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侯爵發現攝政王的心情非常焦躁。
“你來得正好,契爾敦。”他說,“我需要你幫我決定一件讓我很為難的事。”
侯爵的心往下沉,他知道這件“為難的事”一定和慶祝會有關。
攝政王本來想等攝政宣誓典禮后,立刻在卡爾頓宮裏舉行一個慶祝會,可是溫莎宮的御醫卻一直表示,這種慶祝活動會撓亂國王陛下的心神,使得攝政王不得不將慶祝會兩度延期。
“契爾敦,我該怎麼辦呢?”他絕望地看着手上的請柬。
“我告訴攝政王殿下,凡事不過三,”赫特福夫人在一旁插嘴說,“只要他現在決定一個日期,一定不會再有什麼阻礙的。”
侯爵看着赫特福夫人,心裏想,她貧乏愚昧的思想完全要靠醒目的外表來掩飾。
她長得不錯,善於用華麗的衣飾裝扮自已,舉手投足之間顯得派頭十足,而且又很富有;從這些方面來看,倒不難了解為什麼她比攝政王大好幾歲,卻能令他瘋狂。
侯爵暗自揣測,或許是因為童年時根植在攝政王心裏的某種因素,使他甘心情願受有威嚴、較年長的女人支配。
不管是什麼原因,總之,他是深深迷戀着赫特福夫人。他不止一次告訴過侯爵,他是全世界最幸運的男人,因為他的生命中有了她。
侯爵知道,只要她在倫敦,攝政工每天早上都會去看她;她不在的時候,他就每天早上給她寫信。
“上帝,她十四年前就老得象個祖母了啊!”有一個大臣這麼諷刺的說過。當時旁邊另一個人也說,她的樣子讓人難以親近,他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
不過據侯爵猜想,使攝政王對她越來越着迷的主要原因,是因為她堅守自己的貞操。
絕大多數的人都不相信這件事,連那些漫畫家都用挖苦的態度來描繪他們之間的感情。
但是綜合攝政王告訴他的話以及他自己敏銳的觀察,侯爵相信,赫特福夫人雖然接受攝政王對她的愛,卻不打算當他的情婦。
攝政王的情緒向來很戲劇化,而且常受嚴重疾病的侵襲,對這兩件事,赫特福夫人一直束手無策。
他經常會發高燒,脈搏跳動加速,神智不清,嚴重的痙攣,還併發肺炎,這些癥狀,在他以前愛上費茲赫伯特夫人的時候,也發生過。
他自已很明白,這些病主要是因為心理因素造成的。
“真他媽的,”他說過,“契爾敦,有這麼多讓我煩心的事,我不生病才怪呢!”
侯爵擔心他又要為慶祝會的日期焦慮不休,於是趕忙附和赫特福夫人的話。
“殿下,”他撫慰地說,“我相信這次不會再延期了。”
“如果再延期,我就不舉行了。”攝政王暴躁地說。
“那我們都會很難過的。”赫特福夫人接口說。
攝政王望着她笑了,眼中流露着愛意。
“我在內心深處鄭重發誓,”他說,“我決不做任何會使你有一點點不愉快的事情。”
“那麼殿下就不要再操心了,趕快選定一個日子,這次,神一定會把好運降給你的。”
她從容地行了個禮,神態雖然讓人不敢親近,卻顯得很優雅。
“你一定要走嗎?”攝政王連忙問道。
“是的,殿下,不過我們今晚還會再見。”
“我會一分一分——噢,不,一秒一秒地數着,直到我們再見的時刻。”攝政王說。
他送她到大門口,侯爵留在淡黃色的客廳里等着。
回來的時候,四十八歲的攝政王看起來象個年輕的男孩。
“美妙的女人!太美妙了!”他喃喃自語着。“要是我能娶到象她這樣的女人,該有多好。”
一想到他那可恨的妻子,他的心頭就蒙上一層陰影。侯爵急忙把話題岔開:“殿下,你找我來,是不是有什麼緊急的事情?”
“對我來說很緊急,”攝政王答道。“契爾敦,我這兒有幾幅畫,需要你來替我鑒賞一下,免得我再象上個月那樣受騙。”
攝政王本身的鑒賞力其實也很高,但是幾乎每一個商場上的騙子都喜歡找他做買主,使他防不勝防。
前一個月,他花了一大筆錢買進一件藝術品,後來卻讓侯爵發現那是假的;經過其他許多專家的鑒定,證明候爵的判斷正確。從此以後,他對侯爵的意見就越發重視了。
“我很願意為你效勞,殿下,”侯爵說,“其實,你也很少看走眼。”
“希望如此,”攝政王說,“不過,沒有哪一個人是從來不出錯的。”
“這倒是事實,殿下。”侯爵答道。
他們正要走出屋子,攝政王突然看見椅子旁邊有一條鑲花邊的小手帕,那是赫特福夫人的。
他把手帕撿起來,放到唇邊。
“是伊莎貝拉的,”他很多餘地向侯爵解釋着。“我要把它系在胸前,因為她的影子深藏在我心底。”
侯爵沒有答話。攝政王似乎察覺到自己的舉功太戲劇化了,於是說:“我真不懂,契爾敦,你的條件這麼優雅,又有這麼多機會,為什麼從未沒有真正愛過一個女人呢?”
“殿下,我想,或許因為我不象你,”侯爵微笑着說,“我太自私,所以除了我自己以外,我不敢把深摯的感情託付給其他任何人。”
攝政王大笑,但是過了一會兒,又正色說:“我覺得這真是太奇特了。你看,你是上流社會裏最英俊瀟洒的男人,每一位美女都夢想能投入你的懷抱。但是據她們告訴我,你對她們一點也不領情。”
“也不盡然,殿下。”侯爵一面說,一面在心裏想着自己曾和多少女人做過愛。
攝政王彷彿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繼續窮追不捨地說:“你知道我想說什麼,契爾敦。女人在你生命中,似乎都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你對某一個女人厭倦了,就把她拋棄,再去找另外一個,好象她們都是曇花,只有在盛開的一剎那,才能滿足你。”
“這是最恰當的形容,殿下,”侯爵說。“我喜歡新鮮。”
“因為我很欣賞你,”攝政王繼續說,“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份愛,一份真正的愛,就象我一樣。”
侯爵很想說,他希望這種恐怖的命運永遠不要降臨到他頭上,但他還是把這句話咽回去了;他大聲地說:“殿下,這都是命。命運註定有些人會碰到自己心愛的人,但有些人卻要不斷地尋覓。”
攝政王似乎很滿意他這種說法。
“對,正是如此!契爾敦,你說得有理!”他說。“上帝對我太仁厚了,它讓我找到了我所渴求的;而你,仍要象個探險者那樣,在茫茫的未知中繼續搜尋。”
“你讓我覺得自己的行為好冒險,殿下,”侯爵回答,嘴角還帶着一抹微笑。“現在,我們來看看,你訂的這些畫究竟真偽如何。”
他知道,倫敦的藝品商和畫商總是喜歡拿複製品來騙攝政王的錢。
在替攝政王從一堆贗品里找出兩幅真跡以後,侯爵心情愉快地離開了卡爾頓宮。
他很喜歡攝政王,而且他也明白,過去幾個月對他是多大的一種折磨。
當時,國王的健康情況很不穩定,照侯爵的看法,御醫早就應該把他無法治理國事的事實宣佈出來,但是他們為了保全自己的職位,一直在避重就輕,不願意提出肯定的答案。
另一方面,保皇黨組成的內閣也抱定“國王會很快的康復”的想法,因為他們擔心王子如果掌權,就會為了他那些民權黨的朋友而解散內閣。
就由於他們個人的私慾和優柔寡斷,使王子遲遲不能當上攝政王,幾乎影響到國家的安全。
十一月中,下議院兩度體會,侯爵和其他上議院的議員一樣,受到很大的困擾。
直到拿破崙的大軍橫掃歐陸,才迫使這件事有了轉機。
二月十一日,樞密顧問抵達卡爾頓宮,主持宣誓典禮,王子終於成了攝政王。
宣誓典禮的場面非常動人。儀式結束之後,樞密顧問全都跑在攝政王面前,吻他的手。
“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了。”那時,侯爵的心裏這樣想着。
他記得,過去,國王經常使他的長子受挫,不讓他實際參與任何事情,只希望他做個“快樂王子”。
歸途,侯爵記起自己中午在保皇黨俱樂部還有個約會。
不過,他早上收到一封從鄉間寄來的信,說他的母親——老侯爵夫人——動身到倫敦來了。想到她從瑟瑞州這樣長途跋涉到倫敦,使他太感意外。他猜想,她這麼做,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
馬車駛回奧斯明頓府。他從車上下來,向管家問道:“夫人到了沒有?”
“夫人半小時以前就到了,現在正在樓上房間裏休息。”
這棟大宅子裏的一翼,是為老侯爵夫人特別準備的,但是幾年來卻一直空在那裏,因為她好久不到倫敦來了。
都市裏的嘈雜、擁擠,使她覺得很不自在。她喜歡住在寧靜。冶人的鄉間。而且,那兒的鄰居都非常殷勤好客,她一點也不覺得寂寞。
聖誕節的時候,侯爵去看望她,覺得她似乎有點虛弱,因此心裏一直很擔心。此刻看到她經過長途旅行,精神仍然顯得很好,不禁鬆了一口氣。
老侯爵夫人年輕的時候是個大美人,結婚以後,更成了每一位人像畫家爭取的作畫目標;她那種優雅動人的韻致,一點也沒有因歲月飛逝而消減。
她的頭髮全白了,但是身材優和當年候爵的父親愛上她時一樣纖巧。
雖然他們夫婦的年齡相差十二歲,但婚姻卻非常美滿,唯一的遺憾,就是他們只有侯爵這麼一個孩子。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從候爵一生下來,他們就對他百般寵愛。
這時候,母親抬起頭來,看到了他。
“契爾敦,我的孩子。”她說著,一面伸出雙臂。
侯爵吻了她的手,然後又彎腰吻她的面頰。
“您突然到這兒來,我真是太意外了,媽媽。”
“我知道你一定會覺得很意外的。”
“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我怎麼會有這份榮幸的呢?本來我還打算,等社交季過了以後去看您。”
“我原先先盤算着你那時候會去,”老侯爵夫人答道。“可是皇后寫信給我,信里的口氣顯得很絕望,所以我要來看看她。”
“我千方百計都請不動您,皇后一封信就把您給請來了。”侯爵打趣說。
“我不喜歡這樣長途跋涉,太累人了,”老侯爵夫人答道,“可是我覺得自己應該來探望皇后。孩子,當別人有困難的時候,我們除了儘力幫助他、安慰他之外,還能幹什麼.呢?”
她停了一下,然後低聲說:“我很震驚,聽說因為國王陛下神智不清,他們已經給他穿上壽衣了。我覺得這實在是太不敬了,難道除此之外,他們就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來控制他的病嗎?”
“我也覺得這個法子不好。”侯爵同意道。
“難怪皇後會這麼絕望。”老侯爵夫人用她那溫柔的聲音說。
“您打算住在溫莎宮裏陪她?”侯爵問。
“我想,我沒有辦法長時間承受那裏緊張而沉痛的氣氛,”他母親答道,“而且,孩子,我相信對你那些駿馬來說,來回接送我是很輕鬆的一件事。”
侯爵大笑。
“媽媽,您真是個十足的外交家,永遠記得留一手。不過,當然,您這麼做是對的,要您二十四小時待在那種悲痛、消沉的環境裏,那真是一種折磨。”
“不過,我真的很為皇后難過。”老侯爵夫人說。
侯爵很了解她母親的心情,因為這麼多年來,她和皇后一直是好朋友。
他坐下來說:“皇后的不幸倒給我帶來了意外的收穫。我真高興您能到這兒來。”
“我也很高興看到你,孩子,”老侯爵夫人答道。“你的氣色很好,而且很英俊,就和你父親當年一樣。”
侯爵微笑着說:“媽媽,我倒覺得,您比以前更美。您一到倫敦來,全倫敦的美女都黯然失色了。”
“包括哈洛夫人?”老侯爵夫人神秘地看了兒子一眼,問道。
“您雖然住在鄉間,消息卻蠻靈通的嘛!”侯爵玩笑似的說。
“她是不是很動人?”
“不,媽媽,她沒有您這麼美,而且也不及您有韻致。”
老侯爵夫人嘆了一口氣。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我本來還有點緊張。”
“緊張什麼?”侯爵問道。
他母親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說:“好孩子,我一直擔心,怕你被某個有陰謀的女人給拴住。因為你本身的條件很優越,而且做你妻子的女人,還可以分享你的頭銜和財產。”
“我的妻子!”侯爵叫了起來。“天啊,媽媽,您根本不用操這個心,我不打算娶任何人——尤其是艾默芬·哈洛!”
“那麼你要小心一點。”老侯爵夫人勸道。
侯爵警覺地望着她。
“您究竟想說什麼?媽媽,請您坦白告訴我。您知道我喜歡別人對我坦白,尤其是您。”
“我聽說,”老侯爵夫人壓低聲音說,“哈洛夫人打算讓你娶她。”
“如果她真有這種打算,那她比我想像中的還要愚蠢,”侯爵叫着。“她是個有夫之婦啊!”
“她可以離婚啊!”老侯爵夫人說。“最近離婚的例子越來越多,弄得我心神不寧。”
她修長的雙手突然緊握在一起。
“契爾敦,你要答應我,千萬不要捲入這種糾紛里,也千萬不要讓我們的家庭發生這樣的醜事。我受不了!”
侯爵握住了他母親的手。
“媽媽,您聽我說,我發誓絕不會為種事情破壞家庭的聲望,或者毀掉我個人的名譽。但如果為了艾默芬·哈洛,讓您這麼憂慮,那我現在就向您保證,我絕對不再跟她見面。”
“她在你心目中,真的不算什麼?”
“說實話,媽媽,我最近對她有點膩了。”
“那我就完全放心了,”老侯爵夫人說。“或許傳言有點過於誇大、渲染,不過據說她是個很堅決的女人。”
“太堅決的女人,只會讓我退避三舍,”侯爵說。“我剛剛還在聽攝政王向我吹噓,說赫特福夫人如何、如何的好,但是我只覺得,象那樣的人,別人都會躲得她遠遠的!”
“赫特福夫人!”老侯爵夫人激動得叫了起來。“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她,她的所做所為簡直讓人厭煩。我真不懂,怎麼會有男人肯讓自己的妻子表現得那麼受人非議。”
侯爵也有同樣的想法。
不過,赫特福爵士本身是個肯犧牲奉獻的保皇黨員,性格開朗,自在悠閑,而且也是個頗為成功的政治家。
他猜想:或許赫特福爵士和他的兒子雅茂斯爵士,想藉著攝政王迷戀赫特福夫人的機會,對他產生政黨的影響。
老侯爵夫人仍在自顧自地想着她的心事。
“孩子,”她說,“如果你能娶到一個你真心愛她的好女孩,我真是再高興也沒有了。”
“恐怕要讓您失望了,媽媽,”侯爵答道,“我覺得這不太可能。第一,我幾乎沒有碰到過真正的‘好女孩’,第二,我似乎很難愛上任何一個女孩。”
“為什麼呢?”他母親問道。“你看,我和你父親是那麼真心相愛。”
“我知道,媽媽,而且我的童年並不缺乏愛,更沒有受過什麼挫折。我想,也許是因為您在我心目中,樹立了一個太高的標準!我總想找一個象您的女人做我的妻子,但卻發現除您以外,世間再沒有這麼完美的女人。”
老侯爵夫人對他的讚美微笑了,但眼睛仍滿含企盼地望着她俊挺的兒子。
“我希望你快樂。”
“我很快樂啊,媽媽。我的生活既充實又多彩多姿,我簡直難以形容。我不需要找個女人來照顧我。”
侯爵笑了起來,然後又接著說:“達格岱爾象母雞帶小雞一樣,整天盯在我身邊喋喋不休;您一手訓練出來的僕人,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得服服貼貼,要是多了個女人,反而會把我的生活步調弄亂了。”
老侯爵夫人擺擺手。
“契爾敦,你只是在找借口,其實你自己心裏明白,你遲早要有個子嗣來繼承你的。”
侯爵沒有答話,她又柔聲說:“在我死之前,我要親手抱抱你的兒子。”
“那我還可以自由好幾年呢!”侯爵說。“媽媽,您現在這個樣子,離死還早得很,您放心吧:”
“我不希望變得象可憐的國王那樣。”老侯爵夫人認真地說,她想起了此行的主要目的。
“不可能的!”侯爵很肯定地說。“您不用再替我擔心了,媽媽,免得讓您美麗的臉上生出皺紋。”
“我比來的時候放心多了。”他母親坦白地說。
“您實在不必為別人那些無聊的閑言閑語操那麼多的心。”侯爵嚴肅地說。
老侯爵夫人雖然住在鄉間,終日深居簡出,但是社交界的大小事情一點也逃不過她的耳目。任何有關俟爵的羅曼史,她更是立刻就會得到消。
侯爵只知道她一直和許多老朋友保持聯絡,其中也包括皇后在內,但是卻想不出她這些消息是從哪裏來的。
他想,他和艾默芬雖然只是暗中來往,卻傳到了他母親的耳朵里,那麼,在格羅斯特州的喬治·哈洛爵士,說不定也聽到風聲了。
“我得立刻跟她斷絕往來,”侯爵暗暗下定決心,他知道這不是什麼難事。
他站起身來。
“媽媽,”他說,“我中午和兩位議員有約,要商討一項特別法案,沒辦法陪您用午餐了。今天晚上,我們再一起進餐,到時候,我們要痛痛快快的聊一聊。”
“那一定很棒!”老侯爵夫人笑着說。“而且,坦白說,我現在寧願上床睡一覺。這一趟旅程,路還算平穩,你送我的那輛馬車也很舒服,可是也夠累人的了。”
“那您就睡一覺吧,媽媽,”侯爵說。“您好好睡個美容覺,晚上,我等着看您神采煥發的樣子。”
他彎下腰去吻他的母親。在碰觸到她平滑柔軟的面頰時,他覺得自己彷彿在親吻着誘人的花瓣。
他知道,他對她的愛,超過對其他他認識的任何女人的感情。
他下樓的時侯,達格岱爾先生正站在大廳里等他。
“我母親永遠那麼美,而且消息總是那麼靈通!”他說。
他的財務總管笑了。
“夫人在各方面永遠都跟得上時代。她不斷地給我帶來驚訝和意外!”
“我也一樣!”侯爵說。“請你吩咐廚師,叫他們準備夫人愛吃的菜,還有最好的香檳。今晚我們要一道用晚餐。”
“大人,我已經吩咐過了。”
“我想也是,你一向都考慮得很周到的。”侯爵幽默地說。
他向門口走去,達格岱爾先生跟在他身後。
“大人,如果您能夠在四點鐘左右回來,我想和您談談關於城堡那兒正在蓋的農舍的問題。那個工程好象超出預算很多。”
“等我回來以後,我們再討論這個問題。”侯爵急忙說,一面加快腳步,走向停在門口的馬車。
他知道,他的財務總管只要一談到預算問題,就會變得滔滔不絕,而他此刻正急着趕去參加他的午餐會。
午餐會比他想像中更精彩。因為和他約好的那兩位議員,又邀請了另一位極端反對那項法案的議員。於是他們就在餐會上展開了熱烈的辯論,彼此舌劍唇槍,你來我往。
回家的路上,侯爵的心情仍然非常興奮。他發現時間已經比他和達格岱爾先生約定的晚了半個鐘頭,不過他想,此刻離他下一個約會的時間還很久,用來討論新農舍的問題,應該綽綽有餘了。
他一進屋子,把帽子和手套交給僕人,就逕自走進書房。
“告訴達格岱爾先生,我在這裏。”他對管事說。
房間裏非常涼爽,窗戶敞開着,窗外的花園中,是一片亮麗的陽光。
侯爵靜靜地站在窗前,望着井然有序的花床,以及經過細心照料的草坪,想起了奧斯明頓城堡的花園,每年此時,那兒的花草總是一片燦然,美得讓人目眩。
那一大片花園一直延伸到湖畔,湖裏有成群的黑、白天.鵝,在銀波蕩漾的水面上悠悠然地游着。更遠處,那一望無際的森林裏,許多馴良的梅花鹿,正在老橡樹濃密的樹蔭下休憩。
“夏天的鄉間既美好又涼爽,為什麼大家要在這時候跑到倫敦來過什麼社交季?”他想。
他聽到門開了,以為進來的是達格岱爾先生,他正想把心裏這個疑問提出來,卻聽到管事的聲音說:“大人,愛莉西亞·明頓小姐要見您!”
侯爵轉過身來。
愛莉西亞就站在門邊。他一眼就看出,她和初次來見他的時候一樣,仍是那麼憂慮、那麼緊張。
第一次見她到現在,已經三個星期了。據達格岱爾先生告訴他,她們在梅菲爾區租下了一棟小房子,租金比愛莉西亞的預算還低了很多,而且費得史東夫人也答應做她們的監護人了。
時間隔了這麼久,侯爵幾乎已經忘了她們的存在,但是,此刻,愛莉西亞又出現在他面前,她的年輕、純真,再度使他受到很大的震撼。
“我很……抱歉……來……打擾你。”她猶豫地說。
“你沒有打擾我,”侯爵答道。“我很高興見到你。我想,一切應該都很順利吧!”
愛莉西亞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到這兒來,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告訴我?”
“我……我想請你……幫忙。”
“又要幫忙?”侯爵問道,嘴角牽動着。
她的座位和上次一樣,面對着太陽;他看得出,她非常的緊張。
她仍然把背挺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頭的裙褶上。那條長裙的式樣很簡單,侯爵猜想可能是她自已做的。
她還是戴着上次那頂帽子,不過,這次換了一條絲帶。
他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聲調說:“我在等你說話。”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侯爵笑了。
“那就從開始的地方說起吧。”
“你……你對我們太好……太好了,我非常、非常感激。”
“這些話,你上次臨走的時候就說過了。”
“這是真心話,”她說,“所以我覺得……自己不應該……再來……麻煩你。”
“不過你既然來了,那麼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對我……很重要。”
“是什麼事?”侯爵問。
她望着他。他覺得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比她的言詞更善於表達感情。
有某件事嚇住了她,使她不安到極點,不得不來向他求援。
“告訴我,是什麼事?愛莉西亞!”他說。
“能不能……請你去……拜託……摩太爾·威格夫爵士……請他不要……再來……找我?”
“摩太爾·威格夫爵士?”
隔了幾秒鐘,侯爵才想趄那個庸俗的中年男人,也記起他在賽馬場上總喜歡高聲喧嘩,很惹人討厭。
侯爵從來沒有在任何私人宴會上見過他,也從來不打算和他認識。
“摩太爾爵士跟你有什麼關係?”他問。
“我……我一直想請他走……可是他就是不肯……離開。他不斷地到我們的住處去,我知道你會覺得我……很幼稚……可是我……真的……被他……嚇壞了。”
侯爵感覺得出愛莉西亞說的是真心話,而且她的眼睛也把她的心事表露出來了。
“你怎麼會和這個人認識的?還有,你的監護人費得史東夫人對這件事是怎麼處理的?”
愛莉西亞沒有回答,只是害羞地把臉轉開。
“告訴我!”他命令道。
“就是……費得史東夫人……介紹我們……認識的,”愛莉西亞說。“他是……她的朋友。”
“她難道不曉得他跟你並不合適?”
“我想,”愛莉西亞吞吞吐吐地說,“她……是完全照他的要求去做……因為……因為他送了她很多……她喜歡的……禮物。”
“什麼禮物?”
愛莉西亞顯得很無所適從的樣子。
“愛莉西亞,”侯爵嚴厲地說,“如果你要我幫你的忙,你就得把實情告訴我——要告訴我全部的實情。”
“這麼做……好象……太不知道感恩……”愛莉西亞喃喃地說著,但是侯爵打斷了她的話,說:“我在問你,什麼樣的禮物?”
“大部分是……白……白蘭地酒。”
“你是說,費得史東夫人酗酒?”
用不着愛莉西亞回答,他已經從她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天啊!”他叫道。“我沒有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情。”
愛莉西亞的手指緊緊扣在一起,手指的關節都變白了。
“問題還……不止……這個。”她說。
侯爵靜靜地聽她說下去:“他還帶了很多其他的……男人……到我們的住處……我不希望拉蒂認識……那一類的人,我相信,媽媽如果在世……也不會……贊成的。”
侯爵沒有說話,過了一陣,她又繼續說,聲音仍然很微弱、很猶豫,也很恐懼:“他……他們大吃大喝的……我們實在……負擔不起。”
“你們有沒有參加過什麼舞會、宴會,或是其他的社交活動?”侯爵問。
“拉蒂參加過—……兩個舞會,”愛莉西亞答道,“可是,都不是什麼……重要的舞會。”
“你為什麼沒有跟她一起去?”
“我沒有……錢買……晚禮服。拉蒂實在太美了,我覺得……沒有讓真正合適她的那些人……看到她……真是太……太可惜了。”
她定定地望着侯爵,彷彿乞求他能夠了解她的心情。
他臉上的寒霜使她覺得很不安,她說:“我使你……生氣了。我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些事的……除了……摩太爾爵士以外,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應付得了。”
“我沒有生你的氣。”侯爵說。
他忿怒的是,象摩太爾·威格夫這种放浪形骸、舉止粗暴的人,竟然敢糾纏象愛莉西亞這麼純真善良的女孩,真是太不可饒恕了。
“我這樣來……打擾你……耽誤你的時間……真的很……抱歉,”她說,“可是除……你以外……再沒有人可以替我出主意了……而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我們的……錢差不多……用光了!”
“才三個禮拜啊!”侯爵叫道。
用不着愛莉西亞解釋,他已經猜到是怎麼回事了。
費得史東夫人並沒有盡到做監護人的責任;這個貪婪的女人榨取了兩個從鄉間來的女孩僅有的一點錢財,卻沒有好好照顧她們,也不替她們安排社交活動。
如果有任何人看上這兩個女孩,只要他不斷進白蘭地酒,即使是摩太爾·威格夫這種無賴,費得史東夫人也絕不干涉他的行動。
侯爵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的計劃受到阻撓。只要他決心做某一件事,他就絕不容許這項計劃因困難險阻而機淺。對人為的疏忽所造成的缺失,他尤其無法忍受。
此刻,他告訴自己,都是因為他和達格岱爾在找費得史東夫人為監護人之前,沒有深入調查她的環境背景,所以才造成這次的錯誤。
他們只想到她是明頓家族的一員,又經常寫信來討好侯爵,就貿然認定她是合適的人選。
侯爵對這件事不埋怨任何人,只深深責怪自己。
看着愛莉西亞那副嬌弱、無所適從的樣子,他決定立刻採取行動,替她解決這些困難。
“請……請你原諒我。”她說道。
他暗想,絕大多數的女人無論碰到什麼事情,總是喜歡抱怨別人,只有她,竟然會為了原本就應該由他來承擔的錯誤,而向他卑微地道歉。
其實在他這一輩子裏,碰到的麻煩事已經數不清了。他的每一個情婦,都會給他帶來一大堆問題,其中大多數都是向他索取珠寶、金錢,此外,還有各式各樣刁鑽古怪的要求。為了逃避這些問題,他真是用盡了心機,使盡了手腕。
愛莉西亞坐在他的對面。睜谷一雙灰色的眼睛望着他,那種既憂愁又歉然的神態,使侯爵動容了。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茫然地望着花園中的景物,心裏在盤算,對這件混亂、棘手的事,該怎麼處理。
突然,他想起了樓上的母親。
“你在這裏等我!”他匆匆地對愛莉西亞說道,然後就走出房間,關上了門。
他看見他的財務總管正站在大廳里,顯得很焦躁不安。
“大人,真抱歉,”他說,“我告訴管事說,您在書房裏有個約會,我的意思是說我和您約好要談點事情,結果他誤會了,剛好明頓小姐來見您,他以為您約的是她,就把她帶進去了。”
侯爵一邊走,一邊聽達格岱爾先生的解釋。
“反正我是該見她的,達格岱爾,”他說。“回頭再告訴你,現在我要去見我母親。”
他急急地說完,就三步並作兩步上了樓梯,走進他母親偽房間。
他進去的時候,她正坐在床上,手裏捧着一杯茶。
她的臉上泛着紅暈,困頓的神色消失了,似乎這一覺睡得很好。
“契爾敦!”她叫道。“沒想到你這個時候會有空!”
“媽媽,我要請您替我出個主意。”
“好啊!”他母親說。“來,坐下,你要不要喝杯茶?”
她指指床邊的銀制茶具,侯爵搖搖頭。
“您把不記得我們有個親戚,亞瑟·明頓上校”
老侯爵夫人想了一會兒。
“有,我很久以前見過他一次,是在一個婚禮上。他長得非常英俊,很出色,好象是我們的遠親。你怎麼會提起他呢?”
侯爵象小時候要傾訴什麼事情的時候一樣,在她的床邊坐下。
老侯爵夫人看着他的臉,一面專心地聽着,直到他說到愛莉西亞剛才告訴他的一切。“你要是早點告訴我就好了,我可以告訴你很多關於費得史東這個女巫的事情,”她說。
“她是個很壞的女人,要她好好照顧兩個純潔的少女,這根本不可能。”
“我當初怎麼知道!”侯爵說。
“你當然不會知道,孩子。她的生活圈子和你完全不同,你不可能了解她。其實有關她的事,我也是從你愛蜜麗阿姨那兒聽來的,據說她的朋友都是些放蕩的人。”
“我應該事先把她的為人打聽清楚。那兩個女孩根本還只是孩子。”
“你肯幫她們的忙,這是好事,”老侯爵夫人說,“不過要是那個小的真有你說的那麼美,那她們把錢浪費在認識那些人上,實在是太可惜了。”
“我也這麼覺得,”侯爵說,“這件事,我要負很大的責任,所以我認為自己應該替她們解決困難,來補償自己的過失。”
他母親驚訝地看着他。她知道自己兒子向來不肯對別人伸出援手;對他的自私,她一直引以為憾,卻又無可奈何。
“媽媽,”侯爵不等她開口,又搶着說,“您能不能替我想個合適的人,請她來照顧這兩個女孩!”
“沒問題,孩子,”老侯爵夫人說,“何不由我來做這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