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路克等黛茵等到睡着。他考慮到薇莉的房間去把他的妻子拖回來,又改變主意。她知道時間,如果她想和她的朋友聊到半夜,他不該在意。
可是他在意。黛茵需要休息,而他想要她睡在他身邊。他喜歡她倚偎着他的感覺,他喜歡擁着她聞着她的香氣入睡。可是他需要的不僅是這種肉體的安慰。他睡覺的時候是脆弱的,許多年來糾纏着他的噩夢夜復一夜地折磨着他,直到黛茵出現。路克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可是她已經變成他的私人巫師。當她睡在他身邊,不再有任何惡魔溜進他的夢。如果他是個愚蠢、充滿幻想的男人,他會相信是她善良而純潔的靈魂驅逐了他的噩夢。
他搖搖頭,試着甩掉這些思緒。只有笨蛋才會讓女人擁有主宰他的力量。如果他不開始防衛,她會讓他相信他可以像其它男人一樣娶妻生子、漸漸老去。
路克是個實際的人,他不會抱着這些沒有希望的想法。他疲乏地吁口氣。也許他的朋友杭特是對的,也許他能夠幸免於難是有理由的。其它的士兵都有家人在等他們回家團聚,只有他沒有。最該死的他卻是唯一活下來的人。杭特堅持這是有理由的,而時間和上帝終會讓他知道是什麼。時間,路克了解;可是上帝,他可不這麼確定。他相信上帝存在,但是無法理解祂的想法。在他內心,他仍然相信上帝早就把他遺忘了。
如果他自己的母親都不能愛他,上帝怎麼能呢?
路克拒絕再想這件事,過去的已經過去。黛茵到底要不要回來?已經過了午夜,她需要睡眠,這是他為她擔心的唯一理由,他告訴自己。他們兩個急須好好地討論他們的未來,他們需要做計劃。他不能就這樣把她獨自留在波士頓,看在上帝的分上,不知道她會發生什麼事。她說她有親戚住在這裏,他們在哪裏?他們為什麼沒有到碼頭接她?問題愈堆愈高。路克決定要和她的親戚見見面。在他離開之前,他要確定黛茵和他們在一起安全無虞。
他必須儘快離開波士頓,他感覺彷佛快被這個城市壓得窒息了。他和黛茵相處得愈久,就愈難離她而去。老天!她使他瘋狂。她把夢想放進他的腦中。不可能的夢想。
路克想着他的妻子入睡。當鑰匙插進門鎖,他立刻醒來,不過他仍然閉着眼睛。幾秒鐘后,房門砰地關上,他不禁皺眉。這一點也不像黛茵的行為。
有什麼不對勁。他坐起來,黛茵正好走進凹室。看她的臉一眼他就知道發生了非常糟糕的事,她看起來慌亂極了。既然她整個晚上都和薇莉在一起,他推測是她的朋友出事了。
黛茵沒有給他時間發問。“你有沒有槍?”
他隱藏不住驚訝。“有。為什麼這麼問?”
“你必須跟我走。快,路克,穿上你的鞋子,拿你的槍。我的手提袋裏也有一把。感謝上帝!”
她轉身跑向衣櫃,在手提袋底找到手槍。黛茵站起來,可是她太慌亂了,手提袋和手槍都掉在地上。她先撿起手槍把它塞進大衣口袋,然後再抓一把散落的子彈放進另一個口袋。
路克站在一旁看着她。她咕噥地說著什麼,可是他聽不清楚。
“黛茵,怎麼回事?”
“穿上鞋子,”她再次命令。“你必須快一點。”
她不說清楚的話,他哪裏也不去,她顯然驚慌失措了,他必須讓她冷靜下來,找出讓她如此驚恐的原因。如果有人傷害她,他也不需要他的槍。他會用他的雙手宰了那個畜生。
他走上前,打算抱住她命令她回答問題。不過,她躲開他的手,跑到房間的另一邊。她決心讓他依她的命令去做。
她撿起他扔在床邊的外套,把它丟給他。“不要站在那裏。看在上帝的分上,去拿你的槍。他會告訴你他把她們藏在哪裏,你會讓他告訴你。我們不能讓他逃走,我會永遠找不到她們。”
路克從未見過她這個樣於,她表現得彷佛她已經喪失神智。她的眼睛顯露出她的恐懼,她已經哭起來了,拉着他的手臂一邊命令一邊哀求。
她跪下來,試着為他穿上鞋子。他抓住她,拉她站起來。
“試着冷靜下來,黛茵,”他命令。“你會找不到誰?”
她大叫地回答。“我的孩子們,他把我的孩子藏起來了。求求你,路克,幫助我。我願意做任何事,只要你肯幫助我。”
他擁住她。“聽我說。我會幫助你,好嗎?冷靜一點。你在說什麼?你並沒有孩子。”
“是的,是的,我有,”她大叫。“我有兩個孩子。他把她們帶走了。我的姊姊……她已經死了,而我,哦,老天!請你相信我。上路之後我會告訴你一切,我知道他會逃走,我們不能冒險。”
她一邊哀求他一邊撕扯他的襯衫。他終於體會到她的緊急,他沒有再浪費時間,立刻拿出他的槍,確定槍膛裝滿彈藥。然後他走向衣櫃拿出他的黑色大衣穿上,這件長及膝蓋的大衣才能夠遮蓋住他腰間的武器。
黛茵提着他的鞋子跑向他。他在門口穿上鞋子,然後握住她的手往樓梯走。
“上路之後你最好把事情說清楚,黛茵。”
他突然看起來非常像個槍手。黑色大衣和立起的衣領使他看起來充滿危險。黛茵開始抱着一絲希望。他冷酷的眼神和兇惡的表情使她感到安慰。
“請走快一點。”她哀求。
她已經必須跑步才能跟上他。她仍然驚恐得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直到他叫她停止。
到了旅館外,黛茵把地址交給在門口等待的馬車車夫。
“堡壘坡?我不到那裏去,”車夫說。“太危險了。”他又說。
當車夫拒絕第二次的時候,路克的下顎肌肉緊繃。黛茵承諾給他三倍車資,不過是路克使車夫終於同意。他伸手抓住車夫的外套,差點將他摔下駕駛座。
“你不駕車,我駕。不論誰駕馬車,我們將在十秒鐘內出發。黛茵,上車。”
車夫很快地認清自己的處境。“我來駕車,”他結結巴巴地說。“不過我不留在那裏等你們。”
路克沒有爭論這一點。他沒有再浪費時間,立刻上車在他妻子的對面坐下。
他看見黛茵拿出她的手槍。這是一把柯爾特式自動手槍,閃亮得像是剛從展示櫃拿出來的。他看着她熟練地把子彈裝進彈匣,然後她把槍放回口袋,雙手緊握。
“你會用槍?”他問。
“是的。”
“你的安德舅公教你的,是不是?你說他教你射擊的話不是開玩笑的。”
“不,我不是開玩笑。”
“把槍給我,黛茵,你會意外地殺了自己。你不需要帶着裝滿子彈的槍。”
“你不能催車夫走快點嗎?”
路克探頭出窗戶,大聲命令車夫加快速度。然後他靠向座墊,伸長雙腿,把雙臂交疊在胸前。
他看起來很輕鬆,可是她沒有受騙。他的聲音和他的眼神都泄漏出他的憤怒。
“那麼你今晚人在堡壘坡而不是在薇莉的房間。”
“是的。”
雖然他知道她將承認這個事實,她的回答仍然使他發火。
“誰跟你一起去?”
“我一個人去的。”
他已經猜到這個答案,現在他突然想掐死她。他試着不去想她獨自走在這個城市最危險的區域的樣子。
“你知不知道你到那裏去會有什麼危險?”
他沒有提高音量。他不需要,他聲音里的危險造成的效果比咆哮還好,她幾乎畏縮。
“開始解釋,黛茵,”他命令。“不要有任何遺漏。”
她不知道從哪裏開始或者該告訴他多少,她仍然驚慌得無法思考。她握緊雙手,懇求他耐住性子,然後幾乎把一切都告訴他。
“我去看我姊姊的孩子們,”她開始說。“美玲在十八個月前死了。她受肺病折磨好幾年……”
“然後呢?”
“喬治--她的丈夫--在幾個星期前也死了。因為這裏發生霍亂,我們相信這是他的死因。但是我們不能確定,白太太寫信告訴我們這個消息。”
“白太太是誰?”
“孩子們的保母。她承諾照顧她們直到我到達波士頓。”
“說下去。”他催促。
“我依信上的地址前往,可是白太太不在那裏。應門的女人非常好心,試着幫助我。她不知道保母或孩子們的下落。她為我泡了杯茶,然後花了一個小時終於找到一對魏氏夫婦的姓名和住址。他們曾經為我的姊夫工作。魏氏夫婦原本希望新的屋主會繼續僱用他們,可是這個女人告訴我,她不想要他們在她家裏工作。她說她能夠聞到他們身上的酒味,她告訴他們不需要他們的服務。可是魏太太堅持要她留下他們的姓名及住址,以便她改變主意的時候可以找到他們。”
“於是你到魏家去找孩子。”他說。
她點點頭。“我並不期望在那裏找到她們,我只希望魏氏夫婦知道白太太帶她們到哪裏去了。”
“於是你去了堡壘坡?”
“是的。我到那個地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感謝上帝,車夫沒有丟下我離去。魏保力來開門,他告訴我白太太已經死了。他不願意說她是怎麼死的或是什麼時候死的。他的太太躲在另一個房間,她不停地大叫要她的丈夫擺脫我。他們兩個都喝醉了。她聽起來很害怕,而他……非常無禮。他對他的太太大叫說我什麼也不能做,說已經太遲了。他表現得非常囂張。”
“你有沒有進屋內?”
“沒有。”
“感謝上帝!你沒有愚蠢到進入屋內。”
“魏氏夫婦假裝他們從未聽過這兩個孩子。他們當然在說謊。”
“屋裏還有其它的人嗎?”他問。
她搖搖頭。“也許有,可是我沒有看見或聽見。”
她開始哭起來。她痛恨自己在她的丈夫面前表現出柔弱的樣子,可是她似乎無法控制自己。
“我不是杞人憂天,路克。我相信他們知道孩子們在哪裏。你會讓他們告訴你,是不是?你會為我找到我的外甥女們。”
“是的,我會為你找到她們。”他承諾。“不可能是白太太帶她們去投靠你的親戚了嗎?”
她搖頭。“他們為什麼要假裝從未聽過這兩個小女孩?他們為我的姊夫工作,當然知道她們。他們在隱瞞什麼,如果孩子們受到傷害……”
“不要讓想像控制你的思緒,”他命令。“你必須保持冷靜。”
“是的,你說的對,”她同意。“我必須保持冷靜。我會依照你的話做,只要讓我幫忙。”
“我要你待在馬車裏鎖上車門。”他說。
她沒有爭論。她不打算躲在車裏讓他獨自對付魏氏夫婦,他們是卑鄙無恥之徒,路克可能需要她的幫助。
她不想說謊,於是保持沉默。片刻之後空氣中的氣味變得酸臭,黛茵知道他們已經接近目的地。她握緊雙手,開始祈禱。
“你的祖母知道你的姊夫死了嗎?”
“知道,”黛茵回答。“我一收到信就告訴她。”
“然後你們做什麼?”
“在奶奶擬定計劃之後我就寫信給白太太。”
“什麼計劃?”
“你。”
他不了解。她不打算解除他的疑惑。他會了解一切,在他們找到孩子們之後。
“在我小的時候,美玲保護我。她就像我的守護天使。我會盡一切力量保護她的女兒,她們是我的責任。”
“美玲保護你什麼?”
“保護我不受一條毒蛇傷害。”
“麥康。”他記得她曾經說她的叔叔是條毒蛇。
“是的,”她低語。“麥康。”她現在不想談這個人,她只想把所有的心思放在小女孩們身上。
“你的外甥女的父母都死了,現在她們怎麼辦?她們的父親的親戚會收留她們嗎?或者你考慮帶她們回英國去?”
她沒有直接回答他。“她們需要會愛她們、教養她們、保護她們的人。她們不可以受到任何毒蛇的傷害。這是她們的權利,路克。”也是我的責任,她沉默地加上。
馬車慢下來,黛茵瞥向窗外,看看自己認不認得這個地方。月光籠罩的街道空無一人,也許因為時間太晚的關係,不過也因為已經開始下毛毛雨。
魏家的破屋出現在視線內,樓上樓下的每扇窗戶都散發著燈光。魏氏夫婦還在那裏,因為她看見二樓有人影晃動。
她幾乎安心得笑了,他們還沒有逃走。“他們還在那裏,”她說。“看,樓上窗口有個女人快速地走來走去。”像只老鼠,她默默地加上。
“看起來像在收拾行李,”他回答。他打開車門,輕輕地推黛茵靠着座墊。“不管你看到什麼或聽到什麼,待在車裏不要出來。答應我。”
“好,”她同意。“我會待在車裏,”她承諾。“除非你需要我。”她很快地又說。
他開始下車,她抓住他的手臂。“小心。”她低語。
他點點頭,下馬車,然後關上車門。黛茵探頭出窗外。“我不信任車夫,”她悄聲說。“他一定會趁你進屋去的時候把馬車駕走。”
“他不會離開。”他保證。他傾身輕吻她的唇,然後轉身走向滿臉不悅的車夫。
“我的妻子在車內等我回來。”
車夫搖頭。“最好叫她下車。我不在這裏等人,太危險了。”
路克表現得彷佛沒有聽見他的反對。“等你醒來,就可以載我們回旅館。”
車夫沒有機會弄懂他的意思,路克的拳頭重重地落在他的下顎,他頹然倒在座位里。
黛茵看不到發生什麼事,她推斷路克已經說服車夫等他們。她看着她的丈夫穿越街道。他爬上門前台階,可是沒有敲門。他先試試門把,然後用肩膀撞開大門,隨即消失在屋內,
她開始祈禱,路克進去好久了。她伸手向車門兩次,可是兩次都克制住自己。她承諾過不輕舉妄動,除非聽到槍聲,她知道自己會信守承諾。黛茵拿出手槍放在腿上。她知道自己的雙手在顫抖,可是她不知道引起她顫抖的是恐懼或憤怒。
她聽見玻璃碎裂聲,不由得想像一隻花瓶擊中路克頭部的情景。她再也坐不住了,她打開車門跳下車,正要穿越街道時看見路克出現在門口,立即停下腳步。
黛茵不知道自己有多麼憂慮他的安危,直到此刻看見他平安地出現。
“謝謝你,上帝!”她低語,試着從她丈夫的表情看出他有好消息或是壞消息。
他沒有給她任何暗示。他剛走上街道的時候,魏家門口突然出現一個身影。是個男人,當他移動進入光線中,黛茵能夠清楚地看見魏保力。路克顯然攻擊了這個男人的鼻子,因為他的鼻子不斷地冒出鮮血,染紅了他的嘴和下巴。她看着他用左手抹去鮮血,他的右手藏在背後。他正盯着路克,臉上帶着憤恨,當他舉起右手,她看見他手裏的槍。接下來發生的事似乎是以慢動作發生,可是整個過程只不過歷時一、兩秒。魏保力舉槍對準路克,他的意圖無庸置疑。他要從背後偷襲路克。
甚至沒有時間示警。黛茵舉起槍時,路克突然轉身。他們的子彈先後射出,黛茵擊中魏保力的左肩。路克更加精準,他擊落偷襲者手中的槍。
槍聲驚醒昏迷的車夫,他坐起來抓住韁繩,正要揮鞭策馬前進時,路克到達馬車旁。他打開車門,將黛茵丟進車內,立刻跟着上車。當疾行的馬車傾斜地轉彎,車門自動關上。
黛茵慌亂得沒有發覺她還緊握着槍,她的槍口對準着坐在她對面的路克。他伸手拿開她的槍。黛茵沉默地看着他把槍放進他的口袋,然後往後靠着座墊,長長地吁口氣。
“你怎麼知道?”她低聲問。
“知道什麼?”
“魏保力要殺你,”她說。“我甚至沒有時間大叫……可是你知道他在那裏。是直覺嗎?你感覺到他在你後面?”
他搖搖頭。“我一直看着你,你的表情告訴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他回答。“當你舉起手--”
她沒有讓他說完。“你在我之前開槍打他。”
“是的。”
黛茵深深地吸口氣。她說話的聲音緊繃。“你有沒有問出什麼?”
“有,”他回答。他傾身向前握住她的雙手。“照顧孩子的女人……”
“白太太?”
他點點頭。“她已經死了。心臟病。”
“孩子們呢?”
“姓魏的承認他們搜颳了屋裏所有值錢的東西拿去變賣。他們也把女孩們帶回家來。”
“我明白了。”她低語。她搓緊路克的手。
路克無法忍受目睹她的痛苦。“聽我說,黛茵,我們會找到她們。你了解我在說什麼嗎?我們會找到她們。”
“哦,老天!”她說。她看得出來他沒有告訴她一切,而她突然恐懼得不敢問。
“他們已經不在魏家。”
“她們還活着嗎?”
“是的。”他強調地說。
“那麼她們在哪裏?他們把我的孩於怎麼了?”
路克放開她的手,拉她坐在他的腿上,緊緊地擁抱她。他不只是提供她安慰。老實說,他不想看見她聽到實情的表情。
“我們會找到她們。”他再次保證。
“告訴我,路克。孩子們在哪裏?他們做了什麼?”
“他們把小女孩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