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聽說聶家在附近買了間新房子,是不是真的啊?”尹母總會利用打牌的時候向牌搭子求證一些馬路消息。
“應該是真的吧。”吳太太丟出一張北風。“聶太太命好,人家孩子都大了,出社會做事幫家裏的忙了,買房子是遲早的事嘛。哪像我呀,想住新房子恐怕只能指望咱們這眷村早點改建了。”
“唉,我聽我家那口子說,眷村是快改建了耶。前幾天總部好象有人來自治會跟村長和幹事們開過會,談的就是這檔子事呢。”牌桌上另一位太太搭着腔。
“改建是很好啦,可是這麼一來,咱們就得先搬一趟家,在外頭租房子住,光是找房子就夠折騰人的了。”
“說的也是。不過這會兒也才剛開始談嘛,事情沒那麼快可以解決,好象大伙兒意見還挺多的。”
“什麼意見?”
“你們想想,有好幾家不是為了兒子娶媳婦房間不夠,要不就是孩子大了,男女孩不能再擠一間房,早就堆磚砌瓦地加蓋了房子,才花了錢的,這會兒說要拆房子,少不了有反對的聲浪。”
“也是。何況聽說這改建房子每戶多少得自付一些錢,政府並不是全額補助,這個問題也不小,不是每家都有閑錢的。”
“不過,這眷村鐵定是要拆的,大家也就是多開個幾次會罷了,事情總會解決的。”
“改建期間政府倒是會補助咱們一些房租津貼。”
“那當然,要不然誰會同意改建?這一租,一兩年是跑不掉了,房租得花多少錢啊?
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耶。”
“唉,到那時候,咱們全住到外面去了,可不能像現在這樣一天見上個好幾回。”
“那可不,全給拆散了,怎麼租也不可能全租在一塊兒是吧?”
“唉,先說好,牌照打喔。”尹母比較關心這一點。
“那當然。”眾人同聲附議,不管住到哪兒,國粹照樣得發揚。
韓彥瑤高二生涯結束前的兩個月,眷村改建的事終於塵埃落定。政府決定暑假拆房。韓彥瑤整個春假都跟着爸媽到處看房子,準備夏天搬家。村外頭這幾年陸陸續續蓋了好多公寓房子,村民不愁找不到房子租,只是租金問題比較讓大家傷腦筋。
地點方便環境好的房子,房租自然就高一些,便宜的嘛多半地處偏僻的地方,有安全上的顧慮。總是不能盡如人意,韓家一直還沒物色到合適的房子。
“媽,今天你跟爸爸自己去看房子,我不去了好不好?”星期天爸爸不上班可以陪媽媽,她不想當跟班了。反正她的要求不高,而且也輪不到她作主,爸媽自己決定就是了。
“好吧,那你乖乖在家裏念書。”
“知道啦。”
“尹仲堯!”
爸媽走了之後,她只念了一個鐘頭的書就上隔壁去了。喊了尹老二的名字,她人也已經進了他的房間。尹家後門很少關上的。
結他聲停了,尹仲堯抬頭望着來人。
“你爸媽是不是也去找房子了?”她抓過椅子坐了下來。
“廢話,不是跟你爸媽一起出門的嗎?”八隻眼睛肯定比四隻眼睛看得仔細,四張嘴加起來也比兩張嘴容易討價還價。
“唉,你說我們兩家以後還會像現在一樣住隔壁嗎?”
“可能不會了吧。”
“為什麼?”
“反正機會不大。你以為搬出去還住眷村啊?就算有挨在一起等着出租的兩間房子,你爸媽和我爸媽也未必會同時看上。”
這個她不是沒想過。“唉,你哥當兵去了,你也成年了,你爸媽應該會聽聽你的意見才對,”她轉了轉珠子,好似在盤算什麼。“要不,你去慫恿他們,讓我們繼續當隔壁鄰居好不好?”
“你幹嘛一定要住我家隔壁啊?”
“哎呀,人家習慣了嘛!你看,你住我隔壁,我有免費的家教老師,又有免費的結他老師,多好啊!”她搖頭晃腦,說得如意。
誰告訴她免費來着?想得美!等他想收學費的時候,要她用人來還!
“你最好早點改掉你這壞習慣。”
“為什麼?”她疑惑不解。這尹老二真是無情,鄰居一場竟毫不留戀?
“我們不會一輩子當鄰居的。”她早晚要住到他家來。
被他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激怒了,她霍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尹仲堯!你這個沒心沒肝沒血沒淚的人,我再也不要跟你說話了!你也別想再——再——”她就這麼斷斷績續地“再”不出下面的話來。
“再怎麼樣?”他一點也不為所動,依舊神閑氣定地坐在那兒。
“你還敢問!你這個大色狼、變態狂!你偷親了我好幾次敢說沒有!”她激動地指着他的鼻子罵,一張臉脹得通紅。
他笑了。“你是說我要是不想辦法讓兩家繼續當鄰居,就不能再偷親你了是嗎?”
“啊!不要臉!”她自己說可以,他說就不可以。捂着耳朵,她尖叫出聲。
“我哪有偷親你!不都是面對面的時候親的?”
“你還想狡賴,我說偷親就是偷親!偷親、偷親、……。”
“閉嘴!”他大吼一聲。“你這麼大聲嚷嚷是想讓左鄰右舍都知道你被人親過了是不是?”白痴!
他的警告的確對她起了立即的作用,本來就快大哭出聲的她,頓時住了嘴,憋着氣,不停顫抖着肩,兩手拭着臉上豆大的淚珠。
他不是沒看她哭過,可像眼前這樣的景況還是頭一遭。她的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沒完沒了地往下滴落,一把眼淚還外帶一把鼻涕,夾着急急的抽噎聲,一副就快要氣絕的樣子。就算哭得快斷氣了,她還不忘惡狠狠地盯着他。好象如果他再不承認是他偷親她的話,她就不管什麼隔牆有耳,準備放聲大哭了。
管他的!去他的左鄰右舍,去他的三姑六婆!她再也忍不住了,突然解放了聲帶,哭了個呼天搶地、如喪考妣!
尹仲堯只看過一個人像她這麼哭過——他媽。小時候他看媽媽每次跟爸爸吵架,吵到最後就是這副德行。原來女人在她這種年紀就會用這一招了。悶哼一聲,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把她拽進浴室里,打開洗臉抬上的水龍頭。
“洗臉!”他放開她,要她清理門面。
她是卯上他了,杵在鏡子前,一動也不動地看着自己。
“還看什麼啊你?夠丑啦!”他索性按下她的頭,然後自己動手替她洗臉,還捏着她的鼻子要她把鼻涕擤掉。她也就不客氣地把一肚子火全奮力集中在那一把把鼻涕里,用力擤在他的手上,他則默默地替她把臉洗乾淨了。
“拿毛巾給我呀!”她還趴在那裏。
“我家沒你的毛巾!”
“拿一條新的給我不會呀!”
“我不知道我媽把毛巾放哪。”
她只好用手擠掉臉上的水,再甩掉手上的水。“讓我出去啦!”她推了他一下,那麼大個人堵在小小的浴室門口,讓她有窒息之感。
“你剛才說我——偷親了你?”他沒打算讓路。
“本來就是。”還理直氣壯。
“那——以後不讓我偷親了?”
“對啦!”
“好,”他雙手往胸前一交叉,很慎重地告訴她:“那我以後不再偷親你就是了。”
她沒想到他竟承認了那是偷親,而且還承諾不會再越矩。她更沒想到的是自己竟有那麼一點點失望。一點點,只是一點點而已。
“那——你可以讓我出去了嗎?”她的聲音聽起來可就不是一點點失望而已了,根本是有氣無力,沮喪到了極點。
“請便。”他先閃回房裏去了。
她又跟了進去,兩眼無神地盯着地板。
“還不回家啊?”他在書桌前坐下,翻了翻筆記簿,大約是想念書了。他可是什麼都得靠自己,不像她還有個人專供諮詢。
“尹仲堯,上大學是不是很好玩啊?”她擺明了沒有要回家的意思。半趴在他書桌上,手支着下巴,眨着她剛被淚水沖刷過的晶亮胖子,無限神往地問着他。
“要玩上哪兒都能玩,不一定要上大學。”他邊看筆記邊回答。
“喔——,那就是說,我不一定要上大學嘍?”她聽的跟他說的完全是兩回事。
他頭都不抬,大手往她後腦勺一拍。“你少斷章取義好不好?都快上高三了,還考慮上不上大學,你要是不想念大學,當初就不該上普通高中,應該去念職業學校才對!”
她一反常態,沒頂他的話,繼續懶洋洋地支着下巴。他說的那些她當然懂,也許她想聽他說些鼓勵的話。
“我是怕考不上嘛。”
他好奇地瞥了她一眼,為那聲音里的哀怨。女人的善變由她身上可見一斑。
記得她才上國一就整天信誓旦旦地說非北一女不讀,言猶在耳呢,她卻已是這副胸無大志的德性,當年的女豪傑今安在哉?當真是因為沒了假想敵可以激勵她的鬥志才變得這麼沒信心嗎?原來他哥對她的影響力還不小呢,可惜他哥當兵去了,不然隨便找個假想敵騙騙她也好,至少她書會讀得起勁些。
不!不能讓她成天只知幻想,老是活在虛無飄渺中,她該為自己而活,不論做什麼,
都應該是為她自己——或者是為他,尹仲堯。
“你一定考得上的。”
“是啊,多考幾年總會考上的。”她幽自己一點。
“我沒跟你開玩笑!”濃眉一斂,他正色道:“你明年必須考上大學。”
“你別說得那麼嚴肅好不好?我爸媽都沒要求我一定要考上。”
“我要求!”他凜然宣告。
“憑什麼?”她一雙眼珠子三五八萬地往天花板瞧去,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着。憑什麼?他盯着剛承諾不再偷親的紅唇思索着他憑什麼要求她。就憑他一路陪她長大、等地長大,憑他對她有求必應,又教功課又教結他的,憑他無時無刻不惦記着她,憑他——算了,說了她也不會懂的,就算懂了也不見得領情,這個反應遲鈍的笨蛋。
“憑我吻過你。”
“你說什麼?”她的大眼立刻盯回他臉上。“唉,你別忘了,你剛才答應不再偷親我的。”
“我沒說要偷親你呀。”
“那就好。”
“我要吻你!”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已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一手托着她的後腦,用兩片唇牢牢攫住它的。
他果然不是偷親。這一吻他可不像前幾次那樣蜻蜒點水式地輕觸她的柔軟,而是紮實實地狂吻了一遍又一遍。
推不開他堅實有力的雙手,掙扎中又讓他的唇攻佔了她的頸窩,她越是掙扎就引來他的狂取。他邊吻邊站了起來,半坐半靠在桌沿,他拉她貼向自己,把她夾在他的的雙腿之間,就這樣抱着她,對着她的唇喘息不止。
他好可怕!他怎麼能讓她就這樣被他緊緊抱着卻絲毫不願抗拒,噢不!她的手繞在他頸項上不放呢,她好象該說點什麼才是。
“你害我做壞事。”她軟軟柔柔的口吻,一點也聽不出有埋怨的味道。
“回去吧。”戀戀不捨地放開她。“你再繼續待在這兒才真會害我做壞事呢。”
他坐回書桌前,而她回家去了。
七月初,整個眷村陷入一片人仰馬翻的搬家浪潮之中。前後不過幾天光景,昔日人氣沸騰的眷村如今已是人去樓空。
大夥雖不似從前住得那麼集中,倒也沒離得太遠。幾乎所有人家都租了附近的公寓房子,進出還是打得上招呼。尹家和韓家不再毗鄰而居——韓家住四樓,尹家住二樓。他們為了節省房租,同時選上了這棟兩房的公寓。尹母人胖怕喘,不想每天爬四層樓,於是跟韓家商量,要了二樓這一間。
所以,尹仲堯大四這一年註定要繼續接受韓彥瑤隨時會出現的騷擾。到了高三下學期,她格外的用功,顯然為了考上大學要做最後的衝刺。她是村子裏少數選讀理科的女孩之一,各家伯伯媽媽莫不嘖嘖稱奇。在尹仲堯看來,那些長輩無非是少見多怪。她讀理科有什麼好奇怪的?粗枝大葉的她,數理頭腦好得很呢,反正不是個繡花枕頭就對了。
“尹仲堯!”
這不就來了嗎?有門鈴不按,永遠大呼小叫的替他打知名度!
“尹——尹媽媽。”一見開門的人不是尹仲堯,她立刻斂聲,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尹仲堯在嗎?”
“在在在!快進來吧。”尹母迎她進屋。“仲堯!彥瑤來啦!”她習慣性地扯着大嗓門。“他人在房裏,你進去找他吧。”說著,她就進廚房裏洗碗去了。
“你在幹嘛啊?”韓彥瑤盯着書桌前他的背影問道。
“準備研究所考試。”他放下手中的筆,轉身面向她。“你又來問功課啦?”
“對呀!不然我來幹嘛?”她把手上一堆課本和參考書住他桌上一擱,一看房裏沒有多餘的椅子,又到飯桌旁搬了一張進來。“快點!先教我啦!”他的事不能比她的重要。
英數理化統統來,忙煞他了。
嗯嗯嗯、喔喔喔地,花了一個多鐘頭的時間,她滿意地合上所有的書。
“謝啦!”抱起那一堆書,她要回家了。
“站住!”
“幹嘛?”她在房門口回過頭。
“陪我去打球。”
“打球?你不是要準備考試嗎?”
“我剛才也在準備考試呀,你幹嘛來打擾我?”他沒好氣地瞪視眼前的自私小人。
“我現在想去打球,你得陪我。”
“好嘛,那我先把書拿回家,待會兒在樓下等你。”她一溜煙回到四樓。
職校的籃球場邊,韓彥瑤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看他練球。她體力沒他好,兩三下就不行了。
“尹仲堯,你幹嘛考研究所啊?”
“不行啊?”
“那尹大哥當初畢業怎麼不考,一下子就去當兵了?”
“他考托福,準備留洋。”
“那你幹嘛不留洋啊?”
“不行啊?”
“隨便問問,你那麼衝要死啊?”她白了他一眼。
“唉,你聯考不會有問題吧?”他運球經過她面前時間了一句。
“不會。”
那麼有把握?“想讀哪所學校啊?”
“隨便。國立大學優先考慮是一定的,學費便宜嘛。”
“尹伯堯是台大畢業的,你不想上台大嗎?”
“他台大畢業關我屁事啊?”
漂亮!他一個遠投——中了!尹伯堯想放洋也關他屁事!
人一爽,身手也矯健了,他一連進了好幾個球。可以收手了,他抱着籃球走到她身旁坐下。
“我聯考那兩天你要不要來陪考呀?”她的口氣聽起來像是他應該很想去,而她呢,也願意給他機會似的。
“你想要我陪啊?”
“才沒呢。”她好跩喔!“不過,你考大學的時候,我去陪你了耶。”
陪他?陪尹伯堯才是真的吧?討人情討成這樣,厚顏——無恥。
“我不一定能陪考,現在說了也不能算數。”他很認真地說。
“哦?為什麼?你為什麼說不一定?”她有一點點緊張。
“那得看我考不考得上研究所,考上的話我可以考慮去陪考,反正閑着也是閑着。要是沒考上呢,我就去當兵啦,小姐。”
“那你想辦法考上就是了嘛!”她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地,好象他可以自己閱卷似地。
“我爸媽都沒要求我一定得考上,你憑什麼要我想辦法?”他斜睨着她。
“憑我陪你考過!我不管,說什麼你也得陪我去,我先跟你說喔——我只打算考這一次,你要是不陪的話,那你不是永遠欠我一次?我不甘心!”她賴皮的時候就會像現在這樣,恨不得將他的鐵臂搖斷。
什麼爛債一筆!有人像她這麼算的嗎?
“你發什麼愣啊?說話呀!”
“說什麼啊?”
“說你會去陪考嘛!”
“我——好好好,我陪!我陪!”賠得還不夠慘嗎?
尹仲堯失蹤了。
六月中旬,畢業典禮過後沒幾天,他就跟幾個同學登山露營去了。
“仲堯啊!我的兒呀!”尹母已經在家中痛哭流涕一下午了。
“尹太太,你別再哭了,吉人自有天相,仲堯福大命大,不會有事的!”
陪在一旁的韓母不斷地安慰着,但她心裏也覺得不踏實。
“這孩子也真是的!像平常一樣去打打球、彈彈結他的,不是很好嗎?沒事跟人家去登什麼山、露什麼營的幹什麼啊——”尹母拿着手帕邊擦眼淚邊數落。“這下好了,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拔到這麼大,大學畢業了呀!他要是就這麼、這麼——你教我怎麼能不難過、不傷心啊……。”
韓母沒能再勸她什麼了,只能時而拍拍她的肩,時而在屋裏來回踱着步。
尹父和接到消息從部隊裏趕回來的尹伯堯已經去了派出所,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個人心中的恐懼隨之一點一點地往上爬升,魂飛魄散、六神無主。唯一能做的事只是等待。
韓彥瑤坐在書桌前,她應該是要專心地準備畢業考的,可是她已無法專心。
她此刻心中只惦記着一個人——尹仲堯。
他會不會就這麼一去不回了?不,不可以的!他不可以這樣丟下她,絕不可以!他怎麼能在將她整顆心佔據了之後,又永遠地離開她呢?他真是可惡極了!她小時候,他總是對她若即若離,三分關心,七分嘲弄,教她想不討厭他都很難。可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漸漸不討厭他了,甚至還有點喜歡他、有點崇拜他、有點依賴他,他在她心中的分量,就這麼一點一滴地累積,由點而線而面,不知不覺中,把她的一顆心填得滿滿、滿滿的。
他會回來吧?他還欠她一次,她還等着他陪考呢。快點回來吧!她要告訴他,她想讀台大,因為他考上了研究所,她想跟他讀同一所學校。她可以為他鬥志高昂,可以為他發憤用功,可以——可以讓他抱她、吻她。
焦急的淚水自她眼角串串流出,雙手合十,她無語祈求上蒼保佑,保佑尹仲堯乎安歸來。末了,她在心中起誓:如果他平安回來,那她長大了之後要嫁給他。
尹仲堯和同學在山上才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被淅瀝嘩啦的雨聲吵醒,警覺性高的他一躍奔出帳蓬外,只見大雨如水柱般傾瀉,打得草木東倒西歪,他們所在的周圍頃刻間水流成河。
“趕快下山!”同學中一人喊着。
“這附近應該有地方可以躲雨,我看暫時還是不要下山的好。雨這麼大,我們離山下又遠,如果硬要下山,難保不會遇上土石坍塌,太冒險了。”尹仲堯冷靜地分析給大家聽。
“我看就聽仲堯的好了,他說得有道理。”
果然,他們才走了幾步,就已舉步維艱。山區不比平地,任何危險的狀況在這樣的豪雨中隨時都可能發生。路面濕滑,一不小心就會被泥漿衝下山谷,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聽見。
拿着地圖,幾人在一片鉛灰色的周遭摸索着前進的路,湍急的泥漿滾滾直流過他們的腳下,強勁的流勢主導着他們的方向。尹仲堯緊咬着牙根,奮力抗拒着,只恨身邊沒有東西可以幫助他穩住腳步,伸手無一可供支撐的物體,重心稍一不穩便會跌落泥漿。
他不由更加戰戰兢兢,幸而有強大的意志力支持着他,讓他能數度化險為夷。
幸好,不遠處終於出現了一間小房子,看起來像是有人居住的,敲了門之後,屋主收留了他們。
“少年仔,”阿伯操台語問他們:“颱風要來了,你們不知道嗎?”他給了每人一杯熱茶,關切道。
“阿伯,我們從台北出發的時候,沒聽說有颱風要來呀。”
“對啦,這個颱風說來就來,來得好快。”
“阿伯,你可以告訴我們怎麼走可以回到大路上嗎?”
“大路啊?從我這到大路要走一兩個鐘頭呢,現在在下大雨,不要出去比較安全啦。”
“阿伯,可以借你的電話用用嗎?”
“電話啊?電話這時不通了啦,連電都沒啦。我們這裏只要一碰上颱風,不管大小,一定會斷電的啦!我看要修好也沒那麼快,你們就先待在我這裏,等雨停了才看看啦。”
幾人謝過阿伯。阿伯好心地又去煮東西說要給他們吃。
“看來我們計劃得還是不夠周詳,要不是遇上阿伯,下不下得了山還不知道呢。”
尹仲堯劫後有感而發。
“下是一定下得去,只是不知道是自己走下去的還是給人抬下去的。”
一句話聽得幾人啞口無言,面面相覷,心中莫不感慨萬千。要是這次就這麼掛了,家人朋友不知要如何傷心呢。他們才剛畢業,似錦前程等着他們,如果就這麼英年早逝的話,怕是自己也不甘心吧?
不過,如果今天下午他們還下不了山,家裏的人就會開始擔心害怕了,因為這裏一定已被列為災區。也許家人情急之下已報了警,那麼救難隊員不久就會到了。
※※※
韓彥瑤在教室里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挨到最後一科考完,背着書包,擠了兩趟公車,一路從車站以百米賽跑的速度跑回家中。
“媽!尹仲堯回來沒有?”汗流浹背的她,問得上氣不接下氣。
“回來了,回來了!”韓母好欣慰。“剛回來,他啊——”
“我去看他!”她人都還沒進家門呢,又衝到樓下去了。
“尹仲堯!”她不停地叩着門,心中還焦慮不已,她要親眼看見他才相信他真的回來了。
門開了,尹仲堯站在她面前。她只是直直地望着他,沒有說半句話。
“進來嗎?”他已欠身準備讓她進門。
“我回去了。”她突然又奔上階梯,回家去了。
昨天韓彥瑤突然跑回家是因為她還得準備今天的畢業考,今天考完了她就沒事了。吃過晚飯,她告訴媽媽要到樓下找尹仲堯。由於畢業大考已結束,媽媽准她晚點回家,反正是跟尹家兒子在一起,她也沒什麼好擔心的。
三樓到二樓的轉角處,她看見尹仲堯正好整以暇地站在自家門口望着她。她突然止住腳步,不知怎麼地,此刻令她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下來呀。”他喊着。
她款款下到他這一層,在他身旁停了下來。他拉她下了樓,出了公寓大門之後,兩人一路並肩走着,他們又走到了上回遇見惡犬的那條路上。不過這時路上什麼也沒有,只有偶爾經過的車輛。沒有人先開口,不知不覺地就走進了工業園區;工廠都已關上大門,四下一片寂靜。他先在一張石椅上坐下,她也跟着坐下。
“今天考完就等着畢業了吧?”
“嗯。”
“考得怎麼樣?”
“還可以。”
又沒有了人聲,只剩蟬鳴。
“想吃刨冰嗎?”
“不想。”
“還是我們繼續散步?”
“不要。”
“那你想做什麼?”
“什麼也不想。”
“一直坐在這?”
“嗯。”
他沒有面對過這麼安靜的她,一時有點不知所措。她那樣子不像在生氣,可比生氣教人害怕,他頭一次對她產生害怕的感覺。他有預感,她現在這沉靜的模樣只是一種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在山上遇上豪雨,躲進當地住戶家中,在下山時遇見獲報上山搜救的救難隊伍。
有驚無險的過程她都聽媽媽說過了,她還知道他被尹伯伯和尹媽媽狠狠罵了一頓。
什麼她都知道了,所以現在也不必再問他了。反正他沒死,也沒傷,毫髮無損地坐在她身邊,反正他還能陪她去考試,還能教地彈結他,反正——她在拭淚,他注意到了。
左右手輪流在臉上抹淚的動作越來越急,她出聲了——嚎啕大哭。他右手往她顫抖的肩上用力一攬,讓她的淚往他的頸窩裏流。原來這就是他預感的暴風雨。
他整個右肩上都是她的眼淚鼻涕。摸了摸褲子口袋,還好,他帶了條手帕,這是為她養成的習慣。
“哭完了沒?”他用那條手帕替她擦乾眼淚,擤凈鼻涕之後,又放回口袋裏。“我只帶了一條手帕,你可別再哭了喲。”他難得地哄了她幾句,為了心中對她的愧疚。
她很聽話,不哭了,安安靜靜地把頭枕回他肩上。他一手輕擁着她,一手揉捏着她的雙手。突然,她轉過臉,啄了下他的唇,突發之舉令他微怔,又一啄,她在他回來之前都決定好了,以後他再吻她,都不算偷親。可是他剛才一點也沒有要吻她的意思,所以她只好自己先吻他了。太噁心的她不會,只會這樣輕輕地啄。當她的唇三度湊向他時,立刻被牢牢吻住;他的手從她的肩移至後腦緊緊托住將她一張臉用力抵向他。只有抓住她的一瞬間是粗暴的,之後他開始細細綿綿地吻她,輕輕吮啜,柔柔舔舐着她的溫潤甜美。他極盡溫柔直到她放鬆了姿勢,他也覺得踏實了,才結束了這溫存的吻。
他早鬆手了,她似水的眼波卻依然停留在他的唇上。他不想讓她這麼沉醉,手臂一收,又將她擁進肩窩裏,隨意地撥弄着她的髮絲——隨意就好,她還有很大的成長空間。
“回家吧。”他在她耳邊吹着氣。
她似乎還不想抬頭,賴在他肩窩裏磨蹭着。
“走了。”他拉她站了起來。雙手住口袋裏一插,等她跨出第一步。
“回家啊?”
“對。我上你家盯你念書。”聯考已進入倒數階段由不得她鬆懈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