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只能答應讓你在附近租個房子當工作室,你白天外出上班,每晚還是得回家。”
既然蝴蝶回來了,於太太便不能出爾反爾,她只好強勢地朝兒子亮出底線。
這條件合情合理,於是於震麒只能找個也說得過去的理由:“媽,這一帶的房價那麼高,租金一定也不便宜,我恐怕一時間還負擔不起。我同意每晚都回家,可是工作地點必須得找便宜的地段,這部分我看是無法照媽的意思辦了。”
於母一聽,也覺不無道理,可她就連讓兒子到遠點的地方工作都捨不得,於是一時答不上話。
於本華有了主意。
“台生家的頂樓不是一直沒租出去嗎?震麒,要不你去租下那一層,租金方面,我想台生不會計較的。”他看了每個人一眼,目光停在太太臉上,“你覺得這麼辦行嗎?”
“這倒是個可行的方法。”於太太立刻點頭,“台生家離我們家不算遠,你就騎自行車上下班吧,花不了多少時間的。”她看著兒子道:“你不學開車,也沒車,如果工作地點太遠的話,不是花很多時間在公車上,就是花很多錢在搭計程車上,怎麼算都不經濟,我看就這麼辦吧。”
於震麒不能再有異議了。
“好,我現在就打電話給台生,只要他同意把頂樓租給我,我立刻搬。”
一直插不上話的蝴蝶,暗忖著這結果對她來說還不算太不利。
“震麒,”她一出聲就教他立刻放下話筒,轉而注視她。“你的工作室不會只有老闆一個人吧?既然你有雄心壯志,想求一番表現,那麼你的工作室就必須有工作室的樣子。”
她停下,看了於家爸媽一眼,意在要他們隨時幫着她敲邊鼓。“如果有人上工作室找你,發現你開的是一人工作室,那你不是很沒面子嗎?”
“我的工作可以不跟別人面對面接觸。”他有強烈的預感,她又想出主意搗亂他的計畫。
“那是從前。現在你打算積極投入工作,如果你的程式設計能力獲得了更多人的賞識,應該會有人登門造訪,要你為他做大程式。”
“蝴蝶的話也不無道理。”於本華立刻附和道,“如果你不為打發時間而工作,蝴蝶說的情況就有可能出現。我也認為你的工作室里至少該有個助理。”
“爸,”他立時苦着張臉,喊道:“那樣一來,我得付助理薪水,這是一筆開銷,而我暫時沒這筆預算。”
錢當然是他的問題,可他更大的問題是:蝴蝶很可能會毛遂自薦到他的工作室來,而爸媽也很可能順水推舟,遂了她的如意算盤。
“震麒,我願意免費當你的助理。”
果真不出他所料,他面有土色。
“蝴蝶,即使你不要酬勞,我也用不起你。”
“震麒,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於太太不解。
“媽──”怎麼對爸媽解釋,蝴蝶是個……“她不能來攪和,因為她連電腦是什麼都不曉得。”
她一點也不畏縮,笑着道:“你曉得電腦是什麼就夠了。我呢,只要能幫你接接電話、接待客人、處理一下各種賬單,應該就夠格做個助理了吧。總得有人替你打雜嘛,對不對?我是不懂電腦,但我知道當你對着它工作時,是不希望被人打擾的。”
“有道理!”於太太幫腔,“蝴蝶很聰明,就算有什麼不懂的,也應該學得很快。”她拉着蝴蝶的手,看著兒子道:“你媽當了十幾年會計,我幫你訓練訓練蝴蝶,她一定會成為你的好幫手。就這麼決定了。”
於震麒求助地望着爸爸,怎奈他不吭氣,一副不想表示意見的樣子。
“我不能讓你當義工,”他豎白旗,瞪着自己的助理,“你要求多少薪水?”
“我說了免費的嘛,你不要不好意思啦,就當我對於家的收留回饋一點心意好了。”
“那你應該留在家裏做家事就好,收留你的人是我爸媽。”
蝴蝶這才從他忿忿不平的神情中察覺出,她也許該顧及他的自尊心。
“好吧,我收薪水就是了,給多少由你決定。”
※※※
魯台生家的頂樓面積不大,如今又堆滿了東西──兩台最新型的電腦被一團亂七八糟的電線連在一起;角落裏一堆書籍旁還有一部舊型電腦,各種手冊、便條、目錄散落一地。
於震麒的雙眼盯着螢幕,好像不記得助理曾要他回電話給別人的事。
“震麒,你快接電話好不好?那家房地產公司的負責人又打電話來了,他說一定要馬上跟你談妥那個軟體的事。”
他吁了口氣,隨手敲了個鍵,止住了正在進行的一道指令,然後靠在椅背上。
“我正在測試程式,昨天就開始了,還差一點,只要再給我一個鐘頭。”
“你說的是那個房地產公司要的程式嗎?”
“比那個有趣多了。”
“喔,雖然房地產公司要的程式很沒趣,可是你也不能讓人家生氣,否則你就要失去一個買主。”
他挪動坐椅,接起電話。
她這才搖著頭退出屬於他的那一半空間。
她猜他是因為不想在工作時受到她的干擾,所以才執意把不大的空間再一分為二。她的這一半比他的更小,只容得下一張桌子、一張椅子,和一個不超過五十公斤的人可以轉身的空間。
他對她的最重要一項規定是:不得在工作室內“耍花樣”,否則他會立刻開除她。
助理是當上了,但她並沒有多少機會可以對他下功夫。
下午,她正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打盹時,兩個虎背熊腰的男人大駕光臨。
他們站在門邊,一言不發地打量室內。她從他們冷漠的審視中看出他們對於震麒的工作室非常非常不滿意。
這沒什麼稀奇,因為她也不滿意。
“兩位是……”她打了下哆嗦,才問。
“這裏是異形軟體……公司嗎?”較高的男人開口了。
“是的,你們是來找於先生的吧,請教尊姓大名。”
那人遞了張名片給她,“我想他會很樂意見到我們。”
她又打了下哆嗦。這兩人的神情和說話的口氣很像電視上的“黑社會人物”。
看了下名片,她道:“兩位請稍等。”
拉出自己的坐椅,再打開一張摺疊式椅子,她請兩人坐下。
“我進去向老闆通報一下。”
木門和木板牆的隔音效果甚差,於震麒若不是沉溺於工作中,斷不可能聽不見她和“客戶”的聲音。她只覺自己剛才的話很可笑。
“於先生,有兩位客人要見你。”
她看見鍵盤邊放着他吃了一半的便當,室內的情景彷彿從上午就定格到此刻。
“還有點問題沒解決。”他點點頭,盯着螢幕,像是自言自語。
“我記得上午你說過,再過一個鐘頭就沒問題了,現在距離你說那句話的時間是三個鐘頭。”她挖苦。
“誰要見我?”
“兩個穿西裝打領帶的人。”她把名片遞上。
“聽起來是守法國民。”他看了眼名片,“我沒聽說過這家公司。”
“你不見他們?”她着急了,“也許有生意上門呢。”
“請他們進來吧。”
轉身前,她及時留意到他的穿着明顯的寒傖,於是又道:“你先把身上那件一星期沒換過的外套脫掉。”
他聞言,低頭一看,的確發現幾點污漬,於是照她說的做了。
※※※
雖然老闆不准她跟進辦公室,但隔着木板牆,她仍聽得見三個男人的談話。
如果她的直覺無誤,這很可能是一筆大生意。為了不干擾他工作,她一直等到晚上才去敲他的房門。在於家,他不敢對她太放肆。
“又有什麼事?”他一見她就不耐煩,“我說過不准你進我房間。”
“那你出來,跟我到客廳去,順便讓於家爸媽加入我們的談話,也許他們能給你一些忠告。”
打出兩張王牌之後,她順利地進了他的房間。
“有話快說,長話短說。”
“你今天下午為什麼要打發那兩個人走?”
“他們根本不是來談生意的,只不過想打探我去年在網路上發表的一個程式。”
“那就是生意呀!”
“他們說要請我吃飯,而我不想花那種時間。”
“你……”她扼腕,“人家請你吃飯的目的就是談生意嘛!我聽電視裏的人說過,在餐桌上談成的生意比在辦公室里多得多。你的辦公室那麼小,更應該在餐桌上跟人家談生意,你為什麼要放棄機會呢?我相信會有愈來愈多的人找上你,如果你都像今天這樣打發人家走,那你還做什麼生意?”
他承認她的話沒錯,但很氣她這種說教的口吻。
“我只願意跟氣味相投的人合作。”
“如果你非在這方面強調個性不可,那些上門找你的人很快就會去找別人。”
“那他們就買不到貨真價實的東西。”
“也許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兩者有什麼區別!”
他再按捺不住怒意了。
“為什麼你變得如此頭頭是道?”
“我看電視、看書。從前是為了打發時間,現在是為了幫你。”她不再咄咄逼人,眼神和語氣同時柔緩下來,“你不是希望自己能在事業上有所成就嗎?我希望那一天能早日來臨,我說過要幫助你完成每個心愿的。”
他安靜注視她良久,領略着她發出的幻樣光采。
“震麒,如果你那麼討厭做生意,為什麼要擁有一個自己的工作室?你大可以到別人的公司里做事,找一份工作對你而言應該不困難。”
“你是說,要我為銀行計算複利,還是煞費苦心去為別人設計預估六合彩中獎號碼的程式?蝴蝶,那將使我的腦袋生鏽。”
“好吧,如果你的堅持只為一分理想,我想我能體會你的心情。可是你這幾天一直在進行測試的那個程式真有那麼重要嗎?它到底有什麼用?”
“說了你也不懂!”
“我知道自己沒那份能耐。”她黯然低眉。
身為蝶仙,即使聰明如她,也無法在短時間內學會這些高科技的東西。
“你不必為我擔心這麼多,”他察覺出她的神情落寞,於心不忍地拍了下她的肩,又說:“我不希望把自己的助理累壞了。”
一句話讓她又能笑、能發問。
“我只要你告訴我,它有沒有商業價值。”
“應該有,等我將它完成之後。”
“還要多久?”
“等它能夠順利運作。”答畢,他忽地想起一件事來,於是說道:“你今天下午把我那部舊電腦搞壞了。”
她立時柳眉倒豎。
“我看你把它堆在一邊,從來不用,所以才把它搬到我的桌上去,看看能不能廢物利用一下。”白他一眼,她繼續道:“我搬它的時候,你也看到了呀,當時你並沒有阻止我。”
“如果你不出聲,就算你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也是視而不見,所以我不可能阻止你。”她那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又教他生氣了,他還她一對白眼,“那部電腦雖舊,但絕不是廢物!我會找時間將它升級。”
“我等著看,相信它將會高級得不得了!”
原來他對她經常是視而不見的!好,他幫電腦升級,那她就讓自己的惡作劇升級!
他只覺眼前閃起一陣光亮,便看見他的枕頭從床上飛了起來,接着是床頭燈、筆筒、書本……房裏所有小東西一一飛離原位,在他周圍舞動起來。
“停!我要你立刻停止這一切!”他驚怒不已。
那些飛舞中的東西像是被他喊停,懸浮在半空中。
她狠盯着他的眼睛,問道:“它們在你眼前晃來晃去的時候,你也視而不見嗎?”
“我怎麼可能視而不見?!它們使我覺得自己瘋了!”
“那你為什麼能夠對我視而不見呢?”她知道自己已抓住他的注意力,於是以一種近乎催眠的聲音說:“看着我的眼睛,讓我的思想進入你的思想。”
他只願自己能不思不想。但此刻,他注視着她,思想沉溺在她幻樣的眼神中。
她又覺得自己是道可口的食物了,雖然他沒有任何動作,但她知道他非常非常渴望能吃掉她。
就是這種渴望削弱了她的元氣嗎?
“夠了。”她說。
他一愣,眨了下眼。
“夠了?我剛才並沒有……吻你。”
“我是說你不能再這樣看我了。”她上前一步,“現在我急需你的吻。”
語罷,她將唇貼上他的。
這一次,她改變了吸取能量的方式,不再像捨不得浪費好吃的甜食那般吸吮他的唇;她採取了細細品嘗的方式,輕緩而富於節奏的碰觸,令他再一次瘋狂。
他腦中的疼痛感迅速往下沉,四片唇瓣相接得更加頻繁、急促。
他渾然忘我地享受她最真實的純潔。
一股不熟悉的快感射穿了她。她想要更多,於是將手臂繞過他的腰,讓自己的身體和他的緊緊相貼,毫不害臊地在他懷裏扭動起來。
“花朵在綻放前的那一瞬里,一定和此刻的我有同樣的感覺──我覺得好美妙、好快樂,而我認為這種感覺來自於你的大腿。”
“我的大腿?”他的疼痛又浮上腦袋,更甚於下沉之前。
他確信她對他的大腿一無所知。
“你為什麼不接着吻?如果你的大腿能繼續……”
“不是大腿!”他甩了下頭,卻甩不掉疼痛,“你不懂,你剛才那種該死的感覺不是來自我的大腿。”
“那你為什麼要停下來呢?如果我們繼續吻下去,我不就懂了嗎?我們再來一遍,這次我一定要搞懂。”
“不!”
她仰視他,“你不快樂嗎?我說錯什麼了嗎?”
“你不只說錯,還做錯!你……該死!”他粗重地喘著,不敢再看她的眼,“你可以無知,但你不該用這種無知來折磨我。你非但不能使我快樂,反而使我更痛苦!”
屈辱的感覺湧上她的心頭,她別過頭。
“為什麼你要這樣說我?認識你以後,我一直努力地想使你快樂,沒想到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增加了你的痛苦。”
她眨著蒙眬淚眼,在心裏補一句:你是個奇怪的人類。
“蝴蝶……”他有些不忍,輕托起她悲傷的臉,卻是沒有下文。
“如果你不願意吻我,就別再這樣看我,否則你的注視就會成為一種折磨──對我的折磨。”這一晚她學得了受傷的感覺。
他放手,“晚安。”
※※※
“什麼樣的聚會?”於太太好奇地問魯台生。
這天魯台生上於家來的目的,是為說服於震麒參加一個聚會。他認為他的生活型態既已有了改變,那麼就該開始恢復正常的社交活動,這可以算是某種心理復建治療法。
“國中同學會。大家都想見見震麒,想知道他現在好不好。”
莫怪魯台生要向於太太解釋,因為於震麒到此刻都還不予回應。
“你們這個同學會可以攜伴參加嗎?”於太太不顧兒子的反應,逕又問魯台生一句。
“據我知道,很多人會攜家帶眷,我也打算帶我女朋友去。”
“那……震麒,你也帶蝴蝶去。”於先生到這會兒才冒出一句。
蝴蝶一聽,就看着他可愛的禿頭,心想也許她該立刻讓它置上濃密的頭髮。
“爸,她不是我女朋友。”
於太太聽齣兒子不反對參加同學會,於是笑着對他說:“你向同學介紹的時候,就說她是你的助理嘛。”
“媽,那是同學會,不是什麼商務會議,我帶個助理去算什麼?”
蝴蝶又有受傷、被遺棄的感覺。
“於家媽媽,你別勉強他了。那天我可以在家陪你,順便幫忙做些家事。瑪琳決定留在自己的家鄉工作,而你一直也沒找到合適的接替人選,我想我應該幫點忙的。”
於家夫婦聞言,甚覺窩心,也更感到兒子的態度不近人情。
於太太把一旁的蝴蝶摟住,憐愛地撫着她的肩,這溫柔的舉動教她輕輕啜泣出聲。
“別哭別哭,於家媽媽喜歡你。唉,可憐你一個女孩家,在我們家住了快兩個月,都沒聽說有人找你,不知道你的家人都怎麼了。”
兩個月?家人?蝴蝶哭得更厲害了。
“我看那天我們也別做什麼家事了,我帶你去逛街,好不好?我給你買好多好多漂亮的春裝,好不好?我沒有女兒,一直就羨慕有女兒的媽媽,可以隨心所欲地打扮自己的女兒。雖然你已經美得不需要打扮,但我實在很想過過癮,你覺得於家媽媽這個提議怎麼樣?”
蝴蝶感動得連連點頭,這下連於太太都紅了眼眶。
這場面著實有點灑狗血,不過魯台生還是頗受感動,他瞄了眼於震麒,道:“我看你還是帶蝴蝶一起去吧,就說她是你爸媽的乾女兒好了。”
於震麒發現幾人的目光全移向自己,除了蝴蝶。
“要我帶她去是可以,但她得先答應我,不在同學會上耍花樣。”他有條件地讓步。
“你這是什麼話,蝴蝶什麼時候耍過花樣了?”於先生不平。
不答腔,他只是朝她又問一次:“你答不答應?”
“答應。”