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預期的,我們出發翻過一個山頭之後,在天黑前到達紮營的林卡。
這是一個廣大的高原,由高處往下看,遍地是成群的牛羊及帳蓬。
因為接近傍晚,落日的餘暉,從草原的邊緣反射到藍天上,形成閃亮的金黃色霞光,與青綠的草原緊密連接,無邊無際,非常壯觀。
我的體力被札西壓榨得一滴不剩,只能勉強倚在馬背,被馱著前進。
我們騎得馬比平地矮小,腳程很快,適合在山路間行走。
大部份的時間,我都坐在馬背上,趕起路來,不會太累,可以悠閑的欣賞高原浩瀚的風光。
但是在山上,我發現了一件讓我不太愉快的事,所以到了林卡之後,我只顧著自己休息,外界所有的一切我全都不想理會。
札西四處撿來一些牛糞,準備生火。
「拉姆,坐過來一點,到了晚上會很冷。」
札西說得每一句話,在我聽起來都十分刺耳。
「你到底把我的衣服拿去哪裏了?」
「我說過很多次了,你的衣服全都破了,早就被我去了。」
「至少我貼身的衣服還在,該不會也破了吧?」
看不慣他一副沒有發生什麼事的模樣,我一定要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有了藏袍,不必穿內衣也沒有關係,何必介意?」
「我非常介意!為什麼你穿着長褲,我卻沒有?」
對於我的逼問,札西只是露出牙齒,笑而不答。
問題就出在這裏,我的藏袍底下,什麼都沒穿,走路的時候還好,可是騎馬就很麻煩,當他假借刮鬍子的名義,刮凈我全身之後,情況更糟,因為只要一坐上馬,一步一步隨著馬背上下起伏,跨坐的部位就變得非常敏感。
尤其是上坡路段,我必須傾身靠近馬頸,使下半身貼緊馬鞍,保持平衡,但是這個姿勢,讓我的重要部位和馬背間完全密合,之前他手指按壓的柔軟處,就會傳來陣陣酥麻的快感。
到了山頂,我已經慾望高張,再也走不下去,只好要求休息。
札西看穿我的尷尬,不但不給我喘息的機會,還在山頂,讓我面對數十個帳蓬,居高臨下的,又達到一次高潮。
我永遠忘不了當他吞下我的慾望之後,得意狂笑的表情。
那是我這輩子最羞憤的時刻。
※※※
我被一陣熱鬧鼓噪的聲音吵醒。
昨晚,札西保證不碰我,要我好好休息,所以我睡了一夜好覺。
我沒有手錶,不知道時間,只知道帳蓬外艷陽高照。
我鑽出帳蓬,看到其他帳蓬里的人,全都跑出來,圍著圈圈唱歌跳舞,非常熱鬧。
札西遠遠端來一碗水,喜孜孜地衝著我笑。
「拉姆,吃藥。」
「好端端的吃什麼葯?」
「別忘了你的高山症,你的呼吸正常嗎?」
我偷偷深呼吸,的確還是有胸悶的感覺。
「現在你想到我的身體了?昨天怎麼沒有一點點的同情心?」
札西把一顆黑色的藥丸放在我的掌心。
「我一直想着你的身體,你是要自己咬碎?還是要像之前那樣喂你?」
他意有所指的刺激我的記憶,真下流。
我馬上拿起藥丸,丟進嘴裏。
「別吞下去,要咬碎。」
「這是什麼?」
「珍珠丸,是七十種珍貴的草藥濃縮製成,專治高山症。」
「光是珍貴的就有七十種,就好像說我有七十個老婆,每一個都很疼愛一樣,不合邏輯。」
「是真的都很珍貴,每一種藥材都取之不易,為了攜帶方便,還得濃縮成藥丸。」
札西看着我,直到我喝完最後一滴水,才放下心來。
跳舞的藏人距離我約有十步遠,周圍打鼓彈琴的聲音清楚地傳來。
「他們在慶祝什麼?」
「這段時間是一年一度的雪頓節,原本是藏民對僧侶布施的期間,後來就衍生成曬佛節,有時會有藏戲可以欣賞,不過因為是在山上,所以大家簡單慶祝一下。」
跳舞的人群中,每個人穿戴新衣新帽,堆滿笑臉。
男的身穿黑白色系的服裝,女生戴着頭巾及彩色的圍裙,胸前及腰間,佩帶大量裝飾品,在艷麗的陽光照耀下非常亮眼。
「簡直跟過年一樣,一點也不簡單。」
他們的光鮮衣服,大多是紅白兩色,裝飾品也用了很多黃金白銀,鑲滿各色的珠珠及絲穗,完全手工編織,顯出高山民族特殊的服飾風味。其中有幾個小孩子,拿着和身材不太相稱的大型面具,衝進圈子裏,個個抬高雙腳,舞動跳躍,顯現出充沛的活力。
我被他們愉快的氣氛感染,也隨著旋律打着節拍。
「有興趣嗎?一起來吧!」
「我不會跳那種舞。」
「別擔心,就當作是參加舞會。」
我參加的舞會是那種穿着正式服裝,在柔和的燈光下,摟著香香的舞伴,斯文跳着慢舞,才不是這種在大白天的戶外,瘋狂轉圈、汗流浹背的亂舞。
我搖頭,敬謝不敏,順便起身,看看火堆旁的水壺。
「有喝的東西嗎?我覺得喉嚨有點乾。」
水壺讓我聯想到熱咖啡,幾天前,熱咖啡還是我早晨的必需品呢!
「等一下!」
札西拿起我剛才喝水的木碗,跑到隔壁的帳篷邊,盛了一碗牛奶回來,再加一點水壺裏的飲料,遞給我。
「好啦!新鮮的奶茶。」
「隔壁的帳篷是便利商店嗎?」
我不得不這麼想,因為實在太便利了,一分鐘不到,空碗變牛奶。
「我去擠羊奶,很方便。」
哦!擠羊奶?隨便他了,只要別讓我看到他是怎麼擠的,其他都過得去。
我對食物的要求越來越隨便,誰教我的五臟廟不聽使喚。
喝完奶茶,一個十歲大小的小男孩,突然插入我和札西之間,強拉着我。
我不知如何是好,轉向札西求救,札西笑笑,和小男孩一起推着我。
「他想邀你一起去跳舞!」
「告訴他,我不會!」
「去吧!我和你一起去。」
結果我被一人一手的領進舞蹈的群眾里。
我在圈子裏,受到大家熱烈的歡迎,他們開始唱起歌來,曲調相當輕快。
「他們早就想要認識你了!」
札西趁我昨晚睡着之後,在帳蓬間說了不少我的事。
「他們都知道你是我的拉姆哦!」
大家歡樂的歌聲越來越高亢,不時穿插拔尖的高音。
我被歡樂的氣氛引導,很快融入他們的舞步。
原來在沒有邊際的高山上,少了領帶、西服、皮鞋的拘束,放開心情,在涼爽的陽光下,快樂是那麼易得的一件事。
※※※
狂亂的舞蹈結束之後,札西拉着我四處閑逛,把我介紹給大家。
我不了解他們交談的內容,但是我感覺得到他們真心的接納。
札西卸下他的重裝備,穿着襯衫及長褲,配上落腮鬍渣,一副現代牛仔的打扮。我也想這樣做,但是下半身怎麼辦?
我們經過附近的帳篷,札西用流利的藏語交談之後,拿來一件紅色的棉布衣。
札西脫掉我藏袍的袖子,綁在腰間,在原先的襯衫上,套上棉布衣。
「這衣服……」
「穿吧!我到山上已經五年了,這裏的人,我多半都認識,到時候再還給他們。」
帳蓬里走出一位婦人,握住我的手,笑着看看札西。
「拉姆?」
札西也笑着點頭,代替回答。
我感覺到婦人手中的溫暖與善意,在大自然中生養的人民,他們的純真熱情和都市人的複雜心思,簡直不可比擬。
我記起她是當初抱着我,阻止札西繼續打我的人。
「札西,我想說謝謝,謝謝她照顧我。」
札西用藏語轉達我的意思,他們還相互擁抱一下。
然後我也被熱情擁抱住,婦人還在我耳邊說著什麼,似乎很高興的樣子。
我回報一個愉快的笑容,上揚的嘴角牽動我的心情,我是發自內心的喜悅。
我暫時忘記所有的顧慮,拋去返家的急迫,讓自己放慢腳步,享受難得的悠閑。
「你們說些什麼?」
札西愉快地在我額頭輕吻一下,什麼都沒說,只是摟緊我隨後放開,拉着我繼續前進。
我被弄迷糊了,只好隨他去。
我來回穿梭在各個帳蓬間,不時被飛揚的經旗吸引。
「我們叫風馬,可以祈福。」
每串風馬由許多面四力的旗子組成,短片旗子都有各種不同的顏色,從帳蓬的頂端拉下地面,風一吹,發出啦啦啦啦的響聲,非常壯觀。
各個帳蓬都有各自的風景,有些人在帳蓬邊圍起布廉,曬青稞麥,有些人拿着長型圓筒噗唧噗唧抽打着。
「我們把牛奶或羊奶加熱倒入筒子裏用棍棒抽打,浮在上面的油就是酥油。」
札西向我解釋藏人的特有飲食。
「原來酥油就是乳清蛋白。」
「是嗎?」札西露出疑惑的表情。
「乳清蛋白對人體的吸收利用最好,我練健身的時候很注意這種蛋白質的比例。」
「運動是讓腦袋思緒得以休息的活動,怎麼也變出許多學問?難不成你還是個營養專家?」
「說不上,只是凡事都得講求效率,才能達到事半功倍,不過你們吃飯喝水都不離酥油,這種高蛋白質的飲食,對身體好嗎?」
「這是老祖先留下來的智慧,簡單方便,對高原生活很有用,而且酥油的成份,有預防高山症的效果,有興趣研究嗎?」
「我一聽到高山症就頭痛,全世界除了這裏,還有哪裏有這種病?我才不想研究,這麼好的寶物你們自己留着用吧!」
我下意識地輕輕按摩太陽穴,頭好像還真的痛了起來。
我們來到另一戶人家,他們正在烤肉。
火架上一個圓鼓鼓的肉球,足足有一隻豬那麼大,四肢和頭的部位被削除,用繩子圈住,因為沒頭沒腳,看不出來是什麼動物,但是絕對不是豬,因為我到西藏的這段時間,還沒有看過豬。
似乎已經熟透了,大肉球傳出陣陣的香味。
「拉姆,快要可以吃了,快點找個好位子。」
「怎麼這樣,我們又不認識人家。」
「我們昨天就約好了!」
烤肉的主人用力招手,要我們過去。
我遲疑一下,就被對方一把拉到帳蓬附近坐下,札西也被抓去幫忙。
看來昨晚我睡覺的時候,錯過不少事情。
當烤肉端到我跟前時,四面八方突然擁出一堆人,把烤肉團團圍住,等待開腸破肚的時刻來臨。
所有的人對着我相視而笑,還對我說一些簡單的話,從頭到尾我是鴨子聽雷完全不知所云,不過看他們個個表情和善,我也衝著他們傻笑,不停點頭示意。
札西終於坐回我身邊了,有他當翻譯,我緊繃的神經地放鬆不少。
雖然他沒有全部都翻譯,不過我也不是那麼想知道,所以正樂得輕鬆。
一位輩份較長的男子,取出腰間的藏刀,住烤肉的中間刺去,溢出香濃汁液,周圍的人興奮得鼓掌叫好。
接下來他的雙手沾滿油漬,在內球里切割。
「札西,這是什麼肉?」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支解的刀功,真是俐落!
「別管了,總之把它全部吃乾凈。」札西在我耳邊小聲地說。
終於主人取出一塊像小籠包大小的肉塊,用手掌舉到我眼前。
「呃?怎麼回事?」
「你是我們的稀客,你第一個品嘗。」
我低頭看看四周,沒有餐具,沒有筷子,又抬頭看看一同進食的人,每個人都注視着我,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用手就可以了。」札西笑着說。
我看看我的手掌,愣愣的伸出去。
主人咧開嘴好高興,一手抓着我的手腕,一手用力將肉塊放入我的掌中。
四周的氣氛安靜下來,十幾雙眼睛盯着我,連札西也是同一個表情。
這下糟了,我騎虎難下,非吃不可了,這麼不文明的吃法,打破我對美食的認知,考驗我的膽識。
當我一口吞下肉塊時,一陣歡聲雷動,不絕於耳。
「拉姆,真不錯!」
我聽到我藏族的名字在大家的口中呼喊著,一時之間,我只好掩飾心中的排斥感,跟着大家一起開懷地笑着。
姑且不說吃肉的方式,烤肉本身真得是美味可口。
「我第一次吃到這麼多汁的烤肉,專業的廚師也不過如此。」
「我也不是常吃到,這家主人手藝不錯,托你的福。」
「你真是的!」
這時,我眼前多了個木碗,一位婦人,把一袋麵粉狀的食物放在中間,大家自動分發起來,也為我裝了一碗。
我用油膩的手接過碗,真是怪呀!
因為我身上的衣服是借來的,不好在身上擦拭,雙手萬能的生活方式短時間還很難習慣。
後來婦人又在我的碗裏倒入酥油,一股油味浮起,我意識到這就是糌粑。
不知道該拿這碗糌粑怎麼辦,我盯着碗發愣,札西突然起身走向婦人,在她耳邊嘟嚷幾句,便跟着婦人一起進入帳篷里。
札西出來時,在我的碗裏加入一些白糖。
「拉姆,不好意思,要你自己來,不過現在已經是甜甜的了。」
他是怕我不喜歡酥油味,特地去要來一些糖,我心頭因為札西的體貼,漸漸溶化。
坐在我附近的一個小朋友似乎有意見似地,拿着碗,也開始向婦人要求加東西。
「都是你,你看那個小朋友也要甜的糌粑。」
「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的臉突然熱了起來。
結果,在場的三個小朋友,全都抓好了糖,興奮的圍坐在我身邊,因為太擠了,札西被擠出圈圈外。
小朋友捧著碗,伸出手指在碗裏攪拌著,小心不讓紛飛出碗外。
小孩們都這麼做了,我地依樣畫葫蘆跟着動作起來。
直到變成黏糊狀時,我伸出舌頭把指頭上的糌粑舔乾凈。
小朋友們也跟着我這麼做,看他們天真的表情,我笑得好大聲,連周圍聊天的大人都回頭看我們。
我跟着小朋友三兩下把糌粑吃完,小朋友吃完把碗一丟,全跑光了。
當我回頭找札西的時候,碗裏又是一碗糌粑。
「札西!札西!」
我招手把札西叫回來,把碗給札西看。
「要糖嗎?」
「不是!我已經吃不下了!」
「沒關係,吃不下就放着。」
札西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們身後又興起一陣歡呼聲。
幾個年輕的壯漢,坐在馬背上,一字排開,準備進行比賽。
「哇!要開始賽馬了!」
札西拉着我進入人群之中,一起加油吶喊。
「如果等一下有撿哈達的比賽,我也去參加!」
「你真是樂在其中。」
「是啊!雪頓節好好玩,真高興你就在我身邊。」
札西的回答,溫暖我的心,有種被珍惜的感覺。
他坦率地說出他的感覺,讓我好甜蜜,我越來越喜歡札西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