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侯爵一回到書房,愛莉西亞立刻就感覺到有什麼事在困擾着他。
他顯得很煩躁、很懊惱。她緊張地站起來,怯怯地望着他。
“我母親要跟你說話。”他的聲音很粗暴。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穿過大廳,上了樓梯。
宏偉的侯爵府里,裝飾得金碧輝煌,寬敞的甬道上掛着許多名畫,但是愛莉西亞的腦海里一片混亂,根本沒有心情去注意那些。
侯爵打開兩道門,把愛莉西亞領進了老侯爵夫人的卧室。
“媽媽,這就是愛莉西亞·明頓。”他說道。
愛莉西亞看見有帷幕的大床上那張美麗又和藹的臉,急忙行禮致意。老侯爵夫人柔聲說:“很高興見到明頓家族的親戚。我兒子已經把你跟你漂亮的妹妹的事都告訴我了。”
“侯爵大人對我們太好了。”愛莉西亞說。
侯爵踱到弧形的窗戶前面,站在陽光里,愛莉西亞敏感地覺得他很不高興。
“來,坐下,我們好好談談。”老侯爵夫人說。
愛莉西亞往床邊走去,這時,她又說:“契爾敦,我知道你還有很多事要辦,別為了我們給耽誤了。”
“媽媽,這樣太沒有道理,”侯爵說,“我請您先慎重地考慮,然後再做決定。”
“我已經考慮過了,”老侯爵夫人答道,“我想,能介紹我們明頓家的漂亮女孩進社交界,會給我自己帶來很大的樂趣,何況還是兩位,那一定更有意思。”
愛莉西亞看着她,嚇得目瞪口呆。
“我剛才告訴我兒子,”老侯爵夫人說,“你們姊妹碰到費得史東夫人真是太不幸了,我們不能讓事情這樣發展下去,所以,我打算親自當你和你妹妹的監護人。”
一時之間,愛莉西亞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她很了解侯爵的身份地位是多麼的舉足輕重,如果他母親真的成了她們的監護人,倫敦的每一扇門,都會為她們敞開。
“夫人,這……真是太好了……太……出乎意料了,”她說,“不過,請您不必替我費心,我只希望拉蒂能夠有這麼好的機會。”
“你很不自私,很難得,”老侯爵夫人答道,“可是長幼有序,你畢竟是姊姊。”
“在別人家裏當然應該按長幼次序參加社交活動,”愛莉西亞說,“但是拉蒂不同,她太美了,我想,侯爵大人大概向您形容過了。我決心把她帶到倫敦,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我等着想見你妹妹。”老侯爵夫人說。
愛莉西亞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才囁嚅道:“我不能把……我弟弟單獨留在那裏,雖然有葛拉漢小姐照顧他……可是……我還是不放心。”
“你弟弟當然也要跟你們一起過來啊!”老侯爵夫人說道。
“我知道……侯爵大人……不希望他……來,”愛莉西亞吞吞吐吐地說。
老侯爵夫人想,愛莉西亞的感應力實在很強,因為,侯爵剛才的確吼道:“我不喜歡小孩子在我屋子裏跑來跑去、打破東西、拿臟手去摸傢具,而且,媽媽,有小孩子在,一定會吵得讓你受不了的。”
老侯爵夫人當時笑了。
“契爾敦,你大概忘記自己小時候有多頑皮、多吵了,可是無論你再怎麼頑皮、再怎麼吵,我從來都沒有受不了過。”
“你弟弟叫什麼名字?”此刻老侯爵夫人問愛莉西亞。
“他叫彼得。”
“我們一起看好彼得,讓他離我兒子遠點,至於我嘛,倒是很高興又有個小男孩在我身邊轉來轉去。”
老侯爵夫人一面說,一面瞥了一眼侯爵陰沉的臉,然後興奮地說:“我建議,現在在我起床的這段時間裏,你回你租的地方去收拾東西,然後把你全家帶到這裏來。吃過晚飯以後,我和你,還有拉蒂,我們好好計劃一下。”
她停了一會,又微笑着加了一句:“幸好今年的社交季不象往年結束得那麼早,據我所知,六月底,攝政王還要舉行一個盛大的慶祝會。”
侯爵仍舊在旁邊一語不發。愛莉西亞站起身來。
“夫人,您太好了,真是太謝謝您了!”她說。“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誠心誠意地向您說謝謝。拉蒂聽到這消息以後,也會非常感激您的。”
老侯爵夫人很高興地說:“快去吧,把拉蒂和彼得帶來。我兒子會替你準備車子,而且順便解僱費得史東夫人,他對這一類的事情是很在行的。”
“我想,我除了照您的吩咐去做以外,大概沒有其他選擇的餘地了,媽媽。”侯爵說道,但是語氣里沒有一點高興的味道。
“你向來都很順從我的意思的,親愛的契爾敦。”他母親揶揄他。
愛莉西亞行了禮,退出房間,侯爵靜靜跟在她身後。
他們沉默地走在甬道上,一直走到老侯爵夫人聽不見他們談話的地方,愛莉西亞才停下來,望着侯爵。
“大人,”她說。“請……請聽我……說幾句話。”
“你還要說什麼?”他毫不留情地問。“你不是達到你的目的了嗎?”
“我向你發誓……我絕對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愛莉西亞說,“雖然……我很感激你母親的仁慈和慷慨……可是我想……我們最好還是……回家好了。”
侯爵不敢相信似的盯着她。
“我真搞不懂,”他說。“你的意思是說,你拒絕讓我母親做你們兩個的監護人?”
“我看得出來……你對這件事很……不高興,”愛莉西亞說,“你對我們那麼好……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做……讓你不高興的事。所以我們最好是回到貝德福,去過以前那種平靜的生活”
她的語氣里禁不住流露出幾分遺憾,但是說話的態度卻非常堅定。
侯爵用他那銳利的目光審視着她,彷彿在探索她的話里有幾分真誠。
“你真的會為了怕惹我不高興,而放棄這個大好機會?”過了一會,他緩緩地問道。
“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們住到……這裏來,”愛莉西亞說。“我到這兒來,本來,是為了摩太爾·威格夫爵士的事向你求援,此外別無他求。”
“這種事將來很可能還會發生,即使不是他,也會有其他象這樣的人來糾纏你!”侯爵暴躁地叫道。
愛莉西亞早就想到,如果她回家,摩太爾爵士可能會跟她到貝德福州去。
但是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侯爵發現她的眼睛裏仍舊閃着堅定的光芒,彷彿這件事和侯爵的不快比起來,顯得一點也不重要。
愛莉西亞認為他接受了她的建議。於是說:“我不想再去……打擾你母親了……請你轉告她……我非常感謝她的……同情和關懷,我會永遠……祝福她的。”
她邁開步子向前走,侯爵愣了一下,立刻跟了上去。
走到樓梯口,他換了一種聲調說:“愛莉西亞,你見過了我母親,所以應該了解我有多愛她,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想使她快樂。”
愛莉西亞點點頭,但是沒有說話。
“她一心一意想當你和你妹妹的監護人,”侯爵續繼往下說,“而且已經決定要帶你們去覲見皇后了。”
愛莉西亞正在下樓梯,這時突然站住,扶住欄杆,問道:“你……你說什麼?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是說,”侯爵回答,“我不願意眼看我母親的希望成為泡影,我不能讓她失望。所以,我們要照她的決定去做。你得趕快回去收拾東西,把你的弟妹帶到這裏來。”
愛莉西亞看着他,然後用很微細的聲音說:“你知道,我不希望……惹你……生氣。”
“我想,我會慢慢習慣這種情況的,”侯爵答道。
“我和拉蒂決不會打擾你的。”愛莉西亞向他保證。
“幸虧我的屋子很大。”侯爵自我解嘲式的說完,他們就沉默地下了樓。
愛莉西亞覺得自己彷彿身在夢裏。
侯爵把達格岱爾先生找來,並且吩咐僕人立刻準備好馬車。
幾分鐘之後,愛莉西亞就由達格岱爾先生陪着,坐上等車,往她租來的房子那兒駛去。
“費得史東夫人的事,交給我來處理,”途中,達格岱爾先生說道。“你叫女僕把東西收拾好,你自己趕快去把你弟弟、妹妹找來。”
“其實我們也沒什麼東西可收拾,”愛莉西亞答。“倫敦的東西好貴,我對每一項物價的預算幾乎都是錯的。”
達格岱爾先生笑了。
“我一向也是如此,”他說,“我對成本的預估總是偏低,所以每次都發現實際費用超出了我的預算。”
他心裏在想,在侯爵看來,超出預算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是對身邊這個女孩來說,可就很嚴重了。
“現在你用不着擔心了,”他安慰地說,“讓夫人替你安排吧,她和她兒子一樣精明能幹。不過,如果大人聽到我這麼說,也許會生氣的。”
“侯爵大人……不喜歡我們……住到府里去。”愛莉西亞低低的說。
達格岱爾先生在心底對自己微笑着。
“我想,或許你對他會有很大的好處。”隔了一陣子,他說道。
“對他有好處?”愛莉西亞問。
“他還很年輕,不應該把自己約束在一種很固定的生活型態里,抗拒外來的刺激和變動。”
愛莉西亞想了一會兒,然後說:“他對他母親的決定很不贊成,我並不怪他。你想,不但是我和拉蒂,就連彼得都要一起搬進去住,他怎麼會願意呢?”
“其實屋子那麼大,即使你們搬進去,還是很冷清,”達格岱爾先生說。“老侯爵在世的時候,屋子裏的人比現在多得多。”
“是不是為了老侯爵夫人的緣故?”
達格岱爾先生點點頭。
“夫人喜歡有人陪在她身邊。這次當你們兩姊妹的監護人,讓她重拾過去的興奮和歡笑,她一定會變得更年輕、更美。”
“她現在已經非常……非常……的美了!”愛莉西亞喃喃自語。
她想,有老侯爵夫人和拉蒂在,不會有人注意到她的。
“我要好好照顧彼得,”她告訴自己,“還要看住他,絕對不能讓他去打擾侯爵。”
拉蒂聽到這個好消息的時候,和愛莉西亞一樣驚喜莫名,但是她的反應卻有點不同。
“這麼說,我又可以見到侯爵了!”她大叫。“哦,愛莉西亞,自從上次我們見過他以後,我就常常想起他,我從來沒見過比他更魁梧、更體面的男人。”
愛莉西亞告訴她妹妹,侯爵並不願意讓他母親當她們的監護人,只是為了不使老侯爵夫人失望,所以才勉強答應的。
“你想,我們會不會因為住在侯爵家,而被邀請去參加攝政王的慶祝會呢?”
“也許會吧……我不知道。”愛莉西亞對這件事知道得不多。
“我最近聽到的事,都跟這個慶祝會有關!”拉蒂說。“據說有兩千人要參加。費得史東夫人一直在擔心自己會不會被邀請。”
想到費得史東夫人,愛莉西亞不禁擔心起樓下的情形來了。
剛才她一到家,就直接上樓進了拉蒂的卧室。昨天晚上,費得史東夫人帶着拉蒂去參加一個宴會,回來得很晚,因此愛莉西亞進門的時候,拉蒂還在休息。
宴會裏的一切,對拉蒂來說都很新鮮,所以她覺得很有意思;但是據她告訴愛莉西亞,那個宴會很嘈雜、很低俗。有幾個想請她跳舞的男人,已經喝得爛醉了。
這件事使愛莉西亞很擔心,不過,幸好拉蒂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困擾,而且很有技巧地避開了他們的糾纏。
此後,愛莉西亞終於可以鬆了一口氣了。她不必再在床上輾轉,擔心拉蒂碰到什麼樣的人,也不用再擔心會有象摩太爾·威格夫爵士那樣的人來糾纏她。
摩太爾爵士是個很討厭的人,他不斷找機會親近愛莉西亞,而且常對她說些穢褻的話。愛莉西亞雖然很害怕,但又不禁暗自慶幸他沒有打拉蒂的主意。
在回奧斯明頓府的途中,愛莉西亞望着天真而美麗的拉蒂想,等侯爵再見到她,或許就不會反對她們搬去住了。
晚餐前。她們在一間小客廳里見到了老侯爵夫人。
事先,愛莉西亞替拉蒂穿上了一件到倫敦后新買的長裙,式樣和質料都比拉蒂以前所穿的更美、更好,當然,價錢也貴得多。
一身雪白,綴着碧藍得和她眼睛顏色完全相同的絲帶,拉蒂簡直就象帶來春天訊息的女神,她走進客廳,滿心感激地向老侯爵夫人見禮。
“夫人,愛莉西亞已經把您的決定告訴我了,”拉蒂說。“您真是太仁慈了!我真怕自己是在做夢,怕等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是在貝德福的家裏,窗外仍然是那一片荒蕪,單調得連棵樹都沒有。”
老侯爵夫人笑了。
“在倫敦這個多彩多姿的城市裏,你不會覺得單調的,”她說。“他們告訴我說你很美,現在見了你,我發現他們一點也沒有誇張!”
“謝謝您,夫人。”拉蒂答道。
她神色自若,沒有一點驚異或是羞澀的樣子。愛莉西亞知道,她對別人的讚美已聽得太多、太多,早就習以為常了。
這時候,侯爵走進屋裏來。拉蒂轉過身去,忘情地看着他。
他穿着晚禮服,更光彩煥發。白色的領帶系成很複雜的式樣,燕尾服剪裁得非常合身,上衣中央還別了一顆完美無暇的黑珍珠。
為了討母親的歡心,他沒有穿上流社會年輕人正在流行的緊身褲,卻穿了緞質的短筒褲,配上絲織的長襪。這種打扮,是老侯爵夫人年輕的時候,上流社會的紳士最時髦的裝束。
拉蒂看了他好一會兒,高興得叫了起來。
“你真帥!”她叫道。“我覺得你應該當攝政王才對。你這樣子鑄在錢幣上,真是再合適也沒有了!”
她那種孩子似的純真讚美,把侯爵眉宇間殘存的幾許不快掃除得乾乾淨淨。
“能夠得到客人的讚賞,這是我的榮幸。”他說。
他說完話,拉蒂愣了一下才想起要行禮。
“愛莉西亞說,你不喜歡我們住在這裏,但你不知道,這件事使我們多興奮。我向你保證,我們一定會很守本分的。”
老侯爵夫人含笑望着她的兒子,說道:“契爾敦,這樣夠公平了吧?你還能要求什麼呢?”
“很公平,媽媽,我的確不能再要求什麼了,”侯爵說著,一面吻了她的手,“您知道,我這都是為您着想。”
“也是為了你自己的安靜着想,”老侯爵夫人補充道。“好吧,我們會儘力不去打擾你。”
“您從來就沒有打擾過我啊!”侯爵答道。
“看樣子,大家的心情都很好,”老侯爵夫人笑道,“那麼,我就趁現在宣佈,明天我們要去逛街、買東西。”
聽到“逛街、買東西”,拉蒂突然敏感得把耳朵豎直了,顯得非常興奮。
愛莉西亞急忙對她皺皺眉,這個動作,老侯爵夫人和侯爵都注意到了。
“夫人,您對我們真是太好了,”她說,“不過,我和拉蒂並不缺什麼。”
說話的時候,她感覺到侯爵正輕蔑地看着她身上那件樸素的棉布長裙,那是她自己做的。
“讓我把話說清楚,”老侯爵夫人說,“參加倫敦社交季活動,最大的樂趣,就是能夠穿比別人更出色、更獨特的禮服,我可不希望這種樂趣被剝奪掉。”
她笑着對侯爵說:“孩子,當時你年紀還小,或許記不得了,在戰前,我的服裝一直是大家公認全倫敦最出色的。現在雖然年紀大了,但是我還是不願意讓自己變成落伍的老古董。”
“您永遠不會的,媽媽。”侯爵答道。他知道老侯爵夫人說這些話的用意在哪裏。
“因為我們要一起出現在社交場合里,”老侯爵夫人說,“所以必須造成一種嚇人的聲勢,讓別人只有望洋興嘆的份,絕對不能讓她們跟我們並駕齊驅。”
愛莉西亞不知所措地說:“可是……夫人,我們……”
“我想到一個主意了,”老侯爵夫人打斷了她的話。“由我兒子出面,在奧斯明頓府里舉行一個舞會。至於禮服,就算是我送的禮物好了。”
老侯爵夫人握着侯爵的手,仰起頭來,探詢似的看着他。
侯爵猶豫了一下,拒絕的話在嘴邊打了好幾轉,最後卻滿面愁容地說:“媽媽,看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決定舞會的日期了!”
“舞會!”
拉蒂驚喜交集地叫了起未。
“為我和愛莉西亞舉行的舞會!媽媽在世的時候,常常提到這件事,可是我從來沒想到,竟然真的有實現的一天!”
愛莉西亞的目光停在侯爵臉上。
她知道他一定不贊成這件事。她覺得,這樣強迫他答應,實在很不好意思,但是她又無法阻止。
侯爵似乎察覺她一直很沉默,於是轉過身,面對着她。
“你覺得怎麼樣,愛莉西亞?”他問道。
“如果……如果你真的……不贊成……或許夫人會……改變……主意。”她給結巴巴地說。
“我決不會改變主意!”老侯爵夫人反駁道。“愛莉西亞,這舞會不僅是為你和拉蒂開的,同時也是為我開的!能夠再看到跳舞廳里擠滿我的朋友,一定會使我覺得很快樂。而且坦白說,在把奧斯明頓家傳的鑽石給我的媳婦之前,我還想再好好地戴它一次。”
媳婦!
這兩個字在愛莉西亞耳畔迴響着。
費得史東夫人曾經提過上流社會裏,所有當過侯爵情婦的美人名字。
她也談了很多關於哈洛夫人的事,不過,愛莉西亞知道她是有夫之婦。
象侯爵這麼富有,又這麼有社會地位的人,當然遲早要結婚的。
愛莉西亞只盼望他不要在舉行舞會之前結婚。
他們在大餐廳里進晚餐,餐廳四壁都掛着明頓家族祖先的巨型畫像,椅子的織錦坐墊上還綉着明頓家族的紋章。愛莉西亞覺得自己彷彿是在做夢。
她從來沒想到,有了金燭台、溫室里栽培出來的花,還有塞佛爾瓷器做點綴,一張餐桌看起來竟會那麼美。
侯爵為了想讓他母親開心,所以不停地談些有趣的事。
他說了一些有關攝政王的趣事,逗得她們哈哈大笑;他又談到自己在賽馬方面的成就,以及他多想在阿斯克特馬賽中贏得金杯獎。
在談話中,愛莉西亞好幾次發現侯爵在盯着拉蒂,彷彿不相信她竟有那麼美。
飯後,她們伴着老侯爵夫人回客廳,愛莉西亞說:“夫人,我想上樓看看彼得睡了沒有,能不能失陪一會兒?”
“當然可以,孩子,”老侯爵夫人答道。“他剛到的時候那麼興奮,我想現在應該累得睡著了。”
“就是因為他太興奮了,所以我怕他睡不着。”愛莉西亞說。
她仍舊為剛才抵達奧斯明頓府時所發生的事,感到不安。
一路上,彼得為了駕車的那幾匹馬,高興得在車裏跳來跳去。
他愛馬的天性遺傳自他父親,自從到了倫敦以後,滿腦一子想的都是馬。
葛拉漢小姐曾經帶他到倫敦塔去看老虎和獅子,回來以.后,他談了一整天,但是第二天,他的話題還是回到馬的身上。
下車的時俟,不見侯爵的蹤影,愛莉西亞急忙帶路上樓,心想,他們越快找到自己的房間越好。
她和拉蒂的卧室是緊鄰的,就在老侯爵夫人套房的旁邊,葛拉漢小姐和彼得則住在更上一層的兒童室。
管家領着拉蒂進了她的房間。愛莉西亞找到了自己的卧房,正想上樓到兒童室去,突然聽見葛拉漢小姐在喊彼得。
“怎麼啦?”愛莉西亞問。
葛拉漢小姐雙手扶着欄杆。
“彼得有沒有跟你在一起啊,愛莉西亞?”
“沒有啊,”她答道。“我以為他和你一起待在樓上呢。”
“我正在整理東西,忽然發現他不見了,”葛拉漢小姐說。“你去找找看,好不好?”
“我這就去。”
愛莉西亞急急地穿過兩道,她猜,彼得可能又回到大廳里,去看那幾匹駕車的馬了。
她剛走到樓梯口,就看見侯爵從書房裏出來,同時,她也看見她弟弟正站在那裏,目不轉睛地望着史塔伯斯畫的馬。
愛莉西。剛要開口叫他,卻聽見侯爵在樓下說:“你一定就是彼得!”
“你看那些馬!”彼得連頭都不轉一下,說道。“你看!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馬。不過,我要的是真馬,不是畫裏的。”
“或許有一天,你真的會擁有這樣的馬。”侯爵說。
彼得對身旁站的這個人,連正眼都不望一下,只是專心致志地看着牆上的畫。
“載我們來的那些馬,是你的嗎?”
“是的。”侯爵答道。
“那都是好馬!”彼得說。“比我在海德公園裏見到的馬都要好。我能不能騎一騎呢?”
愛莉西亞倒抽一口冷氣。
她埋怨自己,為什麼事先沒有告訴彼得,叫他不要提出任何非份的要求,而且,她既然知道侯爵不喜歡小孩去打擾他,就應該把彼得看好的。
“你會不會騎馬?”侯爵問。
“當然會!”彼得答道。“我還會騎馬跳過障礙物!”
“如果我們到鄉間去,也許可以替你找到一匹小馬。”
“我不要小馬,”彼得很肯定地說,“我要跟畫裏一樣的大馬。”
他指着史塔伯斯的畫說:“要大而且有精神的好馬。”
侯爵笑着把手放在彼得的頭上。
“我看,你還是趕快去找你姊姊吧!”他說完就走開了,留下彼得在那兒望着畫出神。
愛莉西亞很擔心他已經給侯爵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於是緊張地叫道;“彼得,快上來!”
彼得聽話地上了樓,走到愛莉西亞身邊。
“你應該向侯爵鞠躬,謝謝他讓我們住到這裏來。怎麼忘了呢?”
“我在想馬的事情,”彼得說。“他有多少馬啊?”
“我不知道,”愛莉西亞回答。“彼得,你得記住,要乖乖地和葛拉漢小姐待在兒童室里,千萬不要再單獨一個人下樓來。”
她知道,彼得心裏塞滿了馬的事,根本就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此刻,她相信,他不是躺在床上想馬,就一定是在做跟馬有關的夢。
她上了樓梯,走進兒童室,果然不出她所料,他還沒有睡着。
他向她張開雙臂,她在床邊坐下,緊緊地擁住他。
“愛莉西亞,”他說,“我一直在想,侯爵的馬都在馬廄里,我明天要到那兒去看看。”
“我會去問阿達格岱爾先生,看他說行不行,”愛莉西亞答,“不過,彼得,你得答應我,不能為了馬的事去煩侯爵。我們能住在這裏,已經很幸運了,絕不能再去打擾他。”
“他說他要找匹小馬給我,”彼得說,“可是我要的是大的馬。你知道我能騎大馬的,對不對,愛莉西亞?”
彼得的確能騎他父親的馬,因為家裏沒有小馬可讓他騎。
他從剛學會走路開始,就表現出愛馬的天性。
明頓上校發現自己愛馬的個性遺傳給了兒子,於是在彼得很小的到候,就帶着他一起騎在馬鞍上;等他稍微大一點,就讓他單獨跨騎。
彼得對馬完全沒有畏懼感。馬也都很聽他的話,所以明頓上校的馬夫喬伊准許他在馬廄里自由來去,做他願意做的事。
可是,愛莉西亞想,如果他在侯爵的馬廄里跑來跑去,那可就不同了。
她決定第二天早晨要告訴葛拉漢小姐,叫她看好彼得,千萬別讓他離開她的視線。
她知道現在再怎麼叮囑彼得也沒有用,所以就靜靜聽他做完禱告,憐愛地吻了他的面頰。為了怕他剛到一個陌生的環境會害怕,她出去的時候,沒有把房門帶上。
她剛走到樓梯中間,侯爵正好從餐廳里出來,要到客廳去,一抬頭,看見了她。
愛莉西亞本能地伸手摸摸頭髮,她猜想彼得剛剛抱住她的脖子,可能把她的頭髮弄亂了。
她一面走到侯爵身邊,一面解釋自己為什麼不在客廳里陪她母親。
“我向彼得道晚安去了,”她說。“他今天見到你的時候不大禮貌,我覺得很抱歉;他心裏想的全是馬,根本想不到別的事情。”
“我知道!”侯爵回答。
他的口氣很冷淡。愛莉西亞聽不出他對這件事究竟有什麼感覺,也不知道自己還該說什麼,只得默默地走進客廳去。
他們在客廳里並沒有待很久,因為老侯爵夫人說她很累了,而且第二天還有一大堆事要做,必須早點休息。
“我要跟你說晚安了,契爾敦,”她說。“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麼多事。能夠到你這兒來,而且還能替明頓家的親戚盡點力,我真是有說不出的高興。”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感覺到自己和你們的確是親戚,這種感覺真棒,”拉蒂激動地說。“我簡直想在脖子上掛個牌子,不但牌子上要刻,嘴巴里也要不停地說,‘我是奧斯明頓侯爵的親戚!’”
侯爵大笑起來。
“你也許會發現,做我親戚的壞處比好處要多。”
“你怎麼謙虛起來了?”拉蒂揶揄道。“不過,說真的,你真是個最仁慈、最慷慨、最好的親戚,我非常感激你。”
她一面說,一面行禮告退。侯爵向她鞠躬還禮,眼睛裏閃爍着光芒。
愛莉西亞在一旁羨慕地看着他們,心裏想,要是她有他們一半會講話,能夠把滿心的感激完全安達出來,那該多好。
但是她行禮以後,卻怎麼樣也想不出該說什麼,只能抬起頭愣愣地望着侯爵。
“愛莉西亞,我想,你現在已經用不着擔心了。”侯爵說道。她覺得他的話裏帶着諷刺的口吻。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只能說……謝謝!”她用很微弱的聲音說。
她又向他低低地行了個禮,然後匆匆地跟在拉蒂身後。
她們攙着老侯爵夫人上了樓,送她到房門口。她親切地向她們道晚安。
“明天我們一定會很開心的!”她說。“偶爾任性的揮霍一下,是最痛快的事。”
拉蒂回到自己的卧房,顧不得身上的衣服,就高興得倒在床上。
“我們馬上就可以穿新衣服了,愛莉西亞!”她叫着。“想想看,這棟金碧輝煌的宅子裏要舉行一個盛大的舞會,會有那麼多有意思的、有頭有臉的人來參加!”
“侯爵並不願意舉行舞會。”愛莉西亞低聲說。
“可是,他母親希望舉行啊!”拉蒂說。
“我不希望讓他覺得我們很……貪心。”愛莉西亞彷彿是在對自己說話。
“我們沒有!”拉蒂斷然地說。“別人如果給你東西,而你不肯收,這是最容易激怒他的;就象給侍者小費一樣,他們如果不收,絕不是為了怕客人覺得他們貪心,而是因為他們看不起這個客人。”
“你碰過這種事?”愛莉西亞把思緒從侯爵身上抽回來,問道。
“有一次,費得史東夫人帶我到一個地方去,”拉蒂漫不經心地回答。“那個地方很豪華,是賣酒和咖啡的,裏面的女待都濃妝艷抹,不象一般的女侍,費得史東夫人告訴她們,說我會替她付帳——你也知道,她身上向來是沒有錢的——她還說要付小費,結果女侍很輕蔑的拒絕了。”
愛莉西亞默默地聽着,過了一會兒,拉蒂接下去說;“費得史東夫人當時很生氣。我猜她是去那兒等人的,但是那個人沒有來。”
愛莉西亞深深吸了一口氣。
聽拉蒂的描述,她知道那絕不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該去的地方。
但是,感謝侯爵和他母親,這一切終於都過去了,此後,她再也不必替她妹妹操心了。
回到自己的卧室,換好了衣服,她跪在床邊禱告。她想,一定是她的父母,尤其是她母親,在冥冥中幫助她們。
“媽媽,”愛莉西亞覺得母親能聽到她說話。“您一直希望我們能見到這麼宏偉的大宅子,現在,我們終於了了您這個心愿,而且拉蒂馬上有機會認識那些真正適合她的人了。”
停了一下,她又說;“媽媽,請您幫助我們,不要讓我們做出任何錯的、違背侯爵意願的事情來。我知道他不希望我們搬來住,我想,您一定也不贊成我們勉強他,但這個機會對拉蒂來說,實在太難得了!”
她靜靜地等着,彷彿期待着母親的聲音出現,告訴她,她做的是對的。黑暗中,一股溫暖、愉快的感覺,在她心底擴散。
愛莉西亞上了床,卻久久不能成眠。
接下來的三天,都花在買東西上。
愛莉西亞從來沒想到,試衣服,選帽子、鞋子、手套、手提袋和陽傘,竟然會這麼累人。
她也從來沒想到,會有那麼精緻而透明的內衣。穿上以後,她不禁臉紅了。
她一直想說服老侯爵夫人,請她只要替拉蒂買東西,至於她自己,可以穿拉蒂的舊衣服。
但是老侯爵夫人堅決反對。
“我要帶你們兩個參加社交活動,”她說,“所以,愛莉西亞,我要以你們兩個為榮,而不僅僅是你妹妹。”
“有您和拉蒂在,沒有人會注意我的,夫人。”愛莉西亞回答。
老侯爵夫人慈祥地笑了。
“你錯了,孩子。世界上雖然有這麼多人,但是每個人的外表、心性都是不同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獨特的氣質和風格。”
她看見愛莉西亞專註的神色,於是繼續說:“如果你問我,一朵玫瑰、一朵蘭花和一朵蓮花誰比較美,我真的說不上來。人也是一樣。愛莉西亞,你和拉蒂都很美,只是型態不同罷了。”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美,”愛莉西亞說,“但是我的眼睛象……我媽媽。”
“我記得別人告訴過我,說她很動人。”老侯爵夫人柔一聲說。
那天晚上,愛莉西亞穿上了一件老侯爵夫人送她的式樣最流行的新衣服。
她望着鏡子裏的自己,新衣服顯出了她姣好的身材,而且襯托出她雪白的肌膚,她覺得自己的確比想像中美得多。
她知道侯爵對她前一晚的穿着很不以為然,她想,這一身打扮,應該能讓他滿意了。
拉蒂流了一個最新的髮型,全身上下經過精心打扮,光芒奪目,耀眼得象亮麗的陽光。
晚餐后,老侯爵夫人說:“我現在要帶你們到瑞契蒙府去參加一個小型宴會,公爵夫人急着想見你們兩個。下禮拜有個盛大的舞會,我想,在那之前讓你們先交幾個新朋友,對你們是有好處的。”
晚餐的時候,侯爵並沒有回來,愛莉西亞聽說他到卡爾頓宮去了。
她在心裏盼望他能見到拉蒂這麼美的樣子,而老侯爵夫人暗示她,說他也會到瑞契蒙府里去參加那個宴會。
瑞契蒙府里的畫不如侯爵府里的那麼突出,但是屋宇建築卻幾乎一樣宏偉、有氣派。
參加宴會的來賓大約有五十人。拉蒂剛一走進去,就引起了一陣騷動。
男士們立刻向她圍了過去,一旁的貴婦淑女用驚慌畏懼的口吻議論她。
另一方面,老侯爵夫人見到了許多老朋友,受到他們的熱烈歡迎。
“真高興看到你!”他們一遍又一遍,反覆地說著。“我還以為你永遠不到倫敦來了。”
“我也許不能在宴會裏待太久,得請各位幫忙照顧這兩個可愛的女孩。還有,以後要是哪一天晚上我需要休息,就得麻煩哪一位代替我來照顧她們。”老侯爵夫人說。
立刻,就有許多人一口答應了下來。愛莉西亞鬆了一口氣,過去那些為拉蒂擔驚受怕的日子終於過去了。
此刻,一切都那麼順利。此刻,一切都象地期盼的那麼美好。
老侯爵夫人為她引見了幾位年紀比較大的男士,他們向她解釋當前的政治局勢,她聽得津津有味。
正當國會議員威廉·偉柏佛斯先生,在向她解說他所提出來的保護童工法案,她突然看見侯爵也來了。
他的英俊魁梧,還有他飛揚的神采,使得她怦然心動。
他向女主人打過招呼以後,就走到他母親身邊。
“媽媽,您累不累?”侯爵問道。
“老實告訴你,契爾敦,我覺得自己飄飄然,彷彿是在雲層上!這也許是喝了香濱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回到這麼多老朋友的身邊,聽他們對我噓寒問暖,使我陶醉了。”
“我早就說過,您不該在鄉間待太久,應該多到倫敦來。”侯爵說。
“孩子,你說得有理。對了,你認為我們這兩位親戚怎麼樣?”
侯爵看了看拉蒂,發現她身邊圍了好幾個紈絝子弟,正在對她猛獻殷勤。
看到愛莉西亞的的時候,他的眼睛裏閃爍着光芒。
偉柏佛斯先生在解釋,保護童工法案的目的在禁止僱用童工清理煙囪。愛莉西亞表情嚴肅地望着他,眼神顯得非常專註,對偉柏佛斯先生的每一句話,都寄予無限的同情。
侯爵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說:“媽媽,我該送您回家了。”
“我得去向我的朋友說再見,”老侯爵夫人說,“不過,不會耽擱太久的。”
將近二十分鐘以後,他們才終於脫身下樓,女主人和其他客人的祝福、問候,依然在他們耳畔迴響。
“他們是真的高興見到我,”老侯爵夫人愉快地說。
“這是意料中的事情。”侯爵回答。
“孩子,”她對愛莉西亞和拉蒂說,“你們的表現,真使我覺得驕傲。”
“我覺得自己象一隻剛蛻變出來的蝴蝶!”拉蒂說。“我從沒想到會有這麼美麗的翅膀。”
老侯爵夫人高興地笑了。
“你呢,愛莉西亞?你有什麼感想?”
“我覺得偉柏佛斯先生是個好人,”愛莉西亞答道。“我真希望……每個人都……支持保護童工法案。”
她焦急地望着侯爵,生怕他會說他反對這項法案。
“我已經答應支持他了。”他說著,同時看見她眼中亮起了喜悅的光芒。
“他也反對……奴隸制度?”她喃喃地說。
“你對每件事都太認真了。”回到侯爵府,老侯爵夫人正在換衣服的時候,侯爵說。
“太認真了?”愛莉西亞不解地問道。
“你是去參加社交應酬,不需要為人類的苦難擔憂。”
“可是這是很重要的事精啊!”愛莉西亞說。“社會上有殘酷和不公平的現象,我們難道不應該關心嗎?”
侯爵沒有答話。
他從來沒遇到過象她這樣關心社會問題、同情別人苦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