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親愛的,昨晚你可真是大放異彩了。”

威廉夫人溫柔地對潘朵娜說。潘朵娜笑了一笑,還沒來得及回答,叔叔就接口嚷了起來:“考赫特郡主跟你說了些什麼來?潘朵娜!”

潘朵娜輕鬆的說:“一堆愚蠢的恭維罷了!”

羅德瑞皺起眉頭,她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

“考赫特可是有錢人喲!”他反駁她。

潘朵娜原想加上一句,他既老又丑更可怕,但一想到叔叔希望她唯命是從,就把話收回去。

離開約克郡之後,她彷彿被一場颶風颳走,幾乎要窒息了。整個腦袋都亂鬨哄的。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裏,倒也不乏令人振奮的事,但也有相當多驚世駭俗的事。

他們剛到倫敦,羅德瑞爵士馬上就帶她南下,到威廉夫人住的艾斯列愛小屋。潘朵娜這才算對自己未來的監護人--威廉夫人略有了解。

威廉夫人臉蛋甜甜的。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叔叔告訴過潘朵娜:“威廉夫人出身英格蘭最古老的家族,她的小叔威康克里夫郡主就是國王的親信。”

不久,潘朵娜漸漸發現威兼夫人幾乎肯為叔叔做任何事,他倆深深相愛着。

再過一段時間,她又看出來,威廉夫人的最大心愿就是和叔叔結婚,可是很不幸,除了前夫留下的那棟房子外,她沒有任何財產。現存的款項也僅夠她維持目前的生活,一旦她改嫁,房子就得收回去。

他們快回倫敦時,潘朵娜問過叔叔:“您打算對威廉夫人說實話,還是告訴她我是大地主的繼承人?”

“沒有人--我是說除非我自己說出去,否則沒有人會曉得你的事。”他肯定的說。

他杜撰了一個故事;讓他了解,她剛從母親在西印度群島的親戚那兒接受了一大筆遺產。

“你二十五歲以前,或沒結婚前,還不能掌管財產。”

這是他沿路想好的說詞,由他特彆強調“結婚”兩個字,她知道這是整齣戲的關鍵處。

“羅德瑞叔叔,我還是搞不懂,如果我有錢,急着娶我的該是窮人,不是有錢人呀!”

“你把窮人留給我對付好了!”叔叔齜牙咧嘴的說,“我是那些窮人的獵人,一哩外就可聞出他們的味道來。”

“但是,有錢人不是已經很有錢了嗎?”

潘朵娜堅持的說,叔叔譏誚的笑了笑說:“沒有一個有錢人會不想變得更有錢的,不過,有一點相當重要,他們都希望別人是為了他,而不是為了他的錢而嫁他。所以,”他展開笑容,“潘朵娜,這就是你的工作了,讓一個富人相信你不是為了他的錢,而是愛他才嫁他的。”

“萬一,我不愛他呢?”

“反正你得裝成那個樣子就對了。”叔叔咆哮起來,“你總得扮演一下角色啊!老天!任何女人都會演戲,只要她肯演!”

他瞄了她一眼,見她被嚇到了,就溫和的說:“那不會很難的。身為你的監護人,我不會輕易讓一個男人和你獨處的。

他等於先提示了重點,然後再詳細說明:“效照傳統,一位女繼承人必須按嚴格看守在金籠里,除了婚姻這把鑰匙,誰也不能打開那道門。”

他為自己絕佳的比擬樂歪止,又說:“讓我來好了,潘朵娜,我曉得你既年輕又沒經驗,可是憑你的姿色。起碼十成有九成的把握。倫敦的男人現在對裝腔作勢的美入倒盡胃口,事實上,他們還沒要求什麼,她們就自動投懷送泡了。”

他用一種她最討厭的眼光打量她一番,說道:“你是高不可攀的,註定會引起一場挑戰!”

潘朵娜對此毫無興趣,但又警告自己這樣是“忘恩負義”,因為叔叔處處關照她,又給她買了那麼多衣服。

他們抵達文斯列登小屋的第二天,裁縫師就川流不息的蜂擁而入,帶來各種圖案、款式、還有成衣。

羅德瑞爵士仔細審查每一個建議,卻從沒問潘朵娜的意見,她知道,叔叔和威廉夫人是箇中高手,凡是他們挑選的衣服一定是上等貨。

潘朵娜才去了一次宴會,便發覺自己已達到叔叔預期的效果。這種成就到底該歸功於她的美貌,還是財富?她不知道。

羅德瑞一到倫敦,立刻在報上登一則啟事:“潘克登羅德瑞男爵已由約克郡抵達倫敦,隨行的潘克登潘朵娜小姐向白金漢宮致敬。潘克登羅德瑞爵士選定柏克萊廣場四十七號,為款待她的行在所。”

潘朵娜置好裝后,一行三人便離開威廉夫人的艾斯列登小屋,到倫敦會。柏克萊廣場的屋主是威廉夫人的親戚,他正在鄉下養病,就暫時租給羅德瑞爵士。

這棟房子相當吸引人,設備不錯,正好適合一位女繼承人住。事情演變如此迅速,她只有每天晚上想到未來,就心驚膽顫的份。

有時,她也想過偷偷溜走,找到回家的路,只有回到安妮那,才能重給那分失落的安全感。

但她知道,留給安妮的錢不夠她們維持一輩子,如果自己嫁個有錢的丈夫,不但能供養叔叔,更可以接濟安妮和亞當。

在約克郡長大的歲月中,她從沒想到那些衣冠楚楚,文雅機敏的紳土,在斯文的外表下,隱藏着銳利凌人的一面?他們說的那些可厭的恭維,比起上校的差遠了。她想:“都怪自己太幼稚了!”

每一次想到那些可能娶她的人,便覺自己沉入流沙中,脫不了身。幸而威廉夫人還算仁慈,善體人意,她常溫柔的對她說:“親愛的,我知道你不習慣這兒的生活。你父親病了那麼久,你一直看護他,根本沒機會接觸別人,當然會不習慣啦。不過,我相信你慢慢就會習慣的。”

“我也這麼想,”潘朵娜說,“可是吃晚餐時,那些客人講的話我都沒聽過,他們說的笑話我也聽不懂。

威廉夫人私底下倒認為這是椿好事,不過嘴上卻說:“你別管那麼多,只要讓人看起來風度優雅動人就好了。大家都稱讚你是宴會中最出色的美人。”

“那正是羅德瑞叔叔盼望的事。”

“你叔叔永遠是對的,”威廉夫人說,“你只要照他告訴你的話去做就行了。他處心積慮的想把你變成炙手可熱的人物呢!”

潘朵娜不得不想到,要是她知道叔叔真正的企圖,會有什麼想法?潘朵娜為了要象欺騙別人一樣,欺騙這麼一位善體人意的女人,感到羞慚萬分。

“當一名百萬富翁的繼承人有何感想?”

一晚,一位紳士這樣問她。

“我覺得沒什麼不同嘛!”潘朵娜老實的說。

他笑了,說:“你一定是還沒摸清訣竅,搞不懂怎麼去找樂子。”

“但願不是這個原因。”潘朵娜說。

“不管怎麼說,那一定是一種其樂無涯的生活。我想,你一定聽膩了這種話吧?”

“那些人的胡說八道正使我不自在呢!”潘朵娜說。

“我倒不覺得……”

羅德瑞叔叔插嘴。他把潘朵娜拉到一邊,附耳叮嚀:“那個年輕人對你沒什麼用,不要對他浪費時間。”

潘朵娜把這種只有在結婚的前提下,才能與人交談的方式當作“恐怖”的事。她知道叔叔賣掉房子的現款充其量只夠維持短時期,不敷一生之需。若想長久維持目前生活水準更是不可能。她問他:“如果我是有錢人,為什麼從沒送過他們昂貴的禮物,或捐贈過大筆現款?這樣別人不覺得奇怪嗎?”

“愈是有錢人,手頭就愈緊。”叔叔笑了起來,“他們認為你能加入他們的圈子就夠好了,用不着付出大筆的錢。一個女人永遠不必把手伸入口袋裏,那類事交給我辦就行了。”

潘朵娜倒落得清閑,身上一毛錢也不帶,就連作禮拜的奉獻錢也是臨時向叔叔要的。

這裏的禮拜儀式與家鄉的迥然不同。在故鄉的灰色石教堂里,透出一股安靜虔誠的氣氛,這兒卻只是一批花枝招展的人聚集在漢諾威廣場的聖佐治教堂,各別坐在高價租來的包廂里,有些上面還刻了名字,與其說是作禮拜,不如說是交際應酬。閑聊聲從未停過,女人吱吱喳喳的評頭論足;男人就是在禮拜儀式中,也互相傳遞着賽馬的消息。

潘朵娜覺得教堂是唯一可和母親通消息的地方。想到母親,使她無法專心祈禱。

禮拜完了,大家從通道走出去,赫然發現自己竟然與考赫特同行。

他向她詢問下一次見面的時刻。她卻巴不得叔叔趕快來替她解圍。

一股突生的怒意,使她深覺考赫特就像一朵鳥雲橫亘在前,擋住她的陽光“今天有什麼節目?”

三人坐在柏克萊廣場的客廳時,威廉夫人問道。

“考赫特邀我們駕車去雷尼拉持。”叔叔答。

潘朵娜的心為之一沉。

“但我謝絕他這個建議,”他繼續說,“他就邀我們今晚參加一個盛況空前的舞會。”

“哦!那她非得穿一件最可愛的衣服去不可了。”威廉夫人叫了起來。

“那當然。”羅德瑞爵士附合,“為了讓二位女士今晚看來格外光艷動人,我建議先到公園小游一番,再回來睡個午覺,如何?”

“太好了!”威廉夫人叫着說,眼裏散發出一種神采。

潘朵娜看得出她對能與叔叔同行,有一股說不出的狂熱。

“伊蕾,我們沒把你累壞吧?”他問。

“當然沒有,”她回答,“你知道我最喜歡參加這種宴會了。不過自從威廉死了以後,少了個伴,就沒人邀請我了。”

羅德瑞爵士衝著她笑,一語不發。有那麼一會兒,潘朵娜覺得自己被他們遺忘了。

過了一會兒,叔叔在客廳里走來走去,說道:“潘朵娜現在可是社交界的風頭人物了!不過,這還不夠,我還要她見見譚普爾才行。”

“你是說伯爵嗎嗎?”威廉夫人問。

“正是他!”

“可是他鰥居五年了!”

潘朵娜非常不能忍受他們這種旁若無人的態度,就在威廉夫人說:“他也是出了名的絕子絕孫的人!”

這時走了出去,他倆沒發現,還在談話。

她走下高雅的樓梯,滿腦想的不是今晚會遇到的人,而是--上校。

他的影子無時不刻在她腦海中浮現,愈拿時下這些人來跟他比,愈覺得他們鄙陋俗氣。

她想,也許他就在倫敦,而且和自己相隔不遠,但始終沒有見面的機會。

她告訴自己:雖然他吻過自己,但他既然說過不再見面的話,那自己不是該接這個命運嗎?

夜裏,她老是幻想自己在他懷裏,他吻着她。

她常常夢到他,更常想到他帶來的奇妙感受,那是她一輩子也不會忘懷的。

她頻頻告誡自己:“我怎麼老是這樣呢?怎能再這樣下去?”

她必須相信那只是一場夢,永遠無法重溫的美夢。

可是,就在她穿上威廉夫人選的晚禮服,準備赴宴了,偏偏又想起他來--如果上校看到了會覺得怎麼樣?

這套衣服是約瑟芬皇後由巴黎引進,則在倫敦流行的式樣。連潘朵娜都不禁為之迷惑不已。

她從沒想過,居然有一種衣服可以把她的身段襯托得這麼美,這麼高雅。

她的身材原本就修長優雅,在這套高腰的復古禮服陪襯下,倍增風采。再別上一朵白茶花,簡直就象希臘女神一樣。

威廉夫人穿了一件淡紫羅蘭的長禮服,看來分外高貴。而叔叔穿起晚禮服的模樣,也確實不輸任何同齡的男人。

叔叔租來的昂貴馬車正由兩匹良駒拉着,停在門口。馬夫的服飾顯出良好的背景。

“如果…人家知道詳情……”

她不知這樣想過多少遍了,但又告訴自己,為這事耽心再蠢也不過了。

事實上,她知道即使被迫宣告放棄繼承人的資格,叔叔也會編出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他很聰明的散播關於她財產的謠言。

有一天,一位朋友跟她提起:“你叔叔那天一到懷特俱樂部,就往椅上一靠說,‘誰敢跟我賭五百英磅?你們絕對猜不着我遇到了什麼事。’”

大家都笑了起來,有一兩個人亂猜一通…

他看出潘朵娜在仔細聆聽,便繼續說下去:“你叔叔就大聲說:‘你們全猜錯了,站在你們前面的,就是一個擁有大筆遺產,姿色絕佳女孩的財產管理人、監護人兼保護者。’”

“當然我們都很驚奇,這時,他才把你要來倫敦的消息告訴我們。”

“羅德瑞叔叔一向對我很好。”

潘朵娜覺得自己有必要回答些什麼。

“當然,他沒有理由不這麼做”。

他冷淡的回答。她知道他想起羅德瑞爵士今後可以過奢華的生活了。

她到倫敦一星期後,就知道叔叔蓄意散佈的謠言已不脛而走,從懷特俱樂部傳到別的俱樂部,再傳到領導社交活動的女士耳中。

就在他們搬到柏克萊廣場不久之後,邀請函如雪紛至,威廉夫人看到一些請帖,就搖頭說:“潘朵娜不該認識這些人。”

她的語調還算優雅,羅德瑞爵士則當場把它們撕毀,丟到字紙簍,不理潘朵娜提議寫張謝函什麼的。他說:“用不着對這些人浪費筆墨。”

有些信讓他發笑,他對威廉夫人說:“我從沒想過會被邀到蘭羅肯斯去,光是聞到他們車子下面滾動的鈔票味,就夠過癮了!”

“你少刻薄,”威廉夫人說,“你明明知道侯爵的四個兒子還沒結婚,而且長子會繼承所有的財產和名份。”

羅德瑞爵士把請帖遞給潘朵娜,吩咐她:“盡量接受它!”

威廉夫人走開后,他又加上一句:“你不必對那些被邀請的年輕人表現興趣,只要注意主人就行了。”

潘朵娜尬尷極了。

其實她的外型年輕、害羞、天真,反而讓她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每位男士都萌生一股要保護她的慾望,這種吸引力實在和金錢無關。

“在某些事情上,我或許是個傻瓜。”叔叔有次對威廉夫人說,“但對女人和馬,可是絕對內行的鑒賞家。我一看到潘朵娜,就知道她會大紅大紫,果然沒錯。”

“一點也沒錯!”威廉夫人說,“今晚很多女人都在說她有多美,有多謙虛,更何況還擁有那麼一大筆遺產。”

她笑着對潘朵娜說:“親愛的,我可以告訴你,這有多光榮。不僅紳士誇獎你,連女上都讚不絕口呢!”

潘朵娜又想到,萬一真相揭穿了,那些人一旦知道自己欺騙了他們,會有何感想?

但叔叔一點也不耽心,只有她在窮緊張。

馬車駛向雷斯公園。威廉夫人問羅德瑞爵士:“威爾斯王子今晚也會來嗎?”

“當然會啦!”羅德瑞爵士答,“伊蕾,你今晚在伊莉莎白夫人面前一定要裝得愉快點才好。我知道你們不欣賞她,但她也是個好女人呀!”

“好多人卻為了她和威爾斯王子的事情深痛惡絕!”

威廉夫人板板的說。

“哦!我可不以為然,希望你也別這樣才好。”

他回答。潘朵娜知道,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來欣賞倫敦社交季的奢華生活。

經過九年戰爭后,英法簽署了亞蒙條約,奠定兩國間的友好關係,不僅是貴族,連廣大的民眾也為了和平景象歡欣鼓舞。

以前為了男主人或兒子留守軍中而關閉的房子,現在又重新開放了。威爾斯王子為奢侈浮華的風氣開了先河,追求時髦的人士都紛紛效尤。

大宅外一片金碧輝煌,一長列馬車排在門口,馬匹都裝上銀鞍,僕役的制服閃亮耀人。

大廳入口鋪着紅色地毯,一位戴假髮的僕人持着火把,站在那兒。

每位賓客都雍容華貴,艷麗非凡,遠超過潘朵娜以前看過的衣着。

掛在天花板的吊燈插滿千隻蠟燭,燈火輝煌。

一簇簇花朵散發出的香味,混合著巴黎香水的味道,幾乎令人窒息。

低低的交談聲、發亮的徽章、閃亮的紗巾混雜在一起,彷彿每個賓客頭上都戴了一頂皇冠。

這對潘朵娜來說不啻奇觀,但對羅德瑞爵士來說只是一場老朋友的聚會,因為他幾乎認識每一個人。

潘朵娜知道,這批客人都很有來頭。

牆上掛着名畫。她剛進入客廳,就發現一些考究傢具頗堪玩味。她正想仔細欣賞時,宴會司儀開始通報:“羅佛敦子爵、子爵夫人!俄羅斯大使!里溫公爵夫人!柏克萊伯爵、伯爵夫人!……”

終於輪到他們出場。

“威廉夫人、潘克登·潘朵娜小姐、羅德瑞男爵。”

他們入場后,威廉夫人就和一位戴着鑲鑽頭巾、項圈的女人攀談起來。那女人長了一頭灰白的頭髮。

“親愛的伊蕾,好久沒看到你了。真高興你把潘朵娜帶在身邊,我聽過不少有關於她的傳說呢!”

她說著就把手伸向潘朵娜,潘朵娜正忙着向她屈膝行禮。

“希望你能盡情享受這一季的活動。”女主人溫婉的說,“請你務必會會我的女兒--愛蜜兒,她才回到淪敦。”

潘朵娜和一個個子高,膚色微褐的女孩握握手。那女孩熱忱得奇怪,她緊握潘朵娜的手,說道:“我聽說你是從約克郡來的,她說,”“我正在奇怪我們為什麼素未謀面呢!您說是不是,艾傑!”

她轉過頭去,跟另外一個人說。突然潘朵娜覺得呼吸快要停止了,全身都不能動彈,就跟一座石像一般。

站在那兒的不是別人,正是上校。

他身材高大,自然有一股逼人的英氣,四周的人都為之黯然失色。

潘朵哪只覺一陣暈眩,不曉得愛蜜兒在講些什麼。

“讓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未婚夫查斯特公爵。這位是潘克登·潘朵娜小姐。”

她似乎被人推了一下,才想到要行禮。

他也向她行個禮。

她簡直無法和他握手,他也靜止不動。他彷彿也和她一樣呼吸困難。

潘朵娜的視線和他交會了,經過好長好長一段時間,忽然看到威廉夫人在前面等她,就走了過去。

她腦中一片空白,塞滿客人的房子似乎浮動起來,每樣東西都蒙上了霧,她無法再仔細分辨任何人、任何事。

“你沒事吧?”威廉夫人問,“你的臉色好蒼白。”

“我想……太熱了…”潘朵娜漫應着。

威廉夫人領她到敞開的窗前,同情的說:“這屋子實在太悶了,再等幾分鐘你就會好些的。”

“當然!當然!”活朵娜喃喃的說。

“要不要你叔叔倒杯酒來?”

“不,不用了,我……沒事…。”

威廉夫人開始打量窗外的花園,彷彿讓潘朵娜有多一點的時間,好緩和這陣暈眩。

“這些燈籠真可愛!”她說,“真讓人有置身鄉下的感覺。”

這話使潘朵娜想起上校吻過她的那片白樺樹。陽光由銀白的枝葉間灑下,竟也成了那個奇遇不可缺的部分。

“他說過我們不會再見面的,但現在他卻在這兒出現了,而且就要和屋主的女兒結婚。”

她默默的冥想着,叔叔及時出現,跟他們站在一塊,開始一這串的介紹。但她什麼也沒聽過去,她沒有注意別人說了什麼,或自己答了什麼…。

不久,他們離開接待室,到舞廳去。

舞廳在屋子後頭,一端開向花園。

整個舞會裏,潘朵娜只注意一個人的行蹤,只盼望一個人出現--獨一無二的“一個人”。

不曉得怎麼搞的,她竟和考赫特一起站在花園裏。

“終於有個和你單獨相處的機會了。”

他的聲音原原濁濁的。

“我想。我叔叔正在找我呢!”潘朵娜木然的說。

“暫時忘了你叔叔吧!潘朵娜!”考赫特郡主說,“我希望親自聽你回答我的問題。”

潘朵娜和他站在一個懸着中國燈籠的樹下。這兒離舞廳不遠,三五成群的人在那兒聊天、散步。

她並不害怕,只是在努力思索何以查斯特·艾傑上校會變成公爵時,身旁卻有個絮聒的男人,真把她煩透了。

“怪不得…,剛見他時覺得他那麼偏激冷漠。可是,後來…”她合上眼睛。

考赫特這時卻不識相的說:“我並不想煩你,只不過想讓你明白,你對我有多重要……”

她的手向前一抓,彷彿在尋找支柱,他連忙扶她坐到樹下的涼椅上。

“天氣實在太熱了,很多人請客都喜歡找一大堆客人,把場面搞得跟保守黨總部一樣亂鬨哄的,教人難以忍受。我這就去給你倒杯香檳來。”

潘朵娜閉上眼睛,為他的離去感到慶幸。

此刻她太需要靜靜的思考了。

“潘朵娜!”

突然有人叫她。

她望着向她走來的人,燈籠的光線剛好照着他的頭髮。她站起來,感到他緊握着她的手。他說:“我一定要和你談談。”

她向四下望望,說:“考赫特郡主去幫我倒香檳了。”

公爵一語不發,帶着她穿過樹林,爬上草坡,走向一叢陰暗的灌木。

這個地方燈籠剛好照不到,只有一點點亮光。

他鬆開她的手。潘朵娜藉着月色,細細的看看他。

“你怎麼會跑到這裏來的?”

公爵問她,彷彿有股譴責的意味。潘朵娜急促的說:“請別跟人提起認識我,或在那兒見過我,否則羅德瑞叔叔會生氣的。”

“我明白了,原來你叔叔就是羅德瑞爵士。”他說,“但我在梅爾山莊時,卻沒把他和你聯想在一塊。雖然他也是我們俱樂部的會員,但我和他不熟。”

他彷彿在自言自語,潘朵娜低聲說:“你說過我們不會再見的。”

“我們不是又見面了嗎?潘朵娜,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請您……不要問我…問題。”她結巴的說,“我沒告訴羅德瑞叔叔……你在梅爾山莊……住過。……所以,沒…人…知道我……,請你…。”

“但是你得告訴我呀!”

“她搖搖頭。

“為什麼不?”他問,潘朵娜吸了一口氣說:“本來,那個客人……是從軍隊退伍的上校。”

“沒錯,”公爵說,“我在軍中是個上校,旅行時用這種稱呼比較方便。”

“事情……一定……但是……。”

他從她眼裏看出她要說些什麼,便微帶粗魯的說:“我怎會料到馬車會壞掉,然後又遇見你。潘朵娜,我一直想忘掉你,但我辦不到。”

她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他換了一種聲調說。

“你……想我嗎?”

潘朵娜彷彿被迫似的低低地說:“想……”

“常常想?”

“很…很想你。”

他的眼中光彩煥發。他說:“我怎麼可能忘掉你呢!”

“你說過,那只是一場夢,我們必須面對現實。”

“現在不就是現實嗎?你就在我身邊呀!”

“我知道,但是……”

“但是!但是!但是!”他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也在想這件事。潘朵娜,那天晚上,我整夜為你失眠,第二天一大早,不顧一切去找你。”

他停住了,望着月光下她那雙楚楚可憐的眼睛,話到唇邊又咽下去了。

“我怎麼曉得事情會落到我頭上?”他啞啞的說。

“你是指什麼?”

“我是說,我墜入情網了。”他回答,“我愛上你了,天知道,雖然我一直想忘了你,卻一直忘不了。”

他想,任何人都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潘朵娜的美。

“你……愛……愛上我了?”

她的話斷斷續續的,幾乎不成句子。但他還是聽懂了。

“我愛你”,他回答,“我還沒吻你以前,我就知道我們彼此相屬。但是,潘朵娜,請相信我,我當時毫無辦法。”

“我…也愛你。”她低聲呢喃,“但是,我不敢承認。我知道我墜入情網了,那和我想像中不大一樣。”

“我的寶貝!我的小乖乖!”他說,“哦!老天!我多愛你啊!”

他並沒有動,她卻感到他向前移了一點,她自然的推他一下,彷彿要阻止他。

“我不會碰你的,”他說,“天知道那有多苦!我一定要再看你,你住那兒?我們在那兒見面?”

“羅德瑞叔叔……”潘朵娜還沒說,公爵就插嘴:“我一定要和你見面,許多事情要解釋清楚,我想你也知道。”

他頓了一下,回顧四周一匝,彷彿有人偷聽。

“我必須回去了!”他說,“你也得回去,告訴我在那兒見你?”

“明早五點,我……可以溜出來。”潘朵娜說,“但我不知道那裏可以見面?”

潘朵娜無助的說,公爵向前一步,似乎要把她摟入懷裏,他說:“我的馬車會停在查理街口,我在那等你,你只要繞過柏克萊廣場就到了。”

他的聲音突然提高了,他說:“如果他們發現你溜出來,我們再想辦法解釋,無論如何,你一定要來。看在老天的份上,潘朵娜,一定要來看我,不然我真會瘋掉!”

“我會去的。”潘朵娜答應。

他在黑暗中隱沒了。他走得那麼快。使她有好一會兒以為那只是夢,不是真實的。

她走回掛着燈籠的樹下,只見考赫特郡主端了杯香檳,四下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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