一次話嗎?你告訴他說你知道我愛上了他。你知道我只要能做他的妻子,可以毫不考慮地放棄世界上所有的東西,你能告訴他這些嗎?”

“我懷疑我能真的這樣對他講嗎?”塔里娜說。

突然她想起了米高。她想,她願為他放棄世上的一切,可是,她什麼也沒有,吉蒂可就完全不同啦!

她一眼掃過豪華的艙房,梳妝枱上金的梳妝用具,鑽石手鐲,寶石和鑽石耳镮,都是吉蒂晚上戴過,在上床時隨手扔在那裏的。她的衣服亂七八糟地拋在靠背椅上——單是一件在巴黎時髦女服商店縫製的藍雪紡綢的短衫,價格就抵得上喬克半年多的工資。

塔里娜想,目前吉蒂也許看不起這一切,但總有一天她會非常想再得到這些東西,以及更多的東西。

“你在想什麼?”吉蒂問她。

“我在設想你和喬克在一起的生活。”塔里娜答道。

吉蒂笑了。

“能跟喬克結婚該多好呀!”她說。

“你有把握嗎?”塔里娜問道。

“我有這種感覺。”吉蒂答道,“我要在他身旁,我要聽他對我說話。塔里娜,你知道他從未吻過我呢?我知道這是因為在遊艇上他不願意,而在別的地方又沒有會面的機會,我已經讓他答應我在今晚見面。不論怎樣,我總能想辦法脫開身。”

“今晚我們要去住旅館嗎?”塔里娜問她。

“我想是這樣,海關檢查過了就會。”吉蒂說。

這時有人敲了一下門。

“進來,”她叫道。

門開了,紐百里先生穿着一件鍍金扣的遊艇外套走進房來。

“早晨好,姑娘們!”他說。“你們瞧,我們進港了,一次非常平穩的航行,甚至伊琳都睡得很好。”

“我睡過了頭,真是羞死人,”塔里娜說。“我本來要看船進港的。”

“這說明船長多麼高明,沒有把你弄醒。”紐百里先生答道。

“你要上岸去嗎,父親?”吉蒂問他。

“海關人員馬上就上船來了,”紐百里先生答道。“我聽說他們要在船上進行一次相當徹底的搜查。他們似乎懷疑有些水手攜帶了違禁品。無論怎樣,假使他們闖進你的房間,也不必奇怪。”

“我最好還是起床,”吉蒂說,“在我還穿着睡衣的時候,我不喜歡好多男人在我房間裏到處嗅來嗅去。”

“我也是一樣,”塔里娜說著就回了自己的艙房。

她很快把衣服穿好了。如今事到臨頭,她對藏在海綿袋裏那個小紙包倒真有點擔心了。假如她當真辜負了紐百里先生的重託呢?其實這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錯事,他完全有能力付出罰款。不過這是他唯一求她辦的事,她希望使他滿意。

這天顯然是個炎熱的日子,她穿上吉蒂借給她的一件涼爽的打着寬帶的棉布衣裙,又取出一件短袖羊毛衫套在衣裙上。海風吹來天會涼的。

她開了門,最後一次向艙內四周看了一眼。海綿袋依然無恙地掛在鍍鉻的金屬架上。這時她非常想取出那小包放在手提包里,這樣會好些嗎?後來她決定不這麼干,聽其自然。第二次想法往往是錯的。

正在這時,吉蒂走出了她的艙房。

“我們沒費多少時間,對嗎?”她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沒有見到任何人,也沒有聽到什麼,”塔里娜回答。

“讓我上去看看他們在幹什麼,”吉蒂說。“我想他們一定會象用蓖子那樣檢查水手宿舍。”

“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嗎?”塔里娜問她。

“哦,當然!今年春天我們到達蒙特卡洛后,他們也小題大做折騰了半天。父親說他們對船上水手有懷疑,可是他們把我的艙房也檢查得亂七八糟”

“這種事肯定不尋常吧?”塔里娜又問道。

吉蒂聳聳肩。

“啊,我看是這樣的。一旦他們咬住你,就從不輕易放過。”

她們看見紐百里先生坐在甲板上天篷下的一張靠椅上,一張報紙放在他膝上。

“你們不能上岸,”他說,“所以還不加舒舒服服地坐一會。”

吉蒂和塔里娜坐下了。沒多久,塔里娜的心猛地跳躍起來。米高從甲板的另一頭逍遙自在地走了過來,雙手插在口袋裏,襯衣的領口敞開着。他看起來很輕鬆愉快。當他轉過身來朝着她時,她察覺到他的眼色突然亮了起來,好象他正在想念她,一見到她就象是實現了他的美夢。

“早晨好!”

他的聲音低而深沉。

“睡得好嗎?”

他的問話象是對所有三個人講的,可是塔里娜明白,他要的只是她的回答。她試着對他硬下心腸,去恨他,但是發現這不可能。他太吸引人了,太使人無法抗拒——至少,對她來說是這樣的。

她控制不住自己,微笑了一下,在他的注視下她的面頰紅了起來。她的眼睛羞怯地閃爍着。

“塔里娜一直睡到九點鐘才醒,”吉蒂帶點指責的口氣說。

“那麼,她是個經驗豐富的水手羅。船上的引擎一停下來我就醒了,那正是六點三十五分,”米高說。

“那麼你是很驚醒的啦,”吉蒂說。

“當然,”他答道,“在海上我總是非常警覺的。”

“是害怕嗎?”吉蒂有點嘲笑地問。

“在蒼鷹號上是不會害怕的,”他一本正經地回答。“但是在別種船上,坦率地說,我有時真害怕極了。”

“怕什麼呢?”吉蒂問他。

但是米高已經轉過身去,從那堆報紙里拿起一張,似乎全神貫注地讀起那些大標題。

“真是個神秘的小夥子,”吉蒂壓低聲音對塔里娜說。

塔里娜沒吭聲。她正在琢磨他是不是在海軍呆過,他講的船是哪種船。她覺得她對他確實一無所知。她一點也不了解這個在四十八小時以前她還不認識的人。而這個人有這麼大的魅力,把她整個地迷住了,只要他一出現,她就全身顫抖,心跳個不停。

“他在想些什麼呢?”她非常想知道。“他是在回想昨晚的每個時刻,每句講過的話,每一次觸摸,每一個感受嗎?”

她渴望跑到他身邊問問他這是不是真的,真的吻過她,真的講過他愛她。可是她不能動彈,只能緊張地坐在那裏回想,思考,感受,一直到她覺得感到痛苦而不能哭出來,實在太難受了。

一個侍者來到甲板上。他對紐百里先生講了幾句話,他聽了以後就下去了。

“海關人員正在執行他們的任務,”米高說。“看來他們似乎找出了什麼。”

“你怎麼會那樣想呢?”塔里娜尖刻地問。

“侍者說那個海關長官,或者不管怎樣稱呼他的官銜吧,要求見老闆。”米高簡短地說。

“那麼你認為他們查到了什麼呢?”他好象有點詫異。“你看來有點擔心,”他說,“可別告訴我你私帶了兩塊金條或這一類的東西。”

“不,不,當然沒有,”塔里娜答道。

“也許他們在貨艙里找出一箱槍枝。”吉蒂說,“要是那樣,我們都得去坐牢。法國人最惱火偷運軍火。”

“多半是他們找出了鑽石啊,”米高回答說。“這是既輕巧方便而又容易攜帶的值錢東西。可以把它隨便塞進任何地方——塞進牙膏,剃鬚膏,或者甚至放進糖罐里。”

“哦,你說的是哪種鑽石,”吉蒂說,“我想你指的是伊琳的印度大鑽石吧。”

“法國人從不為一個漂亮女人的首飾操心的,”米高笑着說。

“你的意思是他們真的檢查牙膏,糖缸和這類地方嗎?”塔里娜問道。

“你似乎有點擔心,”米高說,“我相信你一定偷運了什麼東西。”

他的聲音里有點嚴肅的味道。這是以前沒有過的。

“我……我不擔心﹒”塔里娜說,挂念着架子上的粉紅色海綿袋子。

她想假若那不是給吉蒂的禮物,而是紐百里先生從一個國家私運到另一個國家去的鑽石呢?假若,這些被查獲了,他否認他知道這件事的話,誰會相信她呢?他們會送她去坐牢嗎?她猜度着。

她突然意識到米高正在注視着她。正在那時,伊琳也走上了甲板。她穿着一件白色緊身上衣,帶着沉重的結實的金首飾,一走動便閃閃放光,發出了響聲。她看起來比平時更為雍容華貴。

“我不得不起床,”她煩惱地說,“我的艙房擠滿了人,在床底下和櫥櫃裏到處窺探。我想不出他們在找什麼。”

“過來坐下吧,”米高安慰她說。

他趕緊站起來,拿來一把帶有腳墊的舒適的靠椅。伊琳坐下以後,他在她背後放好一塊椅墊。他似乎很熱心,有騎士風度,在塔里娜眼裏,他對她的照料幾乎是阿諛奉承。

“她為他付錢,當然她有權享受,”塔里娜想,馬上她就很起自己來了,因為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對人懷有惡意和不夠厚道。以前吉蒂也對她說起過這類事,她總是表示不信。

“我們都在奇怪發生了什麼大事,”米高說。“我剛才打過賭說,這全部要怪塔里娜偷帶了幾塊金條。”

“我們只好解釋說,她是把它們當作鎮紙用的,”伊琳被自己的笑話說得笑起來了。“這些無謂的折騰真是可笑。”

“說起這類事,只有像我們這種人才有條件進行大規模的偷運,”吉蒂說。“普通人渡過海峽作一天的旅行不可能偷運多少東西,他們能嗎?再說他們也沒有錢經常旅行。顯然我們才是值得懷疑的對象。”

“嗯,對我來講,我才不會費神搞偷運,”伊琳說。“這太麻煩了。無論什麼時候,我要在巴黎買什麼,我總是給柯利亞先生開個條,他申報海關,包括所有的東西——每一滴香水,以及所有的東西,甚至一雙新手套,瓦爾特總是堅決主張我不要弄虛作假。”

“哦,這麼說,爹爹是最誠實的羅,是嗎?”吉蒂說。她話里似乎是說伊琳並不誠實。

“誠實總是值得的。”紐百里先生走下舷梯大聲說。“你們聽說現在一切已經正常,我們隨時可以上岸,一定很高興吧。”

“現在還太早了,”伊琳使性子說,“你為什麼不能和他們安排好,讓他們在中午來折騰一通?”

“我們最好別跟他們爭吵,”紐百里先生用十分快樂的聲音說。“這些海軍長官們正在高興地喝酒,我提議我們也來點酒。我已經告訴了侍者拿一瓶香檳酒上來。”

“香檳酒!”吉蒂叫道。“我們在慶賀什麼嗎?”

“只是慶祝我們到達法國,親愛的,”紐百里先生答道。

“一個挺不錯的借口,”米高說。他看了一眼還沒有坐下的紐百里先生又問:“他們沒有找到什麼嗎?”

紐百里先生搖搖頭。

“沒有,”他回答說。“我自己也給弄胡塗了,不知他們要找什麼。”

“他們沒有告訴你嗎?”米高問道。

“一個字也沒講,”紐百里先生說。“他們當然用的是例行檢查這個詞,譯成法文可難聽了。可是我又不是個傻瓜!”

“你不是個傻瓜,這是什麼意思?”伊琳問道。“難道你是說在今天早晨這場折騰背後還有文章嗎?”

“不,不,親愛的,就當地官員而言,這不過是一次過份積極的搜查,我覺得遺憾的只是在某些地方使你感到不方便。”

侍者送來了香檳酒,小心地把它打開了,然後遞給每人一淺杯金色的酒。紐百里先生舉起了他的杯子。

“為蒼鷹號上三位美麗的女士乾杯!”他說。

“我不能想像為什麼我們要喝莫埃特牌的酒?你知道我從來不愛這種牌子的酒。”伊琳皺皺鼻子抱怨說。

“我有個不同的建議,”米高說,他舉起杯子,陽光灑滿杯里,似乎他舉着一杯流動的黃金。“為英國之光乾杯——為釣愛情之光乾杯。”

塔里娜覺得她喘不過氣來了。她避開了他的眼睛。但是伊琳好奇地問道:

“這是什麼意思?我從沒聽過這樣的祝酒辭。”

“英國之光正如愛情之光一樣,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含義,”米高一本正經地回答說。“對我來說,它們意味着夢裏所求的一定會實現。它們指的是每個人所追求的一切,在他心裏有個堅定的信念,總有一天它會實現的。”

“聽起來很動人的,”吉蒂說。“我要為英國之光和愛情之光乾杯,願我們在法國兩樣都能找到。”

她舉杯一飲而盡。她的父親以難以理解的眼光看着她,但一聲不響。過了一會,吉蒂站起來了。

“來吧,塔里娜,我們上岸去。”

“我們要在諾曼第酒家的花園裏進午餐,”伊琳說,“你們最好在一點半鐘左右到那裏找我們。”

“好,”吉蒂回答說。

她走下了甲板,塔里娜跟着她。當她走上剛剛搭在碼頭上的跳板時,她忍不回頭看看米高是不是跟着來了。她一回頭,心裏便冷了半截。米高甚至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而他坐在伊琳跟前,正在一心一意地跟她談話。

不知怎麼日光彷彿在白天消失了。但是吉蒂沒有看出塔里娜這時多麼無精打來。當她們乘車從特魯維爾港口到距離只有一哩的杜維爾去時,一路上吉蒂興高采烈地談論着這個小小的城市。

這裏有豪華的別墅,宏偉的旅館,一個小得象一塊冰糕般的賭場,還有狹窄的街道,擠滿了引人入勝的華麗的商店,排列得整整齊齊,吸引着有錢的遊客。

“我們到酒吧間去喝杯咖啡吧,”吉蒂說,她敲了敲出租汽車的窗子,告訴司機停下來。

她付了車費,然後她們坐到行人路旁的一張小紅桌子旁,頭頂上撐了一把彩條的太陽傘。

“請來兩杯黑咖啡,”吉蒂用法語對待者說,接着她兩隻胳膊放在桌上,雙手支住面頰,望着塔里娜笑起來。

“真好玩,”她說。“假若你不在這裏,我一定會感到寂寞難受的。現在我要帶你看看杜維爾的風光。”

她們喝完了咖啡,塔里娜的眼裏慢慢露出了高興的樣子。她極力不去想米高,也不去回憶他緊靠着伊琳的臉。他們曾為英國之光和愛情之光而舉杯祝酒,她非常清楚這個信息只是給她一個人的,可也不知怎麼地她不能信任他。

“你對米高怎麼看法?”她們走在通向海邊的兩邊排滿商店的街道上,她問吉蒂。

“我比以前要喜歡他些,”吉蒂答道。“當然,我恨伊琳身邊所有的那些聽話的貓,但我應該說直到現在他是這夥人里最好的一個。”

“你真的以為他只是那樣的角色嗎?”塔里娜低聲問道。

“還能是別的嗎?”吉蒂答。“問問他的打算是什麼。問問他為什麼不找個工作干。我可以跟你打賭,他會象所有那些人一樣避而不答。”

塔里娜默默不語。一剎那間,鮮明的藍色的海彷彿變成了灰色的。這時她強迫自己集中思想去看那沿着沙灘延伸下去栽滿樹木的海濱,看那鮮明的紅紅綠綠的帳篷,看那一排排游泳者的更衣室,吉蒂解釋說它們是按星期或按月出租的。

她們看着歡快的室外雞尾酒吧間,那裏有許多女人穿着精心裁製的華麗游泳衣,可是她們從沒有下過海,只是在晒黑了的年輕男人旁邊啜飲開胃酒,看來這些年輕人除了躺在太陽下面外,這輩子沒有於過別的事。

一切都這麼令人興奮和富於異國情調。陽光照在大地上,她們沿着海濱走着,有些人坐在道旁的躺椅上注視着過往的行人。塔里娜能聽見他們用法語對她兩人發出讚美之詞。

“多麼漂亮的英國女人呀!”

能引得許多法國人轉身來看她們,並且發現她不再是個微不足道的人,而是人們頗感興趣的對象,是個引起別人好奇心的對象,這使她頗有點兒興奮。

她們坐了一會兒,聽樂隊演奏最新的流行歌曲,後來吉蒂看了一下她的鑽石手錶。

“我們該回去了,”她說。“我餓了,不知你怎樣。”

“我不餓,”塔里娜說,不過她還是站起身來了。

她突然覺得非常想回去。她知道只有一個原因——她渴望見到米高。她真想嚴厲地責罵自己,憑什麼要喜歡他呢?她甚至愛他,真是太苦了。她總該有些自尊心吧,有足夠的力量和意志去抗拒這種吞蝕了她的感情吧。這種愛情不可能是真的,因為它既不是建立在尊敬之上,也不是建立在愛慕的基礎上,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雖說這時她的思想在否定她的愛情,她的身體卻大聲疾呼反對她的思想。她告誡自己:“我應該堅決些。我應該恨他。我應該下決心和他一刀兩斷。”

她有意讓自己記住他似乎特別靠攏伊琳和特別向伊琳獻殷懃的時刻。她有意在心裏描繪他們倆人的圖象,讓它呈現在她的眼前。

“你能夠愛那樣的人嗎?”她嚴厲地問自己。

“怎麼啦?”吉蒂詢問。“你非常沉默,看來很不快活。你該不是玩得不高興吧?”

“當然不是,”塔里娜答道:“我一直玩得很好。我很感激你把我帶來,吉蒂。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切會這樣美好的。”

“的確出人意外,是嗎?”吉蒂說,“你快看看諾曼第飯店那可愛的藍綠色屋頂,那就是我們要住的地方。你發現了那個尖屋頂上有個相當奇怪的東西嗎?”

“看見了,那是什麼?”塔里娜問。“啊,那是一隻貓!”

“一隻瓷做的貓,可能是為了吉祥才放在那兒的,”吉蒂說。“真不尋常,是嗎?杜維爾充滿了不尋常的事。也許我們也會碰到的。”

她說話時眼光非常柔和,塔里娜知道她這時想的是喬克?麥克唐納。

她們走進了旅館。她一眼便看見米高正同伊琳坐在前廳里。塔里娜對自己說:“我應該恨他。”

她們走了過去。他站起身來,塔里娜的眼光和他的眼光相遇在一起。她只堅持了一下,就知道這是無法抗拒的。不管他是什麼樣的人,也不管他怎樣壞,她還是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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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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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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