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下來的日子是忙碌的。系際合唱比賽就要舉行了,各系學生都在如火如荼、緊鑼密鼓地加緊練習當中,而系際合唱比賽之後緊跟着期中考試。
年輕的細胞是不安分的,如同水銀般流動不止,年輕的活動意味着明亮、喧鬧和歡樂。世瀅這陣子就不停地奔波於教室、圖書館和學校附近的天主教堂之間。天主敦堂是繫上練唱的地方。她還在系館的學生會辦公室里擔任義工,每個星期三中午她和陳穎會在那裏值班,處理一些文書的工作。
她好忙,可是忙得好充實,每一件事對她來說都是有機的綜合課程;是有形的,又是無形的,她貪心地想吸收每一樣。她的認真執着也證明了她的能力和智能。
這一天中午她和陳穎在辦公室里整理一些圖書,美秀也在。徐槙不知什麼時候走進了辦公室。世瀅看見他即嫣然一笑,喊了聲學長,他雖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看她的眼神卻是神氣又深情的。他轉身找美秀說了些事,便離開了。
陳穎發覺每回來當義工幾乎都會遇見他,是巧合嗎?
「學姊,徐槙學長每天都來這兒嗎?」
「他才不會吃飽了撐着,沒事天天往這兒跑。」美秀故意看了世瀅一眼。「妳們在他才來的,喔不,應該說世瀅在他才會來。」
陳穎也看看世瀅,抱怨地說:
「原來此如,世瀅妳不夠意思耶,保密到家了。」
「討厭啦,什麼保密,我還防諜呢。」不承認也不否認。
「妳不知道的事還多着呢。」美秀繼續加油添醋:「徐槙只有大一時參加過系裏的合唱團,大二、大三時就死也不肯參加,我還沒有榮幸指揮他呢。現在我都死了心不敢找他來唱了,他倒自動來歸隊,妳說奇怪不奇怪呀?」
徐槙這時剛好折返回辦公室,聽見美秀精闢的分析,給了她一句:
「我這叫有始有終,妳懂不懂?」
「世瀅,等一下我們去打羽球。」他剛想起下午的課因為教授請假調開了,於是折回來約她。
「你怎麼知道我沒課?」世瀅不答反問。
「我有妳的課表,知道妳沒課,難道妳有其它的約會?」他有些擔心地問道。
「沒有。」他怎麼連課表都查?
「那兩點體育館我等妳。」摸摸她的頭,然後大步離開。
***
世瀅換了一身白色運動服,她喜歡穿短褲打球。她出現在體育館時,引來許多女生羨慕又嫉妒的眼光,男生們則是對她一雙修長的美腿多看了兩眼。她並不在意,大方地走向等在羽球場的徐槙。
只見他一張臉冷得像冰,眼裏卻燃着火焰。他承認自己剛才的確也有驚艷,她那窈窕勻稱的身材、優雅動人的姿態令他怦然心動;可是看見其它人不懷好意地對她行注目禮,他心中替之而起的是氣憤、懊惱,他後悔約她來打球,他應該找個四下無人的地方約會,只有他才能碰她、能看她,她是他的,只是他的。
「怎麼了?」見他沒反應,又搖了搖他的手臂,仰着頭問他。
她的眼眸清亮如洗,笑容燦爛如花,聲音甜美可人,他又被她融化了。
「沒事,打球吧。」他拉着她到靠側門的另一個球場,他自私地不想讓太多人看她。
生氣勃勃打球的她有另一種美,美得瀟洒、美得青春;看她一個轉身、一個揮拍,依然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目眩神迷,彷佛受到明媚的陽光照射一般。他要到她的心底駐營--這個強烈的慾望再次使他的心如火焰般燃燒了起來。
「休息了吧。」看她香汗淋漓、氣喘吁吁,他先喊停。
兩人走到門口正要離去時,一群穿着中文系服的學生正要進館,大概是要上體育課吧。世瀅發現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老遠就衝著徐槙直笑,笑得好嫵媚,她走近時,徐槙也微笑朝她點頭。
她說話了,聲音好甜--
「徐槙,怎麼好久沒見你到書法社來了?上回你答應幫我題字的,可別黃牛喲,記得給我電話。」說完就進去了。
世瀅猜想這位美人就是中文系花了吧?看她一副故意沒瞧見自己的樣子,世瀅有些生氣。她剛才跟徐槙說話的態度,顯示兩人交情匪淺,關係非比尋常。轉過頭看了看徐槙,他沒有要解釋的樣子,於是她微怏地低下了頭,一路上都不說話,還不時用力踢了踢操場上的小石頭藉以發泄情緒。她在吃醋,他竟沒有察覺。
「晚上練唱,妳去嗎?」待會兩人都有課,他想確定一下晚上還能見到她。
「再說吧。」其實她已經跟文倩約好了今晚到N大去走走,也已請陳穎晚上替她向指揮告假。但這會兒她不想向他交代行蹤。
***
世瀅在和平東路N大門口見着文倩了。
「文倩,我在這兒呢。」她熱情地向文倩招手,跑了過去。
「妳可來了,我等妳好一會兒了。」文倩嘴裏抱怨着,可是一看見好久不見的世瀅,心裏着實開心。
「對不起,等公車等了好久,所以遲到了,不要生氣嘛。」世瀅也同樣開心地笑着,跑過去像從前一樣挽着文倩的手臂然後往校園裏走去。「慧芸怎麼沒來?」
「今天她爸爸過生日,回家祝壽去了,她說下次我們碰面,她一定會到。」
「原來如此,好可惜喲,她好嗎?」其實平常她們幾人也偶有電話聯絡,只是這是上大學后第一次重聚首,心情自是特別期待。
「也好也不好。」
「怎麼說呢?」
「好的是她遇見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兩人墜入情網;不好的是好象還有一個黑衣騎士對她窮追不捨,她為情所困。」文倩簡潔地解釋着三角關係。
「怎麼聽起來好複雜呀。」世瀅覺得慧芸的這個版本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好友的情事和自己的雷同,好一個剪不斷、理還亂。
「妳呢?美術系的肯定特別浪漫吧?」世瀅想知道文倩有沒有羅曼史。
「妳說呢?」文倩不透露半點,只是笑着反問她,世瀅也笑了起來。
N大的校舍建築味道和C大完全不一樣,比較有古味,枝葉茂密的大樹給人望之彌高的感覺。
「妳收過麗婉和念華的信嗎?」世瀅問。
「很少,只有一、兩封吧。那兩個大懶蟲,才懶得寫信呢,只說寒假叫我們再南下找她們。妳呢?」文倩微笑着埋怨道。
「跟妳一樣吧,內容八成跟妳的相同,只是收信人不同罷了。」世瀅忽然想起麗婉信中提到兩人的封號,大笑了起來。
「笑什麼?瞧妳神經兮兮的。」文倩看她都笑出眼淚了,不禁問她。
「妳不知道嗎?麗婉他們班的人叫她電花耶。」世瀅想到那朵電機系之花,笑彎了腰,乾脆蹲在地上笑個夠。
文倩也笑了出來,不單受世瀅的感染,是因為連着想起水母--水利工程系的念華,她是班上唯一的女生。愈笑愈止不住,兩人笑岔了氣,眼淚直流。
文倩的學長家齊剛好走過兩人身邊,向文倩點個頭打招呼,見她們笑成那樣,不禁好奇地問道:
「怎麼了,什麼事這麼開心?」情緒也受到波及,不過他只是微笑。
兩人因為另外一個人的出現稍稍克制住了,漸漸恢復了正常的情緒指數。
「文倩,妳不介紹我認識?」家齊看了看正在擦拭淚水的世瀅,央着文倩介紹。
「這是我的高中同學兼死黨--李世瀅。世瀅,這是我的學長,美術系三年級的高材生--費家齊。」文倩簡單介紹兩人互相認識。
「學長好。」世瀅跟着文倩喊他學長。
「妳好,妳是哪一系的?我好象沒看過妳。」家齊自認以他的審美眼光,不可能在校園裏錯過世瀅這樣的女孩。
「我讀C大企管,是第一次到你們學校。」世瀅恢復了一貫的落落大方。
「我邀請世瀅來參觀我們繫上的作品展。」文倩說著就要帶着世瀅往展覽會場走。
「要我做嚮導嗎?」家齊突然有一股衝動想陪她們一起去。
「好啊,你的功力高,見解一定也比我有深度,我樂得輕鬆又可以向學長學習。」文倩心想何樂而不為。
於是三人共度了這美展之夜。
世瀅發現家齊雖然才三年級,可卻頗具藝術家的架勢,全身散發著濃濃的藝術氣息。倒不是因為他留長發,而是他說話的樣子和他的藝術修養與內涵,使他看起來十分吸引人。
文倩提議到學校附近的夜市去逛一逛,她知道世瀅一定會舉雙手贊成的,因為那兒有很多小吃。意外的是,家齊竟也一路陪到底。
最後他們三人在一家咖啡屋裏聊了起來。多數的時候,都是文倩和世瀅在說話,兩個人從高中時代的春夏秋冬聊到大一生活的喜怒哀樂,好象想把幾個月來的沒說的話全壓縮在這一夜裏。
家齊在一旁靜靜聽着她們熱烈地交談,少有插嘴。他感受着兩個女孩之間深厚的情誼,靜靜地分享她們的喜悅,也靜靜地欣賞着世瀅。她的出現像颶風一陣,激蕩着他的心扉,令他整晚的思潮沸騰;像一彎清流,滲透他的心田,讓他整晚不忍離去。
「糟了,最後一班公車的時間好象過了,怎麼辦?妳怎麼回學校?」文倩驚覺時間已晚,看了看手錶已是午夜時分,心中十分着急。
「我有機車,我送她回去。女孩子這麼晚搭出租車太危險了。」家齊直覺提出可行的辦法。
「這樣太麻煩你了。」世瀅也慌了,不知該怎麼辦。
「搭你的車就安全嗎?」文倩玩笑地說。
「妳是不相信我的技術,還是我的人格?」家齊邊說邊站起來,準備送世瀅回去。
「都有。」文倩和世瀅也站了起來。兩人心裏都慶幸着今晚還好有他在,要不然這話匣子一打開,不知道何時能結束,同樣的問題不知如何解決才好。
家齊送文倩回女生宿舍后領着世瀅到機車棚。
「相信我嗎?」發動引擎后,他問了世瀅一句,眼裏是真誠的笑意。
「相信。」她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後坐上後座。她很自然地抱着他的腰,一點異樣的感覺也沒有。
***
知道世瀅今晚去找同學,徐槙心不在焉地跟着大夥練唱。一整晚他根本是不知所唱。練唱結束后沒跟任何人道別就直奔世瀅住的三○一樓下去站崗了,他想起下午兩人分開時,她有些不對勁。
等了半天還不見她的蹤影,蓉蓉也擔心地打了電話去她家,她沒回家。
這麼晚了還不回來?徐槙來回踱步,不時地看看手錶,十二點多了,還沒回來,他開始煩躁不安,心神不寧地擔心她出事了,這個念頭令他揪心。
忽然一陣引擎聲由遠而近,他抬頭一看,是世瀅回來了,心中如釋重負,但是很快就被驚訝與忿怒所取代;她是被一個男孩子送回來的,喔不,她還親熱地向他道別,想必剛才一路也是親密地抱着他吧?這個想法讓他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和嫉妒。原來她遲歸是跟他在一起共度良宵,原來自己像個傻瓜,她根本一點也不在意。他竭力剋制住翻騰的情緒,拂袖而去。
蓉蓉一見世瀅,劈頭就問:
「妳上哪兒去了,這麼晚才回來,急死我了,妳媽又說妳沒回家,我都想去報警了。」
「妳打電話到我家了?那我媽現在一定急死了。不行,我得打個電話報平安。」說著她就要出去打電話了。
「等等,還有一個人大概也急死了。」
「誰?」
「妳剛才在樓下沒看見他嗎?妳那個學長呀,他等了妳一晚呢。」
世瀅剛才沒看見樓下有人,徐槙等了她一整晚嗎?
***
接下來的幾次練唱,世瀅都到了,徐槙也都到了。兩人之間卻是暗潮洶湧,誰也不理誰。徐槙是時間到了才來,唱完就走;世瀅也是準時到、準時離開。偶有休息時間,兩人都刻意避開對方的眼神,也互不交談。接近他們的人都感覺得到兩人之間有些不對勁,卻又不便揣測什麼,只能陪着尷尬。
這一晚是賽前最後一次練習。結束后,徐槙依然瀟洒離去。徐晴忍不住追着正要離開的世瀅,她希望能幫得上忙。
「世瀅,等等我。」
世瀅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
徐晴走到她面前正視了她一會兒,才問:
「妳跟我哥怎麼了?他這幾天脾氣好壞,我都不敢跟他說話了,你們--吵架了嗎?」
「沒有。」她低着頭看着鞋尖。
「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徐晴從她的態度里幾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測是正確的。
「不是的。學姊,對不起,我要走了,再見。」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道歉走人,而且是跑着離開的。留下徐晴喟然長嘆。
***
好不容易挨到期中考結束,世瀅覺得自己緊張的心情多少得到了解脫。星期日上午與文倩、慧芸、家齊相約到市立美術館參觀書畫展。
她依約前來美術館大門口,看見文倩和家齊也正朝這邊走過來。
「慧芸還沒到嗎?」世瀅怕她爽約又見不着面了。
「我去打個電話,這傢伙說不定還在賴床呢。」文倩說。
家齊和世瀅兩人在門口等着。世瀅東張西望,不知慧芸會從哪邊過來。她意外地看見胡佩瑜,那個系花親熱地挽着徐槙,緩緩向她所站的位置走來。酸楚和苦澀頓時脹滿胸口,她立刻一陣暈眩,神情茫然而臉色蒼白。她踉蹌的一步,嚇着了家齊,他連忙關心問道:
「不舒服嗎?」很自然地伸手扶住她。
徐槙剛好看見家齊眼底的柔情和他搭在世瀅肩上的手,他也認出眼前這個長發男孩就是那晚送世瀅回去的人。原來她一直還跟他約會。徐槙一時心痛如絞,臉上是一陣青、一陣白,經過家齊和世瀅身邊時,他故意摟着胡佩瑜的肩,看着世瀅的眼裏沒有一絲感情。
「文倩回來了。」家齊完全不知道剛才發生的一切。
「郭媽媽說慧芸出門好一會兒了,八成是塞車了。」話甫說完,慧芸出現在大家眼前。
「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慧芸一邊說還一邊學着電梯服務小姐,很日本式地向三人一鞠躬,惹得大家都笑了。
世瀅看見慧芸來了,連忙藏起剛才那一幕所帶來的愁悵,努力地對慧芸擠出一個微笑。
「世瀅,好久不見,頭髮留那麼長了呀,我好羨慕喲。」慧芸親熱地拉着世瀅,看她氣色不怎麼好,便問:「妳怎麼了,不舒服嗎?臉色這麼難看?」
「我怎麼敢給妳臉色看,病了也得趕來赴約呀,幾百年沒看見妳了,只怕妳有了新人忘舊人。」世瀅甩甩頭,甩去了剛才的情緒。見到老友應該高興才是,於是跟慧芸開了玩笑。
「捶妳。誰在背後說了我什麼閑話呀?」慧芸作勢要打世瀅,還瞪了文倩一眼。
「誰敢說妳的閑話,不過佳話廣為流傳就是了。」文倩不甘示弱地回敬她一句。
「討厭。」慧芸這回要捶文倩。
嬉笑怒罵了一陣,四人進了美術館。
美術系的學生評論起這些書畫作品,果然不同凡響。有客觀的專業取向,也有主觀的個人意識。家齊一直走在世瀅身旁,不時對作品提出自己的看法。
「學長偏心,就說給世瀅一個人聽。」文倩故意用撒嬌的語氣抱怨着。
家齊笑而不語。
「我不是美術系的,比較需要內行人指導。」世瀅回說。
其實她從小也習書法,倒不是完全沒有根基。
「世瀅高中時代可是書法比賽的常勝軍喲,我是英語系的,不認識中文好不好,待會兒麻煩費大師給我指點指點吧。」慧芸真是極盡誇張之能事。
家齊還是微笑。真是敗給她們了,這三個女孩興趣相投卻有着完全不同的氣質。慧芸聰明靈巧、清麗可人;文倩瀟洒活潑、才華洋溢。而世瀅則給他特別不一樣的感受,她看起來也幽默活潑,但又有一股說不出的冷漠,讓人覺得並不是那麼容易接近她的內心世界,因為她對他一直保持着距離吧。
調侃歸調侃,文倩多少看出家齊對世瀅有好感,也因此刻意拉着慧芸走離他們遠一點,想替他們製造一些機會。
世瀅倒沒發現這一點,她只是靜靜地聽着家齊偶爾提出的意見與觀感。
這會兒她駐足在一幅行草書法作品前,看得出書寫這闕詞的書法家功力深厚,字體蒼勁有力,行氣順暢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她是由衷的讚歎。不過更令她有所感的是蘇軾在定風波這一闕詞中所表達的意境--當人類面對生命的各種面貌時,內心深處總隱含着一分對於完美無憾的追求與渴望。也緣於這一分追求與渴望,才使人能夠擺脫生命情境所遭遇到的困頓顛沛,而不至於沉淪迷失。人必受苦而後有智,這分信念的堅持使人能夠無懼地面對生命中諸多困境,而長保寬裕歡愉的心情,以豁達的胸襟面對一切悲愁哀苦,將小我的自憐哀嘆化為對人世的同情與愛。
「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是對於生命所應懷抱的態度吧?唯有全面承擔,才可能尋求解脫。「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或許這是蘇東坡個人對生命的徹悟吧?這何嘗不是人們對於生命所應懷有的無憾?!
家齊看着她有所領悟的眼神,聽她娓娓道出個人的感受,更加為她傾倒不已。她是個如此慧黠又有思想的女孩子,在專註的目光里,傾瀉着多少激情的瀑布;她溫柔的話語中,蘊藏着多少理想的心曲,怎不教他激起滿懷的情愫?他的理智終於禁不起考驗的一點一滴褪去了,他的感情驅使他伸出了手輕觸着她的秀髮,他要撥去她額前的髮絲,縱情地欣賞她,欣賞她的美麗與聰穎,他竟是這般深陷其中而無法自拔。
「很亂嗎?我自己順一順。」她對他突如其來的碰觸為之一驚,迅速地撥了一下自己的頭髮,也為了撥去尷尬。
費家齊在心中無奈地長嘆一聲,也許他是唐突了點。
***
徐槙搭在胡美人肩上的手,在通過入口處之後立刻放了下來。胡佩瑜本來還因為他態度的轉變而芳心暗喜呢,沒想到她的喜悅如曇花一現,瞬間化為烏有。他一副怫然不悅的樣子。
「你怎麼了?剛才還好好兒的。敢情你是不樂意陪我出來?」胡佩瑜滿腹委屈地問道。
徐槙也覺得自己剛才不夠磊落,他不該利用她,奈何他一時失控,衝冠一怒為紅顏。他安撫過她之後繼續心不在焉地瀏覽書畫。
喔不,他又看見她和那個長發男孩了,只見他倆時而低聲耳語、時而相視微笑,卿卿我我狀甚親昵。他已經忍無可忍了,如果不是因為身處公共場合,他一定立刻將那個男孩從她身邊拉開,然後狠狠地給他幾拳,他憑什麼那麼靠近她?
「對不起,我臨時想起還有點事,先走了。」他丟下一句話給佩瑜之後,立刻出了美術館。繃著一張臉,他重重地發動引擎,一路風馳電掣地回到家。
「這麼早就回來了啊?你不是跟同學到美術館去了嗎?吃過飯了沒?」徐母一見他進門立刻關心地問道。
他沒有回答,背對着徐母坐在沙發上。
「我以為你不回來吃飯,沒做什麼特別的菜,中午吃面,你吃不吃啊?」徐母知道他在生悶氣,不過飯總不能不吃吧?
徐槙看着母親那慈愛的容顏、殷殷的關切,一陣歉意湧上心頭,反省自己這一陣子因為心情不好老是發脾氣,真是對不起母親。於是他走近母親身邊,攬着她說:
「吃,而且要吃好大一碗。」
徐母笑了。其實她很心疼兒子,希望他是真的開心了。
剛走進飯廳的徐父看見這一幅母慈子孝的畫面,咳了一聲道:
「中文系系花果然不一樣啊。」他在學校里多少也聽說了一些事。
「爸,您沒出去啊。」徐槙對父親的,搞不清楚狀況不以為意,只說:「不是您想的那樣。」他淡淡地否認。
「哦?不是系花啊?」徐父難得胡塗。子女們的兒女情長,他不想主動打聽,隨他們自由發展去吧。
「爸,哥的意思是請您別亂點鴛鴦譜啦。」徐晴不知道什麼時候冒了出來。
這頓「面」一家人吃得好不愉快。
***
入冬以後,世瀅反而較常通勤。
當她發現自己喜歡站在窗邊凝望時,那種感覺已非常強烈了。常在清晨被窗外的景色吸引,朝陽淡淡地灑在院子裏的小樹上,葉上殘留着未乾的露珠,透明鮮麗的綠滿布小小的窗,那屬於自然的生氣,使平凡的小窗變得好美,因此她喜歡向窗外凝望。也許愛情來得太早了吧?她又向綠窗凝望着,而眼前儘是他似模糊又清晰的影像--深情的眼神、狡黠的微笑,那甜蜜而羞澀的感覺依然使她迷亂。
「不該來的呀,愛情。」她輕輕地嘆息。
回家,她只想沉澱一些感覺。一些屬於新鮮人的好奇,一些對浪漫愛情的憧憬。常常能和父母親、弟弟妹妹相處,能給昔日的同窗捎去遙遠的祝福,生命可以這樣真實,這才是沉甸甸的幸福啊。
偶爾她會接到家齊的電話,她總是淡淡地和他聊着。未曾接受過他單獨的邀約,她無意走進他的生命,只因她已掉進另一張情網。唉,也許她無法完全沉澱所有的感覺。她心中還有期待,而那分期待常在夜深人靜時將眼帘濕潤。
***
陳穎、立琴和世瀅上完最後一堂選修課後,一起到第二餐廳吃晚飯。剛好遇上強華、文漢和志榮也在。
「明天晚上四維堂的舞會,妳們去不去啊?」文漢用很奇怪的國語問着,他剛才上完僑生必修的應用國語,留下了後遺症,癥狀大概要持續一個小時。
「為什麼不呢?我趁機減肥。」立琴成天把減肥掛在嘴上。
「除非你們有人指定我當舞伴,不然我下去,我不想當壁花。」陳穎對自己信心不足。
「我指定妳。」強華立刻自告奮勇,他也胖嘟嘟的,和陳穎的外型還挺速配的。
「好,那我去。」陳穎很阿莎力。
「世瀅,妳去嗎?」文漢嘴裏吃着東西說的國語還比較正常。
「又沒有人指定我當舞伴。」世瀅俏皮地說著。
「好,為了報答妳常教我功課的大恩大德,我讓妳指定就是了。」文漢難得說笑話。
「指定你不就完了嗎?世瀅不就只能跟你一個人跳了?放心啦,輪不到你的,請她跳舞的人有一大堆。」立琴很誇張地用手畫個大圓,模樣讓人發噱。
***
冬日的校園在入夜以後,原本是寧靜的,但這晚不同,四維堂里燈火通明,熱鬧的樂聲傳遍校園的每一個角落,音樂震動着每個人的心房。聖誕夜是狂歡夜,年輕的男孩女孩們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都想在四維堂里大展身手,盡情揮灑屬於年輕生命的熱力與色彩。
徐晴正要出門前往四維堂,她看徐槙那樣子像是要待在家裏,於是她靈機一動,試探地問他:
「晚上你去跳舞嗎?考研究所還早嘛,幹嘛K書K得那麼凶?」她早發現他最近都把心思放在準備考試上頭,刻意封閉自己,因此想勸他去跳跳舞放鬆一下。她也知道他對世瀅不像他表現的那樣毫不在乎。「去啦,我知道世瀅今晚會到的。」她補上一句。目的在提醒他良機勿失。
她會去嗎?當然嘍,她才一年級,什麼活動對她來說都新鮮。她在班上人緣又好,同學們怕是用拖的也會把她拖去吧。
去嗎?昨天佩瑜早打過電話邀他一起去,說是要請他當舞伴,她倒是挺大方的,主動邀男孩子,可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舞伴?世瀅有舞伴嗎?徐晴說她會去,想必是有舞伴的吧?會是誰?是他嗎?一想到此,一陣酸楚嫉妒的浪潮頓時又在他的胸口翻騰。他想起幾次在系館裏無可避免地和她四目相接,而她表現出的疏離冷漠,讓他的心被失望和痛苦吞噬。去嗎?他的表情是掙扎而苦惱的,他的思緒是矛盾而複雜的。
***
快節奏的旋律正在四維堂里播放着,燈光閃爍下,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使出渾身解數又跳又扭的,不管舞技如何,個個都好投入、好盡興,盡情地享受這歡樂的時光。
世瀅隨着音樂的節奏跳着輕快的舞步,她的節奏感很好,動作不誇張,跳起來自然有韻味,姿態好不迷人。一曲接着一曲,她的心也跟着旋律飛揚了起來。有很多男孩子請她跳舞,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有,她沒有拒絕,但是只跳快舞,文漢發現了她不會跳慢曲子,於是當一首抒情歌曲音樂柔柔響起時,他邀請了她。
「跳嗎?」文漢鼓勵她嘗試一下。
「我不會耶。」她有些猶豫。
「沒關係的,跳幾次就會了,我可以教妳。」
於是她起身讓文漢帶這一支舞。
結果是她一邊跳着一邊說對不起,文漢的鞋已被她踩得一塌糊塗、面目全非了。
一個身影掠過她的眼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胡佩瑜。世瀅很快地掃視一眼,發現她身旁的人不是徐槙,怎麼,他沒來護花嗎?他捨得把胡美人丟下,讓她和不同的男孩子跳舞嗎?世瀅的心沒來由地抽動一下,充滿不是滋味的酸澀。舞池裏的愛情曲樂正悠揚,她卻感嘆自己心中愛的旋律已猝然畫上了休止符,淚水濕潤了她的眼。
「怎麼,我跳得很差嗎?」文漢沒察覺她眼中的淚光,只覺得她跳得心不在焉。
「不是,我累了,想休息一下。」驚覺自己失態,她急着掩飾情緒。
坐在一旁的她眼光仍是不由自主地在舞池裏梭巡。他來了嗎?算了吧,她搖搖頭,來不來和自己已沒有關係了。她告訴自己別再找了,但心中是如此悵然、若有所失。
「休息夠了吧?再休息下去,舞會就要結束了。」幾首樂曲過去了,文漢又過來邀她共舞。
世瀅想想也對,於是重新步入舞池。其實剛才她坐在一旁時,也有幾個男孩邀她,她都婉拒了--即使是快舞,碰都不必碰到對方。
徐槙在舞會開始后沒多久就進來了,卻一直站在角落裏。他不是來跳舞的,只是想來確定一些事。他看見她了,她穿着牛仔褲上搭一件套頭衫,簡單的穿着仍難掩她曼妙的身材,自然不造作的翩翩起舞,竟是如此撩人的風情萬種。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她的一顰一笑,再次牢牢地抓住他的目光,燃燒着他心底的火苗,他有一股衝動要上前擁抱她,將她一千遍地親吻過……
現場DJ正宣佈着下面播放的將是舞會結束前的最後一首舞曲--EndlessLove,請大家找好最佳拍擋盡情享受這羅曼蒂克的一舞。於是志榮和立琴,強華和陳穎,文漢與世瀅三對臨時拍擋攜手往舞池裏一站,各就各位地準備浪漫一舞。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樂聲響起,就在文漢和世瀅正要劃開舞步的那一剎那--
「學弟,這一曲把世瀅讓給我好嗎?」口氣是徵求同意的,動作卻是不容拒絕而霸氣的。徐槙早已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兩限定定地盯着她那張在閃爍燈光照耀下分外嫵媚動人的臉。
「當然。」文漢十分驚訝於他的突然出現,但立刻很有風度的離開,留下世瀅與他共舞。
世瀅震驚地無法言語,腦子有一瞬間的空白,身子因極度驚嚇而微顫,臉頰因窘澀不安而燥熱;他摟在她腰上的手逐漸傳送着溫熱,燃燒着她的呼吸。
他看見她的眼裏含着一絲受傷的悲哀,她的眉間鎖着一股濃濃的愁緒,她的唇像要訴說千言萬語卻又無能為力地微啟着。眼前這美麗與哀愁的容顏,輕易地喚起他心中無限的憐惜。他將手臂繞過她身後將她圈進自己懷中,用自己的下巴抵住她的額頭,然後在她耳邊低語:
「別再躲着我,好嗎?」
她抬起頭,心中有疑問,但她發現他眼裏是不容置疑的款款深情,於是她又融化在那一片深情之中。她不禁抱住他的腰,把臉輕輕地貼在他的胸前。他不再言語,只是感覺着自己心中的狂喜,感覺着彼此急促的心跳和呼吸。隨着醉人的音樂,忘情地與她共舞。
他把她擁得好緊好緊,當她再度仰起頭時,臉上帶着醉人的微笑,眼裏泛着晶瑩的淚光,這一刻,所有的迷霧皆隨風而逝。他低下頭,吻去她的淚滴,一點一點地吻着,吻得好輕、好柔;這般輕柔的吻卻引來她更多的淚水,無助柔弱的她更加楚楚可憐,他重新擁她入懷,直到音樂結束。
曲終人散,他拉着她就要離開,在門口遇上了佩瑜。
佩瑜乍見兩人的親密狀時先是震驚,隨後便口氣不佳地質問徐槙:
「你不是跟我說你不來的嗎?」
「我沒說不來,只說不當妳的舞伴。」見她態度不佳,他也不客氣地回答,腳步也沒有停下來,拉着世瀅繼續往外走。
佩瑜緊追在後,追問:
「是嗎?那麼這位有榮幸當你舞伴的是誰?」她不友善地看了世瀅一眼,不肯善罷甘休。
世瀅停了下來。她不想像個逃犯似的被人窮追不捨。
「企管系一年級,李世瀅。」無論如何還是該保持風度。
「我們走。」徐槙說著就拉着世瀅的手大步離開。
佩瑜怒視着他們的背影,心裏好氣、好恨,徐槙竟然如此對待她。
世瀅一路被徐槙拉着,到了後山校區,在走到一處涼亭時,徐槙停了下來。此時後山上已是四下無人了,他需要一段和她單獨相處的時光。
「她很喜歡你。」世瀅回憶剛才佩瑜一副打翻醋罈子的樣子,忍不住地說。
「妳說胡佩瑜啊?也許吧,但那是她一廂情願。」他現在一點也不想提到她。
「是嗎?」她看了他一眼,想起美術館前的那一幕,酸楚再度襲擊她,於是她將自己武裝了起來。「我不想當第三者。」她踢走一粒小石子。
「沒有第三者。我跟她是在書法社裏認識的,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妳別胡思亂想。」
「我有嗎?可是我覺得她對你很特別,你們看起來也很要好。」她臉上沒有喜怒。
「我都說了沒有什麼。」他着急地靠近她,摟住她的肩。「我喜歡的人是妳。」見她沉默不語,他的情緒幾乎又要失控了,轉身面向她,雙手托着她的臉龐,艱澀地問:「妳呢?妳喜歡我嗎?」他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喜歡,可她沒有說出口,只是又把頭低下。
徐槙見她不願回答,以為答案是否定的,頓時羞憤難抑,一連串對她的指控於是脫口而出:
「是他嗎?那個長頭髮的男孩,妳喜歡他是嗎?他陪妳去書畫展,騎車送妳回來!」他說得好激動、好憤慨,而且用力地搖着她的肩。
世瀅恍然明白他指的是家齊。面對他如此嚴厲的口吻,一股莫名的委屈湧上心頭,他竟然毫不心虛,且大言不慚地質問自己。積壓在心頭所有的疑問和酸楚,排山倒海而來,衝散了前一刻的溫馨甜蜜。
「還說你跟她之間沒有什麼,我親眼看見你摟着她,那叫作沒什麼嗎?」豆大的淚水隨着心痛的一問奪眶而出。
「那妳呢?那個男的對妳百般的殷懃,妳也沒拒絕呀!」他已經失去理智了,沒有注意到她傷心欲絕、淚流滿面,繼續他的指控。
「他是我高中同學的學長,那一晚我錯過了最後一班車,他好心送我回來,我……我從來沒有單獨跟他出去過,不像你--你跟胡佩瑜……」她已泣不成聲,雙手摀着臉,身子不停地顫動着。
聽她凄愴悲涼地道出一切俊,他好恨自己的殘忍,他竟是如此無情地折磨着她。世瀅的淚水絞痛了他的心,他幾乎是立刻將她緊緊地擁住,把唇貼在她耳邊。
「對不起,是我不好,妳別哭了好不好?原諒我,我不該誤會妳,我以為妳喜歡的不是我。」他撫着她的背、她的發、她的臉。
他這一番溫柔的告白像一陣浪花向她捲來,她感覺像一葉扁舟被衝上了岸,然後她無意識地把頭埋進他的胸膛,一直到她完全停止了啜泣。
當她再度抬起頭時,眼眸清亮如洗、雙頰酡紅如醉、朱唇嬌艷欲滴。深邃迷人的眸子深深地凝視着他的,溫柔的目光里釋放出無限的深情,傳遞着濃烈的愛意。兩人眼波交流許久之後,她輕輕地對他傾吐:
「我喜歡你。」
一陣狂喜涌滿他的心田,期盼了一世紀之久的回答就像春雨綿綿般滋潤了他的心靈。於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捧住她的臉,傾注了所有的深情吻住她的唇,由輕柔的親吻漸漸轉為掠奪般的狂吻,像要把一直以來的思慕全吻進她的靈魂里。激情灼熱的吻燒盡了她方才的矜持,於是她也熱情地回吻着他,直到兩人都喘不過氣時他才停下來重新輕擁她在懷中,一起沉醉在激情過後的甜蜜之中。這聖誕夜已是這般的寒氣逼人,他們的心中卻是漾不開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